失敗者

理查德·史密斯

沒有誰的職業(yè)生涯會比賈斯伯·奧塔曼的更悲慘了，三十一歲就被辭退。一眼就能看出，這位克利夫蘭工具廠的前任采購經(jīng)理助理對業(yè)務(wù)一竅不通。當(dāng)被告知他趨利性不夠，缺乏時間緊迫感時，他覺得這么反駁才有用：“不好意思，但我只是覺得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犯什么大錯，以免影響我們的生意。”公司也不是沒有同情心，不管怎么說，也給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賠償金。連傻子都能看出來他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份新差事。但他是如此天真，竟然什么都不管，接了一份傻子才愿意干的差事，也正是因為這份極致的天真才導(dǎo)致他被開除。克利夫蘭工具生產(chǎn)廠有一位看起來似乎富有同情心的副總，說服奧塔曼替公司去討債（公司有四十一位副總，因此這并不證明他們中有人覺得他還有用）。

一個和公司有合作關(guān)系的邊緣投資者收購了克利夫蘭工具廠的一個子公司，這位投資者沒有任何正當(dāng)理由，但就是不肯在文件上簽字，導(dǎo)致第三方無法完成最后一筆收購尾款的支付。因此奧塔曼得出差去拉斯韋加斯，公司按日支付工資。那些精力充沛的投資者和合伙人正在那里參加某款摩托車的車迷聚會；奧塔曼得去會會他們，必要時適當(dāng)讓步，確保讓投資者在文件上簽名。如果成功了，他就可以得到一成的傭金，這就意味著，他說不定會得到公司高層的感激和尊重。至少這次嘗試有那么一丁點兒的意義。

這真是個最美麗的諷刺，連神靈都被逗樂了。明明最不適合這項任務(wù)，卻偏偏被選中，于是他就這么帶著祝福，跟隨自己的命運將錯就錯。

于是，在一個春日的晚上，奧塔曼本該在壁爐旁把西服熨得棱角分明，掛起來隨時準備面試，好讓他的家神消消氣，別再因為他被解雇這件事發(fā)怒。而如今卻相反，他正坐在北拉斯韋加斯的高帽子餐廳和公司法務(wù)見面談私募股權(quán)合作的事情。他早來了半個鐘頭，坐在吧臺前，細細研究著精致的菜單和食物。這個餐廳建在一個拖車停車場里。有一對本地人在他兩側(cè)坐下，把最后兩個凳子給占了；他尷尬地提出挪個位置好讓他們坐一起，但被拒絕了。

那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叫做沃恩，打扮得像個五十歲的西部牛仔，蓄著長長的絡(luò)腮胡，穿著西部襯衫。他說，沒問題，如果他要“找樂子”，他會直說的。

那個女人的臉曬得紅紅的，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穿著一套看不出名堂的工作服，戴著凱撒宮賭場的工作牌，她只管看著菜單，連眼都沒斜一下，說沃恩并不像他自認為的那么迷人。聽她的語氣，他倆早就習(xí)慣了這樣說話。

終于，那個合伙律師來了，奧塔曼在熱得像烤箱的餐廳停車場見到了他。律師騎著一輛帶著鉻裝飾的摩托車，開始向奧塔曼逼近，奧塔曼最后摔在柏油地面上。奧塔曼被嚇得連大叫的勇氣都沒有。（他這個人就算處于弱勢也不會請求支援，這是在他九分鐘的離職談話中在座人士提出的另一個主要弱點。）

幸好這時候沃恩突然出現(xiàn)了，“住手，不帶這么欺負人的?！比缓蟊汩_始使出他的拿手好戲：三連擊組合拳。奧塔曼還沒站起身，沃恩跪在騎摩托車的律師身邊，拿著一只巨大的卡哈特工裝靴①在這個倒霉鬼的手腕上前后滾動，只聽見骨頭噼啪作響的聲音。沃恩看著像在笑著聊天，而律師則痛得哇哇大叫。

之后沃恩和奧塔曼回到餐廳，那個女人，就姑且把她叫做小羽毛吧（這可能只是個工作時才用的名字），剛剛把最后一點煎蛋、玉米粥和三角吐司一掃而空。她蹺著制服裙下穿著漁網(wǎng)襪的腿，開始發(fā)表言論。

