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雨季

■范保華

一

梔子花在夏季開放，那個季節(jié)，塘河村的上空總是飄溢著淡淡的清香。

塘河村是蘇北里下河地區(qū)水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小村，這里遠離縣城，溝渠交織，河蕩相連。沒有一條能開汽車的路，人們進出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了，只有緊靠東邊的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塘河，在終日不停地流淌著，向人們訴說著它的風霜雨雪，還有偶爾從河上駛過的噸位不算大的運輸船響起的汽笛聲，才能給這片還不富有的土地注入一些生氣，發(fā)布它存在的信息。

秀的家就住在村的最東邊，緊挨著塘河，秀是吮吸塘河的乳汁、躺在塘河的懷里生長的。塘河給了她太多的想象。秀今年十三歲，是村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再過十多天新學期就開學了，秀就該上六年級了。但離開學越近秀就越感到煩躁，整天心事重重，沉默不語，經(jīng)常一個人在學校和家之間走動，有時還坐在塘河邊的大堤上，木木地注視著那靜靜流淌的河水。

其實，秀是一個天真活潑、懂事可愛的小女孩，雖然生活未能給予她正常孩子一樣的溫馨，但是，父親與奶奶的關愛足以彌補那不曾擁有過的母愛，這使她感到了滿足，所以，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看到別的孩子和父母一道到外婆家拜年，心里才產(chǎn)生隱隱的酸痛。

十三年前，當村里用唯一的掛漿機船，把早產(chǎn)的母親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秀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探出半個身子，而母親流盡最后一滴血時離她而去。母女倆沒能見上一面就永遠地離別了。母親留給她的是一張父親講過的帶著幸福與自豪的笑臉和生前就起好的名字。從此，本該躺在媽媽懷里的秀只能睡到奶奶的被窩里。六歲時，由于經(jīng)常喘不過氣來，嘴唇發(fā)烏，父親帶她到醫(yī)院檢查，才知道秀得了先天性心臟病，必須做手術治療，且越快越好，否則，隨著年齡的增大，手術難度也越來越大。這可是一個需要到大醫(yī)院開刀的手術，有一定的危險性和一筆不小的費用，這也使本就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原來準備給秀當繼母的那個女人聽到這件事也沒有再踏進這個家門一步。言語不多、老實巴交的父親痛不欲生，他一咬牙，背著行囊外出打工去了。臨走時親了秀一口，對奶奶說：媽，我出去掙錢給秀看病，我不能孝敬您，也不能照顧可憐的女兒了，您老就多擔待一點。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秀聽說父親是在很遠的省城打工，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中山陵、總統(tǒng)府、長江大橋，還有許多的高樓大廈和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就有父親整天忙忙碌碌的身影。每年，只有在農(nóng)忙和春節(jié)時父親才回來幾天，那幾天，閑時下來講述外面世界的精彩，這給秀帶來無限美好的向往。秀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沒有想象中那么嚴重，每次父親講起，秀就不以為然，反而勸父親不要焦慮。秀看過一些書，書上有許多人間奇跡，秀也在默默地等待奇跡的發(fā)生，說不定自己的病有一天會突然好了，那真是太幸福了，這不是沒有可能的，秀就常常這樣想。

秀和許多同齡孩子一樣有著自己的幻想和喜好，學習成績好使她得到了不少夸獎，同學們也都喜歡與她一起玩，但懂事的秀放學后大多時間就待在家里，不是做作業(yè)，就是幫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在做這些事時，她胸前總是掛著一朵雪白雪白的梔子花。

秀喜愛梔子花是因為它的潔白和芳香，盡管它不是名貴花草，沒有值錢的身份，但它卻毫無怨言，一如既往向人們奉獻出它特有的香味。

梔子花在塘河村是太普遍了，它開花后味道奇香，一個人身上放一朵，三米外就香味撲鼻，女人們經(jīng)常把它掛在胸前，散香去味。若家中盛滿清水的花瓶中插幾支花骨朵慢慢開放，可以保留一個星期甚至更長，滿屋的自然香氣，十分怡人。梔子花的果實用水淬取可得黃色染料，同時還是味中藥，性寒、味苦，功能清熱瀉火，主治熱病心煩、目赤、黃疸、吐血，衄血等。鄉(xiāng)民們認為它可以驅(qū)病避魔，家家門前屋后都要種上幾棵。梔子花的生命力極強，隨便剪上枝條插入泥土中，就能自然成活，無需特別護理。秀的家房前有六七棵長得枝繁葉茂的梔子樹，每棵每年都能結(jié)出許多花苞，這些梔子樹還是秀的母親結(jié)婚時栽種的，有十多年了。雖然它并沒有給母親帶來好運，但在母親去世后卻長得越發(fā)旺盛了，現(xiàn)在就像幾把巨大的綠傘張開著，守護著這個家。

