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黃永玉九十了,“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這是他由衷地發(fā)出的感慨。
他的一生,走過太多的地方,吃盡了種種苦難,也享到了莫大的福分。從家鄉(xiāng)鳳凰,到廈門集美學(xué)校,抗戰(zhàn)時的內(nèi)地,輾轉(zhuǎn)臺灣、香港,最終回到北京,乃至晚年駐足的意大利、法國……而上海,在他的眼中,始終有著極為重要與特殊的地位與意義。“年輕時在上海的日子,沒一天不辛苦,可我始終是那么愛這個城市,沒有原因,也不需要原因?!?/p>
在上海圖書館舉辦的“我的文學(xué)行當”展覽會上,黃永玉再次來到上海,盡管行色匆匆,卻仍然不忘與新老朋友見面,還參加了“新民藝譚”的專題講座與《可凡傾聽》的錄制。當老朋友曹可凡問起:“如果再過個50年,人們談起黃永玉的時候,你希望他們怎么說你?”黃永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個混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上海因緣
《新民周刊》:黃先生,這么多年來,您開過無數(shù)次畫展。在90歲時您卻辦了個最特別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回顧展覽,而首站就放在上海,可見與這座城市的淵源與感情。當年您的表叔沈從文先生寫過一篇《論海派》,他對海派的文化基本上采取不屑的態(tài)度,后來魯迅先生也加入論戰(zhàn),京派和海派的爭論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而您卻對上海似乎一往情深。
黃永玉:我開始接觸世界,接觸家鄉(xiāng)以外的那個大的世界,是從上海開始的。小時候就看《時代漫畫》、《上海漫畫》,認識這個時代、社會、環(huán)境,也知道了張樂平、葉淺予、張正宇、張光宇……我就想一定要到上海來。
第一次來的時候很小,是1937年陪父親路過上海,準備到福建去。那次我住在白湖旅社,現(xiàn)在恐怕找不到了,鳳凰小孩12歲,人家?guī)е业教幦タ?,看國際飯店,問我高不高,我說不高,我家里的房子比它高。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的房子有的是在山上的。那個時候大家說看國際飯店要仰起頭,會把帽子也掉下來,我就奇怪,你就不能按著帽子看么?哈哈哈!
《新民周刊》:再一次到上海已經(jīng)是抗戰(zhàn)勝利后了吧?
黃永玉:對,1946年,參加了木刻協(xié)會,老前輩們都在上海,所以一定要到上海來。我當時在廈門教書,教半年書就是為了到上海來,湊一筆路費。
到了上海,我就被安排在巴金先生那個出版社的宿舍里,隨后開始找我的關(guān)系,見到了我多年以來寫信來往的老前輩:野夫先生,李樺先生等,接觸得最多的是楊可揚等人,當時他們在虹口大名路的樓上。還見到了唐弢先生,唐弢先生對我非常好,想方設(shè)法要幫我的忙,設(shè)計封面啊,刻點插圖等等,這些我倒是可以勉為其難做到。有一次他介紹了有錢人家的一個老頭讓我畫一個油畫像,我不會畫,這怎么辦呢?趙延年是我的朋友,他念過美專,那次來我房間玩,很瀟灑地舉筆把輪廓勾勒出來了,然后就走了,我一想不行啊,他怎么不畫完呢?我畫不下去了,結(jié)果我很勉強地畫完了這幅畫,當然因為太差了,最后錢也沒有拿到。
每年我們在上海開兩次木刻展覽會,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我當選常務(wù)委員。當時窮得很,窮到什么程度呢?可能今天沒有人可以過我這樣的日子。吃一頓飯要從虹口走到復(fù)旦大學(xué)找我的初中同學(xué),或者到同濟大學(xué)找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吃完飯再往回走,回去刻木刻。飯是吃到了,可是費鞋,我唯一的一雙皮鞋,我很心疼,可是也沒有辦法。那時候我們搞木刻沒有政府的支持,自己刻了拿去發(fā)表,一般都是沒有錢的。有一天全上海的大學(xué)生都游行了,我跟著同濟大學(xué)的幾個同學(xué),還畫了幅20多米長罵美國佬的漫畫,也參加游行。走到外灘,國民黨的水龍頭就沖過來了,沖得我一身都是水,我唯一的一件西裝,后來放在樹杈子上烤干,一烤就更變了型,完全沒辦法穿了。那時候一個展覽收了攤,大家說一起試一試西餐,找到一個小弄堂門面,我記得有一杯帶糖的紅茶,一小碗湯,還有飯,飯里面有牛肉,啊呀,那就非常滿意了,大概8毛錢。當時滿意到什么程度?我對李樺、野夫先生說下次有展覽會我們再去吃一頓好不好?就是這樣的狀況,真是不講價錢的。當時沒有人委托你,都是沒有津貼的。就是一邊工作,一邊自己刻木刻。那時候年紀輕滿腔熱情,開心得不得了。
