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
嚴英秀,女,藏族,甘肅省舟曲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17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曾發(fā)表詩歌散文百余篇,近年來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評論30多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紙飛機》。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多次轉載,并獲一些小說獎項。現(xiàn)居蘭州,任教于甘肅聯(lián)合大學人文學院。
一
朱棉第一眼看見娜果,就覺得她是一個像貓的女人。后來的日子里,越看越像。有一天晚上一起去參加講座,朱棉看著月色中的娜果,忍不住說,我覺得你長得特像貓。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人家聽了不知怎么想呢。誰知娜果瞪大了圓溜溜的雙眼,用她一貫的夸張聲調(diào)無比驚喜地喊出來:真的?朱老師你說我像貓?那樣子倒像是聽到人說她長得像蘇菲瑪索一樣。然后,她一偏腦袋,嬌嗲嗲地說,那太好了,我最喜歡貓咪了。她嬌弱慵懶地倚在身旁的凌怡肩頭,那性感嫵媚的樣子,的確像極了一只印象主義的貓。左邊的張教授不知說了句什么,她捂著鼻尖咯咯地笑出來。軟軟的笑聲飄過朱棉的耳朵,朱棉感覺到自己后背上有汗毛細細地豎起來。
朱棉不喜歡貓。其實根本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的事,她壓根就怕貓。打小怕得要死,一直到現(xiàn)在。為這,她一路不知得罪了多少喜歡貓的人。大學時候,和朱棉一個飯盒里吃飯的馬莉,一看見學?;▓@里的流浪貓,就給抱回來,又喂食又給洗澡,嘴里歡天喜地地喚著“貓咪寶貝”。朱棉一見她這煽情樣,就趕緊躲到隔壁宿舍去。馬莉氣得不行,誰不喜歡貓也就罷了,偏朱棉不喜歡!她追著朱棉罵,你天不怕地不怕,為啥要怕貓?你就算怕狗怕老鼠怕毛毛蟲,你就算怕一頭豬,也不能怕貓咪啊,它可是動物世界里最溫順最優(yōu)雅的!
也許,馬莉的話是對的,因為許多人都這么說。但是朱棉從沒感受到貓的溫順和優(yōu)雅,只要遠遠看見貓,她就會慌不擇路地避開。不小心近距離碰面了,貓嘴邊那抖抖的長胡須立馬就能抖出朱棉一頭的冷汗來。尤其在夜里,燈光下,夜色中,與貓狹路相逢,再沒有比那更恐怖的事了。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何以如此無端地懼怕世界上所有的貓?那樣小身量的看似柔媚性格的貓,在她的意識里,卻莫名其妙地混同于最殘暴最猙獰而且是最不可抗防的惡之力?
馬莉氣急敗壞時說過嚴重傷害感情的話:朱棉,你的前世肯定是被貓吃掉的一只壞老鼠。后來,和一些人碰巧聊起這些瑣碎,有幾個人都先后做出了頗通心理學分析的樣子,說,毫無疑問,你童年時代肯定受過貓的傷害,留下了創(chuàng)傷性記憶。朱棉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那些人說,想不起不等于沒有過,沒有理性記憶不等于沒有潛藏記憶。你的童年、幼年,或者更早,就在襁褓里、在娘胎里,你肯定發(fā)生過與貓有關的不好的事情,那些記憶看似消逝了,但最后就像胎記一樣長在你的身體上,像血液一樣滲透在你的大腦深處,這或可稱作“個體無意識”。這說得就有些玄了,朱棉曾就這個觀點去和母親探討。母親一聽大怒,什么?襁褓里、娘胎里就被貓傷害過?這是哪個沒良心的王八蛋唆使你說的?你前面兩個哥哥,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一個女兒,自打生下你,就是捧在手上含在口里的,我長著眼睛是出氣的?讓貓兒狗兒傷害你?再說了,你打聽打聽去,你八歲以前咱住的那個大院里,可有過一只貓沒有?別以為你們這些人戴了頂博士帽,知道什么潛意識之類的破詞,認識那個叫弗洛伊德的老不正經(jīng),就能給凡事找出個說道,其實全他媽扯淡!
這一席話,讓朱棉從此打消了從母親這兒挖掘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企圖。本來,她也不該有這樣的企圖。母親是個暴脾氣,一般來說,有關情感啊記憶啊之類比較文藝的話題不適宜和她交流,沒準兒懷舊懷著懷著就踩到了雷上。還有,母親是工人階級出身,根正苗紅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在激變的九十年代,她雖然作為光榮的退休干部,沒有遭遇到什么下崗啊分流啊競聘啊之類的命運,但從此后她國事家事風聲雨聲事事關心聲聲入耳,成天價指點江山激揚口舌,整個一老憤青樣,全無一點安度晚年的架勢。朱棉兄妹們總結母親的情狀為“后更年期綜合癥”?!昂蟾昶诰C合癥”癥狀多端,其中典型的一條就是,堅定不移地仇恨美帝國主義,連帶仇恨受美帝國主義影響的中國知識階層。母親最討厭外國詞,母親討伐外國詞有一套一套的詞。
可朱棉必須得讓自己面對外國詞、外國人,面對美國和更多的“帝國主義”,沒辦法,朱棉在大學里教的是比較文學。什么是比較文學,教科書里有很唬人的定義:是以世界性眼光和胸懷從事不同國家、不同文明和不同學科之間的跨越式文學比較研究。朱棉當年之所以報考這個專業(yè),并不是認為自己有世界性眼光和胸懷,而只是因為除了英語的要求,比較文學比較好考。那時候,她沒有預料到這個專業(yè)后來的如火如荼?,F(xiàn)在,別說是朱棉的母校那樣的名牌大學,就連一些不起眼的二三流院校也開設了比較文學的課程,招生人數(shù)逐年增加。而朱棉自己,也已經(jīng)從比較文學的碩導成功奮斗到了博導。本科的同學搞聚會時,一些也在大學里教書的人感慨不已,朱棉啊朱棉,除了你,咱們老同學混得再好的,也就是個碩導。你想想,古代文學古代漢語這些個專業(yè),前面有多少功成名就的老先生替你遮風擋雨呢,幾時輪得著你去獨當一面?混個學科帶頭人,混個博導,怎么著也得白了少年頭??!哪像你,整個一風姿綽約美少女大師??!看來,選擇一個專業(yè)無異于重新投胎做人。
說笑歸說笑,風姿綽約的美少女時代早已經(jīng)是連夢里都尋不回的光景了。雖說是沾了點新生學科發(fā)展快的便利,比同時起步的同學同事們先一步拿到了博導,但畢竟,一路的辛苦也還是不堪回首。而且,她招博士這也才三五年的事。
娜果就是她去年招來的博士。最初娜果聯(lián)系幾個相關導師時,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名字。你是少數(shù)民族?她問。娜果答,不是。朱棉納悶之余,牢牢記住了這個別致的名字。后來娜果的筆試成績還算不壞,排在幾個人中間。但復試時,發(fā)揮不十分出彩。主考的張衛(wèi)東教授一向嚴謹古板,他不看好娜果,說她說話嬌嗲,看上去人如其名,略顯輕飄,不是做學問的好人選。但朱棉力挺了娜果。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私心,這私心就是同為女人的惺惺相惜,是娜果之前給她講的那些身世往事引發(fā)的觸動。朱棉說,張教授,娜果資質(zhì)不俗,有些問題回答很有見地,她是可以打造出來的。她說話嬌,但人不嬌,她從一個邊遠小城的職業(yè)技術學院來,她都快40歲了,她容易嗎?我們不能拿她和那些直接從碩士上來的小孩們比,她失去這次機會,可能就永遠失去了。
娜果被錄取了,但從張教授那兒調(diào)配到了朱棉名下。張教授后來還很難得地跟朱棉開玩笑說,朱教授,你一個女人都能容忍另一個女人的漂亮和嬌滴滴,我還有什么不行的?我們男士們是求之不得呢。
是的,朱棉是無所謂娜果的漂亮和嬌滴滴。當老師多年,整天身處在女學生們的姹紫嫣紅中,也許她早就磨鈍了那些所謂女人的嫉妒天性吧?她從來都不是那種見不得漂亮女學生的女老師。
所以,漂亮從來都不是問題。如果有問題,那也只能是另一個問題。
朱棉一點都想不通自己,明明發(fā)現(xiàn)娜果像貓,明明怎么看娜果都是一個像貓的女人,卻義無反顧地幫了她。
二
娜果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小魚馬上要小升初考試了,娘卻突然病倒,她連夜趕回去照顧老人孩子。好在不是什么大病,急性胃腸炎來得急去得也快,在醫(yī)院守了三天,娘就能回家了。馬上要離開一老一小,娜果心里千萬個不忍,她對女兒說,乖魚兒,你要自己管自己的學習,還要注意外婆的身體,不能讓她再生病了。女兒懂事地點頭,然后又怯怯地問,媽媽,就不能再多待兩天嗎?后天學校要舉行六一演出,老師說這是我們最后的一個兒童節(jié),所以可以帶家長參加。媽媽,我想讓你去看我表演節(jié)目。娜果聽著女兒說“最后的一個兒童節(jié)”的聲音,心里疼了一下,淚就下來了。她呆呆地想了好一會兒,還是對女兒說,小魚,帶外婆去看,表演完了給媽媽打電話,匯報演出盛況好嗎?在她強做歡喜的語調(diào)中,女兒拉開門默默地走了。
早上去趕車時,女兒還在熟睡中。娘送到樓下院門外還要再送,娜果死活不肯,她便癡癡地立在那里盯著娜果的背影。娜果感受著娘目光的萬千牽扯,突然間就覺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路比迷茫還迷茫,自己這么匆忙地拋慈別雛,到底是要去哪里?久違的那種軟弱一陣陣襲來,電流般穿過全身,她的腳步越來越慢下來,終于,她停下來,轉身喊,娘!我再待兩天,我不想走。
娘驚了一下,急急地跑過來。娘說,孩子你說什么傻話呢?趕緊地給我走!娘已經(jīng)好利索了,小魚兒過兩天也就念完小學放假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過四五十天你也就放暑假了。娜果看娘著急的樣子,重新拎起皮箱,凌晨小巷里的窄風吹亂了母女倆的頭發(fā),娘的頭發(fā)是稀疏的灰白,娜果是遮沒了淚眼的蔥蘢。娜果說,娘,你可要照顧好自己??!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娘努力地笑出聲來,娘說,你今兒是怎么了,咋變得這么沒出息了?娘干嘛要倒呢!你放心,娘身子骨還硬朗得很呢。
在火車單調(diào)的前行聲中,娜果回想自己對娘說的最后那句話,那么自私,又那么軟弱。她覺得自己很少這樣軟弱過。從那一年那一天起,她就有效地摒棄了傷感浪漫主義。這么多年了,以為自己早就煉就了刀槍不入身呢,可最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讀書的壓力太大了,自己的年齡已不適應這種學習狀態(tài)了?或者,是因為導師朱棉?
