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閱人

離群值

雄哥是我的好兄弟。按理說，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奧特曼打怪，大灰狼吃掉小白兔，世間萬物都有其運行的規(guī)律。但雄哥不管這些，他就如同統(tǒng)計學上講的outlier（即離群值，指在數據中有一個或幾個數值與其他數值相比差異較大），從來不按牌理出牌，因此也禍害了不少人。

就我所知，第一個栽在他手里的，是他們村里那個遠近聞名的算命大師。高考那年，他媽媽找大師算了一卦。大師非等閑之輩，從村里出大學生的概率出發(fā)，裝神弄鬼，一通胡謅，意思是大專最終還是能考上的，只不過得先復讀一兩年。結果，雄哥高中狀元，考進了中國最好的學校。鄉(xiāng)親們張燈結彩、敲鑼打鼓地把他送上火車的那天，大師羞臊得不敢出門，從此放棄了這個營生。

第二個犯在他手上的，是一個小偷。雄哥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瘦小，戴一副無框眼鏡。那次他跟他女朋友在校園里晨讀，無意中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在偷錢包。雄哥發(fā)出炸雷似的一聲喊，立馬追了過去，最后人贓俱獲。當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雄哥把膘肥體壯的悍賊扭送到學校保衛(wèi)部的時候，保衛(wèi)部領導的眼珠子都快迸出來了。

要說這第三個受害者，那就是我。那天跟雄哥久別重逢，席間，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他突然陰晴不定地來了一句：我跟我老婆離婚了。我當時清楚地聽到自己內心三觀碎一地時發(fā)出的脆響。

他老婆我很熟，一個溫婉可人的南方女子，就是跟雄哥一起斗笨賊的那個。他倆暑假不回家，一起去校園里的那個小湖撈蝦。那里的蝦很少有人撈，變得比笨賊還笨，一次可以撈一大兜，然后放上鹽烤著吃，據說能吃出天長地久的味道。畢業(yè)后他倆就結了婚，婚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那天，雄哥來者不拒，一茶杯一茶杯地跟人喝酒，最后喝到人事不省。

那時候我沒地方去，經常去他家蹭飯。雄哥親自掌勺，他老婆打下手。家里沒有水管，就下樓到院子里，一桶一桶地拎水上來。雄哥有一手絕活，紅燒雞塊做得讓人吃了一塊想二塊，吃了二塊想三塊……他放鹽精確到克，醬油精確到毫升，做飯好吃不是沒有科學道理的。你看看，愛情能夠把一個化學系高材生變成一個大廚！現在，竟然連他倆也分了，我憋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雄哥，你能不能靠點譜??？！

你問我，熊哥為什么要跟老婆分開，說實話，我也不曉得。有些人會離群索居，正如有些數值會成為“離群值”，究竟是隨機出現的，還是由于某些確定因素造成的，抑或是實驗中出了差錯，有時候，你就是不知道。

世說

遲早要出來混的

表現最差的員工，常常是那些在工作當中最投入的人——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露西·凱拉韋引用了一份研究報告，得出了上述結論。理由很簡單：抱負高的員工，更容易憤世嫉俗，傾向于一有機會就走人。

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我年輕的時候，對老板的要求比配偶還高，事事感同身受，喜歡越俎代庖。有一次，我陪老板拜見客戶，老板精明能干，偏偏那日豪華的套裙下，露出了一截秋褲，我又無法給她提個醒，整個過程中，如坐針氈。我倆不久便分道揚鑣。

根據專家的說法，認真投入的人難免對老板恨鐵不成鋼，總想把老板逼成圣人，否則就覺得自己遇人不淑、明珠暗投。問題是，老板也是爹媽生的，只是職位比你高而已。你加班加點，他一樣有權利遲到早退。如果你為此氣憤不已，眼睛里恨不得飛出毒箭來，那你就是侵犯了老板的人權與發(fā)展權。

所以，出來混，一定要對老板好一點。老板不是天敵，只是那個天塌下來先被砸的人。據說，80%的老板都患有胃炎、神經緊張、失眠、壓抑、焦慮，就算他們拿的薪水是你的幾何倍數，也罪不至死，再說性價比還未必有你高。對上司不要求，對下屬不苛求，人生歡樂多多。

何況，混日子不僅歡樂多，實惠也多。那些才高八斗、心高氣傲的人從來不會久留，他們走一個就挪出了一個坑，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不用爭不用搶，總有一天會熬成元老。只要想想豬八戒，混吃混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最后還不是和立下汗馬功勞的孫悟空一道成佛，就知道什么叫做富貴在天了。

混日子當然也有段位高下之分?；旖缒７俄f小寶，把皇上都混成了哥們兒，黑白通吃，妻妾成群，要風有風，要雨得雨。不過你我凡人，哪有此等狗屎運，只能摸著石頭往前混。

我的一位外企女友，總結出混日子的成功秘訣，那就是“半圓半滑的生存”。什么人手下可以混、什么時候能混、混到什么程度，她都有精準的把握，從不主動得罪人，也不會輕易被算計，順利避開了辦公室政治的風暴，比歷任老板都做得長久。結果，她先是混成了三朝元老，而后混成了行業(yè)大拿。