“沃恩，我覺得你做這種教訓(xùn)人的事情越來越順手了。干得好。”隨后她發(fā)現(xiàn)奧塔曼的胳膊肘剛才在路面上被刮傷了，于是她母性大發(fā)，輕柔地用濕紙巾把臟東西擦掉了，又差服務(wù)生去拿繃帶。

“你有什么東西落在了那人手里，孩子？”沃恩問道。“貌似你不適合和這種壞人打交道?！?/p>

奧塔曼解釋道：這件事涉及到那個背信棄義的私募股權(quán)合伙人，第三方收購金，還有如果他能讓這筆買賣成交，他可以得到的傭金。

仿佛高帽子餐廳的吧臺是人道主義分支機構(gòu)，而他變成了瘸了一條腿的小獵犬，沃恩和小羽毛立馬就收養(yǎng)了年輕的奧塔曼。而奧塔曼對世間人際關(guān)系的理解，也就像條小獵犬一樣天真。不到五分鐘，他們已經(jīng)決定讓奧塔曼退訂汽車旅館，住到他們家的客房去。

之后他們走出高帽子，穿過街，來到一棟批量建造的公寓的三樓。他們給了奧塔曼一把鑰匙，透過條紋窗戶指指前門，之后就去上夜班了——沃恩在永利酒店當(dāng)保安，小羽毛在凱撒宮賭場發(fā)牌。于是，奧塔曼就像一只叫人信任的小羊羔一樣，帶著他的行李搬進了這里。

由于時差的緣故，奧塔曼四點就醒了。他聽到他們回來時關(guān)上臥室門的聲音?，F(xiàn)在這個點干什么都太早了，顯然也不適合給貝絲打電話。貝絲是他心心相印的女朋友，現(xiàn)在在俄亥俄州。她在學(xué)校做社工，一般周六晚上去奧塔曼家過夜。她說過，如果奧塔曼的下一份工作不在克利夫蘭的話，他們就得分手。她的根在克利夫蘭。她說這些時甚至還哭了。盡管迄今為止，貝絲是奧塔曼最想一起好好過日子的人，但他既沒有和她分手，放她自由；也沒有試圖去說服她。除了任其自然，他沒有勇氣做其他任何事。這也注定了他的失敗。

奧塔曼穿上牛仔褲，走到廚房外的小陽臺上，赤裸著上身坐在黑暗和滾滾熱浪中，聽著密密麻麻的空調(diào)室外機發(fā)出嘎嘎的噪音。這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個公寓，建在鎮(zhèn)子外圍的荒地上，背對著高處的沙漠。他聽到身后的移門響了，小羽毛哼唱著什么走了進來。她沒有穿衣服，手上拿了好市多②售賣的超大罐身體乳。奧塔曼一出聲把小羽毛嚇得連手上拿的身體乳都掉落到地上。

“天殺的，我以為你還在床上呢，”她說，“哦，老天哪，該死的孩子！”你不該為她這樣粗俗、無禮的咒罵感到詫異，她就是這么一個人。奧塔曼說抱歉，他馬上就走。

她說不必了，是她的錯，她每天晚上在睡覺前都會來這里涂乳液，所以什么都沒想就走進來了。“嗯，那么，都已經(jīng)過去了，不是么？再說這里像煤礦礦井里一樣黑?！彼铝?。很明顯，她沒怎么在意，從捍衛(wèi)貞操的角度來講，和奧塔曼這種柔弱男人在一起倒是最安全的了。

奧塔曼其實什么都看不見，頂多看到三團模糊的三角形。其余身體融入了木炭般的黑夜中。她在擦身體乳時奧塔曼可以看到她的手，如果她走到地平線上暗淡的青綠色光輝下，有時可以看到她的輪廓。

