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于世,相知有幾?而衣履相親,亦涼薄世界中之一聚散也。
——張曉風(fēng)
幾道縫紉精致的裩邊,流淌出無盡溫婉;手工制作的盤扣,繞結(jié)著幾許相思;裙衩高啟,濃淡相宜的花朵鋪陳于綢緞或者棉麻的質(zhì)地……極為妥帖地勾勒出女子柔美的曲線,將她們的典雅氣韻凸顯得淋漓盡致。旗袍,作為一種民族服飾過渡到現(xiàn)今,即便款式幾番改良,依然保持著其獨有特色,宛若一位癡情女子,在良人遠(yuǎn)征之后,仍堅守著一面軒窗,忠貞之心如磐石難移。
穿越歷史的烽煙,那些月份牌上舊上海的旗袍女子依然不減香艷。她們粉面桃腮,顧盼生輝,或撐柄花傘,或手持小扇,倚靠在江南的風(fēng)景中,滿目風(fēng)情。最喜歡謝之光所畫的旗袍女子,每一筆勾勒都極為傳神,連布料上的圖案都描繪得極為細(xì)致。據(jù)說,他所畫的月份牌女子很多是以芳慧珍為模特的,后來倆人終為伉儷。從他們相互偎依的舊照上,可以想見八十多年前在舊上海的一所民居里,娥眉淡掃的芳慧珍端坐于一張方凳之上,沐浴在謝之光專注的眼神里。一個姿勢固定良久,看謝之光揮灑自如,她便起身,給他倒上一杯散著清香的綠茶,或是站在一旁滿眼深情地欣賞。這位看似柔弱的旗袍女子在遇到真愛后,毅然退出了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甘愿歸隱于大上海這所并不起眼的民居里,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最令人動容的是謝之光晚年貧病交加,她也不離不棄。當(dāng)月份牌一代畫師作別塵寰,她居然用絕食的方式相依相隨,方慧珍用自己獨特的忠貞成就了一位風(fēng)塵女子的傳奇。
影視劇里,很多美麗的旗袍女子讓人過目不忘——《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二十多款旗袍隨著劇情不斷變換,儼然成為心情交織的多彩道具,時而絢爛時而迷離;《傾城之戀》里的陳數(shù),眉眼精致,其柔美、內(nèi)斂的氣質(zhì)賦予了旗袍別樣的韻味;唐嫣用知性的美麗演繹了《亂世佳人》中一位民國女子的絕代風(fēng)華……
那年《風(fēng)聲》很響,我?guī)е鴿M腹懸疑猜測“老鬼”究竟是誰,直到片尾才發(fā)現(xiàn)顧曉夢親手縫制的旗袍里竟然暗藏那么凌厲的心計,她居然想到把摩斯密碼的密信縫制在旗袍的裩邊里,是何等智慧的女子!最終,這位嬌小的女子用肉體的隕滅換來了信仰的永生。
從影視劇里移回視線,我對于旗袍,是由衷的喜歡。像竹林之于清風(fēng),草葉之于露珠,不曾擁有便覺得是一種缺憾。少時臨近春節(jié),父親每年都會從單位分得一沓掛歷。那時我家還住在木格窗欞的舊屋里,過年張貼的年畫與掛歷會讓幽暗的土屋頓時亮堂起來。不僅如此,還會在我與弟弟妹妹一起張貼的熱鬧與快樂里,讓父母顯露滄桑的臉上萌生笑意。那年,父親分的掛歷上全是些旗袍女子,她們神態(tài)的端莊與容貌的清麗一下子印在了我心里。
有時我獨自在家,看到冬日清晨的陽光從屋頂?shù)娜秆厶幷者M(jìn)來,如同耀眼的追光,一直投射到西墻的掛歷上。那些旗袍女子因了光線的照耀,像佇立于水波瀲滟處臨水照影,顯得更為婀娜、明麗。我時常走過去,輕輕觸摸那些紙質(zhì)的旗袍,希望能在我的觸摸里,那些穿旗袍的身影會有了溫度。
時光荏苒,年已不惑的我盡管體態(tài)走形,但依然鐘愛旗袍。每每穿起,總夾雜著一種懷舊情結(jié),似乎看到了已然復(fù)活的一些舊時光:你推著那輛借來的“三槍”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跟在我身后,幾分欣喜地捕捉著路人看我穿旗袍的目光。那時候,我們正年輕……
舊衣之戀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绷_大佑的歌聲有些蒼涼,有些傷感。倚靠在兩岸咖啡屋外的欄桿上,看彌河在身畔靜靜流過,每一道波紋仿佛都滌蕩著一個悠悠的傳說。微微落雨,空氣中,挾裹著煙雨空濛的潤濕。這充滿人生況味的老歌,這時歇時落的細(xì)雨,這放慢腳步的河水,似乎都在契合一種透著藝術(shù)美感的氛圍,“光陰的故事”舊衣展就在這種氛圍里如夏花般粲然綻放,立時,暗香盈袖。
