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虹光
天岳關(guān)在通城,是幕阜山脈的一個要隘,也是風(fēng)口,陽光燦爛得晃眼,旁邊都很暖,就那個關(guān)口上冷風(fēng)颼颼,一下車我就趕緊扯開圍巾來包頭,臉一轉(zhuǎn)看見了聳立在車道坡邊的儀門。并不特別巍峨偉岸,卻還是令我一震。
那是兩個戰(zhàn)士的頭顱,襯著藍天,高高地昂立著。軍帽下是普通中國人的蒙古型扁平面龐,單眼皮,沉默而剛毅。他們沒有身體,身體就是儀門的石柱,一人一柱。柱子正面也有戰(zhàn)士,是全身的浮雕,持槍,戴鋼盔,打著綁腿。
1938年,血戰(zhàn)臺兒莊之后撤到天岳關(guān)時,他們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活著的人把犧牲了的戰(zhàn)友安葬在了這里。
墓地很大,占了半片山,現(xiàn)在是一個林場。實行天然林保護工程以來,樹木長得很好,竟全是氣質(zhì)鏗鏘的松柏,不得不讓人稱奇。秋落的枝葉黃銅般燦燦的鋪在墓道上,不時可以看見一座座石牌。
博物館周向民館長把我領(lǐng)到一塊碑前說,這是一位連長,撤下來時還活著,妻子也趕來了,可惜沒能挽救他。碑上“故夫?qū)O鴻基之墓”幾個字很清晰。旁邊是戰(zhàn)友們給他立的碑,稱他“孫大英雄”。因為“沖鋒陷陣每多壯績”,“迂回繼襲突建殊勛”,這支部隊全體官兵受到嘉獎晉升一級。碑上有孫連長晉升后的軍銜:陸軍少校。
更多的碑石無名,甚至連墓冢也沒有,只在巖石上鑿出一槽,石碑就插嵌在槽里,依稀可辨的是碑上“氣吐長虹”/“威震殊谷”/“求仁得仁”的撰刻。
修復(fù)墓地時,才從武漢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的周館長很年輕,有激情,當(dāng)時還不通車,就憑兩條腿滿山遍野跑,到處挖呀掘的,墊到牛欄豬圈里的碑石都一塊塊地起出來,搬回關(guān)隘的墓地。殘缺毀損如何復(fù)原呢?又是一番亂跑,找到了一位當(dāng)年的放牛娃,當(dāng)年十二歲的放牛娃說出自己十三歲的玩伴,正是建墓的老石匠的兒子。子承父業(yè),兒子如今也是石匠。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老人回憶父親勒石建墓的情景,把碑亭一下一下地在石頭上復(fù)原出來。
據(jù)說還有墓志銘,在哪兒呢?周館長又四處尋訪,得知山里一些小學(xué)生會朗朗地背誦一篇半文半白的文章。喚來細聽,正是這支部隊的最高長官梁漢民師長率將士撰寫的“無名英雄墓志銘”。是一位小學(xué)老師在山上發(fā)現(xiàn)的,一次次來山上瞻仰,一次次默背,石碑被砸毀了,文字卻刻到了心里,以后就教給了小學(xué)生們。蒼天有眼,英雄不死!
