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科班”踢館中國動畫

張襦心

“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

伴隨著肅穆靜謐的音樂，一幅極具中國民俗特色的灶王像呈現(xiàn)在眼前。突然，富態(tài)慈祥的灶王眼部像磚塊一樣被移開，閃出兩只賊溜溜的大眼睛。繼而畫像之門打開，從黑洞里躍出三只性格、形態(tài)各異的功夫老鼠。就在這間頗有些周莊古鎮(zhèn)味道的農(nóng)家廚房內(nèi)，它們即將進行一場生死攸關的考驗——三只小家伙想拜道骨仙風的太極鼠為師，但前提是，它們能偷到懸掛在房梁上的那籃雞蛋……

這就是時下在網(wǎng)絡上火得一塌糊涂的3D動畫短片《開學考試》，各種蛋疼的情節(jié)逗得人忍俊不禁，有位網(wǎng)友在地鐵上觀看，把旁邊的老外逗得“咯吱咯吱”的。更推波助瀾的還有這條微博：“一對成都小夫妻唐伯卿和曾小蘭，在創(chuàng)業(yè)5年失敗，團隊解散后，為了夢想，兩人回到一居室的家中，用5臺電腦，耗時15個月，磨出了一部媲美皮克斯的動畫短片。傳統(tǒng)武俠風格，精致畫面，秒殺無數(shù)國產(chǎn)3D動畫！”

其實《開學考試》登陸各大視頻網(wǎng)站，是在今年6月底，為什么“上學期”只是小熱鬧了一陣，“這學期”才突然躥紅，唐伯卿也大惑不解?；蛟S是某個渠道發(fā)了力，或許“夫妻檔”給人的感覺好有愛，或許是央視剛剛批完《喜羊羊》、《熊出沒》很俗很暴力，也可能是大家早已被《雷鋒的故事》這類神作亮瞎雙眼，突然看到如此純粹而有誠意的作品，某種情緒在非大V性質的安全層面鼓蕩。評論稱：“這部7分多鐘的動畫短片說明了一件事：只要國人用心也能做出好動畫?！薄皼]有制作補貼的作品，反而比那些補貼N千萬的動畫好了千萬倍，動漫補貼政策還真是一個滑稽的存在?！?/p>

做部動畫“報復社會”

中國是一個喜歡傳奇的國家，這對70后也被傳著傳著歪了樓，成為一對更勵志的“醫(yī)生夫婦”。被套入“達人秀”模式的小夫妻，笑死之余趕緊辟謠，其實他倆只是非科班出身。

還在上初一的時候，班主任把他們的座位調(diào)到一塊兒，本意是想讓話少的曾小蘭“克一克”上課愛講話的唐伯卿，沒想到會促成一段姻緣。唐伯卿從小就對動畫片非常狂熱，喜歡邊看邊臨摹，曾小蘭更是擅長手繪。這兩人湊在一塊兒，就是畫漫畫、寫科幻小說，一起看《圣斗士》、《七龍珠》的節(jié)奏。

可惜直到1996年，全國還沒有一所大學開辦有動畫專業(yè)。一點也不喜歡化學的唐伯卿，遵照父母意愿考入了北大化學系，曾小蘭則選擇了華西醫(yī)學院。在大學這片自由的天地里，他們不僅郵件定了情，還體現(xiàn)出“殊途同歸”。

上大二的時候，唐伯卿開始去一家游戲公司做美工，因曠課太多被勸退；曾小蘭自學了一堆電腦繪圖軟件，還謊稱自己是動畫專業(yè)，暑假跑去多家動畫公司實習。

2001年，唐伯卿回成都創(chuàng)立了一家圖像廣告公司，畢業(yè)后就投身廣告行業(yè)的曾小蘭，辭職加入了老公的團隊。2007年，隨著奧運熱的興起，他們又開始籌劃一部長達26集的《中國民間傳說之北京篇》，鼎盛時期，他們新成立的動畫公司已經(jīng)擁有70多名員工。

大多數(shù)動畫團隊都會遭遇資金難題，這家公司也不例外。最終因為投資方的撤資，夫妻倆從此轉入“宅模式”。

“親手帶了5年的動畫團隊解散了，兩個無業(yè)游民回到家里，決定要報復社會……‘娘子，做個動畫來報復社會吧?！醚较喙?。于是在自家這個小角落里，動畫短片《入學考試》誕生了?！边@是曾小蘭繪制的“幕后花絮”，延續(xù)了她一貫“囧傻呆萌”的搞笑風格。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很快樂地享受了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并非外界傳言的那么悲情。曾小蘭說：“一年多里，和喜歡的人做著喜歡的事，幸福就是這樣吧。”

