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慧鉆進唐屹的小汽車時,我站在窗簾后面看她。
那件鮮艷的紅毛衣是昨天才買的,黑裙子連膝蓋都罩不住,靴子擦得锃亮,蒼蠅可以在上面打滑梯。打扮得這么隆重,不是去結婚,而是去接她刑滿釋放的親哥哥。
她非要拉著我一起去,我死活不肯,借口說腳扭到了,就賴在了家里。
望著他們的車駛出院子,我的心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焦慮。從我記事開始,每當我耍脾氣犯錯誤發(fā)倔勁,趙天慧就不停地在我耳邊嘀咕:“不聽話是不是?我拿你沒辦法,可是總有一天,有個人會出來收拾你?!?/p>
連老實巴交的唐屹都經(jīng)常附和:“是啊是啊,那個人能把你從頭到腳管得服服帖帖?!?/p>
“那個人”于是在我腦海里兇狠強勢得不得了,我害怕他出來的那一天。
那個人就是趙天慧屁顛屁顛去接的人,趙天慧說,我應該叫他爸爸。
爸爸?
對我來說,“爸爸”是個陌生甚至恐懼的詞,我的字典里壓根兒找不到。
別人的爸爸讓孩子騎在自己肩膀上出去玩兒,別人的爸爸風里雨里接送孩子,別人的爸爸到學校開家長會代孩子接受老師的批評,別人的爸爸買大房子小汽車,別人的爸爸像個家庭警察保護全家人的安全……我的爸爸在哪里?他在高墻里面,什么都幫不了我。
不僅幫不了我,還帶給我羞恥。他要是永遠呆在高墻里,我的日子倒也安穩(wěn),可是他偏偏要出來了。
我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一個人去網(wǎng)吧玩兒了一天,然后在街上游蕩,直到夜幕降臨,我都不想回家。
抬起頭,發(fā)現(xiàn)深藍色的幕布上綴著的星星,并不像故事里寫的那樣一眨一眨。它們只是默默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發(fā)出微弱的光。我一直認為,在這么多星星里面,有一顆是我的媽媽。當我移動腳步往前走,她會追隨我,我無論走到哪兒,都走不出她的視線。
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不是天上和人間的距離,而是一個眼神可以到達的距離。
我們貼得很近。
我試著朝前走,一直走……有了媽媽的跟隨,我走得很輕松。走了好久,我才在路邊的花壇邊上坐下來,再次仰望星空……
夜好像有點深了,姑媽趙天慧在干什么呢?她會找我嗎?那個趙天平呢?
一輛汽車閃著大燈從我面前駛過,又退回來,我看清楚是姑父唐屹的車子,就是下午去接趙天平的車子。
剛想逃,就被唐屹沖上來一把抓住。
“混蛋!終于找到你了,去哪兒了?不是說腳扭到了嗎?說謊了是不是?這孩子……跟我上車!”
“我不,”我執(zhí)拗道,“我不想回去!”
唐屹死死地抱住我:“誰讓你回去了?我們這是去醫(yī)院!”
“醫(yī)院?”我的心揪起來。
唐屹什么都沒說,把我塞進車里。
唐屹把我?guī)У绞中g室門外,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不聲不響掏出一根煙,捏在手上翻跟斗。
“這兒不可以吸煙?!蔽姨嵝阉?/p>
其實我很想問,手術室里面的人究竟怎么樣?可我問不出口。我突然感到非??謶?,以至于后背上冒出雞皮疙瘩來。
我害怕再也看不見那個人。
可是一邊又在心底說,沒什么啦,反正又不怎么熟。
這種心情很復雜。
周圍死一般沉寂,我看看四下,問唐屹:“我姑媽呢?”
唐屹悶著頭不吱聲兒,神情恍惚。
“她快要出來了?!币粋€聲音撞響在我后背,“啪”地碎開,炸響我的耳朵。
我的心“咯噔”一下,整個人慌起來,渾身的血液往腦門上涌。直覺告訴我,是他!
我不敢轉(zhuǎn)身。
我以為手術室里面躺著的是他,而不是姑媽。
“姑父,”我扯住唐屹的胳膊,“姑媽怎么會進手術室?她怎么啦?”