《新民周刊》:您后來回憶,當表叔沈從文得知您去了上海,還特意在給學(xué)生汪曾祺的信里擔心你和女明星們鬼混,被“掏空了身子”,哈哈哈。
黃永玉:哈哈,身子是天天空的,因為天天沒有錢。就想辦法賺錢。一幅木刻5塊錢,房租是50塊錢,所以一定要刻10幅木刻才能交房租。我那時認識的報紙雜志不多,臧克家先生就非常好,老幫我介紹。不光是這樣,還先墊錢。比如我?guī)?張畫,稿費25塊錢,他一拿到畫就先給我錢。像這樣的老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當時每一分錢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有次坐電車到了終點站,大家都下車了,我發(fā)現(xiàn)還有兩分錢沒有找給我。售票員當時很不高興地找給我。我下車后,他還伸出頭來用上海話罵了我一句粗話“癟三”!現(xiàn)在想想就覺得好笑。
《新民周刊》:盡管在上海的歲月無一日不辛苦,但在您晚年的回憶中,印象最深的還是師長、友朋們深厚感情的圍繞,對么?
黃永玉:比如李樺先生,他非常了不起。我和他寫信是在30年代初,到了1946年,他也到上海了,和朋友在虹口一起弄了個花園房子。那時候一些老前輩也常常到他那里去。他對我這個小孩兒啊,也印象不錯。有一次我們相約到大光明看電影,看迪士尼的《幻想曲》。他叫我到虹口總站去搭車,到了總站,他說你有電車錢嗎?我說沒有,沒有的意思就是他有這個錢,我沒有。他說,行,那我們走過去吧。于是他就陪著我從虹口總站走到了南京路上的電影院。解放后,他在中央美院當版畫系主任,我在他底下教書,這又是很難得的緣分。這個老先生真的是很了不起的。
有時候我也去看巴金先生,巴先生不大說話。文藝界的老前輩我認識的非常多,但我就怕巴先生,因為他不說話。
我在上海還認識了一些年輕的朋友。來往的有柯靈先生的侄兒,還有田青,以及在幫蕭乾做助手的魏武等人。他們基本上老到我住的地方去玩。那時候一群年輕人信口開河,我們有的時候找汪曾祺玩,汪曾祺就寫信給沈從文,說有幾個小孩常常到我的住處去,“除了永玉以外,這幾個人都非常的狂妄!”還有一位我的朋友,小名叫阿仔,他非常會說話,做一些譬喻非常經(jīng)典,經(jīng)常讓我們開懷大笑。沒想到日后反右了,阿仔成了極右派,送到青海去勞改,然后就沒有消息了。我常常想到這個朋友,據(jù)說他的罪狀里有這樣一句話:“如果勞動能夠改造思想,牛早就都變成思想家了?!边@句話可要了他的命,當然不止這一句。從上海分別后,到他勞改,我們都沒有再聯(lián)系過,現(xiàn)在還是常常想念他。
《新民周刊》:聽說您當時在上海還是小有名氣的,以至于還和錢鐘書先生一起,挨了一本名為《同路人》的左派雜志的罵,說你的木刻是“對國家對人們無益的”。
黃永玉:我的第一張木刻是發(fā)表在《青年》雜志的,刻的是江西慶豐趕集的情況。我雖然是左派,但我刻的木刻里有的是不太進步的,喜歡刻點民間的東西等,經(jīng)常受到批評。原因是我出生的那個地方是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我大多數(shù)的教育、文化背景離不開那里,因此作品里理想抒情的部分可能多一些。錢先生問題不大,他不在乎。我不行,因為我才剛剛出道,我比較緊張。想想挺苦惱,我們是一個陣營的啊,為什么要罵我?但是也算了,也沒有什么問題。后來我和錢先生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有時我到他家玩,他也到我家玩。我和他說起,40年代我們一起被罵,現(xiàn)在倒還過得不錯。錢先生回答:“現(xiàn)在我自己健在,說真的,也希望他們福體安康?!?/p>
《新民周刊》:您那時在上海只呆了一年多,從1946年底開始,1948年就去了臺灣。在您的印象中,這么多年,上海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我記得您給曹可凡寫過一句話,內(nèi)容是:“上海過去是冒險家的樂園,如今是藝術(shù)家的搖籃,誰不信,我揍他!”