二

學校和村部在一起，那里有小賣部、衛(wèi)生所，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農(nóng)閑時村民們會聚集在這閑談拉呱。今年的暑假里，秀經(jīng)常往這里跑，秀不是來玩的，她心里煩著呢，每次她都會認真地聽大家議論些什么，或到校園里轉(zhuǎn)轉(zhuǎn)，直到很晚才回家，然后便留下一路的失落。所有這些變化起因于父親寄回來的一封信，這也是秀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封信，看完信秀心里感到陣陣絞痛，她把信放在床席下邊，兩行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嘩啦啦地往下掉。信的內(nèi)容在家時父親也隱隱約約地說過，不過這次父親的語氣是那么堅決，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秀感到未來再也不屬于自己了。信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今年開學你就不要報名了，過一段時間爸爸就帶你來看病，你不要記恨爸爸，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已不小了，該懂事了，專家說你這種手術再不做就會耽誤最佳治療時間，對你以后的生活十分不利，也很危險，所以爸爸才下這個決心……

秀一點也不怨恨父親，她理解父親，父親是愛自己的，愛自己超過他本人。父親也許是真的無能為力了，上次回家時，她就發(fā)現(xiàn)三十幾歲的父親頭上已生了一片白發(fā)，找不到一點與年齡相符合的朝氣，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并默默地為父親祈禱。怪誰呢？只能怪自己得了這個病，秀有時就這么想。

也就是前幾天，村里的大喇叭播了一條喜訊，說李校長家的兒子考上了南京大學，那可是一座名校啊。秀聽了浮想聯(lián)翩，秀也想考上大學，聽說南京醫(yī)科大學很有名，自己要是能在那讀書，不但能給自己看病，省下好多錢，而且還能給更多的人治病。況且父親這幾年就在南京打工，她要看看父親工作的單位是什么樣子。然而這一切美好的夢想還沒來得及長上翅膀就夭折了，這些秀雖然早就有一點預感，但還是來得那么突然，讓秀接受不了。

秀心里亂極了，有時喘不過氣來，悶得慌時，秀就上大哥哥、大姐姐們家借書看，也了解了一些課本上沒有的東西。她的思維想象也比同齡孩子成熟復雜許多，她渴望學到更多的知識，長大后帶著奶奶、父親到一座非常繁華的大城市生活，讓他們充分享受人間的快樂，這些是她心中的秘密，誰也不知道。難道這將永遠消失了嗎？她很不服氣，得想辦法，想一個什么辦法才能阻止父親的決定呢？

一天，秀在村里聽人說縣城有老人賣梔子花，二角錢一朵，有人一買就是十朵八朵的，姑娘們還拿它當小禮物送人。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秀聽了心里一陣暗喜，不聲不響向家里走去。秀想假如把家里的梔子花拿到縣城賣，不就能減輕家里的負擔，也可以解決學費了嗎？對，就這么辦。連日的陰云一下子從秀的臉上消失，不過這可不能讓奶奶知道，否則是行不通的，要想辦法騙過她。

遠遠地秀看到奶奶在田埂邊勞動，就避開她一蹓煙跑回了家。秀找到一只比較新的柳籃子，快速用剪刀剪下二百朵最大的含苞欲放的梔子花。然后灑上一些水，蓋上濕毛巾，把它藏在廚房一個角落里，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唱著歌，淘米做飯，等奶奶回來。