奧塔曼知道她不可能喜歡自己。就算自己變成一個時髦的有錢人，并且有一架專屬直升機停在樓下，他賈斯伯·奧塔曼也永遠不可能得到這么一個聰明、惹火又主動的女人。

她問奧塔曼，在大公司工作是什么樣的。其實她不知道，奧塔曼什么都不了解。

“我覺得我在慢慢進步?？赡茉匍_一百年無聊的會，加上漫無目的的出差，還有胡編亂造的回顧總結(jié)。這樣的話，我覺得我能變得更好?！?/p>

小羽毛尖聲笑著，她似乎經(jīng)常這樣。

“我打賭你已經(jīng)很擅長了。”

“我覺得你已經(jīng)累壞了，該去休息了，”奧塔曼稍稍抬高聲音說。

“你說得對，但你喜歡那樣的工作么？”

“待遇很好，只要你不會閑得睡著，”他依然開玩笑似的說道。

“聽著，”她在黑暗中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但你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得到的東西。”

“是么，是什么？”

“嗯，勇氣。”（小羽毛其實是個女作家，她在賭場休息室里研究過《讓你的語言更有力》這本書。）奧塔曼笑了。她說她單身時，在達拉斯曾和幾個在公司里上班的人約會過。那些人事業(yè)蒸蒸日上，用公家配的車，穿套裝，似乎很享受的樣子。她說她不能理解為什么每一件小事在他們看來都應(yīng)該用代數(shù)的理論來解釋。

“這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從胡椒粉里找出蒼蠅屎一樣。”小羽毛說她知道自己不聰明，但那些人也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

奧塔曼可能想試著討好小羽毛，他說聰明有好幾種。幸好，小羽毛并沒有追問下去。她只是望著奧塔曼的方向，天色正在慢慢變亮，她用在賭場里的那種虛假微笑對著他，這笑中還包含了些迷惑。黑暗是她的伙伴，她從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緒。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但我覺得沃恩似乎有了個主意?！彼齽幼髅艚莸卦陔p腳腳踝上抹了身體乳，奧塔曼可以看到她完美的半球形乳房跟著輕輕動了動。

按照小羽毛的說法，沃恩有個主意這件事，并不都是好事。沃恩的主意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偏離正確路線，她說：“總會有人因此受到傷害?！?/p>

“他沒有告訴你，但他知道你要找的那些人這個周末會在哪里?！痹谟衩紫沁叺纳缴希袀€一年一度的大型全地形車①聚會，那里會有摩托車、篝火和啤酒。“那個人”——奧塔曼以為她要說“那個把你教訓(xùn)了一頓的人會來，”但她換了種說法——“是那個你在高帽子酒館見的人，沃恩把他的手弄骨折的時候，他告訴沃恩的。所以沃恩說你們兩個應(yīng)該去給那些家伙一個教訓(xùn)。他就是這么一個聰明狡猾的人。聽著，如果你打算和他去，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要說的就這些?！?/p>

奧塔曼說如果他們不打電話來的話，他也不打算主動聯(lián)系那個律師，但他覺得沃恩是個好人。

“要看具體情況，賈斯伯。起沖突時他很厲害，像喝醉了的印度人一樣勇敢，說到做到。但如果沒啥事的話，就不怎么厲害了?！彼f，這套公寓是她的，而沃恩沒有打算一直待在這兒。他離開的日子比在這兒的多。他們有了矛盾。但沃恩不擅長解決問題，他只是保持沉默。小羽毛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只是在等著看他怎么處理。

“很明顯他已經(jīng)作出決定了，我喜歡聽好話?！?/p>

“那你呢？”

“我太倔了，或者說太愚蠢。該死的，我爸讓我不要滿嘴臟話。你是個健談的人么，賈斯伯？”她又扯遠了。

“很多人都覺得我無聊?！?/p>

這回倒真把她逗樂了，“真的么？簡直不敢相信，”她有點興高采烈地說道。

奧塔曼沒有說話，可能在想該如何和那些破壞別人資產(chǎn)的投資者在一片荒野之中對抗。奧塔曼的小腿有點抽搐，連帶著腳后跟快速地敲打著地板。

“該死的，”小羽毛笑著說，“天要亮了，我得去找點什么遮遮我的光屁股?！闭f著，她站起身。她的身材很勻稱，而且她的身上動過刀子。她很標致，只要你不要求你的女人端莊、順從，扭扭捏捏。她從影影綽綽中慢慢走過來，假裝去拿梳子和身體乳。奧塔曼的嘴動了動，但他沒說什么，于是小羽毛走了。