家庭渲染小農(nóng)場

《入學考試》的靈感，早在5年前就萌生了，原型來自宜家的一只毛絨老鼠，名字叫“史丟皮”，它也是唐伯卿原來那家動畫公司的logo。這對夫妻喜歡給身邊的大小事物起外號，比如愛車叫“達達”，電腦統(tǒng)一命名“奴隸”，眼神犀利的“監(jiān)工貓”每隔一段時間還能換個新名字：白小麻、胖頭魚……

“可能做動畫的人，看世界的眼睛跟其他人不一樣，會認為每一個東西都有生命力有性格。”唐伯卿解釋說。在曾小蘭的腦海中，就曾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他們對著電腦喊：“奴隸們，跑起來！”24小時服役的電腦則一臉委屈地哭訴：“已經(jīng)達到極限了，主人！”

其實主人也在挑戰(zhàn)他們的極限。

工作室就是他們家，一間5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一頭是床，另一頭是5臺電腦（其中3臺是借的）。為了短短的7分鐘，他們在配樂、買電腦和軟件等上面投入了4萬-5萬元，當然這是在省掉人工費的基礎上，否則按市價還要乘以10。他們一般每天奮戰(zhàn)10小時，時常過著晝夜顛倒的非洲時間，沒有周末和節(jié)假日，中間還會接些外面的活兒養(yǎng)活自己?！半m然以前開公司有積蓄，生活無憂，但也不能坐吃山空?！碧撇湔f。

看片子的時候，大家都贊嘆老鼠們的毛發(fā)細膩柔順，還會隨呼吸顫動，殊不知走高端路線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一位自言最討厭做毛發(fā)的業(yè)內(nèi)人士吐槽，僅毛發(fā)渲染就是個很麻煩的活兒，雖然現(xiàn)在各種渲染器可以應對不同的效果需求，但那個坑爹的渲染速度還是會讓人抓狂。而唐伯卿家?guī)着_兩三年前的“老奴隸”，配置也有點跟不上軟件和插件，染一幀經(jīng)常超過一小時，復雜的要幾個小時，更別提硬盤和風扇發(fā)出的動靜。遇上三伏天，5臺機器一起開工，對吃喝拉撒都在這個房間里的兩個人來說，絕對是水深火熱的考驗。后來他們把渲染機架到陽臺上，噪音和高溫的問題才得到極大緩解。

遇到低谷的時候，一部動畫電影是他們最好的興奮劑。兩人時而絕望：“大師們又進步了！”“差距啊，永遠都追不上嗎？”時而又重新燃起熊熊斗志：“就算一輩子都追不上，能向大師靠近，也是好的！”

在他們身后，還有鼎力支持的父母團。剛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雙方爹媽覺得這個生計不靠譜，都不贊成他們搞動畫，但是當子女走上了這條路，他們還是選擇了尊重。一句“實在不行了，就回家來。不就是吃飯多添兩雙筷子嘛”，讓夫妻倆的心里暖暖的。

6月10日0點28分，忙活了15個月的片子終于收工了。唐伯卿本來以為那天會很特別，但最終只是發(fā)了一條微博紀念：“在這個平凡的一天的平凡的雨夜，沒啥感覺地完成了全片?！?/p>

成片后，他把那些那些斃掉的鏡頭發(fā)在了微博上，并記錄下一些關鍵數(shù)據(jù)：

燈光與合成——毛發(fā)渲染與合成同步進行，燈光分層最多超過80層。

動作——動作文件164個（不包括切小鏡頭），最后實際使用130個。大改三稿，細修次數(shù)不詳。

分鏡——分鏡就有1186張，最終拉片中用到978張。

劇本——從2011年9月17日開始正式寫，到2012年3月6日基本定稿，磨了七稿。其中徹底推翻全部重寫一次，為細節(jié)激烈爭吵N次……

入圍SIGGRAPH

短片在圈內(nèi)獲得了肯定。

“他的片子有炫技的成分，但我在看這部短片的時候，并沒有刻意去在意制作的技術，吸引我的是鏡頭語言跟角色表演?！?曾獲金馬獎提名的著名特效導演姜維斌說，“我非常欽佩這兩個人。我們都有獨立創(chuàng)作動畫片的夢想，但大多都沒實施。同時也覺得很遺憾，這樣的創(chuàng)作熱情，只能維持一個短片，從國內(nèi)來講15個月基本上已經(jīng)是獨立制作的極限了。媒體或國家扶持機構，都應該給這樣的人才機會?！?/p>