每個“出來混”的人，腦后都有一塊反骨，一生中至少要上過一次梁山，才懂得放過老板、放過自己。好在亡羊補牢，混日子從不嫌晚。朝混混，夕死可矣。

世相

神棍無敵

俺公司的新店被隔壁商家投訴了，說我們的招財貓一天到晚對著他的店，本該進他家的財，都被招走了。俺以前還開過一家店，進場的時候，到處都有火熏的痕跡，原以為鬧過火災，后來打聽，說是前任商家生意不好，每天早上來店，第一件事就是用蠟燭在店里燒旺氣。還有一次去買水果，老板放著水果不稱，在打孩子，邊打邊抱歉地向我們解釋說：這個臭小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把老子的財神爺換了，老子拜了幾天才發(fā)現是奧特曼……

這年頭，有兩種人最神神叨叨：商人和戲子。做這兩種職業(yè)，不比在公司做個職員，可以腳踏實地，從立地做到頂天。做生意和做明星，混不好就是周星馳演的悲慘龍?zhí)?，混得好可以紅到駭人聽聞、粉絲千千萬。

我有一次陪朋友去找大師。大師算出他名字大兇，搞不好就要妻離子散傾家蕩產，要他改名字。姓“屠”本來就不好取名字，結果大師還語不驚人死不休，推薦了一個名字叫“屠碎妹”。朋友為難地朝我看看，我好歹讀過大學，也算文化人，就跟大師商量說，這名字太不同凡響驚世駭俗了，可有折中辦法？最后，大師讓我朋友買了一塊幾千塊錢的石頭，以此化解了他名字中的兇災。臨走時，我請大師幫我家一個長輩相相名字，然后報了“馬云”二字。那是前些年的事了，當時馬云還只是青年創(chuàng)業(yè)偶像，不像今天這樣紅遍中國。大師掐指算了一通后稱，這個名字不夠霸氣，做做小公司可以，不可能有大的成功。

我以前總以為，想要騙財騙色，至少要有點哲學功底。網上有技術宅人，設計了一些學術問題，用以讓神棍現形，例如金神如何成格、分形學說與周易是什么關系……總之，想用知識的力量來戰(zhàn)勝神棍。但現實是，很多神棍的伎倆毫無技術含量。前不久，廣東有個女職員，神棍說她體內有小鬼，需男性陽具驅鬼，結果被誘奸?？磥?，傻子太多，神棍不夠用了。

最近身邊很多朋友去淘寶上買“開光”吉祥物，什么開運水晶、開光靈符，不用跋山涉水去廟里求符，坐等快遞送貨上門，真心很方便。靈符的品種形形色色，非常有針對性。300塊錢一個的“回心轉意和合符”，很受歡迎，單月銷量上千件。登上排行榜的，還有“墮胎贖罪符”。商品描述里說，不支持退款，因為這筆費用是“功德費”，退款行為會對靈符產生負面影響。而且，不但不能退款，還必須給好評——大師說，淘寶給好評，靈符會更靈。

流年

粉絲

她拿著一摞材料來找我辦事，我一看材料上的人名和出生年月，就斷定這個人是我初中同學，因為他的姓和名都非常罕見。我問她和材料上的人是什么關系，她說是她老公。他得了一種罕見的怪病，而且是絕癥，10萬個人中只有4個會得這種病，她來申請點困難補助。我沒有向她挑明我和他老公的同學關系，幾十年沒聯(lián)系了，沒這個必要。

當年，他老公是學校的“大王”級人物，到處打架，他打架時背著兩個書包跟在后面跑的人就是我——其中一個書包當然是他的。我們的關系可以概括為：有時我是他的跟班，有時他是我的保鏢。如果有什么人欺負我了，甚至沒欺負，只是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他都會為我出頭。人在少年時，成長是非常兇險的，有個強力人物罩著你，是件非常幸運的事。

我明顯地對她表現出同情與關切之意，為她簽好字蓋好章，詳細告訴她下一步該怎么做?？吹贸鏊芨屑?，大概以為遇上了個好干部吧。拿著這些材料，她很快申請到了1000塊錢的補助。

令我吃驚的是，她居然帶了條價值100多元的香煙來感謝我。這讓我非常難堪，在辦公室里給我送煙，在機心重重的機關里，等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就在這時，她把我認了出來，因為我在本市的晚報上開了個專欄，上面有我的照片。

她第三次來時，帶來一本厚厚的剪貼本，全是歷年來我發(fā)在本省都市報和本市晚報上的文章（我估計她只能看到這兩份報紙）。我寫文章多年，但一直籍籍無名，聽到的諷剌比贊美多，真沒想到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原來，我那同學在報上看到我的名字，就跟她說起我們的淵源，她由此開始關注我。那次，她還帶來一張土灰色的小報，是她們單位的企業(yè)報。她說她也喜歡寫文章，指著角落里她寫的一首散文詩叫我指點。我注意到，報紙的特約編輯是文聯(lián)的一個混混，我們在飯局上碰到過。

一天，文聯(lián)的那個混混又叫我去喝酒，我問起她的情況，他很詫異，說：“你怎么會認識她？她的腦子有毛病，靠長期服藥維持，一停藥就發(fā)作。她的文章我不想發(fā)，但我實在是怕她，只好發(fā)?！彼脑捵屛矣终痼@又沮喪。我好不容易有了個粉絲，但卻是個精神病人。

喝了幾杯酒后，我回過神來，內心里涌上來一種奇妙的溫柔和感動。我想，這也許是我的另一種成功。我對自己說：就是為了她，我也得把文章繼續(xù)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