朱棉讓娜果有壓力。一年多了,娜果在朱棉面前,一直覺得累,不放松。她知道朱棉對她好,招考時幫了她的大忙,入學后更是處處照顧。別的不說,就現(xiàn)在手頭這國家課題,從選題到論證到憑借的已有成果,基本上就是靠朱棉申報下來的,但她讓娜果做了主持人。面對娜果誠惶誠恐的感謝,她只淡淡地說一句,你比我用得著?,F(xiàn)如今,人都沸沸揚揚傳的是誰誰的科研成果被導師據(jù)為己有,誰誰的課題經(jīng)費被“老板”借用不還,等等諸如此類。至于女學生“被曖昧”之類的事,似乎也越來越顯得不是那么人仰馬翻的新聞了。朱棉的無私提攜,讓娜果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但娜果知道朱棉不喜歡她。朱棉對她好,但朱棉不喜歡她。這看似絕然矛盾的事,朱棉卻做得很分明。娜果看得也很分明。女人的直覺。
最早一次是朱棉帶娜果一起去外地開會。娜果在會上目睹了朱棉卓然的學術風采,和眾人對她的尊敬。娜果覺得很自豪,散會后在過道里高興地拉著朱棉的手亂搖,老師,你太棒了!朱棉一愣,迅疾地抽回手。她雖然動作輕婉,但娜果明確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拒絕。她垂下胳臂不知所措時,朱棉神色平靜地說,你去準備一下那篇稿子,下午的論壇你也發(fā)個言亮個相,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娜果回到房間摸著發(fā)燙的臉頰一遍遍回放剛才那一幕,她想肯定是自己多心了,老師要和她說正事老師接著還要去忙,所以不和她粘乎。老師連十幾萬經(jīng)費的項目都放手給她,老師連一次發(fā)言機會都要為她爭取,她還胡亂疑心什么?
但很快,有了第二次。又是娜果在情不自禁中挽住了朱棉的胳臂,又是朱棉不動聲色但卻決絕地擺脫了娜果。而且,從這次后,娜果徹底明白了,朱棉之所以這樣,并不是因為什么心理怪癖,什么接觸禁忌,她只對娜果一個人這樣。幾個小師妹動不動就和朱棉摟摟抱抱,最小的蓼蓼更是在飯局上都要牽導師的手一起去洗手間。朱棉在她們面前,從來都是女人們常見的那種親熱和熱鬧。唯獨,唯獨對娜果。
所以,娜果怕朱棉。朱棉安排的事,娜果絲毫不敢懈怠。尤其是朱棉特意為照顧娜果一個人安排的事,娜果更是繃緊了全身的力,想做到最好。所以,她必須得放棄陪伴女兒的最后一個兒童節(jié),必須得狠心告訴娘,她不能再病,她沒有倒下的權利。她必須得讓自己全神貫注地投入到論文修改中,以便將到的課題中期檢查順利通過。在朱棉的眼皮底下,這個事不能有任何差池。
可是,累。這么累!
晚上到校時,天已降下蒙蒙夜色了。同屋的凌怡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出來就說,喲,還以為娜姐你趕不上了呢,明天咱大師兄請客!他留下來的事成了。
娜果懶得撣去身上的風塵,就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小床上。凌怡跟過來,喋喋不休地說起有關大師兄留校的前前后后,分析誰幫了什么忙,誰又使了什么壞。娜果想,年輕多好啊,年輕可以這樣沒理由地眉飛色舞,可以這樣無憑據(jù)地口無遮攔。凌怡說完了又問,娜姐,你干嘛不說話?你怎么看這事?其實大家都覺得大師兄費這么大勁挺不合算的,他以前的學校比這兒差不了多少,現(xiàn)在又死卡著檔案不放他,他若回去必有比這兒好的待遇。這么大年紀的人了,從頭開始談何容易,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娜果開口:怎么想都是人家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道理,我們何必多想?
凌怡轉身離開,回頭又扔一句,娜姐,我每回和你交流結束,都是悔青了腸子,你怎么就這么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德行呢?你這么沒勁無趣的人,我干嘛找你說話呢,犯賤不是?
娜果笑著趕她走,是,是!知道就好,趕緊回自己屋面壁悔過去!
凌怡慢慢踱開,她想,娜果自己知不知道她的聲音呢?她有和她平靜寡淡的語言多么不相稱的嬌嗲性感的說話聲音。聲音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娜果的兩張臉都是如此魅人。那她,又何必擺出這么假深沉假正經(jīng)的樣子?
她以為凌怡不知道她和大師兄羅有那點事。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她一直拿凌怡當小屁孩看。但凌怡是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哼,什么也別想逃過我的眼睛!凌怡冷笑著,摔上了自己的門。
三
羅有成了導師朱棉的同事后,還是時時對她唯唯諾諾,全然拿不出已出師門的派頭。按說,他不必這樣,上博前他已是科研成果頗豐的副教授了。朱棉在課堂上,從不像對別的同學那樣對他直呼其名,她向來稱呼他羅老師——他只比她小兩歲。但這不是以年齡論英雄的地方,而且許多時候恰恰相反。所以,朱棉的弟子們嘴上不說,心里卻有些不服老師叫羅有羅老師。但羅有并不因此得意忘形,說起來倒是他們年齡最大的兩位,羅有和娜果,最怯導師,早請示晚匯報的。小的們就更有點看不慣了,有個師弟直接就說,你們這尊敬老師也太過火了吧,有這必要嗎?