黃永玉:當時張正宇先生要編一本大畫集《今日臺灣》,需要兩個助手。張先生的頭腦是很精明的,需要又能夠干活、待遇又不高的人,當時就把我和陸志庠請去了。于是我就離開了上海。
但是無論到哪里,只要人家問起我,我就說我最喜歡上海,包括解放前,讓我認識世界就是從上海開始。若是在內(nèi)地,怎么會知道現(xiàn)代派的繪畫潮流?世界美術(shù)的思潮我是從上海開始理解的。更可貴的是,很多小時候崇拜的人逐漸在上海變成自己的朋友,這種感覺太妙了。
還有一件事情我告訴你,90年代我有一次在上海,寄居在王丹鳳陜南邨的家里,有天打車,和出租車司機聊天,她是個女的,知道我是畫畫的之后,告訴我她丈夫也畫畫,因為喜歡畫畫,放棄了原來的工作,她為了全力支持丈夫,一個人開車養(yǎng)家,她堅信自己的丈夫一定能畫出名。我聽了很感動,回去送了本畫冊給她丈夫,轉(zhuǎn)達一個畫畫的對另一個畫畫的人的敬意。這就是上海,別處沒有!
比我老的老頭
《新民周刊》:您前些年出版的《比我老的老頭》轟動一時暢銷不衰。在這本書里,很多篇幅的回憶都發(fā)生在上海,很多描寫的老頭也都在上海結(jié)緣。
黃永玉:像巴金先生,在我心里他是圣人。幾十年后,看看他的信,總是在規(guī)勸別人。曹禺、沈從文等等,他都在規(guī)勸別人。我始終覺得,他的威望僅次于魯迅,可是“文革”中張春橋居然說沒槍斃他還是對他好的,要知道他影響了幾代人的思想??!當時很多年輕人到延安去就是受了他的影響。這是有功勞的人,怎么可以對他那么不客氣,這真是太奇怪了!
《新民周刊》:說起巴老和魯迅,我記得您似乎還見過內(nèi)山完造先生?
黃永玉:內(nèi)山書店在虹口,有幾位版畫家朋友帶我去看內(nèi)山先生。內(nèi)山先生是魯迅先生朋友,人很好,常常請我們喝茶。后來有一天聽到一個消息說內(nèi)山先生被遣送回日本了,當時我們跑到店里面發(fā)現(xiàn)沒有人管了,門口擠滿了人,書散落一地。我們幾個人馬上跑到碼頭,那個時候內(nèi)山先生已經(jīng)上船了,船舷的梯子都撤掉了,他看見我們還非??蜌獾氐懒嗽僖?。從此就這么和內(nèi)山先生再見了。內(nèi)山先生后來從香港回到北京,我去看他,他看到我高興得不得了。再后來我到日本,他的弟弟在日本,我看到當年我們的版畫都還在他那里保存著。
《新民周刊》:在上海,您與黃裳、汪曾祺兩位的友誼,也是至今值得珍藏的美好記憶。
黃永玉:那時候他們介紹我去閔行中學(xué)教書。星期六到市區(qū)來找汪曾祺,然后一起去找黃裳,黃裳是有錢人,他在公司算是高級職員,和《文匯報》的關(guān)系很密切,家庭又簡單,只有一個老媽媽。那時候他一看到我們就馬上放下手頭的文件,抽屜一鎖,就和我們走。汪曾祺私下里告訴我,在上海灘能混到這樣的級別,是頗不簡單的。幾乎每個星期六黃裳就帶我們出去玩,吃東西、看電影、喝咖啡……前兩年我來上海看他,特意請他全家吃了一頓飯。我和他說:“黃裳,我吃了你一輩子的飯,這次我請你?!?/p>
《新民周刊》:您和汪曾祺曾經(jīng)是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在上海的歲月里,他還曾在給老師沈從文的信里,毫不掩飾對你的贊美:“黃永玉是一個小天才,即使你將來寫不出東西,多做一些幫助黃永玉的事也不會令你失望。”