她再次回來的時候，身上穿著一件臟兮兮的浴袍，手上拿著洗衣籃。

“來吧，我得在睡覺前把衣服洗了。洗衣房在大廳樓下。”

賈斯伯在洗衣房里塞了幾個25美分硬幣，衣服在機器里攪動，小羽毛坐在烘干機上，晃蕩著膚色均勻的小麥色的雙腿。

“你害怕去見那些人么？”

“很怕?！?/p>

“到我這來，背對我。我以前是個按摩師。我第一個老公說我是個好女孩，但有一雙壞女孩的手。他只說對了一半?！?/p>

這個不走運的戰(zhàn)士站在她的雙膝間，她開始用力按摩他光裸的肩部。等雙肩受不了，嚷嚷著求饒時，她又開始按摩頸部，接著又越過肩部將手移到了胸部。人造乳房貼在他背上。很快她的手移到了一些更吸引人的地方，他的乳頭和又白又滑的手臂內(nèi)側(cè)。然后又繼續(xù)向下滑到他的腰和臀，有時甚至低過他的牛仔褲腰帶。他變得有點抗拒。

“不要擔(dān)心，這是瑞典式按摩，按摩下腹部是很必要的?！彼诺土寺曇?，雙手繼續(xù)探索，“你什么都不用做，現(xiàn)在得聽我的?！?/p>

喔，奧塔曼，你總是這么天真！這個容易受騙上當(dāng)?shù)募一锾稍谒郎嘏纳眢w里放松了。她用腳勾住奧塔曼的胯。他可以感覺到小羽毛在他耳邊的呼吸。貌似小羽毛不計任何代價地喜歡上了他。就在這時，小羽毛突然停止了按摩。

奧塔曼靜靜地等著。小羽毛清了清嗓子，說：“還是別這樣了，好么？我們現(xiàn)在不該這樣。真對不起，你是個好人?！?/p>

“沒事的，謝謝，你的手法感覺很好?！?/p>

“該死的，我也那樣覺得。但現(xiàn)在還不是好時機?！?/p>

奧塔曼準備回去睡覺，留小羽毛在那兒做家務(wù)，回房間的路上他連撞了兩次門柱。這一次，他睡到了十點。整個公寓靜悄悄的。小羽毛和沃恩的房門依舊關(guān)著。他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一直到下午兩點。這時，沃恩進來了，穿著一條皺皺巴巴的白色拳擊短褲和一件印著“FDNY”②字樣的T恤。他伸了個懶腰，說今天會是個好天氣。然后說今天放假，并且他有個好主意。

“我們可以出去吃點東西，然后隨便干點兒什么，等差不多天黑了再去會會那群白癡。”他走到柜子前面，拿出了一把奧塔曼只在警匪片里見過的沖鋒槍。沃恩放了兩個彈夾在衣服口袋里，遞給奧塔曼一把插在鞘里的大刀。他盯著奧塔曼的眼睛，看出了奧塔曼此刻的想法。

“嘿，我們不是去找事兒的，我們只是去讓那些人做他們該做的。但我們得有所準備，知道么？這就是鮑威爾主義①，勢不可擋的武力能保證成功?！眾W塔曼不信任地點點頭，沃恩也點了點頭?！八?，如果有誰欺負你，就把這把刀刺進他的腿里，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他們立馬就會滾蛋。別把胳膊啊腿啊什么的砍斷就行。那樣會麻煩的。”

那個下午的等待讓奧塔曼比現(xiàn)在更恐懼。那間公寓里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不知道為什么，小羽毛和沃恩什么話都沒有說，沃恩一直在信誓旦旦地吆喝說要把那些人打得屁滾尿流。

最后他們總算出發(fā)了，中途送小羽毛去上班，她還是悶悶不樂的。要下車的時候，她說，“祝你好運，沃恩。我是說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膊，但他好像沒有注意到。“小心一點，賈斯伯?！彼榈仃P(guān)上門，走了。