8月20日，唐伯卿收到通知，《入學考試》入圍SIGGRAPH Asia 2013，它是世界電腦圖像界影響最廣、規(guī)模最大、最為權威的盛會。

9月中旬，《入學考試》獲得了第十屆金龍獎提名（國家十二五規(guī)劃中重點扶持的三個動漫節(jié)展之一“中國國際漫畫節(jié)”的重頭項目），但未能最終獲獎。

論技術，小夫妻是高手；論商業(yè)運作和宣傳，唐伯卿自言不擅長。從記者的觀察來看，他也不怎么擅于商務往來與表達。幫他們把作品帶到優(yōu)酷、土豆這些視頻網(wǎng)站去推廣的，還是The One Studio（中國游戲動漫音樂外包第一制作廠牌）的創(chuàng)始人魏小涵，他的團隊為該片量身創(chuàng)作了音樂與音效。

6月26日，《入學考試》在優(yōu)酷的播放量達到了單日26萬次，但很快歸于平靜，每天只有1000左右的播放，直到10月中下旬突然大熱。

10月15日14：23，擁有90萬粉絲的“成都同城會”官方微博發(fā)出了一條微博，內(nèi)容正是本文開頭那段極度吸引眼球的推薦語，并附上了花絮條漫，引發(fā)7萬余次的轉發(fā)，其中包括88萬粉絲的鸚鵡史航、近144萬粉的馬伯庸與166萬粉的央視網(wǎng)新聞官方微博的接力轉。第二天，SMG報道了該片，并引用網(wǎng)友的話給予了高度評價：“皮克斯、夢工廠的神話算是破啦！”《華西都市報》推出深度報道，繼而便是人民網(wǎng)、新華網(wǎng)等媒體的全面爆發(fā)。

作為一部受關注的片子，它也會收到更高等級的挑剔，一些動畫迷將其與國外優(yōu)秀獲獎短片作比較，比如《幾維鳥的夢想》，并認為后者更發(fā)人深省。

沒有翅膀，只有兩只腳的幾維鳥，就像拔了毛的“肉雞”，簡直就是一個惹人發(fā)笑的存在。整部片子的大半時間，它都在笨拙地奔跑，忙著將一棵棵大樹釘在崖壁上，從崖頂一直延伸到深谷。終于實現(xiàn)夢想的時候到來了，幾維鳥戴上風鏡，助跑，一躍而下。鏡頭傾斜90度，它在一片樹頂滑過，那感覺就像飛一樣，幾維鳥也閉上了雙眼，流下了一滴眼淚。影片結尾，是幾維鳥以自由落體的姿勢，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并傳來“啪”的一聲。這是一部美國碩士生的畢業(yè)作品，只有3分鐘，畫面不精致，音樂也簡單得如同八音盒，看懂之后卻能觸及心靈?！叭说囊簧校傄幸淮螢樽约旱膲粝攵鴥A盡全力，哪怕盡頭就是死亡?！边@個主題配上畫面簡直催人淚下。

“摳細節(jié)需要大量的工作和成本，小制作要想有效果，應該從立意上花功夫，這是小成本動畫的出路。”一位評論人士認為。

但唐伯卿表示：“動畫短片也分很多種，有強調(diào)思想性的，也有爆米花，我個人更喜歡爆米花?！?/p>

“太極鼠”不能承受之重

對唐伯卿而言，外界賦予了這部作品太多的解讀，其實他的初衷，只是想好好地玩一次。這跟他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有關系?！耙郧耙恢睅F隊創(chuàng)業(yè)，做的動畫片都是商業(yè)項目，不是自己的想法，一直沒機會搞創(chuàng)作?，F(xiàn)在有時間了，就想完全按自己想法做一部片子?！?/p>

魏小涵對中國動畫業(yè)全景式的剖析，則讓我們更深入地了解唐伯卿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

“中國動畫的制作分為四個梯隊。第一梯隊占據(jù)了主要的資源、渠道和扶持政策，我們在央視看到的那些長篇累牘但低質量的動畫片，大多出自他們之手，占據(jù)了市場95%的份額。片子在央視或者衛(wèi)視播出，每一分鐘都有補貼。國家說每分鐘補貼多少，我就比著投入一半，賺另一半的錢，各地地方政府還要替我埋單，再加上玩具這些衍生品的收入，第一梯隊很賺錢。