三

夜里，秀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覺，聽說去縣城有一條近路，不過非常難走，這不可怕。她算算幾點從家里出發(fā)，幾點到縣城，下午什么時間能回家，這些都應計劃好，做到萬無一失，要不然奶奶在家不見自己要發(fā)瘋的。對了，得給奶奶留張紙條，放在桌上，免得她擔心后怕，等到她知道了我已到了縣城，晚上回來再給她好消息。秀悄悄地下了床，寫了紙條，上面寫著：奶奶我到縣城賣梔子花交學費，太陽下山前到家，請放心。一切準備好后，秀睡著了。

模模糊糊中，秀驚醒了，抬頭望望窗外，東邊已露出了一絲白色，秀連忙下床。奶奶問她干啥，她說上茅房，然后，來到廚房里，拎起籃子朝縣城方向大步走去。

秀現(xiàn)在心里什么都不怕，只有興奮，只有掙了錢，交了學費，繼續(xù)上學，多吃一點苦又有什么關系呢，夢想要經(jīng)過艱苦努力才能實現(xiàn)，秀為自己所做的這些而自豪。

路上，秀開始盤算，一趟縣城200朵可賣40元，五趟200元就可解決學費問題了，假如再多一趟就能買一只新書包、文具盒什么的，還可買一把晴可擋日，陰可遮雨的小花傘呢，這可都是我自己掙的啊，今后每年都要到城里賣梔子花掙學費。至于手術還可以等一等，這么多年不也沒事么，想到這里，秀心里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輕松，大人們也真是多慮。秀想的就是這么簡單。秀心里美滋滋的，腳步越來越快了。

天大亮了，路上出現(xiàn)了行人，身后不時傳來自行車的鈴聲，然后“呼”地一聲從身邊穿過。那是起早趕集的村民們的身影。秀沒有去過縣城，只知道縣城所在的方向，但秀一點也不害怕，秀聽大人說過，人在外，不識路不要緊，嘴要勤，嘴就是路。秀的嘴本來就甜，所以不擔心會走錯路，再說生活中許多事不都是自己解決的嗎。

太陽出來了，秀有點累了，身上開始出汗。她用毛巾擦了一下臉，再把花籃換到另一只手上，兩腿交錯的速度更快了。

簡易的鄉(xiāng)村道在她面前突然轉(zhuǎn)了一個彎，伸向另一個方向，一條并不寬的小河擋住了去路。秀有點不知所措，她四處張望，河對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蕩，河邊還有一座小房子，一位光著上身的老人在小船上拉網(wǎng)。秀上前去問到縣城哪條路最近，老人頭也沒抬說，向西一里有座小橋，從小橋過河下去，有條小路，從蕩里走，二十里就到了。秀高興地說謝謝，轉(zhuǎn)身走去。老人一抬頭，大喊，快回來，小孩子不能走的，蕩里岔路多，會走不到頭的。秀高聲說，您放心，我摸得著路。

這是一個面積很大的不規(guī)則的河蕩，蕩內(nèi)情況十分復雜，到處是溝渠、草灘、蘆葦。解放前，鄉(xiāng)民們經(jīng)常到這里避難，土匪、日寇、國民黨軍隊和新四軍也到這一帶活動，常常聽到槍聲大作，哭喊連天，無數(shù)的生命葬身于此，演繹了許多悲歡離合、可歌可泣的故事?，F(xiàn)在這里已被規(guī)劃為省級自然保護區(qū)，每年冬天，有大量的飛禽來這里過冬。這里還有非常有名的“九龍口”，所謂“九龍口”就是有九條河像九條龍一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到一個地方集中，中間形成一座小島，像龍珠，十分美觀。據(jù)說很快這里就要大規(guī)模開發(fā)，到時會有很多人來度假、游玩。秀也聽人說過這些，不知是真是假。

蘆蕩里有許多五顏六色的野花，要是在平時，秀會收集起來，編成一個個花籃，可現(xiàn)在秀一點心思都沒有，秀感到籃子越來越重，氣越喘越急。

進入蘆葦蕩好長時間了，還不曾見過一個人，會不會走岔路了？她抬頭看看太陽，心想，不會錯的，這條路雖長滿了雜草，但有人走的腳印，估計離縣城不會太遠了。她自己給自己打氣，咬咬牙，繼續(xù)向前走去。