奧塔曼坐到了副駕駛的位子上，他們開了兩個小時，才到了玉米溪。他焦慮得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是要去主持商務(wù)會議一樣。而沃恩一直在說小羽毛，說她本質(zhì)上是個好女孩兒之類的，但是他們不一樣。她說他只是個賭場保安，只懂得“痛打醉漢”。她不知道這份工作有多大風(fēng)險，也不覺得為了維持秩序而使用武力也是一種行善。

“問題是，”他繼續(xù)說，“小羽毛想要一棟小房子，有個泳池之類的，這就是說：我應(yīng)該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可那樣的活他媽的我干不好。其實她是個好姑娘，我只是感到很對不起她，你知道么？我是說，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有些男人會認為這不好，但我反而覺得她很真誠。我寧愿現(xiàn)在就知道，也別等到最后沒法回頭了才發(fā)現(xiàn)?！彼麤]有和小羽毛講，但他今早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搬出去。行李就放在后座。奧塔曼回頭看了一眼，那里擺著好幾個用來裝雜草的黑色大袋子，還有一個烤箱。

他們從玉米溪的加油站和咖啡店中穿過，前方?jīng)]路了。狹窄、荒涼的峽谷里的泥路上點著篝火，到處停著拖車、娛樂車、“玩具搬運工”系列豪華房車，房車里面停著成千上萬輛被稱為“全地形車”的四輪摩托車。那里亂哄哄地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是男的，他們每個人都臟兮兮、醉醺醺的，拿著啤酒瓶從這頭晃到那頭，嘴里還大喊大叫著。引擎嘶吼著。一片喧鬧中偶爾會傳來歡樂的槍聲。到處都是痞子流氓。這里正好被峽谷的彎道擋住，外界并不會發(fā)現(xiàn)。把兩千個惡棍放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讓他們隨意喝酒，肆意使用槍支，你覺得會是什么情況？反正不會是公司的野餐會。

沃恩看到一位副警長，他半倚著巡邏車，叫了沃恩一聲。那位警長看似今晚并沒有什么正經(jīng)公務(wù)要執(zhí)行，給沃恩指了路。沃恩沒有下車，只是把車窗搖下，和那位警長擊了拳，他高興地重重擊打了兩下車門。接著，他們又往前開了一公里，在一團篝火附近停了車，這是峽谷的另一側(cè)，沃恩把車掉了個頭，讓車頭對著峽谷，他們走下車。沃恩淡定地拿著沖鋒槍，慢慢向聚在火邊的那四個男人走去。奧塔曼跟著他，緊張地握緊自己手上的刀。

“晚上好，伙計們，”沃恩輕快地向他們打招呼，然后繼續(xù)拖著懶洋洋的步子走到他們面前。

“你是誰？”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問，奧塔曼認出他就是那個私募股權(quán)公司的頭兒。

“送郵件的，這是我負責(zé)的線路。我是來外發(fā)郵件的。”

“什么玩意兒！”另一個合伙人說。奧塔曼朝那群人看，但沒有找到那天把他推倒的摩托車手律師。

“打個比方，講清楚點兒，解除什么，孩子？”

“把第三方托管基金還給賣方。”奧塔曼暗示道。

“把——”那個頭兒剛要說話就被沃恩的四下槍聲打斷了，每一槍都可以看到槍口的火光。那四個人嚇得直跳腳，但沃恩并沒擊中他們。有兩槍直接打中了兩個綁在樹干上的一加侖裝塑料啤酒壺。緊跟著一片寂靜，啤酒從邊上的槍洞里靜靜地涌出來，劃出兩道漂亮的弧線。

“給他們紙筆，孩子。游戲結(jié)束了，他們急著簽名呢。”沃恩笑道。

那四個人條件反射性地慢慢散開。那個頭兒覺得有足夠空間可以逃跑了，便撒腿就逃。為了不讓唾手可得的獵物就這樣逃跑，奧塔曼沖上去，攔住了他。奧塔曼抓住他，將他按倒，然后拿刀背抵著他的肋骨。