第二梯隊走獨立品牌、高端品質，強調(diào)精品劇情、精美畫質、更爽的音頻，比較典型的如《秦時明月》，成本每分鐘一兩萬，而第一梯隊的片子，成本一般在500-600元/分鐘。這條路非常窄、非常懸，因為但我認為這個方向是對的，高品質的團隊會沖擊第一梯隊占據(jù)的黃金時段。

第三梯隊是最底層的動畫加工公司。前幾年中國這樣的公司非常多，但這兩年倒了一片，因為受到了越南、泰國甚至是朝鮮加工方的沖擊?！?/p>

唐伯卿曾經(jīng)屬于第三梯隊，后來轉型做動畫片，忙活了兩年，都快做完了，卻連播出的機會都沒有得到。“在我們國家，投資人還不成熟?？赡芤婚_始以為有利可圖，投了1000萬，發(fā)現(xiàn)只夠制作的費用，后期運營、鋪片還需要第二個、第三個1000萬，就趕緊壯士斷腕了?！蔽盒『嘎?。

第四梯隊則是動畫小團隊，集中了不少“熱血青年”。

就在離唐伯卿家不到10公里的一棟辦公大樓里，有家名為“餃克力”的動畫公司，其董事長楊宇比唐伯卿更傳奇。他曾“閉關”44個月，靠母親每月千元退休金，1個人做出了一部獲獎無數(shù)的《打，打個大西瓜》。

有人說，這些“草根動漫”，讓人感受到了國產(chǎn)原創(chuàng)動漫的清新空氣，看到了國產(chǎn)動畫未來的希望。然而唐伯卿認為，自己做的這部短片，對于拯救國產(chǎn)動畫，沒有任何作用。

“最重要的還是動畫不能靠動畫本身賺錢。這幾年我們的動畫產(chǎn)業(yè)一直在以各種奇奇怪怪的方式賺錢，但就是不能靠動畫本身賺錢。”唐伯卿說。一邊接商業(yè)項目養(yǎng)活自己，一邊堅持獨立動畫制作，這幾乎是圈內(nèi)人的常態(tài)，已經(jīng)走上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餃克力，最近正在拍五糧液的廣告。

“《入學考試》這樣品質定位的短片很難規(guī)?；?，除非作為試點，有地方政府大力扶持，民間資金不斷注入，然后溫室里努一部出來。事實上，國內(nèi)有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樣片，但靠的都是個人，而長篇動畫講究團隊協(xié)作，要求每個環(huán)節(jié)的水平都旗鼓相當，就是這點，國人無法攻克。江浙一帶做了幾十年國外的加工片，卻無法做出一部具有國外基因的原創(chuàng)長篇動畫或者電影。這是動畫體制問題，專業(yè)院校輸出的人員都想往前期走，導致中期、后期缺乏相應水平的人才。” 《太極2》、《環(huán)球同此涼熱》的動畫制作方、紅堡映畫（HOTBOT）的CEO高喬說。

但他認為國內(nèi)動畫市場總體還是樂觀的?！叭绻壕€、宣傳部門把分級制度做好，會有越來越多觀眾喜聞樂見的題材可以做。到那個時候，長篇動畫將不再是低幼代名詞，‘吉卜力那樣的工作室就有可能大量復制?！?/p>

離開，還是留下來？

如今《入學考試》火了，不少動畫公司和投資人找上門來。

但唐伯卿表示，他們目前并不想要投資，夫婦倆的目標是先做完手頭的《入學考試》續(xù)集，主角換成了他們的寵物貓。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在積極地籌款，申請去國外讀書。

“《入學考試》做出來，我跟唐伯卿說，以你現(xiàn)在的技術完全可以進迪斯尼了。但他告訴我說，自己這么多年，悟出了一些東西，但在國外，這些東西就寫在動畫專業(yè)學生的入門教材上?！蔽盒『f。

問及出去之后還會不會回來，唐伯卿說，每一位動畫人，都希望能夠登上國際大舞臺，加入皮克斯、夢工廠這樣的團隊。

“這個消息讓我很傷感，這樣的人才，也許最好的出路就是選擇出國?！苯S斌說，“希望中國能早日出一部有普世價值觀、有正常幽默感的動畫電影；希望有關部門的領導看完你這篇文章，能真正關注這個群體，不要讓這樣的人才，最后還是要離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