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山屋
張煒
張煒
作家名片:張煒,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1984年起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現任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等多種文字。
我發(fā)現這些小屋比最好的帳篷還要堅固,而且就扎在了帳篷應該扎的地方。我目不轉睛看過了一個個山屋,心里正想著某一天搬進其中的一座。一個漸漸走近中年的男人有些懼怕了,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塵囂圍追堵截的狼。
我居住的這座都市,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高山,它們籠罩在霧氣下的神秘誘惑我,甚至召喚我。我每次走進大山深處,心境都為之一變,有時會為這樣的情緒所驚喜,在心底自問:“多么奇怪啊,僅僅是半天不到的時間就到了這里,而此地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奔澎o的山谷,樹的諦聽和注視,還有鳥兒問答。黃昏時刻,一種低沉的山之詠嘆開始了,它感動我們。我們卻找不到它的源頭。這是一種無所不在的聲音。大山的早晨也有這種詠嘆,但那又是另一種色調和意味。
山中絕少人煙,只偶爾看到幾處遺下的小山屋。它們如今完全被丟棄了,主人是誰又為何離去,這已經是個謎了。大約僅僅是幾十年前,這些山屋還被人興致勃勃地打造,而今打造者棄它而去,再無蹤影。人的興致真是奇怪的東西,它總是忽東忽西沒有確定。但是,我可以想象其中的原因:山下的城市變得越來越熱鬧了,山上的人于是再也待不住了。
小屋里的人不是和尚,他們是守山人,林場工人,或其他人。他們下山尋找新的生活,把原來的工作連同心情一塊兒丟下了。我有些不解,難道現在的山上就不需要那些工作了?比如說,大山不需守,林木不需護,連同其他一些山里的營生,在現代都可以一并省略?
不管怎么說,一個個挺好的小屋就這樣被遺留山上,它們空空的,靜靜的,黑黝黝的。屋里有一種煙火氣還隱約可聞,但這需要用心去嗅。我長時間在山中徘徊,尋訪了許多山屋,也就在這樣的時刻,我竟然私心大發(fā)。我在盤算一些事情。我發(fā)現這些小屋比最好的帳篷還要堅固,而且就扎在了帳篷應該扎的地方。
我和家人,又約了好友進山,挑選了一座山屋認真打掃整理一番,又搬進一些吃物和用具。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手頭的工作如數移來,就是享受另一種幸福。果然,這里的山屋讓我有了清新的思緒和愉快的心情,更有了安定的志趣。奇怪的是,深夜寂山并不使我害怕,聽了貓頭鷹的長號也安之若素。百鳥作歌,林獸和鳴,溪水在山側回響。這樣的時刻多么適合回憶,回憶少年時光,回憶無拘無束的日子。我正在開始的工作效率極高,仿佛不知疲倦,常常日夜勞作而不覺困頓,不愿停下。
偶爾有好友來訪,他們總不忘捎來一些東西。這樣的白天或夜晚,是多么愉快的時刻,好像整個友誼都變得簇新了。大家從無邊的繁瑣中掙扎出來,呼出一口。山下,凡是不好的消息都不愿提起,暫且讓我們與他方隔絕。這里有樹林山泉和鳥獸,有久違的一切,于是什么都不缺了。朋友當中的大多數沒有長時間離城的條件,他們只好匆匆地來,又戀戀不舍地去。我從他們的身影聯想起自己,想這幾十年的光陰,想那些消磨和耗損,想每一個人究竟會被什么拖累一生?這樣直想到許久,想到頭疼。
我有一個聰慧的朋友說過:人與物質的關系不是占有與被占有的關系,更不是役使和被役使的關系,而要加以調整,調整為嶄新的關系。這究竟怎樣調整?沒有說。不過,我深深地理解了這種渴望和想象。是的,人在物質世界中要獲得一點點自由,大概離不開這種調整。人的煩惱在許多時候來自這種不正常的關系。沒有盡頭的物質欲望把我們自己淹死了,可我們仍舊在一刻不停地往這渾濁的污潭中加水,一直弄到徹底的滅頂之災。
我在山屋中愉快而真實地生活,高效率地勞動,日常生活用品卻消耗甚少。我感受了美國梭羅的自得,也認為一個人并不需要那么多。同時,我也進一步明白了,簡樸的生活并不等于簡陋的生活,更不等于難以為計的尷尬,不是無米之炊。簡樸生活是一種自由,一種浪漫,一種心安理得,一種和諧自如。
兩年的時間里,我前后換了兩座山屋,但幾乎沒有在城里長時間生活過。一切正常,收獲甚豐。沒有那么多電話和呼叫的催逼,沒有因為爭奪生存空間而招致的可怕傾軋,沒有嗆鼻的煤煙和汽車尾氣,沒有一天二十四小時的馬達轟鳴。這里沒有了時髦信息、網絡消息,沒有了鋪天蓋地的報刊雜志,更沒有花男綠女和熒屏把戲。我寧可做一個背時的無知之人。可是,我并沒有因此而真正缺失什么,沒有耽擱任何要緊的事情。相反,我提高了工作效率,把握了勞動時間,還贏得了雙倍的安寧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