“媽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那個合伙人渾身戰(zhàn)栗。

“我正學(xué)著當(dāng)個割禮執(zhí)行人。別動。”奧塔曼說，奧塔曼是個沒什么能耐的人，也沒什么男子漢氣概。但是無能的人總是希望看到比自己更加無能的人。那個頭兒終于放棄了掙扎，并且簽了字。沃恩看著他們大笑，那笑聲就像驢在叫。

沃恩和奧塔曼轉(zhuǎn)身走回他們的車。這時，終于有個人直起身來，努力控制著發(fā)顫的聲音，朝他們吼道：“你別以為事情就這么完了，你遲早會后悔的。生意就是生意。”

“你他媽的說得對，”奧塔曼吼回去，“生意當(dāng)然就是生意，你該學(xué)著履行你在協(xié)議中的義務(wù)?！?/p>

凌晨一點，他們回到拉斯韋加斯，沃恩想去參加派對。他們先是停在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酒店買了雪茄和伏特加，然后去了加油站，之后去了“猴子的擁抱”，那是個在拉斯韋加斯北部的脫衣舞俱樂部。他們靠在混凝土磚墻上，旁邊掛著俱樂部“請勿在室內(nèi)吸煙”的告示牌，大口吸著廉價雪茄，分享一品脫裝的灰雁伏特加，以此慶祝勝利。雪茄抽完了，沃恩帶頭走進大廳，大叫道，“給男人上威士忌，給馬兒上香檳?！?/p>

沃恩引來了俱樂部里的眾多目光，而奧塔曼，由于今天晚上拿到了錢，開心地付了所有的賬單。他去了沙漠，目睹了一場小型槍戰(zhàn)，拿刀挾持了一個人。盡管這只是對真實成就的蒼白描摹，但對于祈禱祭拜行為前后不一致的人來說，上帝連這些都不愿賜予他們。

“猴子的擁抱”有七十五名左右的脫衣舞女郎，麗波蒂是其中一個，這個金發(fā)女郎因為吸毒瘦得像排骨，有文身，戴著五個乳釘，沃恩很喜歡她。她看見那些一美金、五美金都是奧塔曼付的，但她似乎對錢的主人并不感興趣。她在沃恩的腿上坐了半小時，然后兩人帶著奧塔曼兩百多美金的旅費走進俱樂部的后屋。奧塔曼坐在吧臺邊等著，看那些皮膚光滑的妖女們搔首弄姿地走來走去。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沃恩對酒和麗波蒂的強烈欲望讓他和俱樂部管理方起了沖突。要不就是他占用了麗波蒂太多時間，讓她無暇顧及其他客人，事實的確如此；要不就是他的行為像個爛醉如泥的傻子似的，這也是事實。沃恩和奧塔曼被請了出去。沃恩覺得沒什么關(guān)系，被人扔出去是離開這種鬼地方的唯一正確方法。于是他們在密切監(jiān)視下往后門出口走去。

到了外面，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在拉斯韋加斯，麻煩總是與醉漢、新教徒脫不了干系。沃恩的卡車停在里面，被兩輛豐田堵住了。沃恩隨意大罵說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麗波蒂穿好衣服走出來，看到他們這樣，就讓他們等一會兒，她去員工停車場取車，送他們回去。沃恩已經(jīng)喝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了，別說開車，連路都不認得了。等待的間隙，沃恩決定給大家表演太空步，觀眾只有奧塔曼、停車場管理員和兩個保鏢。沃恩在小巷里來來回回地走，他確實跳得很不錯。車輛會在那兒的拐角處停下，換服務(wù)生代客泊車。就在這時，一輛車從大街上以正常速度的兩倍突然拐進來。一個保鏢對沃恩大喊了一聲“車！”，但那時沃恩正跳到一半，正好背對著那輛車。等他轉(zhuǎn)過身來，那輛車已經(jīng)向他壓來了，他像相撲選手一躍蹲在那兒，對車伸出中指，臉上擺出一副如漫畫般夸張的咆哮表情。顯然這對車的動力沒有絲毫影響，沃恩被撞得在空中飛行了三十五英尺。接下來的場景就像奧塔曼之后說的恢復(fù)正常了。有個人受了傷，躺在地上，人們聚過來，然后打911。但這根本沒用，沃恩一下子就被撞死了。他的飛翔就是生命的終曲，仿佛就是對沃恩·康克林這完全無用的一生所做出的拋物線般的人生總結(jié)。

