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的靜姝

王芳

剛上高中的靜姝還是個小女孩，坐在教室角落里，不怎么說話。在學校外那條狹窄擁擠的小街上，她兩耳永遠戴著耳機，背著大大的淺杏色帆布書包，任它垂到腳彎，一搭一搭地走過人群，神情飄移，旁若無人。每次在路上遇到她，我總要拍一下她的肩膀，她驚得一回頭，見是我，友好地笑道，老師。

但人間的緣分總是青睞心靈接近的人。靜姝的名字被我在班上提起時，是與“天才”結(jié)合在一起的。高一語文一單元是詩，有《沁園春·長沙》《錯誤》和《雨巷》。每學完一首，我都會布置作業(yè)，讓學生們將詩歌意境拓展，改寫成散文或小說。靜姝便以雷霆之勢闖入了我的眼簾，絲毫不含糊。

她改寫的語言比詩本身更美，豪氣的更豪氣，纏綿的更纏綿。那時我們在集體辦公室，我拿出她的文字來念，有好幾個老師訝異得張開嘴合不攏，最后感嘆，不得不承認，文學藝術(shù)這東西，得有上天恩賜才行。我興奮地把老師們的反應(yīng)轉(zhuǎn)告給全班，我毫不掩飾對于尋覓她、發(fā)現(xiàn)她的歡喜——是的，這樣的天才，人間難得幾回尋啊。

我表揚她時，偷偷瞟她幾眼，只見她不驚不乍地端坐著，好似這事根本與她無關(guān)。后來我與她說起此事，她說，才不呢，我心里狂喜啊，我發(fā)誓要一直這么“天才”下去！不過，老師過分的器重，對于她而言，并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平時默默無聞的她，一下子成了全班的焦點，每一個人見到她都開始叫她“天才”，有真心的，自然也有嘲諷的，她平靜的生活被我打破了。我當時若能預(yù)見后來，必定不會在眾人面前把她抬到這樣高，我不知道，人的心既可如花般純凈美麗，自然也可如蛇蝎一般毒辣殘忍。

靜姝用她的天分攔住了很多人的路。課堂上的我，從此總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遇到有見地的問題，一定會給她回答的機會，而她呢，一改往日的安靜低調(diào)，侃侃而談，自信、淡定，令同學們莫名慚愧。一個人的光芒過盛，其他人便都顯得黯淡啞然。后來靜姝告訴我，其實那時她知道別人叫她“天才”的諷刺意味，但她不在乎。她狂熱地愛著語文，愛著屬于我的課堂。

青春萌動時，愛一旦埋下種子，便會順勢迅猛生長。男孩子一樣的靜姝，被班上一個面貌姣好的男生吸引了，而且，那男生也十分熱愛文學。因為這樣，他走近了靜姝，靜姝被他的美所吸引，接納了他。但是，靜姝不敢說，對自己容貌極自卑的她只是把自己的心搗鼓得壯懷激烈。

然而男孩明白她。男孩贊美靜姝，讓靜姝告訴我他也愛寫作，希望得到我的指點和器重。不可否認，男孩也是有天賦的，男孩更擅長寫小說，而靜姝更擅長寫詩，他們唱和著，在我這里得到肯定，回去彼此消化。靜姝便被這樣的情意迷惑了，她給他寫了情詩。她告訴他，她很喜歡他。她把自己寫得很低，是低到塵埃里的那種。

于是，靜姝的災(zāi)難來了。她給他寫的詩，被男孩放到另一個男孩的手里，男孩利用下課時間天天念她的情詩，班上大部分女生都來嘲笑她，說她自不量力，連校草也敢碰。男孩也參與了嘲笑，男孩說，你又矮又胖，誰能喜歡你呢？你以為你真是天才？老師抬舉你罷了！大家推舉我來接近你，只為了讓你知道，沒有一個男生會喜歡像你這樣的女生！啊，當時的情形，靜姝有多么難堪呢？我全部都不知道，上課時我依然用期待的目光看她，表揚她，念她的好文字，她也不動聲色地答我的題目。所發(fā)生的這一切，都是她后來告訴我的。她說，老師，其實有時候你的獨愛，竟會是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你想得到么？那以后的兩年，每一天，我都是如坐針氈。

高二時文理分科，靜姝選了文科，她離開了我。那一年，她再也沒有好的作品，她的語文老師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她的杰出。除了常在放學路上看到她背著書包一搭一搭孤單走著的落寞背影，我竟不敢想，以前那個她，文字是那樣好，好到但凡見到她文字者，不敢不說她的卓越。她說，那一年，她把所有寫的東西都藏了起來，表現(xiàn)在老師面前的，全是平凡。她感受到?jīng)]入人海，不被任何人注意，真是快樂！

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到高三了。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靜姝，拍她的肩膀，她小小的眼睛望著我，寫滿要說的話。我說，靜姝，我的天才的學生靜姝，你到底怎么了？你找不到自己了嗎？如果這樣，我來輔導(dǎo)你吧！你不必擔心學費，因為在我心里你我互為師生。

不久之后，靜姝再一次被提起。那是一次大型演講比賽，因為是緊張的高考前夕，高三無人應(yīng)戰(zhàn)。這時，靜姝不緊不慢地對班主任說，要不，我來吧。那一次演講比賽，靜姝站在臺上，矮矮胖胖，神情卻淡定自信，旁若無人。她的演講詞再一次令人驚艷，她的驕傲神態(tài)令其他選手黯然失色。臺下的掌聲響了近一分鐘，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最后，她說，我要感謝我的老師，她讓我深陷重圍，但她也讓我找到了自己！

憑著聰慧與執(zhí)著，憑著心靈回歸后對文學一如既往的摯愛，成績一向不被看好的靜姝，當年竟考了631分，語文成績更是學校史上最高，132分！她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

那天，學校天橋的護圍欄桿在六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凈白。靜姝拿著成績單，從遠遠的地方跑過來，奔向我！即使她清楚地看到天橋上有很多老師、很多學生，她也依舊像走在熱鬧的街市一般，旁若無人地奔向我，高喊，我成功了！我的作文，是滿分！老師，你沒有看錯我，我不會辜負你！

那一瞬間，我看到艱難走過高中歲月的靜姝，以這樣熱烈而且執(zhí)著的方式奔向我，我的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真的像電視里那樣擁抱了她，真的，我毫不矯情地擁抱她，說，靜姝，要好好努力，要加油！

不記得誰說過，上帝總是寵愛驕傲的人，給他們一顆永遠孩童的心。對于靜姝而言，那孩童之心不僅是純真善良，而且是堅持自己的愛好，向著心中的那一片亮光，從荊棘叢生，走到一馬平川！靜姝，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