臺灣作家張曉風(fēng)說——人生于世,相知有幾?而衣履相親,亦涼薄世界中之一聚散也。每件舊衣都留有一段美好的回憶。衣服的質(zhì)地或許經(jīng)受不住時光的消磨,有些褪色,有些破損,就像被風(fēng)雨侵蝕過的老屋,斑駁的墻面露出滄桑的印記,舊衣舊了,歲月的年輪已碾過不復(fù)的青春,但圍繞著舊衣的故事卻依然歷久彌新。
《古艷歌》上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而我看到這些衣衫,卻感覺主人視舊衣如故人,時光老去,衣服陳舊,卻沒有舍得拋棄。我想象著這些衣服曾經(jīng)很貼心地陪伴著我的朋友以及朋友的親人一同走過的光陰,而今,依然友情不減地走下去,讓我感觸到布衣中那縷散發(fā)不盡的溫暖。
展示會上,音樂的轉(zhuǎn)承變換都與服裝變化搭配得頗為協(xié)調(diào),主持人爾冬精彩的導(dǎo)語像是一根無形的針線,將整場舊衣展示會極為巧妙地串聯(lián)起來。海情、問君、彼岸緩緩上臺,每個造型,每個神態(tài)連同隨意的步履都帶著一種自然的美,絢爛著這個籠著雨霧的夏日。相機快門的咔嚓聲里,她們用身體語言演繹著一件件舊衣改造后的獨特風(fēng)情。
其間有一女孩古箏演奏,忽而悠然如溪水潺湲,忽而迅疾如玉珠散盤。聆聽美妙的琴音,看眼前的服裝展示如同不斷變換的畫卷。別致的風(fēng)帽、精致的盤扣、斜襟的款式,發(fā)現(xiàn)問君與彼岸的做法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舊衣改造,不再是小女子心血來潮時的一時情致,已把衣物與手工賦予到了傳承的深度層面。我很喜歡她們的這種做法,在精心的剪裁與縫紉里,把穿過的舊衣改造成帶有民族韻味的時裳,不亞于讓逝去的歲月起死回生,真真蘭心蕙質(zhì)的女子!
展示會上,很感動問君與朋友毛鵬緊緊相擁的那一刻。那一刻,問君淚流滿面。毛鵬摟住她肩頭輕搖著撫慰,讓我相信在萬丈紅塵中,依然有友情可以天長地久,可以相互慰藉,相互取暖。我希冀我生命中的友情也能夠這樣惺惺相惜,永不變質(zhì)。
從表象看,問君是一柔弱女子,那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讓我覺得憐惜,總害怕她會經(jīng)受不住時光里的暗影。但我讀到她在《光陰里的故事》里一段文字:“我穿著它一個人在深南大道上看了一下午南國的花木。然后,拖著行李,穿過黃崗口岸抵達(dá)香港再到澳門?!蹦鞘撬龑δ羌凶觥侗狈缴帧访赖拿枋觥倪@段文字上,我讀出了她內(nèi)心的強大與灑脫。她是可以只身走天涯的女子,而我卻缺乏這種勇氣。由此,我對她充滿敬意。
問君曾用一夜未眠換取了《龍》的新生,那是一件黃底帶花的棉馬甲。那一夜里,在飛針走線中,她猶如一位畫家,心中已然有丘壑。細(xì)密的針腳里,流淌著她如歌的情懷和向美而生的追求。這種情懷里,她伴著一盞燈光,忽略了疲憊與勞累,直到天亮。《龍》終于再度重生,成為展示會上最亮眼的一道風(fēng)景。
早前讀過彼岸的文字,有詩般的蘊藉與婉約。凝想她在改造這些舊衣時,是否如寫文章那樣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飛針走線?若非,那衣飾上怎會鋪展著音樂的質(zhì)感?
平日里喜歡穿布衣,親膚且綿軟。如同我安守著的歲月,平靜且淡然。因此,看到問君她們身上展示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布衣,都覺似曾相識,極為親切。似乎聽到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的喟嘆——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展示會罷,耳畔已然錚聲縈回。感覺這場展示會更是一些充滿文藝幻想的女子們的聚會。經(jīng)過歲月的磨礪,她們喜歡懷舊也懂得感恩。在這個小城里,有幸能與一群詩意的棲居者把手言歡,也是有緣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