奧塔曼沒有小羽毛的號碼。手續(xù)沒完沒了。等到五點，大家都散了。麗波蒂說她要回家，可以順便把他送到凱撒宮賭場。她一路上都在哭。但只說了一句話，“我愛他，我們本來打算去洛杉磯的?！?/p>

凱撒宮面積巨大，燈光昏暗，人潮涌動，老虎機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叮當(dāng)聲。要找到小羽毛可不容易。終于一位發(fā)紙牌的工作人員指給他一條路，讓他去貼著“員工專用”銘牌的走廊去找小羽毛。奧塔曼向里走到一半，在一個用壁櫥門做成的壁龕旁看到了小羽毛。她和那個摩托車手律師站在那兒，小羽毛遞給摩托車手律師一個信封。

她看到了奧塔曼，于是對摩托車手律師說，“該說再見了，杜安?！?/p>

“你說這話不覺得惡心么？”杜安用一貫嘲諷的語氣說道。奧塔曼把刀從鞘中稍稍拉出一些，杜安看到便拿著信封走了。

“沃恩被車撞了，小羽毛。他死了?！?/p>

她注視著他，不敢相信。他用不同的形容詞說了不止兩次。最后小羽毛的表情絕望了。她靠著走廊的墻。奧塔曼靠在離她四英尺遠的對面墻上。

“我知道，他一定做了些很蠢的事?！?/p>

“在大街上，走太空步?！?/p>

小羽毛哼了一聲，“上帝，這樣對沃恩來說算很好的了。讓我來猜猜，在‘猴子的擁抱，對不對？”

他沒有回答，小羽毛的臉僵住了。

“為什么他那個小婊子沒打給我？這之前她甚至給我打了兩通電話，告訴我沃恩會和她一起離開。再多打一刻鐘電話又不會殺了她。”她看著天花板，隱藏式燈箱的燈發(fā)出炫目燈光，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淚水。強光對她并不利。如果奧塔曼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的經(jīng)歷和糟糕的決定全都印刻在了小羽毛臉上。

“我猜他死在了她的懷里，反正就是類似的惡心事?！?/p>

奧塔曼朝她伸出一只手想安慰她，但被拍掉了。

“我們可以走了么？”

奧塔曼沒有動?！澳莻€討厭鬼怎么會在這兒？”他問。

“求你了，賈斯伯，別喋喋不休了，放我一馬吧。我的男人今晚被撞死了。盡管他是個蠢貨，而且我們也快要分手了，但至少今晚他還是我的男人?！?/p>

“我知道。我很抱歉。但這個問題我問得合情合理?！?/p>

小羽毛的聲音變?nèi)岷托┝??！班牛抑?。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和沃恩去高帽子酒館就是為了見你。那些人本來雇沃恩去做中間人?？伤麄儾攀钦嬲哪懶」?，又把杜安給派去了，或者說杜安想搶了這活。而我，只是按照沃恩所說的，給他五百塊錢。”

“說的倒是挺像回事的?！眾W塔曼平靜地說。

“什么？”

“他們是別人雇來的。但這之后那些合伙人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但是如果沒有對方，我們就都得不到錢。所以他們必須要聯(lián)系我，除非沒這個必要了。我只是不明白你和沃恩為什么要背叛他們。”

“確實是你說的那樣，但沃恩就是那么一個人。他總是說，你只要能分辨出誰是好人，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杜安本不該出現(xiàn)的，可他不但出現(xiàn)了，還把你打趴下了，于是沃恩就明白他不是好人?！?/p>

“就這么簡單？”

“是的，對于沃恩來說是這樣的。他討厭復(fù)雜的事情?！?/p>

“不管怎么說，醫(yī)生說他的尸體會在停尸間放到中午，你可以去見他最后一面，或者你可以等到手續(xù)辦好?！?/p>

“他還沒有離婚。事實上，他可能正準備重新回到他老婆身邊。所以我估計他們是不會把葬禮安排告訴我的。”

