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銳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是指具有實在意義的詞項或結構在某些語境下逐漸具有語法功能,并且在語法功能固定下來后進一步發(fā)展出新的語法功能,即一個新的語法手段產生的歷時過程。[1]當前語法化研究已形成了一些共識,如語法化的主體是句法化、形態(tài)化,語法化由語言的經濟性、象似性、語用推理等機制推動,以單向性為主(由實到虛并不斷虛化),形成一個漸變的過程等。[2]
就詞或結構式的語法化研究來說,目前已有對 “在”“化”“加以”等的探討,但尚未見從語法化角度對“住”進行系統(tǒng)深入考察的研究。本文即是從共時歷時結合的角度探討“住”的語法化問題,把握該詞由實到虛的演變過程并試解釋其演變機制。
《漢語大辭典》對“住”做了較為全面的歷時性的梳理,具體如下:
Ⅰ停留;留。
Ⅱ停止;停住。
Ⅲ居住。
Ⅳ指在一段時間里從事某種活動。
Ⅴ做動詞的補語表示牢固或穩(wěn)當。
Ⅵ做動詞的補語表示停頓或靜止。
Ⅶ做動詞的補語。
Ⅷ姓。
以上基本反映出了“住”的歷史演變。把“住”由動詞停留義演變?yōu)閯釉~停止、止住之意再到居住義,然后虛化成常用語法補語的過程呈現(xiàn)了出來。但其中源流演變,尚需細究。
實際上,“住”最初是表示“站立”的意思。如:
1)章帝使文郎居左,武郎居右,儲正住中。 《御覽》卷五九
《說文解字》:駐,馬立也,從馬主聲。段注曰:“人立曰侸,俗做?。获R立曰駐,中句切”。又“侸,立也,從人豆聲。讀若樹?!雹佟斗窖浴酚涊d:……逗即今住字也。南楚謂之傺……逗,其通語也。②錢大昕認為古無舌上音,結合《說文解字》及其注解,我們可以推斷,古“住”“駐”同音近義,可為通假。二詞在后來發(fā)展出人或車馬停住——停留——阻止、止住——居留某地等意義演變上常常通用。
魏晉以后“住”的意義有了一些小的變化:其意義從居留某地進一步引申為居住的意思,而“駐”則不然。與居住相關,則牽涉人們日常起居,在日常頻繁的使用中得以不斷演化,作為方俗詞的“住”逐漸取代了“侸”“傺”,并不斷虛化。
結合上述分析,作為動詞的“住”有如下演變路線:
由于方言演變,正俗交替,“住”可通假為“駐”,二者表意多有重合,且其引申也是同理相貫。對“住”和“駐”,人們在使用中逐步忽視馬或人的區(qū)別,而站立的停止狀態(tài)成為認知中凸顯的部分,這樣就得以引申為“停留”義。受認知規(guī)律作用,“停留”一詞在“起點—路徑—目標”意向圖式的作用下,被人們看做運動中的一個中間狀態(tài),即在空間維度上隱含有一個繼續(xù)運動的可能。我們經驗中突顯停留狀態(tài)的同時,會把整個運動過程(包括起點和所經路徑)看成背景,在人的主體性主觀化作用下,“使停留”“使停止”自然產生,體現(xiàn)主體在運動背景中對運動物(包括人自身)的控制。[3]
圖1
而“居留其地”的用法則是受認知中的時間性特征的作用,“居留某地”的“住”開始呈現(xiàn)出一定的時間跨度。正如上圖所示,當中途停止的“目標1”在時間上占據足夠跨度,就會使“目標2”不斷虛化,最終導致“目標2”固定下來,后續(xù)運動虛化到近乎沒有。這也就產生了“居住”的含義,“住”從暫時性的居留變成了人們長年不易地居住生活。例2)還不能算是居住之意,但當“住”與表示家庭處所的名詞結合,便開始有長久居留的意義,進而演變成“居住”,這一轉變過程即在魏晉南北朝之際。如例3):
2)住廣陵以御敵。 《漢書音義》
3)密遺慶書曰:“王之先世,家住山東,……”《北史》卷七一