羅有不理會這些冷嘲熱諷,有沒必要哥們兒自己慢慢揣摩去吧,你們的路還長著呢。別以為自己是應試教育的寵兒,考上個學位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話下的樣子。
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孩子在管閑事上夠淡定了,他們討厭別人注意自己,也不愿去多打探別人的事。他們動不動就把隱私權掛在嘴邊,好像稍不留神就會毀了自己現(xiàn)代人的形象。要不是這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勁兒,師弟師妹們很容易就該知道,大師兄羅有和導師朱棉本科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20年前他們是師姐師弟。
但在娜果這兒,這事幾乎從一開始就沒成為秘密。她在入學不久的一次聚餐上,悄悄對身邊的羅有說,大師兄,你那時候就和老師很熟吧?羅有一怔,啥時候?娜果答,就你們一起讀本科的時候啊,她大三,你大一。羅有說,你查我的檔案了?你是克格勃?娜果把頭一歪,圓圓的大眼睛水樣地溢著笑意,查檔案?用得著殺雞用牛刀嗎?你們這些精英分子,履歷表滿世界飛呢。羅有往她跟前湊湊,低聲說,你知道了就行,別太聲張哈。娜果吃吃地笑出來,光明正大的同學經(jīng)歷,有什么不能聲張的?有故事啊?有故事那我更感興趣了,我可不是80后90后,我對別人的隱私最是如饑似渴??!羅有聽著她的聲音,突然感覺心里毛茸茸的、軟綿綿的。他低下頭,沒再看她的眼睛。
自此后,羅有和娜果就很熟了。其實大家都很忙,也并無太多熱絡的交往。但男人和女人的那種特殊感覺,沒經(jīng)過太多準備就來到他倆中間。羅有每回見娜果,都覺得娜果就是那個看著他一路打拼過來的人,她水樣的目光早就伴隨他多年。他的這種感覺不知怎么就傳導到娜果那兒了,她開始異樣起來。人多的場合,她只和別人說笑,只他倆的時候,她盡量避著。
終究,還是沒避開。他緊握著她,讓事情終于發(fā)生時,他倆都有一種看鏡頭回放的感覺。好像,這樣的事,他和她早就做下了。
羅有一點都不后悔自己的行為,他心里清楚得很。娜果是單身媽媽,而他不是單身實際也是單身多年了——自從他老婆和舊情人重逢再次成為情人后,他們夫妻就正式分居了。之所以還在一個鍋里吃飯,是因為兒子。老婆雖對他恩斷義絕,但死活放不下兒子,而他堅持認為,一個孩子的成長里不能讓父親缺席,尤其是男孩。他們最終達成的和平協(xié)議是,等孩子考上大學,他們就辦離婚。他們都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從孩子初二事發(fā)到現(xiàn)在孩子上高二,他們一直扮演著模范夫妻的角色,互敬互愛,相敬如賓。國慶長假前幾天,他給兒子打電話,說爸在外面讀書,你的學習、生活全靠你媽一個人,她很辛苦,你要保持好成績別讓你媽操心,需要放松時也陪你媽玩玩。兒子嘻嘻笑著說,老爸,這些情話你自己給媽媽說吧,我把手機給她了。少頃,電話里傳來老婆的聲音,老羅,你自己安心在外面,別掛念我們娘兒倆。兒子很棒,門門功課都好,每天還踢會兒球。你做學問的人,最浪費不起時間,長假也就不要回來了,就那么幾天假,耗在路上,不合算。學習累了,到附近公園什么的地方散散心,別省錢哈,你要手頭緊我給你打。
接罷電話,羅有覺得身體里有一塊地方結滿了冰凌子,他動一動,那里就咯嘣咯嘣瘆人地響。他想不通,這么多年了,老婆的聲音怎么還是那么滴水不漏的平靜、祥和,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好像這個家還是兒子上初二之前的那個家一樣??墒?,真的滴水不漏嗎?除了不諳世事的兒子,誰會信任這樣的賢惠?她說,你累了到公園什么的地方散散心,她說長假你不要回家。羅有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他到公園怎么散心,喝茶下棋,跑步鍛煉?誰都知道,一個壯年男子,一個半年沒回過家的壯年男子,最渴望的散心就是回到妻兒身邊??伤f做學問的人,最浪費不起時間,他羅有在這里做什么了不起的學問?不就是念個學位嘛!身邊一撥一撥的人,在崗不脫產(chǎn)的,學業(yè)工作兩頭跑雙不誤,而那些小毛孩玩玩念念的,也都念成了,偏他一個人搞得跟大禹治水似的?
羅有一邊恨恨不已,一邊又罵自己的軟弱,都到這個地步了,竟然還想要那個女人的顧念?她不那樣說,還能怎樣說?他想回家,可回去干什么?那還是他的家嗎?難道他忘了自己是因為什么在放棄多年之后都到這個年齡了又重新選擇考博,還不是為了逃避、為了離開那個讓人窒息的家?
娜果要回家過黃金周,羅有去送她時提著一個漂亮的紙袋,說,給你女兒買了件小毛大衣,應該合適吧,商場好幾個售貨員幫我選的。娜果不接,慢慢地扭過身去。羅有自己過去要打開皮箱,說,我給你裝上。娜果摁住了皮箱,大師兄,我不能要的!羅有笑著,伸手拍了一下娜果的臉頰,乖,別耽誤時間了,什么不能要,你當這是啥?給孩子的一件小衣服而已。娜果還是定定地站著,不松手。羅有把紙袋啪地摔到地上,抖索著手點上煙,說,你好沒意思!娜果冷冷地答,我是沒意思。我不能讓我的女兒穿另一個孩子的父親買的衣服。羅有,我們在一起,說說話上上床,可以。用時髦話說,互相取暖,但也僅此而已。我不想讓我的女兒去搶別的孩子的父親,這是我的底線。羅有喘著粗氣,低低地吼,娜果,你這說的什么話!什么叫上上床?我對你的心思你還不明白嗎?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停了一會,又和緩了聲調(diào)說,哪有搶父親一說?將來,咱們在一起了,我是小魚的父親,也照樣還是我兒子的父親。
將來,咱們不會在一起的。娜果答。
盡管如此,羅有最終還是選擇了與自己過去的一切告別,他留校任教。這是他對娜果的承諾,盡管,娜果從沒要求過任何的承諾。而且,因為他實現(xiàn)了這一廂情愿的承諾,她更加地不屑于他。她說,果然,心狠手辣。
以前,她和朱棉的幾個弟子一樣叫他大師兄,兩人在一起時,叫他羅有,現(xiàn)在,她人前人后都喊他羅老師。
四
最近系上承辦了一次比較文學的國際學術會議,雖然從學校到學院大家都是鼎力相助,雖然學科點上的所有老師也都是全力投入,再加上在讀的碩博士們跑前跑后,但作為總負責,朱棉還是累了個夠嗆。以前也辦過會,沒覺著如此耗人啊,真的是年歲不饒人,中年下坡路。朱棉心里感慨著,洗手間里想補點口紅給自己提提神時,卻發(fā)現(xiàn)頭縫正中又一根新添的銀光锃亮的白發(fā)。她想要拔掉,但才長出的短茬兒,怎么也抓不住,抓住了也使不上勁兒。正在伸頭瞪眼狼狽中,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老師,不能拔的,越拔越長,要用剪刀剪。朱棉悚然松手,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張疊在她后面的被遮掉了半邊的臉,漂亮的貓樣的臉。她急急挪開幾步,鏡子里的那臉與她有了幾人寬的距離,她這才扭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沖洗著無可名狀的驚懼和尷尬。
娜果問,老師,我驚著你了?朱棉擦著手輕笑,你怎么會驚著我?娜果說,那我?guī)湍惆寻最^發(fā)剪掉吧,我這包里正好有小剪刀呢。朱棉搖搖頭,剪短還會長長,隨它去吧。你弄你的,我先走了。娜果有點訕訕的,卻還是走前一步說,老師,我是看你進洗手間才跟過來的,我朋友給我兩瓶睡眠面膜,法國貨,我使了挺好的,所以拿一瓶過來給你。但剛才一直人多,沒好意思拿出來。朱棉停步搖頭,不用了,你自己使。我家里也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都是人送的國外的牌子,我很少顧得上用。娜果說,老師你還是拿著吧,挺好的。朱棉推開她的手,真的,我不要。挺好的你就自己使,保養(yǎng)要趁早呢,像我,現(xiàn)在用什么都晚了。一聽這話,娜果再也不怯怯地低聲了,她撒嬌的聲音亮亮地喊出來,老師,你說啥呢!你才大我?guī)讱q呀,你瞧你的身材,你的風度,誰不羨慕你!你好意思說這種裝傻賣老的話?