四

太陽已經(jīng)到了頭頂，秀還在蘆葦蕩中，怎么走不到頭呀，是不是迷路了？想到這里，秀打了一個寒噤?；鹆业奶柌粩嗟睾婵局J葦蕩，一股股蒸人的熱氣撲面而來。秀感到太難受了，喘不過氣來。不要緊，要堅持，堅持就是勝利。又走了好長時間，路已沒有了形狀，也沒有了人的腳印。秀發(fā)現(xiàn)邊上有個小土坡，就吃力地向上爬，踮起腳尖，向四周張望。聽說縣城有許多煙囪和高層建筑，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但現(xiàn)在秀的眼前還是望不到邊的蘆葦。秀嚇得渾身打顫，趕快往回走，要在天黑前走出去，不然相當危險。這一點秀是十分清楚的，秀是一個有主見的女孩子。

太陽像一個大紅臉盆加速往下滑。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東西的秀早已餓得頭暈目眩，汗水濕透了全身，嘴唇發(fā)烏，艱難地喘著氣。她只感到胸口在一陣陣地痛，像針刺一樣，這是以往從沒有發(fā)生過的，她不得不坐在草地上，捧起路邊小溝里的水喝了起來。

太陽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蘆葦蕩的黑夜是鬼魂的世界，遠處，不時傳來一陣不知名的鳥的叫聲，還有“咚咚、咚咚”的擊水聲。秀感到有許多幽魂跟著自己，在四周游蕩。秀心里開始充滿了恐懼，嚇得大哭起來，高聲喊著爸爸、奶奶。驚恐中秀搖搖晃晃地倒了下來，吃力地在黑暗中向前爬去。

隱隱約約中秀看到了媽媽，秀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見到過媽媽，但這次媽媽是更加的親切、美麗，媽媽微笑著張開雙臂，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從遠處飛來，秀像小鳥一樣撲進媽媽的懷中。秀躺在媽媽溫暖的懷里，在媽媽的搖籃里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的病好了，媽媽買了好多新衣服，還有自己喜歡的小花傘，爸爸買了新書包和學習用品。開學那天，爸爸媽媽一起拉著她的手去學校報名。老師、同學們都熱情歡迎她。作為升旗手，自己在兩位護旗手的護衛(wèi)下，雙手捧著鮮艷的五星紅旗向旗桿走去……

就在這天晚上八點多鐘，天黑下之時，在家焦急等待的奶奶再也坐不住了，拿著秀寫的紙條跑到村書記家里，并把秀的爸爸寫的信的內(nèi)容簡單地說了一遍。剛吃過晚飯的書記一聽忙說壞了，立馬用喇叭通知李校長及其它村里的有關人員，組織了十多個人，連夜騎車到縣城，分頭去找。他們找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旅館等，也沒有找到，最后到公安局報了案，才垂頭喪氣往回走。路上村書記在心里反復地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一顆星星，沒有一絲風，沉悶的空氣預示著天氣將有大的變化，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大家心里翻動。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隨即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八月的雷暴雨說來就來了。一行人閃進路邊的一座小屋，小屋里一位老人吃驚地對書記說，大兄弟，我認識你，這么晚了做什么?。繒浾f，大爺，我們村的小秀一大早到縣城賣梔子花，到現(xiàn)在也沒回家，大伙正在找啊。老人說，是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書記說，就是就是，您見過嗎？老人說，她跨著藍子，從蕩里去了，說是到縣城。

不好，秀肯定迷路了。書記立即把人分成四組，從不同的方向進入蘆葦蕩。

人們打著手電，在泥濘的黑暗中艱難地尋找著，雨停了，黑夜已進入黎明時分，天終于開始發(fā)白。

忽然，李校長驚叫起來，那有一個人。

秀靜靜地躺在雜草叢生的圩埂上，頭枕在一條清澈流淌的小河邊，河面上還有水鳥在戲耍，兩邊一人多高的蘆葦在微風中輕輕搖動，一籃子梔子花散落在她的四周，這些花蕾經(jīng)過一夜的雨露滋潤，已競相開放，那醉人的花香從花朵中涌出，飄蕩在清新的空氣中。

在人們親切的呼喊中，秀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李校長輕輕地抱起秀，含著淚說，孩子，你是我們學校今年第一個報名的學生啊。兩行晶瑩的淚珠順著秀的眼角滑下來，滴在盛開的梔子花中。

鮮艷的太陽在人們的期盼和祝福聲中升上了天空，越來越高、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