黃永玉:這封信后來沈從文先生送給我了,有好幾千字,里面還有一句話:“我總算找到了我可以終身做朋友的人。”現(xiàn)在他去世十幾年了,如果現(xiàn)在能夠在世,能夠再和他說東說西就好了。他不光在文學(xué)上有造詣,他在繪畫上非常有隨意性,對很多問題都有獨特的見解。
《新民周刊》:您在和李輝先生的談話中曾經(jīng)說過,如果現(xiàn)在汪曾祺在的話,可能您的萬荷堂就不是現(xiàn)在的萬荷堂。您的畫也不會是今天的樣子,為什么會把汪曾祺先生放在您人生中這么特殊的地位?而且你寫過很多老頭,就是沒有寫過汪曾祺,當時李輝先生問過您,您說您覺得他分量太重,下不了筆。
黃永玉:有一段時間他寫樣板戲,彼此間的生活就拉開了好多年。那時候孩子小,還讓孩子看看汪伯伯的戲。在劇場里汪曾祺沒有招呼我的孩子,傷了他們的心。那時候我就有一點看法,但當時的生活就是這樣,有一點看法也是很正常。四人幫被打垮了,后來他到我家里來,當然那些看法不可能沒有影響,于是我就怠慢了他一點……一些很復(fù)雜的因素影響了我們的距離。后來當我在意大利的家里,我的孩子看到報紙,說:“爸爸你看,汪伯伯去世了。”我當時在樓上寫東西,我就說:“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走啦?”老朋友去世,并不像書里面講的,好像并沒有特別痛苦的情況。就覺得是老了,去世了,不會捶胸頓足的,也可能是年紀大了,沒有太大的感覺。
《新民周刊》:前些年您的老朋友殷振家先生、黃裳先生、謝蔚明先生先后去世了,您說在上海的老朋友就一個也不剩了。
黃永玉:殷振家值得提一提,他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他是我在江西時的老同事,在1943年左右在江西在蔣經(jīng)國管理的時候叫做新贛南。那個時候在劇團里殷振家是個重要演員、一個很杰出的表演者。我們那時候來往得很頻繁,我才19歲,在那里是見習(xí)隊員,每天就是看書、刻木刻,沒有擔任任何工作。抗戰(zhàn)時候的劇團培養(yǎng)了多少年輕人,年輕人是在劇團里掛單成長起來的,我就是這么一個年輕人,得到了他們的好處。我們從1943年分手,沒有再見面。我很掛念他,所以我90年代到了香港后,就托人幫忙打聽,沒想到朋友回來告訴我,他親眼看到殷振家的生活,“再沒有一個人在解放后的生活還是這么慘的”。于是我就開始和他聯(lián)系,寫了很多信。一邊寫信還一邊畫插圖,當年我住的地方我就畫了不少給他。我每到上海就找他,他也的確覺得我是最了解他的,所以我們在上海一直有相當深入的生活接觸。不幸前些年他逝世了。我就趕快從北京趕來參加他的追悼會。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就是他導(dǎo)演的,張樂平也是他的老朋友。我還有一個朋友是謝蔚明,也去世了。前兩年黃裳又走了,我在上海的老朋友就沒有了。
《新民周刊》:您曾經(jīng)說過沈從文先生給了您文學(xué)的良心,而聶紺弩先生給了您文學(xué)的樣式。為什么?