老天處處關(guān)照,麻石也出在山上,就是花崗石,本色的,無論是碑是亭,還是層疊的墓基和炮彈型的墓欄,打出來就是一種天老地荒的崢嶸。
山高水高,關(guān)隘上還有一泓山泉,仿佛是從天上流淌下來的,將士們給它也立了一塊碑,叫做“無名英雄泉?!比廊怀溆?,汨汨地越過池邊,順著林坡逶迤地向山下滲去。將士們用這泉水洗傷敷藥,不久,又作為前沿部隊參加了著名的也是激烈的“長沙會戰(zhàn)”。在這里掩埋戰(zhàn)友的人,或許又被新的戰(zhàn)友掩埋了。
天岳關(guān)與通城的戲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就要說到地緣與方言口音了。
站在天岳關(guān)上,周館長給我指點,這邊是湖南,那邊是江西,把通城夾在中間。天岳關(guān)上的防火墻也是省界,一道隔離帶就劃分得清清楚楚??墒侨说目谝魟澆婚_,唱戲的人更是多流動,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壁壘森嚴的邊緣界限。
頭一次在武漢看到通城花鼓戲《藥板凳》,感覺聲腔和道白都有點湖南花鼓的味道。后來到通城,多聽了幾段“打鑼腔”,又覺得不是“受湖南影響”那么簡單。
通城話很怪,普通話是四聲,通城方言有六聲,跟毗鄰的崇陽一樣,大約也是被山巒屏障福地洞天遺存了古音。周館長轉(zhuǎn)臉跟他們館里人說方言,我就聽不懂。
周館長的父親是老文化局長,生前也研究地方戲曲。還在困難時期,為請一位鄉(xiāng)下老太唱民歌,父親自己掏錢買了兩斤糖塊兩斤肉,恭恭敬敬地送上前。父親的態(tài)度,讓年輕的周館長知道了對民間藝術(shù)的尊重。
聽我問起地方戲,周館長打電話請來了鐘清明先生。我曾見過鐘先生,知道他是通城地方戲曲專家,研究深入很有見地。
鐘先生開門見山地談起了通城的戲,“始于明代,多劇種接踵而入”,清代《通城縣志》就有“梨園聯(lián)吳楚之樂,笙簧盡閭閻之歡”的記載。這樣熱鬧的演出,唱的是什么戲呢?鐘先生認為“楚”班應(yīng)是唱“漢調(diào)”,“吳”班則是唱的“昆曲”或“弋陽腔”。
現(xiàn)在流行于通城和崇陽、通山一帶的提琴戲,起源于古代的拉弦樂器,明清時流行于中國南方,“江南絲竹”/“廣東音樂”中都有提琴,通城提琴戲保留的是其原始的形態(tài)和稱謂。
古腔今唱,荊楚遺音,那本嗓帶假嗓的高八度翻唱,還帶著山野田邊的無拘無束。
鐘先生說如今會唱提琴戲的人還不少,大約有十多個提琴戲班長年在通城和崇陽/岳陽/臨湘等周邊縣市演出,很活躍。
仿佛是應(yīng)證鐘先生的話,第二天驅(qū)車返漢,突然看見一輛花花綠綠的演出車停在路邊,車身上噴有“提琴戲劇團”字樣。
車內(nèi)無人,便到旁邊的居民樓前詢問。
一個年輕小媳婦從門內(nèi)走出,警惕地打量我們。
怕她誤會,我格外親切地談起提琴戲,說我是武漢來的,想知道提琴戲好不好聽。
小媳婦活潑地笑起來,說很好聽,她就喜歡聽。
演出車是誰的?
是他們家的哥哥的,小媳婦往隔壁一指。那是一幢更寬大更漂亮的樓房。小媳婦幫我叫開了那家的門。
女主人狐疑,聽明白我的意思后,很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劇團呀?也就是這房子上梁去唱一唱,年輕人不愛聽,也就是老人家喜歡?!彪m是這樣說,她還是打了手機把演出車的主人也是她的夫兄喚來了。
夫兄高高個兒,很有精神,也很開朗,見面就笑呵呵地說提琴戲,說父親就唱戲,自己十三歲就開始學(xué),還在縣劇團唱過幾天,現(xiàn)在自己唱,妻子也跟他一起唱戲。這一帶就他們唱得最好,崇陽/通山/平江/臨湘都有請的,今年已經(jīng)演了一百八十多場,年底下會更忙的。
“演出收入還好吧?”我問。
“不行不行,工費太低?!?/p>
他說的“工費”就是演出報酬,一場約兩千元,劇團有十六個人呢。
我問他家房子,可有弟弟家好。
“沒有沒有?!彼缓靡馑嫉赜中τ謸u手,說演出車也經(jīng)常壞,今年光修車就花了四萬。
可曾做點別的活兒?
他說沒有,他就喜歡唱提琴戲。兩個孩子都在南邊打工,他們夫妻就唱戲。他好像很開心,一直在笑,說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很支持他,還要為他申請一輛新演出車,讓他打報告。
“好事啊!報告打了嗎?”我問。
“還沒有,我不會打。”他又不好意思了。
“嗨,趕緊找人幫忙啊,快點把新車弄回來!”我都替他著急了。
他呵呵笑著說:“是啊是啊,是啊是啊?!?/p>
臨走跟他要了一張名片,彩色的,正面是“通城縣提琴戲劇團”,下面有聯(lián)系電話。背面是“演奏項目”,有“戲劇演出,喬遷志慶,樂隊祝壽,紅白喜事,汽車舞臺,有歌有舞”。
上車后我想起來,應(yīng)該告訴他,提琴戲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需要保護的民間藝術(shù)。不過,也許他知道,看他樂呵呵的,挺自信。他的名字叫:胡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