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從來沒有一個建筑師,能與一座城市的一個時代如此交融。也許人們一度暫忘,卻依舊使用著他的作品。終究,只要提及那個時代,只要提及上海的城市風貌,人們就會懷想,哦,那是——拉斯洛·鄔達克。他的傳奇,也是上海的傳奇。
誠如上海歷史博物館研究員薛理勇先生所說:“鄔達克出生于奧匈帝國,卻因緣際會成為了一個‘上海人。當25歲的他身無分文流落到上海的時候,他一定不會想到在遠離故鄉(xiāng)的這座東方城市,他的個人命運會與這座城市的夢想產生奇妙的契合。在這個‘第二故鄉(xiāng),他的才思噴涌而出,從1918年到1947年,29年間,由他設計建成的項目不下50個,單體建筑超過100幢,其中50多幢已先后被列為上海優(yōu)秀歷史建筑?!?/p>
米蘭理工大學建筑系教授亞歷山德羅·德·馬吉斯特里斯如此評價鄔達克:“鄔達克被重新發(fā)現(xiàn),得以重構20世紀最初幾十年的世界建筑史。這幾十年是歐洲設計文化中具有豐富性和多樣性的一個時期。另一方面,從全球的角度來看,這位匈牙利設計師‘一戰(zhàn)期間在俄羅斯淪為戰(zhàn)俘,經(jīng)由俄羅斯來到中國,他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創(chuàng)建其主要的專業(yè)成就,在‘一戰(zhàn)末到日本入侵前這段時間,在以城市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的強大動力為特征的階段,成為當?shù)刈畛晒Φ脑O計師之一,也是上海轉型最敏感的闡釋者之一?!?/p>
鄔達克一生90%的作品留給了上海。在上海人心中,他就是一名地道的“上海”建筑師。
如同種子落到了合適的土壤里
10月26日,同濟大學出版社在上海圖書館進行新書發(fā)布——《鄔達克》。這一天,恰好是鄔達克逝世55周年。
2013年,對于鄔達克研究者來說,是個特殊的年份。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主任黃顯功說:“今年對上海來說,從歷史角度來講是一個特別值得紀念的時機,就是上海開埠170年。今年又恰逢鄔達克誕辰120周年和逝世55周年,這幾個時機合在一起,正好也能見證上海近代歷史發(fā)展的一個過程。上海的開埠也是上海開放的歷史過程,只有上海的開放才能迎來上海這個城市的發(fā)展。特別是上海這個城市的性格,它的來源,不僅僅是中國人的一種文化的創(chuàng)建,還來自于國際的因素。在開埠以后的上海歷史發(fā)展過程當中,有許多外國人在上海付出他們的智慧,共同為上海城市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上海的國際化離不開外國人的參與,鄔達克在上海的這些作品留給了上海,也是上海近代城市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的見證。”
記者粗略統(tǒng)計,今年以來,關于鄔達克的書,出了不下五本,除了同濟出的由意大利籍建筑歷史博士盧卡·彭切里尼與匈牙利籍藝術史博士尤利婭·切伊迪所著《鄔達克》以外,該書的譯者華霞虹、喬爭月早前還聯(lián)手著有《上海鄔達克建筑地圖》,上海作家王唯銘的新書也冠名《與鄔達克同時代:百年上海租界建筑的解讀》。
鄔達克熱,表面看,好像是由于幾個關鍵紀念節(jié)點的聚集。如果深入探究,恐怕又不僅于此。誠如《鄔達克》一書中如此寫道:“彼時的上海是一個五方雜處的城市,被劃分為三個行政區(qū)域(英美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但各界之間并無明顯的界限。城中居住著國籍和種族多元的居民:這是一種始終處于蓬勃變化中的復雜的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逼鋵?,鄔達克本人都太像當年的上海了。