黃永玉:我當時是左派,我的表叔沈從文是不是右派我們先不去管他。他是教授,他當時在學(xué)院教文學(xué)。從文學(xué)為現(xiàn)實生活服務(wù)的這個方面,他是有距離的。而且我從年輕一直到中年,都是跟著左派來往的,談不到受他文學(xué)上的影響。而聶紺弩先生也是很有分量的。尤其他的人格比較偉大。聶先生一生始終是文章寫得好,戰(zhàn)斗力很強的?,F(xiàn)在看看他的文章,太不像話,太左了。但是在當時,他的文章一出,所有右派的人都不敢出聲。他晚年寫的幾篇雜文、詩歌,任何時候來看都是很有力量的。
《新民周刊》:您曾經(jīng)還給曹禺先生寫了封信,批評他的無所作為。沒想到他不但沒生氣,還受到很大的觸動,把信裱起來掛在家里。
黃永玉:我和曹禺先生是好朋友,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寫信,說他為勢位所誤,再也沒有寫出好作品來。所有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得罪曹禺了,沒想到信收到后,他很激動。他后來有時間就找我聊天。聊天的時候他就說他對不起從文,從文受苦難的時候他都沒有常常去看他。他還說他很羨慕我,有這么多的朋友,他就從來沒有人來找……哎,解放以后,把知識分子全部弄起來,高高供著……哎呀,其實很簡單!貼著地生活,離地面近一點??鞓窡o限!你拔高了,東張西望,不踏實。無論是寫書還是繪畫,都貼著地,像對待小時候的同伴一樣去對待。無論誰來都一樣,人家就不會對你見外了,你也用不著說謊。是不是?
流不盡的《無愁河》
《新民周刊》:近年來您花了很多時間在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創(chuàng)作中,至今已出版第一部《朱雀城》,才寫到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已有近80萬字。
黃永玉:抗戰(zhàn)勝利時我就打算開始寫了,現(xiàn)在想那時候真是開玩笑,若真寫了,我怎么可能寫得像今天這樣的面目呢?那時候沒寫,回北京以后更談不上寫了,當時看到一些老前輩、老大哥因為寫文章倒大霉了,我當然不敢寫,想都不敢想。更何況寫的時間也沒有了,下鄉(xiāng)啊上課啊把時間都占掉了,寫文章的動機就不再存在了。我們那個時候就是搞創(chuàng)作,不是圖錢,也不是圖名,出名要倒霉的,就是想要創(chuàng)作,有機會可以工作,別的情況都不去考慮了。這樣的狀況下文章是寫不出來的。到了四人幫垮臺后,我就逐步逐步寫一些有趣的文章。聽到一些老人家反映還是很開心的,胡喬木也寫信給我說好,我很開心。
我那個地方小雖小,非常邊遠,偏僻,但是出了不少人物,每個人都是挺有意思的,是歷史的一個部分,如果我不把它寫出來,別人都寫不出來,我不寫就可惜了。我希望我能夠把它寫完。有的人說可以先寫解放后,抗戰(zhàn)八年慢慢寫,活得長一點能夠?qū)懙浇夥藕竽蔷秃昧???墒俏也荒芊畔驴箲?zhàn)八年不寫,抗戰(zhàn)八年還有很多有意思的事。不過我覺得,真正的文學(xué)作品,在回顧歷史時不要詛咒它,不要罵它憐憫它。一個人得罪另一個人已經(jīng)不簡單了,能夠讓全國人都難受這是需要本事的。所以我想慢慢地寫這樣一個事情,不要詛咒、不要責備,慢慢地寫到人的心里頭去,希望有機會把它寫完,寫不完我也沒有辦法了,就是感到有點可惜了,畢竟我90歲了,如果天天認真寫作,我算過,100歲之前玩的時間就沒有了!哈哈哈。
《新民周刊》:您自己也說,寫這部書稿的時候未免晚了一些,很多老人都不在了。當您在稿紙上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會不會覺得那些老前輩比如蕭乾、從文表叔都會在旁邊看著你?
黃永玉:是的。我感到周圍有朋友在等著看我,有沈從文、有蕭乾在盯著我,我們仿佛要對對口徑,我每寫一章,就在想,要是他們看的時候會怎么想。如果他們在的話,哪怕只有一個人在。比如如果蕭乾還活著,我估計他看了肯定開心得不得了。表叔如果看到了,他會在旁邊寫注,注的內(nèi)容可能比我寫的還要多。巴先生不好說,但我覺得他會喜歡。
《新民周刊》:您曾有句名言——“很多人想要跳出紅塵,而我偏要往紅塵里鉆”。
黃永玉:寫東西、畫畫必須要在紅塵里,出來的題材也不一樣,人家罵你兩句也不在意。“文化大革命”上千張大字報,我還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
《新民周刊》:您的一生伴隨著苦難與艱辛,可您卻很贊同“要客觀地看待自己的苦難”,這是為什么?