唐屹抬起眼,嘆口氣說:“摔了一跤。”
“摔哪兒了?腦袋還是大褪,嚴重不嚴重???”我嚇壞了。
“不會太嚴重吧?!碧埔俨煌5匕淹媸稚夏歉鶡?,“我想不會的?!?/p>
“牛牛,你都長這么高了!”我身后那個聲音接著說,“哦,你的鞋帶散了?!?/p>
我直起身子縮了縮后背,堅決往前走,不回頭大步地走,然后拐入走廊,消失在那個人的視線里,倚在墻壁上發(fā)呆。
沒辦法,他好像生來就是我的敵人,我根本不可能接受他。
“趙子牛!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不愿見我是不是?你巴不得躺在手術室里的是我?你就黑心吧你小子……多少年都沒去探過我一眼,你當我死了嗎?你有本事別姓趙呀,你個混球……”他追上來戳著我的背脊骨數(shù)落個沒完。
我喉嚨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整個身體板成一塊石頭,僵在那兒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你們吵什么呢?天慧在手術室,你們還有心思吵?”唐屹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激動,“天慧真是前世欠你們倆父子的!”
然后便是沉默。
我就知道趙天平會對我兇,卻沒想到他這么咄咄逼人,弄得一點兒都沒思想準備的我狼狽不堪。
真想逃走,卻又擔心趙天慧,于是強作鎮(zhèn)定在椅子上坐下來。
忽然有_雙手湊上來,笨拙地為我系鞋帶。
那是兩只又黑又糙的大手,指頭圓得結結實實,指甲修剪得千干凈凈。
沒等他系好,我站起來躲開,自己蹲下來系。
他一定很傷自尊。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我已經(jīng)為他傷了那么多年的自尊,讓他難過一回也應該呀。
等了好一會兒,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趙天慧出來了。
“美女姑媽”我沖過去對她喊,“你還好嗎?”
她閉著眼睛不說話。平常我高興起來,都會喊她“美女姑媽”,她一聽便開心得不得了。
可是這次她睡得很沉。
我們跟著護士把她送進病房。
唐屹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臉拉得很長??礃幼庸脣寕貌惠p。
“她怎么會摔跤呢?還摔得這么嚴重。”我心疼起來,嚷嚷著轉(zhuǎn)向趙天平,卻不想看他的眼睛,只是盯住他夾克衫的領子說,“都怪你,姑媽是為了接你才摔跤的?!?/p>
誰知趙天平卻說:“怪我?你呢?你去哪兒了?我們一到家,發(fā)現(xiàn)你不在,就手忙腳亂分頭找你。她是為了找你才摔跤的。”
我怔住了。
“別說了都別說了,”唐屹擺擺手,“現(xiàn)在追究誰對誰錯還有意義嗎?”
我垂下頭去,喃喃地問:“我姑媽不會永遠這樣睡下去吧?”
“閉上你的烏鴉嘴!”趙天平甩來一句狠的。
我被嚇一跳。
“她沒事了?!碧埔僮焐线@么說,臉色卻異常難看,眼神中流轉(zhuǎn)著縷縷哀傷。
我緊挨著姑媽的身體坐下,望著她沉睡的臉,良心發(fā)現(xiàn)似的在心里自語:姑媽,我要是知道你為了找我會摔一跤,那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出走的,多希望摔跤的是我呀,媽媽離開后的這些年都是你陪著我照顧我,我卻經(jīng)常惹你生氣,有時還故意跟你對著干,對不起哦……
趙天慧似乎聽到了我的心音,居然慢慢兒睜開了眼睛。
“呵呵呵……”我笑出聲來,“美女姑媽活過來了?!?/p>
“天慧,你還好吧?”趙天平的語氣是那么柔和,跟剛剛對我說話的語氣截然不同。
“好,我很好。”姑媽看看我,看看趙天平,露出了疲倦?yún)s高興的笑容,“看到你們父子倆在一起,我好開心?!?/p>
然后,她抬了抬腦袋,虛弱地問:“唐屹,我肚子里的孩子沒事吧?”
“沒事兒,醫(yī)生說你年輕著呢……孩子可以再懷……”唐屹摸摸下巴,小聲說。
姑媽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摘自《我和老爸的戰(zhàn)爭》,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
(責編/冉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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