1916年,作為奧匈帝國第二十步兵團的中尉軍官,會說烏克蘭語的鄔達克,被俄國的哥薩克騎兵俘虜。之后輾轉到了西伯利亞。此時,他原本的祖國奧匈帝國已經(jīng)土崩瓦解,俘虜他的沙皇俄國也已經(jīng)日月?lián)Q新天。有人鼓噪,希望鄔達克加入捷克軍團,可“既沒有他們的理想,也沒有他們的狂熱決心”的鄔達克,選擇了離開。從哈爾濱到上海,鄔達克,這一失去了祖國的前軍官、在“一戰(zhàn)”爆發(fā)前剛剛畢業(yè)于布達佩斯皇家約瑟夫理工大學的合格建筑師,如同種子落到了合適的土壤里。
同濟大學城規(guī)院教授、中科院院士鄭時齡介紹說:“鄔達克先是在美國建筑師克利開設的克利洋行工作。在此期間他與克利合作設計了中西女塾、美國總會、四行儲蓄會漢口路大樓和諾曼底公寓等一系列作品。這些作品均為復古樣式,但鄔達克給這些建筑,烙上了深深的個人印記,比如面磚裝飾之類。
“1924年年底鄔達克自己開業(yè),在1930年代達到他的建筑師生涯的鼎盛時期。具有強烈時代感的大光明大戲院于1933年6月的落成,標志著鄔達克設計風格完成了徹底的轉變,他的新潮設計立刻受到建筑界的廣泛關注。1934年12月,幾乎是美國30年代摩天樓的直接翻版的高達83.8米的國際飯店落成。這座大樓不僅造型新穎,融匯了現(xiàn)代建筑和表現(xiàn)主義的語言,其結構、設備都代表了當時上海甚至遠東地區(qū)的最高水平,由此奠定了他在上海建筑史上不可動搖的先鋒地位?!?/p>
盧卡告訴記者:“鄔達克特別重視在匈牙利的家族,同時他也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他在上海結婚,有了三個孩子?!?/p>
今年早些時候,鄔達克的女兒德威特女士曾經(jīng)來到上海番禺路129號。這一歷史4年修繕完工的老宅,德威爾童年時的家,已經(jīng)成為鄔達克紀念室。而不為人知的是,鄔達克最初為自己建造的房子,并不在此處。
1922年,鄔達克與蘇格蘭后裔伊麗莎白·吉塞拉·邁爾結婚。與吉塞拉的家庭相比,鄔達克屬于正宗鳳凰男。1920年來到上海的前奧匈帝國軍人,下船的時候一文不名。而吉塞拉的祖先穿越西伯利亞來到大清,住在中國已逾三代。她的父親是德國巴斯夫公司染料在華的獨家總代理,母親來自英國貴族家庭。
婚后,鄔達克在呂西納路(今利西路)17號設計自己的家,這是一個有著4000平方米大花園的宅子,建造經(jīng)費則是鄔達克從岳父那里借來的。鄔達克新婚的住宅,距離他自己設計的中西女塾不遠。而隨著一單一單建筑設計案子的成功,鄔達克有了積蓄。并且,他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相繼出生。鄔達克在哥倫比亞路(今番禺路)買了一塊地皮,想要建一座比呂西納路的家更大的房子。不料工程還未結束,他就意外接到了購買請求。買家是一位重要的、無法拒絕的中國客人。于是,鄔達克只能另尋地皮重建新家,他找到的地點位于附近,也就是他的女兒德威特今年回到的地方。這座類似于英國都鐸時期的“黑白”建筑,成了鄔達克一家的生活之所。
盧卡告訴記者:“鄔達克是一個道德觀念非常重的人。他是家里的長子,在父親去世以后,他肩負著養(yǎng)活一大家人的重任。其實鄔達克本人自己最想干的并不是建筑師,而是牧師。因為他對宗教非常感興趣,但是牧師的工作掙不了很多的錢,所以后來也是繼承父業(yè)做了一個成功的建筑師?!?/p>
何以只能在那時的上海獲得成就