黃永玉:我從小受的教育比較特殊,我們那邊常常殺人,街上一吹號,我們?nèi)嗤瑢W(xué)都往外跑去看殺頭,看得太多了,同時和街上的人一起評論,來殺頭的值價不值價。我們放學(xué)了經(jīng)過殺頭的地方還會打鬧,互相扔人頭。再加上抗戰(zhàn)八年的殘酷的生活,對于生死我就有了我自己的角度,我可以自己調(diào)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尤其是我本人在“文革”中常常說謊,我一輩子不大說謊,“文革”中卻常常說謊,讓醫(yī)生給我開假條,讓我去玩,玩得非常大膽,很少感到痛苦。一位老朋友來轉(zhuǎn)告我:“你稍微收斂一點,表現(xiàn)沉重一點,不然你受的苦還要大?!庇绕涫呛髞砼诋嫷臅r候,他要我表現(xiàn)得沉痛一點。
對待人生,我有我的看法,不在乎,沒什么了不起。尤其我是孤立的個體,在文化上我是個體,我不需要照顧周圍。我們學(xué)校也有很多派,比如延安來的,還有徐悲鴻派的等等,我沒有派,我就是一個人,不過一個人也有個麻煩,就是誰都可以欺負你。形象一點,誰都可以踢你兩腳,打你幾下,你要忍耐,回家去用功。所以我在家很努力,幸好我沒有派,我是個個體,自由。
由此想到自由的問題。自由是什么?別人給你的,那叫做自由嗎?自由是自己主觀的東西。司馬遷是自由的,受了宮刑,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面,寫出《史記》來。很重要的是培養(yǎng)自己主觀的自由意識。對于周圍的社會就要用這種態(tài)度。那時我關(guān)在牛棚,關(guān)在牛棚里怕什么?“文革”十年不準我抽煙,不準抽煙就不準抽煙,怕什么?這個叫做自由。
《新民周刊》:在鳳凰,您為表叔沈從文的墓碑上題字“一個戰(zhàn)士若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要回到故鄉(xiāng)”,而您自己也為自己題下了碑文“愛、憐憫、感恩”,這代表什么意思?
黃永玉:愛是因為有很多老前輩、家里人、朋友這么愛我。而一生遇到這么多愚蠢的、幼稚的、殘暴的手段,你怎么能不去憐憫他,為什么那么傻呢?因此我要憐憫這些人為什么這么蠢?好好的一個世界怎么弄成這樣!在巴黎圣母院旁邊,有一個紀念二戰(zhàn)的圓形小廳,刻有一句話:“可以原諒,不能忘記?!蔽艺J為它是錯的,這個事怎么可以原諒呢?所以我覺得應(yīng)該是:“不要原諒,也不忘記!”所以我用憐憫。然后還有感恩,難道不應(yīng)該感恩嗎?這個世界這么多的好人、這么多的對你好的人,有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對這個世界要感恩。
《新民周刊》:您90歲了,對于年輕一代的80后、90后、00后,有怎樣的話想說?
黃永玉:90歲再說年輕可能就不像話了,我在北京常開玩笑,說我死的時候一定要弄清楚我確實死了,不要等我還沒死透,就把我送到火葬場去。你可以撓我癢看我笑不笑,或者拿根針扎我一下,不然送到火葬場電爐里,我想敲門都來不及了。哈哈哈!開個玩笑。
我想告訴年輕人,我從小時候起,就沒有浪費過時間,我有一桿獵槍、一只狗、一個喇叭,很多的書。我就是看書、吹號、帶狗上山打獵,連下棋打橋牌我都不會。我就看書,刻木刻。我感覺現(xiàn)在的孩子們把時間花在玩上太可惜了。我最贊成看書,沒想到我一轉(zhuǎn)眼就90歲了,我希望大家不要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