朱棉走了好多步,又招手喊還傻怔在原地的娜果。她問,娜果,你去過九寨溝嗎?娜果說,沒有。朱棉說,那就這樣吧,星期六你隨我去九寨溝。這次參會的兩個老外,還有三個和我們搞交流項目的專家,這幾天在咱市里跑點事,完了要安排去九寨溝,我們會務組還得陪人陪到底。說實話,我可真是陪不動了,但這個節(jié)骨眼上,張教授夫人偏又住院了,好些事張教授不出面我就得出面。你就算陪我吧,跟著去放松一下,現(xiàn)在可是九寨溝最好的季節(jié)呢。娜果興奮地連連點頭,好!我去。完了,又憋紅了臉說,老師,謝謝你,老這么照顧我。
在九寨溝,他們住進了當?shù)氐牟厝思?。黃昏時在寨子里踱步,朱棉買了兩三條藏族風情的披肩,然后對著一個色彩繽紛裝飾獨特的挎包看了又看。羅有說,老師您要喜歡就買下。朱棉又在店里轉悠了半天,最后說,算了吧,留個念想,別太貪了。羅有說,朱老師您太有意思了,這能叫貪?女人出趟門都是大包小包的,您這一路才買了個啥呀!朱棉說,喜歡就想占有,可不是貪嗎?羅老師,你不懂,我們女人看見動心的包啊圍巾啊裙子啊什么的,就想買回去,其實買回去多半也用不著,也就閑置著。常穿常用的,倒只是那么幾件。就拿這包來說,好看是好看,可你想想,這和咱們的環(huán)境搭調(diào)嗎?和我平日的著裝風格搭調(diào)嗎?既不實用,何必貪心?羅有堅持說,朱老師,我不同意您的觀點,一個人一輩子,總得為自己留些雖然不實用不能用但卻動過心的東西吧?總得留點這樣的印跡吧?看著他突然生發(fā)的激烈,朱棉抿著嘴一言不發(fā),然后徑自離開了。
晚上,和兩個英國人聊了一陣,回到隔壁房間時,桌上赫然放著那只包。朱棉挎到肩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屋子里沒有鏡子,照不見它和她在一起的形狀,但她的心里是知道的。月光從方格窗里細細灑進來,它在她身上靜靜散發(fā)的五彩斑斕映亮了小小的木樓。
第二天,在孔雀海邊,同伴們又是拍人又是拍景,又是攝影又是攝像,停留了好久。朱棉心里其實也不忍離去,這不是第一次來九寨溝了,但和第一次一樣,想到馬上要和這山這水揮手作別,心里就有縷縷傷感。國內(nèi)外的好去處也去了不少了,唯獨對九寨溝這樣,莫非自己前世里是這碧透的海子旁一棵綠樹,一根青葦?或者,是水底下那枚白玉一般的石子?這樣一想,她悄悄笑出來,嗨,案牘勞形了多少天,今兒在九寨溝咱也多愁善感了一把,風花雪月了一把。
羅有走過來,坐到朱棉旁邊說,這老外可真有興致,這么拍哪有個完啊?朱棉說,別催了,就讓他們拍吧,這么漂亮的海子。羅有說,光說漂亮,您自己也不下去拍個照什么的,坐在這里又沉思又微笑的,想什么呢,朱老師?朱棉說,我是偷著樂呢,我昨天是又喜歡那包又摳門錢,結果撿了個大便宜,有人買單,多好的事!羅有皺眉,不作聲。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朱棉說,其實,我今天應該背上那包,它和這山這水最是相宜。羅有悶悶地開口,但你還是沒背。又是一陣沉默。朱棉說,下山的時候再去買一個吧,你出趟門總得給娜果買個禮物。
羅有刷地站起來,臉色紅了一下卻又變得煞白。朱棉說,羅老師,你是害羞,還是激動?。课矣植皇敲@子瞎子,你以為你瞞著我,我就永遠不知道了?羅有問,您知道什么?朱棉答,你們做了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羅有愣了半天,慢慢坐回到木椅上。朱棉說,你垂頭喪氣做什么呀?如果找老婆,娜果踏實能干肯吃苦,又長得漂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最佳人選;如果是艷遇,娜果也是能讓你在男人堆里吹牛說大話的那種大美女,你在這里長噓短嘆的,什么意思!羅有頹然道,朱老師,您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吧?我追隨您20年,我知道您瞧不上我,但您也不能把我說成那種四處吹噓艷遇的惡心人吧?這20年,我有過艷遇嗎?我有心力艷遇嗎?從收到您寄來的結婚喜糖的那一天起,我的心就死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婆欺負了我這么多年,我都能一聲不吭做王八,為什么?因為我沒心,我感覺不到疼痛!我對她無所謂!多少年來,我刻骨銘心的只是,如果當年我能虛報兩歲,您或許能接受我!
對不起,羅老師!朱棉打斷羅有,請你別再說了,咱們也都是有年齡的人了,咱們的兒女說話間也就到了當年咱們上大學的年齡。你說這種話,你或許真心,我卻聽著肉麻呢。從你來考我的博士的那一天起,我就當自己從不認識之前的羅有。青春年少時,戀上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戀上,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你干嘛舊調(diào)重彈?
羅有說,當然,您當然可以不認識之前的羅有。但我不能,對我來說,那不是稀松平常的。朱棉冷笑,好吧,你喜歡惦記著,那是你的事。但我告訴你,咱們曾經(jīng)是同學、學姐學弟,后來你做了我的弟子,我是你的導師,現(xiàn)在,咱們是同事。就這樣。
當然就這樣!您以為我想怎樣?我能怎樣?羅有恨恨地頂過來。朱棉一聲不吭。過一會兒,羅有又說,我和娜果的事,您不要誤會。朱棉說,我誤會什么?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不是那種搞艷遇的人,既不是,那就是往后要一起過嘍。那好啊,你們師兄師妹喜結良緣,我贊成!
羅有雙手抱著頭,一副痛苦萬狀的樣子。他說,朱老師,您知道我考這兒是因為心里有您,我留這兒也是同樣的原因——打住,羅老師!朱棉喝住羅有,你要再這樣失態(tài),我可真瞧不起你了!
羅有憤然,讓我把話說完!我心里有您,但我是男人,我既然和娜果好上了,就得對她負責任。我對她是真心的。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把這事當作艷遇的是她!
朱棉不解地皺起眉頭,怎么回事?娜果不是你說的這樣,她也不是小女孩了。你們怕是鬧矛盾了吧?說起來,我也早知道你們的事了,但我從來不提,這是你們的個人隱私,你倆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不著別人說三道四。今兒我說這也不是要讓你難堪,是因為本來娜果要和咱們一起來,結果臨行前她突然說不來,我估計是因為有你。
沒錯,是因為我要來,她才不來。羅有粗聲粗氣地回答。
朱棉說,是不是娜果怕你和老婆那邊斷不了?羅有嗤地一聲,從鼻子里噴出糾結的憤怒來,要那樣就好了,恰恰相反,您知道嗎,她恰恰相反!從我決定留校不回去,她基本不理我了?,F(xiàn)在,我兒子上大學了,我和我老婆的協(xié)議該兌現(xiàn)了。前幾天,我給娜果打電話,我說我去辦離婚手續(xù),您猜她怎么說?她說,羅老師,您離婚的事還要征得每一個師弟師妹的同意?朱老師,您聽聽,您見過這么無情無義翻臉不認人的女人嗎?
朱棉沉吟不語。好一會兒,她說,我知道娜果不是那樣的人。你如果真心,那就再耐心點。你應該知道吧,她以前受過大刺激,她有心理障礙。感情的事,婚姻的事,她沒有信心,她很畏懼,這很正常,你得慢慢來。
朱棉這樣說著時,心里又浮現(xiàn)起最初聽娜果講那些話的情景。那天,娜果美麗的臉頰上一滴淚都沒劃過,她像一尊眼干心枯的雕像。反倒是朱棉哭成了淚人,她從沒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流過那么多淚。她一邊流淚,一邊就在心里下了決心,這個苦命的女人,我一定要幫她。
羅有說,什么大刺激,不就是離了個婚嗎?這年頭,離婚的人多了去了,就她心理障礙?
朱棉一驚,這么說,羅有不知道?娜果真是把羅有當成了艷遇,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深處包裹著的一切,她從來不曾傾訴給他?那些倒吞到肚子里十幾年的淚水,在遇到一個終于可以肌膚相親的男人后,還是找不到流出來的地方?
12年前,娜果生活的小城市里發(fā)生了一起特大新聞。娜果18歲的弟弟提著匕首去找和另一個女人鬼混的姐夫,他給伙伴們交待,我先撞開門,你們聽見響動就沖進來,給那個壞種一點顏色瞧瞧!但咱們只是嚇嚇他,不能下手太重,不能往要害處打,他畢竟還是我姐夫?;锇閭冊谕饷婧蛑瑳]聽到太大的吵鬧聲,卻看見一個女人衣衫不整地慘叫著爬出來。他們沖進去,眼前橫著他們的朋友,他的胸口上硬硬地刺著那把刀,血正從那里一汪一汪地往外涌。他的姐夫,裸露著身體,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地上那個少年,和他身上的那把刀。
消息傳到娜果學校的家屬院時,她正在挺著大肚子給丈夫做他愛吃的皮蛋瘦肉粥,她關了火,直愣愣地從屋里出來。她飛身從三樓陽臺上跳下去。
她,沒有死。她唯一的弟弟死了,她青梅竹馬的丈夫死了,在她丈夫被執(zhí)行死刑的那天中午,她的父親猝發(fā)心臟病,也死了——但命中注定,娜果不死。她摔瘸了的腿大半年也就好了,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她只是早產(chǎn)了肚子里七個月的孩子。多么奇怪,孩子也活下來了,好好的。
就好像,只是娜果的女兒小魚在肚子里陪著媽媽玩了一次有驚無險的蹦極跳一樣。
五
博士畢業(yè)前論文發(fā)表若達不到規(guī)定的核心刊物的篇數(shù),畢業(yè)論文就得拿去通過盲審,這意味著極有可能不能在三年學習結束后及時戴上那頂帽子。每年,都有延期參加答辯的同學,甚至有人做畢業(yè)論文一做就是六七年。娜果的畢業(yè)論文寫得倒還順利,自打開題以來她就全力以赴投入其中。但核心刊物的篇數(shù)還是沒達到,千難萬險,最后還差一篇。
朱棉說,你先別著急,看我能不能想上辦法。娜果反過來勸朱棉,老師,我不著急,眼看著已經(jīng)來不及了,著急有什么用呢?就算盲審通不過,我推遲一年再來嘛。你要是再為我這事著急上火,那我太對不起你了,所以,絕對不要再操心這個了。
一天下午,朱棉打電話過來,開口就問,娜果,會做莜面嗎?我知道你會做好多面食,可是莜面,你會嗎?娜果咯咯地笑,朱老師,干嘛想起問這個?我就是會做,也沒有新鮮地道的莜面啊。朱棉說,別廢話,你就說會還是不會?娜果答,會。朱棉說,那你速來我家里。
娜果趕過去時,朱棉正在廚房里忙活著。朱棉的先生毛教授一開門,就樂呵呵地說,救場的巧媳婦來了。娜果看朱棉正在做水果沙拉,灶臺上有披薩餅,也有醬腌黃瓜條、麻婆豆腐等等,很是一番中西合璧的大派頭。娜果喊,朱老師要開Party???朱棉不理她的大呼小叫,急著問,做莜面要準備什么輔料?我給你打下手。娜果說,香菜,蒜泥,油潑辣子,小蘑菇肉丁。朱棉說,好,我們開始干起來。給你說哈,只能成功,不能失?。∧裙Φ枚抖兜?,老師,至于嗎?做個小面食,你好像要開誓師大會!到底來什么人吃這莜面嘛?