撫今追昔,許多當年的細節(jié),又讓人產生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比如1923年代初,鄔達克在今延安西路位置設計一家宏恩醫(yī)院,經(jīng)費是美商查爾斯·雷納傾囊匿名捐贈,因為彼時雷納已經(jīng)年邁,又無子嗣和家人繼承財產。當時鄔達克使用了在當時西方未獲成功推廣的中央空調技術,而之所以在上海能夠安裝這樣的空調,完全得益于鄔達克的大膽設計。雖然早在1906年,威利斯·開利就獲得了空調基本原理的專利,可在美國,要遲到1928年,第一幢全空調的辦公大樓——得州圣安托尼奧的米拉姆大廈才落成。
與如今的推廣術幾無二致,宏恩醫(yī)院開張前,在西文的《大陸報》出兩大版增刊推介,圖文并茂。當然,必須要指出的是,雷納捐資建造的這家現(xiàn)代化醫(yī)院,受惠者最初僅是上海的外僑。
至于鄔達克何以在那時的上海獲得成就,有觀點認為,是鄔達克跟中國客戶的密切合作。華霞虹說:“鄔達克的建筑成就有兩個重要特點:其一,最卓越的項目幾乎都是與中國業(yè)主合作完成的;其二,將世界最新的建筑潮流及時引進上海,并做出巧妙轉化?!边@樣的合作始于四行儲蓄會大樓的項目,四行儲蓄會當時希望在外灘附近建造一個總部大樓,鄔達克從眾多的競標者中脫穎而出,打開了他們良好合作的一個開端。而四行儲蓄會后來就是國際飯店的業(yè)主,鄔達克競標時,又占據(jù)了互相知根知底的優(yōu)勢。盧卡告訴記者:“鄔達克與中國業(yè)主的密切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鄔達克身份的模糊。因為他的出生地在拜斯特爾采巴尼亞,就是現(xiàn)在的斯洛伐克班斯卡比斯特里察。一戰(zhàn)后奧匈帝國解體以后,鄔達克的國籍一直沒有被正式裁定??梢哉f他既不是匈牙利人,有一段時間,也不是斯洛伐克人,這種模糊的背景導致了他當時在上海不受治外法權的保護。但是也正好由于這個原因,中國業(yè)主特別信任他,因為如果是出了什么問題的話,是到中國的法庭打官司,所以可以說是因禍得福?!?/p>
至于鄔達克自己對自己國籍的認識,則可以從他給友人的信中看出端倪。鄔達克寫道:“我究竟是匈牙利人還是斯洛伐克人,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困惑,因為我不能把自己劈開,就像我的祖國被割裂那樣。我依舊如故。在以前的匈牙利,沒人會問我是匈牙利人還是斯洛伐克人,我兩者皆愛。因為我母親來自匈牙利的血統(tǒng),父親則來自斯洛伐克的血統(tǒng),我當然兩者都是?!?/p>
鄭時齡教授則認為:“扎實的建筑歷史基礎和豐富的閱歷,學院派和現(xiàn)代建筑教育的混合,使鄔達克善于學習世界各國和不同建筑師的建筑式樣,從赴歐洲和美國的旅行中收集資訊,從最新的建筑雜志中尋求靈感,孜孜以求建筑的地域和時代精神?!?/p>
作為鄔達克的研究者,如今已是同濟大學副教授的華霞紅,遲至1998年底才第一次聽到鄔達克這個名字。她告訴記者:“所謂‘時勢造英雄。個人命運若能契合時代的命運,影響力會成倍放大。這句話不僅適用于鄔達克,也適用于對鄔達克的研究。如果說這位建筑師的職業(yè)實踐見證了20世紀上半葉上海蓬勃興起的20年,那么對鄔達克的研究則見證了大半個世紀以后,上海再次進入全球化語境又高速發(fā)展的20年。從20世紀90年代初建筑專家甚至需要用身體去抵擋推土機,到如今上千‘鄔粉的評論足以左右歷史建筑的去留,社會觀念的轉變是巨大的。這對歷史研究者,對城市文化的未來都是絕對的利好消息。”
而薛理勇則分析指出,目前上海,仍有一些老建筑作品尚未被認定系出鄔達克。其中,有被俗稱“白宮”的汾陽路79號住宅。薛理勇推測,為了給股東分紅,萬國儲蓄會當年興建了一批高檔住宅作為抵扣,請來的設計師還是鄔達克,對它們的進一步研究,將豐富上海建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