作為動詞的“住”是在不斷變化的,以“居住”義為標志,“住”和“駐”開始畛域分明起來?!白 钡倪@些動詞實義歷久不衰,尤其是“住+在/于+地點/方位/處所”的結構中,介詞“在/于”引導的方位短語與“住”搭配,動詞實義繼續(xù)保留。
語義脫落指的是在語境的作用下出現(xiàn)語義特征消失的現(xiàn)象,近義或反義的組合容易形成語義脫落,進而產生由近義或反義語素構成的偏義復詞。[4]
4)茍得意于所歡,曾粘住而莫知。 《全晉文》卷五十一
5)飲食不下,嘔吐不留住,魂門主之。 《黃底針灸甲乙經》卷之七
6)阿婆終不敢留住,未審新婦意內如何? 《敦煌變文集》新書卷六
7)……仍差人監(jiān)送。所在州縣不得停住。 《舊唐書》卷二〇下
作為實義動詞“住”的發(fā)展軌跡已基本明了。動詞“住”在前面產生的意義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首先是與動詞結合構成“V+住”的雙動詞結構。作為在這一結構中靠后的動詞,“住”的實義逐漸開始弱化。在4)例中“粘住”實際是表示停留滯留的短語,“住”意義完整。5)中的“留住”表示嘔吐停止的意思。在魏晉時期“住”保有完整的意義,到隋唐時期便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6)中“留住”意為挽留住宿的意思,但“住”的意義不具備完整性,去掉“住”,句意表達完整?!傲簟北居型A糁?,后接近義之“住”,便產生冗余,這種信息冗余使得“住”開始出現(xiàn)去范疇化的傾向。7)中“停住”則出現(xiàn)了虛化脫落,“?!北揪捅硗A?,“停住”兩詞整體表示留下之意,“住”義冗余,但兩詞亦可看做是近義組合。據上述分析可知,動詞“住”在發(fā)展中除了保留了實義,另一方面卻開始呈現(xiàn)虛化脫落之勢。
Ⅰ詞匯化:作為構詞成分“住”
語言演變過程中一個短語或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在經歷了一段時間之后,其自身變成一個穩(wěn)固的詞項(1exical item),并且進入基本詞匯或一般詞匯。這一過程或現(xiàn)象為詞匯化(1exicalization)。[5]
“住”在后來演變出了“V+住”和“A+住”的結構形式,“住”的意義在這兩種結構中不斷虛化脫落,作為動詞義的“住”已經產生了“動作終點”“牢固保持某一狀態(tài)”的意義,乃至成為了表能力和表時間持續(xù)的補語。這些種形式的意義逐步固定下來,當構詞長度在語言經濟性原則下逐步變短并凝固下來,便成了“V住”固定詞匯。如下例:
8)種種萬象,如湯涌沸,未有一時停住?!豆抛鹚拚Z錄》卷三十二
9)留住行云,滿坐迷魂酒半醺?!稓W陽修集》卷一三一
10)我好來朝,便留住我。 《賓退錄》卷五
“住”的“(使)停留”義在8)例中“停住”意義的整體化程度明顯提升,“住”成了“動作終點”的表示;最后兩例中的“留住”已經整體帶了賓語,及物性增加,“住”意明顯虛化,可以看成是準詞內成分。呂叔湘認為“V+住”是動結式,是一種短語式動詞。③實際上這里的“V+住”結構可以說已經融合成“V住”形式,由低度融合向高度融合過度,V和“住”的邊界開始消失,且其出現(xiàn)位置不局限于句末,可帶受事賓語,“住”只是輔助性成分,表示動作終點。[6]這是由其發(fā)生認知遷移發(fā)展而來。
另“住”還由“使停止”這一意義發(fā)展出“(使)牢固保持某一狀態(tài)”的結構含義,如:
11)心外有法,應墮惡道。守住自己,為人輕賤。《景德傳燈錄》卷十七
12)黑地逢著一僧,攔胸捉住云:“捉得也,捉得也。”《碧言錄》卷第十
在“(使)牢固保持某一狀態(tài)”這一意義后來又進入“A+住”的形式,如:
13)張老實眼睜睜地,呆住了,不知大家為甚好笑?《古本水滸》四十五回
此外還有“嚇住”“愣住”等例,不一枚舉。像這種“A+住”的形式,是形容詞為中心,“住”作為輔助成分。這里的“住”完全不能從動作過程及結果來理解,實際是表示主體的狀態(tài),是動作狀態(tài)隱喻到心理和面部表情的狀態(tài),產生“保持某一狀態(tài)”的意義。主體對對象的動作使其保持某一狀態(tài)這個圖式中,由于認知域轉移到抽象的心理神態(tài),“使牢固”這一特性重新分析為“保持某一狀態(tài)”,這就使得“住”進一步虛化。
這種演變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使“V住”“A住”成了漢語詞匯中基本詞匯,并且“住”從構詞成分進一步發(fā)展為類詞綴了,如:剎住、守住、握住、記住、盯住等等,尤其是盯住、看住等,作為目視的動作實際上不具備使成義,只是狀態(tài)的維持,成了時間標志:
14)盯住了那些商人,看了好久,嘆息著走了?!豆沤袂楹!て媾印?/p>
15)再行調動兵隊,看住兩位太后和幼主。《清代宮廷艷史》七十五回
對于盯住、看住等詞,羅自群研究認為“住”并沒有發(fā)展出表示持續(xù)意義的用法,而是方言中表示持續(xù)意義的詞“著”,讀為“住”音,故而產生同音替代。[7]本文認為,“住”的語法化過程中從上例可以看出其表示狀態(tài)維持意義是歷史發(fā)展而來的。當然方言的這種同音替代也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推動本字“住”的語法化。
Ⅱ語法化:作為句法功能性成分的“住”
總的來說,語言的演變應該是雙向的,既有語法化,也有詞匯化。詞匯化為語言提供新詞,語法化為語言提供功能性的標記成分等,而且詞匯化過程中常常伴隨著語法化。④
詞匯化發(fā)展導致“住”進入詞內,成為構詞成分乃至類詞綴,而同時,“住”的語法化發(fā)展又使其從詞匯化過程中分離出來表示特定的句法意義。如表能力的可能補語,表結果的動結式補語及表時間持續(xù)的標記等。
16)其下一定有幾重山腳,這才承受得住。 《六如畫譜》卷二
17)這晚便按捺住心思,在杏云堂住了一夜。《留東外史》第五十一章
18)因見對頭勢尚嚴嚴,只得又忍耐住了。 《今古奇觀》第十二卷
以上三例都是雙音節(jié)動詞加“住”,“承受得住”“按捺住”“忍耐住”,這些詞都可以在雙音節(jié)詞與住之間插入“得”和“不”,跟“住”一起表示能力的肯定與否定。而“按捺住”等則是用“住”來作為結果補語形成動結式。還有則是表示時間持續(xù)的功能性單位如“忍耐住”“堅持住”等。這種雙音節(jié)動詞加上“住”的動結式在元明時候開始出現(xiàn)。漢語在六朝時開始出現(xiàn)動詞連用及其他形式的復音節(jié)詞,中古時期雙音化趨勢日益明顯。⑤雙音化趨勢直接推動了“住”的詞匯化和語法化。一方面它使“單音節(jié)V+住”日益凝固化,另一方面,其他的雙音節(jié)動詞開始增多,并與表示特定語法意義的“住”組合,這樣恰好就把作為功能性句法成分“住”穩(wěn)定了下來。這種語法地位與“住”的使成義有關,“使停留”就是一種能力和可能,同時還具有時間屬性。
話語標記基本不含概念語義,它可以反映說話人的立場和態(tài)度,或者聽話人在話語情景中的角色立場和態(tài)度。[8]固定組合“V+不+住”整體虛化為情態(tài)副詞固定語或準話語標記,可以看成是由“住”虛化為句法詞的情況發(fā)展而來的。示例如下:
19)走荒郊曠野,把不住心嬌怯。 《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20)此乃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馬。 《醒世恒言》第十三卷
21)……便再經十世人世,也保不住定有恁好結局?!栋讼傻玫馈返谑呋?/p>
在19)、20)中“住”開始虛化成情態(tài)性成分,這里的“把不住”是整體表示在心理上有不確定性,不能把握的特點,放在謂語成分前,起到了情態(tài)副詞的作用。21)中“保不住”成了表推測的情態(tài)短語了,并且從副詞位置進一步發(fā)展出句首位置的用法,這種情態(tài)性成分已不是做副詞了,是作句首的可能性推測標記,更確切的說是表達說話者的場景態(tài)度,可以稱為準話語標記
這樣的結構在現(xiàn)代漢語中還發(fā)展出現(xiàn)了 “指不住”“難不住”等“V不住”形式,尤多見于方言和日??谡Z交流中。這樣的結構表達不是概念意義,而是“言者意義”,是語言的主觀性乃至交錯主觀性的體現(xiàn),像“保不住”這樣的形式除了表達言者態(tài)度,還間接反映出對聽話者存在的關照。[9]
通過前文研究,“住”從實義動詞發(fā)展逐步脫落并在重新分析的作用下形成了自己詞匯化和語法化的路徑,我們
可以把“住”的語法化路徑歸納如下:
圖2
通過上圖,“住”的詞匯化路線基本符合了普遍意義的語法化“斜坡”(clines)。[10]至于它是否會發(fā)生像“是”一詞的由虛詞到詞內成分的再語法化還需要做進一步考察,但可以肯定的是“住”的語法化和詞匯化過程并不能截然分開,兩者統(tǒng)一在人的認知作用下的語言使用過程。
首先,去范疇化機制成了“住”語法化進程的內在因素。在一定的條件下 “住”作為典型范疇成員逐漸失去范疇特征,從典型實義動詞通過重新分析和范疇化重新建立范疇,將“住”分析為補語性詞素或功能性句法單位,最終推動“住”產生新的用法,并使其語義不斷虛化。[11]
在認知主觀性與主觀化的作用。說話主題在話語中為表達情感態(tài)度會留下自我的印記,這是主觀性作用,在這種作用下,便會形成相應的語言形式,經歷與主觀性演變相應的過程。[12]“住”最終成為話語標記,便是主觀性作用下主觀化的結構,但不是從自我的角度采用話語隱含的方式來體現(xiàn),而是以情態(tài)化的標記形式表現(xiàn)。
雙音化是直接推動力。處于雙音詞后接位置的“住”與相應的靠前動詞產生語義重合,并成為輔助性成分,這種脫落導致語義弱化并固定下來形成新的用法。“停住”“留住”就是后置的“住”產生冗余而弱化的證明。
漢語方言對“住”的語法化卻起到一定的作用。如前文所討論的“住”受到方言詞匯中表持續(xù)態(tài)“著”的影響演變成含有時間持續(xù)性的意義,以及作為話語標記的“V不住”也在方言中多見,這多少會影響共同語“住”的用法。
注釋:
①參見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476頁.
②詳見《方言》卷七.
③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第10-11頁中專門探討了動趨式、動結式,并舉例“住”為動結式補語。
④見王燦龍《詞匯化二例——兼談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關系》第234頁.
⑤詳見志村良志《中國中世語法史研究》第218頁,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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