一切就緒,客人卻只來了一個,朱棉夫妻叫他姚主編。姚主編看上去和毛教授一般年紀,卻已花白了頭發(fā),體形也松墜,顯得老相。娜果正躲在廚房里看,朱棉進來說,我們開飯,你解掉圍裙出去吧。娜果問,就他一個人?朱棉嗔道,你還想要幾個人?
毛教授為姚主編和娜果作了介紹,這一介紹,懸念全部解開了。娜果不由得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朱棉。朱棉卻只盯著姚主編說,主編大人,我和老毛今天執(zhí)意要把您從日理萬機的會議上請過來,把您從排隊要宴請您的人群中搶過來,靠的是什么信念呢,您能想到嗎?姚主編哈哈大笑,手指著朱棉對毛教授說,老毛啊老毛,你這夫人可越來越會挖苦人了,咱倆老同學,到你家蹭頓飯吃,還用得著拿這么大詞嚇人?朱棉說,錯!您肯來蹭飯,那是您和我們老毛的交情。我敢請您來家里吃飯,卻必須得有鋼鐵一般的革命信念,那就是必須要讓您老人家吃得比任何飯店里都高興!娜果很少見到朱棉這么煞有介事地幽默,她也和毛教授姚主編一起笑起來。姚主編說,那就別賣關子了,趕緊把你的革命信念端出來吧。
果然效果非凡。娜果做的莜面筋道柔韌,配料紅是紅、綠是綠,澆上去辣香撲鼻。姚主編連說好吃,連說地道,一口氣吸溜了兩碗,鼻尖上沁出了亮亮的汗珠。桌上五花八門的菜,他再也沒碰過一筷子。朱棉說,姚主編,您也太偏心了,我這學生人長得漂亮,文章寫得漂亮,這莜面做得更漂亮,可您也不能對我這老廚娘做的菜瞄都不瞄一眼吧?姚主編心滿意足地剔著牙,笑答,吃好了,吃好了!
廚房里,朱棉悄聲說,這下你明白了吧?這人就好這一口,死活放不下老家那點吃食口味。他和我們家老毛一起出外開會,就幾天時間也要滿大街去找莜面吃,吃完了又罵不地道。他老婆不會做他們家鄉(xiāng)飯,他引以為終生憾事。這幾天,知道他從北京來咱們這兒開會,我早就給他想好了這招。我滿世界找新莜面,然后,然后你若不會做,我就鋌而走險,親自上陣,總之,非得把他拿下不可!娜果笑起來,老師,你看你這殺氣騰騰的樣子!朱棉也笑了,說,有點孫二娘的風范吧?笑聲中,娜果心里一陣難過,她說,老師,我說過遲一年畢業(yè)也沒什么大不了,你犯不著為發(fā)我一篇文章費這些心思。他是刊物主編,你也是鼎鼎大名的教授呢!朱棉輕嘆一口氣,有什么辦法呢,人家手里有核心。
收拾完,姚主編帶著毛教授一起走了,說是還有一個什么老同學的局,得趕去坐坐。朱棉把一些沒動過的菜啊餅的打包給娜果,說,你拿去和凌怡明天熱熱吃,我和老毛吃不了這么多。娜果沒推辭就拎上了。朱棉說,今晚這么好的月亮,要不我送你下去也散散步。于是,一同出門。
月亮果然好,是干凈通透的那種亮。娜果走在朱棉身邊的柔潤月色里,心里充盈著一種說不清的感動。她輕輕開口,朱老師,你為什么這么幫我?朱棉說,為什么?因為你是我學生啊。你混得好,我也有面子啊。娜果搖頭,別騙我,你的學生多了去了,哪個你這么一路幫扶著?我知道,你是同情我。因為同情,你受不了自己不幫我。聽娜果這么說,朱棉的臉色嚴肅起來,同情?你有什么好同情的?娜果,你為什么老掙扎在陳年舊事中?你是有過不幸,但那畢竟已過去十幾年了?,F(xiàn)在的你,有許多人沒有的高學歷,有許多人想擠進去的體制內(nèi)的工作,還有許多女人羨慕嫉妒的外貌。你的女兒一天天長大著,乖巧可愛,還有,你讀博,竟然還有老母親替你帶孩子,讓你無后顧之憂。你想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樣的!你說說,你有什么好讓人同情的?
看娜果低下頭,朱棉和緩了語調(diào)說,人最要不得自怨自艾,顧影自憐,娜果,你要向前看。娜果慢慢說,其實,其實朱老師你不知道,我是很少顧影自憐呢,我只是不能理解你為什么這么對我好。我剛才在你家廚房里聽著你們說話,心里好難過,你這么驕傲的一個人,卻為了我做這些。我覺得自己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似的,我很羞愧。朱棉聽這話,往娜果跟前靠靠,親切地說,娜果,你多心了。我對你不是同情,我說了,你這么優(yōu)秀的人,有什么可同情的?或許,剛開始聽你講那些事,心里確實不忍,但那不是同情,是欽佩,想想,你多么不容易。我一介書生,能給你幫什么大忙?一些小事,能幫就幫唄,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再說了,想就能想透嗎?我為什么幫你,我自己也不清楚呢。這世上,一個人,要遇見誰,要和誰發(fā)生怎樣的事,這都是因緣,全都是注定的。娜果說,老師,你這話太對了,我就是這樣想的。你知道嗎,我離開那地方后,十年來從沒和人提起過過去的事,沒有人知道我那些傷心事。我娘有時候拿著弟弟的照片掉眼淚,我就裝作沒看見。小魚小時候問,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怎么就沒有?我回答,你也有爸爸,可他早早病死了,以后別再問了。小魚乖,以后也就不問了。我的生活中從不說這些事,可我一見到你,咱們還算不上十分認識呢,我就把最不堪回首的一切都倒給了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看你的眼睛里那種亮光,心里就柔軟得不行,就委屈得不行,我——娜果有點激動,眼里有淚閃動,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朱棉說,我懂。過一會兒,娜果又笑出甜美的聲音,她說,老師,我那會兒可沒有半點想賺你同情的不良企圖哦,你知道,我報考的是張教授。我仔細查過三個導師的資料,就你是女的,就你最年輕。我一看你的照片就喜歡你,可我哪敢報考你!咱們年齡這么相近,又都是旗鼓相當?shù)拇竺琅?,我想我到你手里,你還不得擠兌死我?還是找個半老頭子去撒嬌吧!誰知道他不要我,弄來弄去,我這剩貨還是讓你揀了去。
娜果的話惹得朱棉也笑出來。兩個女人清亮的笑聲在靜靜拂過的夜風中,披著月亮撩人的光澤,傳向前方的林木蓊郁處。朱棉說,娜果,你別瞎扯了,跟你說點正事。你和羅有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理他呢?朱棉是第一次跟娜果說這事,但娜果并沒顯出吃驚,她平靜地說,羅老師跑你這兒告狀來了?朱棉說,這不是告不告狀的事,我能管得了你們的婚姻大事?娜果說,哪來的婚姻大事?不過是偶爾走到一起,玩過幾天。朱棉責備說,娜果,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么可以這樣玩世不恭呢?你也不是小女孩了!