“那就去醫(yī)院。”

這似乎刺激到了她，“老天，賈斯伯，我們早就說過再見了。他走了，我們不再是一家人了，知道么？”

“好吧。”他一直等到她平靜下來再說話。

“你干嗎不去機場給我電話？你本來已經(jīng)可以回克利夫蘭的家里吃午餐了?！?/p>

“我是那樣想過。但我想見你?！?/p>

“來親口告訴我那個壞消息？你考慮得真周到?！?/p>

“只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還有我不想和你失去聯(lián)系?！?/p>

她終于高興起來?！班?，要是聯(lián)系不上的話就太糟了?！彼Ａ艘幌?，繼續(xù)用那種輕松的語氣說?！斑@樣也好，至少我不必恨他。他可能打算走出我家，再也不跟我聯(lián)系，要是真這樣，那才叫真的郁悶?zāi)亍，F(xiàn)在，我只能為他的死感到遺憾。他有時候真的很逗?！?/p>

“接下來你打算干什么？”奧塔曼問她，聲音很平靜。

“我不想再回那間公寓了。我再也受不了那里了。我已經(jīng)把它租給了兩個女同事，下周她們就會搬進來。我妹妹在加利福尼亞，靠近蒙特利那邊。她的房子很大，她丈夫總是出差。她寫信讓我去那兒，花一兩天時間幫他們打掃。對我來說，拉斯韋加斯將會變成后視鏡里的風(fēng)景。”

奧塔曼沒有接話。小羽毛一直等著，但奧塔曼略勝一籌。最終，她向前跨了一步，用手心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胸脯。

“該死的，賈斯伯，你讓我很難辦。幫我個忙好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想要什么。告訴我你想要什么?！?/p>

小羽毛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她飛快地說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然后我們就順其自然。我們可以去沙灘邊，看看我們是不是能忍受對方或者別的什么。要是你對我厭倦了，至少我還有妹妹陪我，也不至于孤單一人。”

她沒給他多長時間來考慮該如何回答，就直接說道，“我自認為這是個很好很好的主意，該死的！”她輕笑了一聲，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你該不會一遇到個高大威武的金發(fā)沖浪小伙兒就離開我吧？”奧塔曼問。

小羽毛揚起一邊的眉毛，語氣夸張地說：“當(dāng)然了，我的魅力還不止如此呢。不過不花光你的錢，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她端著胳膊，奧塔曼把手揣進藍色牛仔褲的兜里。

她盯著他的肩膀，他看到一縷散落在她的嗓子那兒的金色鬈發(fā)。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失敗的人相遇了，準備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最后奧塔曼聳聳肩，說：“還是丟了克利夫蘭的工作吧?！?/p>

賈斯伯·奧塔曼，這個一直都不知道該怎樣保住飯碗的人也不理解簡歷上的空當(dāng)期至關(guān)重要。他沒有親自將這份珍貴的文件送回公司，進一步挖掘這一任務(wù)的重要價值，而是通過聯(lián)邦快遞將文件寄回了克利夫蘭。他沒有向一屋子感激涕零、一時興起就會讓他官復(fù)原職的公司高管捏造事實，而是選擇了讓公司將酬金轉(zhuǎn)到他位于拉斯韋加斯北部的杜斯銀行的安全賬戶中。他沒有參加公費的換崗培訓(xùn)；至于公司中層干部幫他推薦的若干個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shù)穆毼唬矝]有回復(fù)。他周六晚上也不再和過于自信的貝絲一起窩在家里，她曾想象過就他們未來的居住地做一次嚴肅但又充滿愛意的談判，緊接著就辦婚禮。

之后，平靜，終于降臨到了可憐人賈斯伯·奧塔曼的身上。他離開了商業(yè)公司，也就不再是我們的興趣所在。他在哪兒也無關(guān)緊要。他的雙手以前一直緊緊抓著眾多事務(wù)，現(xiàn)在松開了，而如果你一旦效仿，那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