一陣沉默,朱棉說,我知道你是帶情緒說話呢,肯定是羅老師哪兒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娜果還是不說話。朱棉說,我有一個計劃,本來想時機成熟時再和你們說,但今天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你前頭又扯了那么多幫不幫忙的話,那我現(xiàn)在就和你商量一下吧。娜果,說話你也就畢業(yè)了,我想爭取一下,看能不能把你留下來,若能留下來,你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你的女兒也就離開那個小地方了。而羅老師,他也就有個家了。
娜果側頭定定地盯著朱棉,認真地咂摸著她說的每一個字。她圓圓的大眼睛變幻著閃爍不定的各種表情。末了,朱棉說,娜果,你怎么不開口,你覺得怎樣?娜果嘆口氣說,老師,你給自己的任務太艱巨了。你這是幫我、幫羅老師,還是幫自己呢?且不管你說幫誰,我都覺得太難了。我不像羅老師,沒那么多科研成果,我的第一學歷也不符合要求。我這樣條件的人,怎么可能留到這么好的大學呢、老師,你別往死里整自己。朱棉說,當然有一定難度,但也不是絕對辦不到。停一會兒,她又急急開口,娜果,你剛才那話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啊,你說我這是幫你、幫羅老師,還是幫自己,這是什么意思,怎么聽著話里有話?。磕裙f,老師,絕對沒什么太深的意思,我對你不可能有惡意。我只告訴你,我和羅老師什么都沒有,不可能有,我們不合適。
為什么?朱棉問。娜果說,老師,我也說不好我的感覺,但我確定羅老師不是我找的人。我不能隨便把自己嫁了,要那樣這十幾年我不白苦了?你知道,這世界最不缺男人,到哪兒都是男人,這么多年我能堅持不向這個充斥著不懷好意的男人的世界投降,就是我首先不能讓自己妥協(xié),讓自己茍且。遇不到好的人,我絕不再嫁。朱棉問,羅老師他算不上好的人?娜果答,他是好人,可他太雜太亂,他的心里就騰不出一塊豁亮的地方給我。朱棉側目,此話怎講?娜果欲言又止,猶疑半天終于開口,第一,他心里有你,他放不下。朱老師,你別打斷我,別急著反駁我,這事與你與對他的態(tài)度無關,他自己拿自己沒辦法,這是個死結!第二,他有家,雖然他說他老婆與他名存實亡,但為什么實亡了還要名存?這中間的牽牽絆絆,定然不會是他單方面陳述的那么簡單。他那個兒子很懂事,戀父母,常給他打電話,匯報自己和媽媽的情況。有幾次說起他媽好像生什么病了,羅老師掛了電話就滿藥店找藥,然后快遞,操心得不行。他跟我解釋,說這樣做都是為了兒子??伤娴慕忉尩们遄约旱男膯??這不是做論文,他能那么條理分明嗎?他和他老婆是搞過什么兒子上大學就離婚的協(xié)議,可兒子無論上了什么還是兒子,他們真的舍得毀掉兒子完整的家?
朱棉插嘴,這個他倒是跟我說過,他說他要去辦離婚,但你冷嘲熱諷,一點態(tài)度都沒有。一聽這話,娜果的聲音一下高八度起來,老師,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什么話!難道他去離婚,我要載歌載舞敲鑼打鼓地去歡送?他如果真心、誠心,就應該恢復自由身后再來看我的態(tài)度。我鼓勵,他就去離,我不鼓勵,他就不離,那我不就成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了?我這樣的人,就是再去跳一次樓也不應該做那種昧良心的事吧?自己因為這事家破人亡了,難道還要去害別人?要那樣沒底線,我早嫁過十個八個男人了!
朱棉說,娜果,你別急,別難過,我知道你做人的原則??蛇@事真的和什么破壞人家家庭扯不上關系,沒有你,他遲早也是個離。你別那么死心眼,有些事看得太清,剖析得太透徹,于人于己未必有好處。娜果黯然道,朱老師,咱們都是女人,我雖然指望不上你和毛教授這樣的珠聯(lián)璧合比翼齊飛,但我后半生要找總得找一個對我全心全意的人吧?朱棉瞇起眼,望著遠處,斑駁的樹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輕輕說,其實,誰也沒有那么完美,生活教會我們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
“喵嗚——”突然,一聲貓叫在她們身后冒出來,幾乎是同一時間,朱棉發(fā)出了“啊”的驚叫,她跳起來雙手抓住了娜果。娜果連聲問,老師,你怎么了,怎么了?朱棉伏在娜果的肩頭戰(zhàn)栗著。娜果說,老師,你受驚了?你聽成什么了?是貓呀!朱棉戰(zhàn)栗得更厲害了,是貓,貓!娜果咯咯咯地笑起來,貓你也怕?。壳?,多漂亮的一只貓咪,月光下,油亮亮的,胖乎乎的,像只白狐呢!朱棉的聲音像呻吟似的,娜果,讓它走!娜果猛地一跺腳,好,讓它走!一道白色的光影從眼前閃過,倏忽間融進了遠處的朦朧月色中。
娜果的手被朱棉緊緊地抓著。娜果感覺到朱棉汗涔涔的手心還在不由自主地痙攣著,便抽出手反過來握住了她。兩雙手緊握在一起。娜果突地一陣心酸,朱棉從來沒有這樣靠近過自己,緊握過自己。現(xiàn)在,自己曾想望過的這一幕,毫無征兆地實現(xiàn)了。實現(xiàn)得如此莫名其妙,如此荒誕。
靜默的混沌中,娜果突然回想起一句話,那句話滾雷般碾過無邊黑色的天幕,炸開了一道水落石出的口子。那是朱棉靜婉的聲音。朱棉說,娜果,我覺得你長得特像貓。
六
朱棉收到娜果和張教授的結婚請柬時,驚得失手打碎了新茶杯。這是剛入學的又一屆兩個博士生在教師節(jié)上合送的,說是新近特走俏的一種保健養(yǎng)生杯,說明書上功效寫得神乎其神的,朱棉才拆開包裝泡上了枸杞菊花,誰知這么不經(jīng)摔。越時尚的東西,越是不牢靠??!毛教授本來在興致盎然地刷微博,看這情狀便起來收拾,一邊感慨著。完了,看朱棉還跌坐在沙發(fā)上雙眼發(fā)愣,連姿勢都沒換一下,就勸,別人的事,你多想干什么?現(xiàn)如今,做父母的連兒女都管束不了一天兩天呢,你當她一場老師,就想霸住人家???隨她去吧,隨她去吧!
做夢都沒想到,娜果和張教授!怎么能相信,她和他?娜果四個月前畢業(yè),在校時從沒發(fā)現(xiàn)她和張教授有任何來往,師生一起搞活動時,娜果對張教授從來都是客客氣氣,敬而遠之。畢業(yè)論文答辯時,娜果表現(xiàn)出色,張教授附耳對朱棉說,這個娜果倒真讓你給打造出來了,這三年進步很大嘛。朱棉當時還和張教授開玩笑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后悔沒要她啊?他們兩個人,從來沒表現(xiàn)出任何蛛絲馬跡的瓜葛。娜果離校一個月后,朱棉打電話問她的情況,娜果說,拿上學位回去后,單位也很器重她,但她為了小魚的學習,還是想換個大一點的城市。她說得很誠懇。朱棉回答,對,是得有這個打算!走出來,不光是對孩子,對你自己的發(fā)展也有好處。娜果甜美的笑聲傳過來,朱老師,你就別操心我了,我還能有啥發(fā)展?我能成為你的弟子,打著你的名頭四處招搖撞騙,這已經(jīng)是無限風光在險峰了!朱棉被逗笑了,說,你別光貧嘴,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我們一起努力找機會。
現(xiàn)在,娜果的下一步就擺在朱棉的眼前,燙金鍍銀的紅雙喜請柬。這么狠的一步,她怎么開始的?張教授的夫人,才剛病逝半年。他們到底怎么開始的?
一直到晚飯時辰,朱棉才緩過神來。她說,這個婚禮,我不去參加!毛教授說,你這就做得過了,你怎么能不去?且別說你和娜果的關系,就你和張教授,多少年的工作搭檔,一個學科點上的兩個負責人,他這么大的事你不去,同事學生們會怎么看?做何猜測?你和他以后怎么相處,工作如何合作?朱棉悻悻道,我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想,不管他以后什么嘴臉,反正我不去!毛教授說,這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是存心要撕破面子地干啊,你哪來那么大不共戴天?他倆結婚,怎么就招你惹你了?朱棉說,不是招我惹我的事,你說說,這婚結得也太離奇了吧?毛教授反駁,怎么就離奇了?他倆都是國家公民,都是自由身,說難聽點,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剛好配對兒。雖說師生隔輩,年齡上也差了十來歲,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郎才女貌嘛!朱棉啪地放下筷子,說,好,好,你就直接說這是千古傳奇的愛情佳話吧!毛教授說,千古傳奇雖算不上,倒也不失為一段愛情佳話呢。我看這事挺好的,朱棉同志,你好好剖析一下自己的靈魂深處吧,你總不會是幫過娜果一些忙,就想永遠在她面前占據(jù)居高臨下的心理優(yōu)勢,現(xiàn)在她搖身一變成了張夫人,可以和你平起平坐了,你就受不了了?朱棉怒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毛教授好脾氣地點頭,小人愿聆聽君子之腹!朱棉黯然道,我也說不清自己的感覺。算了,不和你攪合了,反正我不去,要去你去!毛教授答,我當然要去,我得看看張衛(wèi)東這小子梅開二度,樂成什么德行了!朱棉一根手指戳過來,毛心達!你是不是特羨慕張衛(wèi)東?是不是?不是有段子說,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發(fā)財死老婆嘛!你一個窮教書的,升官、發(fā)財你是沒指望了,但死老婆你也可以,你也來得及!毛教授哈哈大笑,朱棉啊朱棉,你去照照鏡子,你看你都失態(tài)成什么樣子了!
婚禮的前夜,朱棉接到了娜果的電話。娜果說,朱老師,你明天一定要來,本來我應該來家里專程請你和毛教授,可現(xiàn)在一切都亂糟糟的,我實在分不出心神去見你,只能打電話請你。朱老師,你不能不來,我除了我娘和女兒,再沒有第三個親人,就你。她幾句話堵住了朱棉的嘴,朱棉直覺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兩人在電話里聽得見彼此的呼吸。終于,朱棉問,娜果,你能告訴我嗎,你是早就暗度陳倉了,還是玩閃婚?娜果說,老師,是你自己說過,這世上,一個人,要遇見誰,要和誰發(fā)生怎樣的事,這都是因緣,全都是注定的。所以,時間并不重要。朱棉接口,那你告訴我,什么重要?你也說過,遇不到好的人,你決不再嫁。你說你多少年堅持不讓自己妥協(xié),不讓自己茍且。那么,現(xiàn)在,有妥協(xié)嗎?有茍且嗎?張教授,他就是那個好的人?沉默。然后,娜果轉了話頭,老師,小魚轉學插班到咱們學校的附中了,我倆的戶口也都一塊過來了。還有,我們在濱河花園買了一套房子,如果我娘不習慣到張教授這邊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可以兩邊走,就三五步的路。朱棉聽了,不由自主地贊嘆道,濱河花園?好啊!那真是養(yǎng)老休閑的好居所,離咱們學校僅一墻之隔,你母親住,很好!停一下,她說,那么高的房價,張教授買的?娜果答,張老師買的,我的名字。他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都一致反對,他還是這樣做了。朱棉不知再說什么,郁結在胸口好幾天的疑惑、鄙夷和憤怒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卻又滋生出更復雜的況味。好半天,她才如夢初醒般開口,對了,娜果,你的工作呢?娜果靜靜作答,正式調(diào)到咱們學校學報編輯部了,婚假完了,就去上班。少頃,她又笑起來,還是朱棉熟悉的那種嬌嗲魅人的聲音。她說,老師,以后你需要幫哪個師弟師妹發(fā)文章,再不用求別人了,你就交給我,讓我死乞白賴去纏我們主編,咱們學報也是核心呢。
朱棉說,原來這樣,一切都這么停當了!娜果,那請接受我的祝賀,我們以后是同事了,祝賀你事業(yè)愛情雙豐收!娜果喊,老師,你也會說這么俗氣的話?朱棉笑,行了行了,就說到這兒吧,你去忙,明天我來。娜果要掛電話時,又說,老師,關于羅老師,你別生我氣,就算我對不起他吧。當然,你也別操心他孤單,告訴你,我同屋的凌怡一直對大師兄上心得很呢。
夜里12點,朱棉收到娜果的短信:老師,那些你沒有說出的話,那些我沒能告訴你的話,其實我們都已懂。你以前還有一句話,我一直記著: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
七
羅有決定調(diào)回他原來的學校,手續(xù)都辦好了,這才來跟朱棉通報。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太繁雜的手續(xù)要辦,原來的學校不放人,人事檔案、工資關系等要緊的東西三年前根本就沒轉過來。
朱棉問,為什么,突然決定又要回?羅有說,其實也不是突然,一直覺得還是不踏實,我是重新建檔的編外人員?,F(xiàn)在看和別人沒什么差別,但將來一旦牽涉到醫(yī)保啊退休啊這些問題的時候,怕有麻煩。朱棉說,你當初決定要留下時,我們反復論證過這些事,你說你不在乎?,F(xiàn)在看來,這些麻煩發(fā)生的幾率越來越小了,你看咱們學校,現(xiàn)在發(fā)展越來越好了,保障機制很完善,你擔心的一切根本就沒必要!羅有低下頭,朱老師,您別為我生氣,大學里來來去去吃回頭草的人也不是我一個,咱系上的宋老師去北師大兩年還不是又回來了?朱棉搖著頭嘆氣,怎么能不生氣呢?當初費那么大勁!你們這都是給我玩懸念呢,娜果沒吱一聲調(diào)來了,你沒吱一聲要調(diào)走了!說到娜果,朱棉停下來,猶豫半天,還是說,羅老師,是不是你要離開,跟娜果有關?是娜果傷你的原因?
朱棉話音未落,羅有就沖口而出,您說什么呢,她?我為她而離開?別開玩笑了,她也配!
羅有的態(tài)度使朱棉一陣陣不舒服,她起身站到窗前,天晴得很好,從這里可以望得見遠遠的濱河花園,尖頂?shù)臍W式建筑沐浴在祥和富足的陽光下,許多人家的陽臺上裝扮得花紅柳綠的。娜果的娘,此刻在做什么呢?在城市的高空,忙碌于虛構的農(nóng)事,那個善良堅忍的母親,終于可以收獲一個放心的晚年吧?前幾天在圖書館遇見娜果,她笑得東倒西歪的,老師,我娘非要在新家陽臺上種玉米種番茄種辣椒,張老師買的好多大盆景,反倒沒地兒擱了,你說這可咋辦?我娘怎么就這么犟呢?種糧食種蔬菜它得有土啊,我這四處買土,還得找工人往樓上背土。小魚上中學很忙,沒時間在家里纏人了,我娘倒鬧騰起來了。
張教授有買盆景的閑情雅致,有買花買草的審美眼光,朱棉以前倒是一點沒聽說過。但娜果還是老樣子,還未開口人先笑,可笑不可笑的事她都笑得無比投入,她的笑聲還是那么嬌嗲。朱棉喜歡看見她這樣子,雖然她們現(xiàn)在已很少見面了,大家都忙。
朱棉坐回到羅有對面,說,好吧,你既然去意已定,那就這樣吧,這幾天什么時候有空,咱們師生一起歡送你。羅有說,也不必特別歡送我,您今年的那兩個學生也通過答辯要離校了,一起聚聚就行。朱棉說,是啊,那個凌怡總算是通過了,我一直為她捏著把汗呢,嘰嘰喳喳的小姑娘,這一段時間突然怎么就狀態(tài)那么糟?羅有避開朱棉的眼睛,不說話。朱棉說,你個人的事,也別這么老漂著,回去早點解決吧。羅有抱著頭,還是不說話。朱棉埋怨,羅老師,你這么一副頹唐的樣子,怎么回去見你的舊同事?人家還以為你在這兒混不下去了呢。羅有這才開口,朱老師,您別操心我回去后的事,我這還沒來得及跟您說呢,我們學校那邊人事調(diào)整,給我給了個文學與新聞學院的院長,我回去就赴任了。
朱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突然要走了,他們以這個條件召你,不錯啊,當官了,一院之長!是該回去,仕途光明??!
羅有說,老師,您別嘲笑我,咱們都清楚,在大學里,一個學院院長算什么官!我自己也不是奔仕途的料,我回去也不全是沖著這個,但既然回去,總不能灰頭土臉地回去,總得提點條件吧!
朱棉臉上是莫衷一是的笑,她說,那是,那是!可是,你一提條件,人家就給你滿足了?你們學校那么缺博士,不會吧?羅有答,當然不缺,說夸張點,最不缺的就是博士了!我這就給您明說了吧,新上任的校長是我兒子他小姨夫的二哥。
你兒子他小姨夫的二哥?聽著有點繞哦,搞不太清楚,朱棉笑。羅有說,就是我連襟他二哥,懂了嗎?還不懂?我老婆的妹夫的二哥,這下總懂了吧?朱棉趕緊點頭,懂了,懂了!然后,眼睛直直地盯過來。羅有說,想問我和我老婆的情況是吧?實際正如您此刻已經(jīng)猜到的,我們,要和好了。
就為這個——院長?朱棉不忍說出,但還是禁不住輕輕開口。她把頭扭向窗外。羅有倒笑了,很難得的豁然疏朗的樣子。他說,這個院長,它沒那么重要。其實很多事情,到頭來發(fā)現(xiàn)都沒那么重,也沒那么輕。世上的事情,真的很難說啊,沒必要想那么明白了。
羅有說,我老婆病了,乳腺癌,下個月做手術。大夫說,女人長期抑郁,容易得這個病。她這些年,給自己惹了多少事??!不過,我細細想想,對此我也有責任。所以,是到我回家的時候了。
八
朱棉從美國回來,已是四月底了。雖然是不得已,但錯過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節(jié),她心里還是愧得慌。她請母親再陪她去為父親掃一次墓,補上清明。母親一聽就反對,補什么補,你不在,人家心達那天和你哥嫂們一起去的,你那一份他早替上了。說實話,他比你還盡心呢,這三個月來你不在,他沒少照顧我!朱棉心里高興,嘴上說,他還能照顧你?你去看看,我不在這些日子,他把家弄成什么樣子了,那還是人待的地兒嗎?又說,他去是他去,怎么就替我了?難道他不該去?我還得自己去,媽,你陪我去!母親說,那你就等毛毛放假回來了一起去,她外公活著時最疼她了。朱棉說,媽,我明說吧,說是去補清明,也是帶你出去活動一下,散散心。我這次回來聽毛心達說,你最近越來越懶,人家老人們跳舞散步,成天忙著鍛煉,你從來不做這些事也就罷了,沒想到,還迷上了網(wǎng)絡,整天不是趴在電腦上,就是搗鼓手機,你說你這是干啥呢?上網(wǎng)把好好的年輕人都上成了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上成了高度近視。你一個老年人,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嗎?從今天起,你戒掉網(wǎng)癮?,F(xiàn)在是春天,我們?nèi)ネ饷尜p花看水、爬山郊游,開展有益身心的健康娛樂!
是嗎,從今天起你陪我賞花看水、爬山郊游?母親的目光凌厲地射過來。你兩個哥嫌我嘮叨、說話不中聽,能避就避,我是兩三個禮拜都見不上他們一面呢。你工作忙,今天去開會明天去講學,動不動還飛到那些資本主義國家搞什么見鬼的交流,你幾時有閑情逸致陪我鍛煉、娛樂?今天這是哪根筋不對了,跑回來給我玩心血來潮?告訴你,我還用不著你牽著我的手去傻樂,我有自己的樂子呢。等我躺床上了,你再來良心發(fā)現(xiàn)吧!
母親的話讓朱棉如芒刺背,她灰心得坐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但母親還不肯罷休,上網(wǎng)有什么不好?上網(wǎng)了解新聞,掌握國內(nèi)外大事,看釣魚島事件中國政府到底怎么給自己一個交代,聽那個奧巴馬、希拉里又在打誰的主意,這總比老頭老太太們扎堆在一起盡說兒女們的壞話強吧?有什么意思?說來說去就那些話!這年頭,沒錢的兒女反過來啃老,有錢的兒女拿錢買省心,除了給錢,他們還能舍得給父母什么?明擺著,這人就是老不起嘛!
說是這么說,末了,母女倆還是達成了和解。母親答應第二天讓朱棉拉著一起去郊外掃墓,答應以后少看電腦多出去活動。她說,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啊,你自己的工作身體最要緊。晚上臨睡前沖澡時,朱棉非要跟進去幫母親搓背,母親死活不讓,朱棉趴門上喊,媽,我小時候成天聽你叫我我的貼身小棉襖,我是你的貼身小棉襖呢,就讓我進去吧!母親在里面哇哇亂喊,今兒這是怎么了,朱棉你肉麻死我了,我要打電話叫毛心達把你領回去!
半推半就推開的門后面,是羞窘無措的母親。朱棉想重溫母女嬉水的溫馨,但母親的身體真實地呈現(xiàn)在她面前時,水汽突然迷蒙了她的雙眼,她悚然而退,幾乎是逃一般出了浴室。她沒有想到,有一天,母親的身體會衰老到如此讓她陌生的程度。人過中年,她以為自己已深諳時間之殤,但她還是無力坦然面對一個曾經(jīng)豐盈滋潤、一個曾經(jīng)美好強大的身體在最后的衰敗和弱小,無力面對這弱小和衰敗橫陳在眼前的利刃般的傷。
結果,背沒搓成,朱棉偶發(fā)的撒嬌卻讓母親傷風感冒。第二天,掃墓未能如期進行。朱棉自責得不行。母親說,感個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吃兩片藥就行了。又說,我也就是讓你安心,才答應你一起出去走走,不然,我去他那地兒干嗎?我去了,死鬼在地下都不安生呢!
朱棉詫異,母親很少在兒女面前說起父親的事,她不像別的女人成天絮叨丈夫的不是。父親在世時,他倆之間很是相互尊重,記憶中,從沒見過父母吵吵鬧鬧又黏黏糊糊的情景。朱棉曾經(jīng)對丈夫夸耀,我父母那才叫相敬如賓呢。毛教授反駁說,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有什么好?女人要懂事理顧大局,善良、包容,也得會撒嬌,會使點小性子,會小小地胡鬧一下,那才叫生活呢,不然在家里也和在單位政治學習一樣,偉大、光榮、正確,那還有什么勁兒!他又評價朱棉的母親說,我的岳母天生是那種大女人,強勢、獨立,不會玩小女人的花招,所以男人在她面前會有壓力,所以只好相敬如賓。
現(xiàn)在,朱棉回想起這話,她突然覺得母親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強,天生就強,她大女人的表象下肯定也是一顆柔弱善感的女人心,母親內(nèi)心里也住著一個小女人??墒?,就連父親,這一生都從沒找到那個小女人嗎?
朱棉說,媽,你給我講講你和爸爸的事,譬如戀愛啊結婚啊,譬如第一次做爸爸媽媽的情景啊,譬如我從小外語比較好是不是爸爸遺傳的,他可是你們那一代少有的翻譯人才呢!總之,你講講你們的事吧。母親瞪眼,朱棉,你還嫌鬧騰得不夠???你趕緊地回你自己家去吧。說完,她轉身對著墻躺下了。
夜里12點多,母親卻微微發(fā)起燒來。朱棉量體溫,38度多,也不算太高。但母親雙頰潮紅,口里一聲聲呻吟著,看上去很難受。朱棉有點緊張,想去叫保姆阿姨,母親卻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朱棉,你看,月亮!她喊,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的月亮!
媽,你在說什么?什么月亮,哪天晚上?朱棉把母親的胳臂放回被子里,母親的手還是抓著她不放,手心里汗涔涔的。她扭身倚在朱棉懷里,像個小孩一樣抽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他們天天寫信,他們用英語,還用俄語。他欺負我不識外國字,把信公開放在抽屜里,他們在信里夾著花瓣、夾著樹葉,還夾著頭發(fā)絲,他們,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媽,他們是誰?你是發(fā)燒說胡話呢。朱棉想勸止母親,但自己的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滾落。她從沒見過母親這樣。她隔著被子緊緊抱住母親,感受著母女連心的疼痛。
母親抽噎不止,我告發(fā)他們有什么錯?難道他們不是一肚子臭資產(chǎn)階級壞水,滿腦子臭資產(chǎn)階級意識?我告發(fā)那個臭不要臉的有什么錯,為什么她要用破外國字破壞人家家庭?我剁死那只貓有什么錯?憑什么,你爸爸他就恨了我一輩子,憑什么他從此就廢了,就一輩子做不成男人了?
剁死貓?媽!朱棉驚叫起來,你在說什么?
朱棉,不是我心狠手辣,我怎么辦?那時候,你兩個哥哥一個十歲一個六歲,你才三歲。那天晚上,我抱著你去找他,你一路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乖巧的模樣讓我心疼得要死,我下了決心,哪怕為了你一個人,為了我的寶貝女兒,我也要豁出去,我一定要讓他死了那條心!但我并沒想要動刀見血啊,我沒想著要嫁禍于那只貓啊,可是,誰讓他們正在那兒甜甜蜜蜜地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呢?誰讓那只貓,就像他倆的孩子一樣酣睡在兩人的膝間呢?要不是他們那副樣子欺人太甚,我怎么會當著你的面做那種嚇人的事!
母親淚流滿面,囈語連綿。可朱棉再也無力擁抱母親,勸慰母親。她蜷伏在床邊,全身抖索,牙齒打戰(zhàn),身上一股一股的冷汗濡濕了睡衣。
誰說貓有九條命?我一菜刀就把它剁死了。母親說。
母親說,那天晚上的月亮,傾國傾城,是張愛玲筆下的月。
朱棉怎么也不能明白,朱棉許多年之后都不明白,像憤怒的小鳥似的母親,為什么說出了那么文藝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