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開闊的田野上,4名穿著粉色練功服的芭蕾女孩伸展雙手,下顎高抬,望向天際。她們腳下是枯草覆蓋的田地,天上是厚重的云,遠處有深綠的樹。
很難想象,這些身姿挺拔的女孩,半年前還只認為芭蕾就是穿著白紗、踮著腳跳的農(nóng)村孩子。然而在北京荷風藝術基金會的幫助下,這些河北省安新縣端村的孩子們,正在接受免費、純正的芭蕾培訓。此外,還有話劇、合唱、管弦樂和美術。每到周末,在紅磚裸露在外、桌椅不全的老舊小學里,傳來的是悠揚的小提琴聲,渾厚的長號聲,以及激烈的鼓點聲。
不過,剛剛開學的2013年9月,孩子們將全部搬到一所占地約30畝、可容納1000名學生的全日制端村小學。這所小學將開設“伏羲班”,進行國學傳統(tǒng)蒙正教育;另一方面,它還將成為荷風藝術基金會的端村項目,成為一所鄉(xiāng)村藝術教育示范校。
基金會創(chuàng)始人李風,正在和志愿者們一道,實踐著他們的鄉(xiāng)村兒童藝術實驗,賦予身處貧困中的兒童以驕傲、自信和尊嚴。他說,他親見那些芭蕾女孩,“多了高雅與自信,多了一種要繼續(xù)向上的眼神”。他的目標則更為宏大:希望借此呼吁全社會關注藝術的教育、普及與發(fā)展,強壯國民精神,推動社會進步。
如果不是捐資改造一間芭蕾練功房,李風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原來地板膠的厚度是以毫米計的,最小差距可能只有0.5毫米;把竿的學問也不少,中國常見的那種把竿固定在墻上,只有一個高度,過時而笨重。
幸好,在外援中央芭蕾舞團和北京舞蹈學院的支持下,2012年6月,中國第一家農(nóng)村兒童芭蕾舞團培訓中心在河北小村莊端村成立,首批20位學員全都是村里娃。芭蕾之后,又陸續(xù)組成了話劇團、合唱團、管弦樂團、美術班。師資來頭都不小,分別是中央戲劇學院、中央歌劇院、中央音樂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
作為投資公司董事長,李風曾策劃過畫展,辦過劇團。他熱愛藝術,多次游歷歐洲,最后得出結論:藝術和一個社會的文明發(fā)展有著互為因果的緊密聯(lián)系。2011年起,他正式籌建一個致力于藝術教育、普及、出版的基金會,希望以藝術的力量改變中國。今年5月,這家基金會終于正式注冊。
基金會最終定名為“荷風”:“荷,指剛剛開啟人生之路的少年兒童,亦指成年人心中對于藝術葆有的一份鐘愛,人們對美的欣賞始終有所需要,心中之荷予心靈以慰藉;風,指藝術的力量雖如風般無狀無形,卻拂徹大地、感染眾生……”之后,他決定將這個基金會的項目安放在農(nóng)村,讓被藝術教育遺忘的農(nóng)村孩子,成為命運的寵兒。
他選擇的是河北省安新縣端村,他父親的家鄉(xiāng)。安新縣位于河北省中部地區(qū),以“白洋淀”出名??谷諔?zhàn)爭時,上萬畝蘆葦蕩里走出過雁翎隊、小兵張嘎。如今這里是國家5A級風景旅游區(qū)。李風的父親出生在端村,后來跟著爺爺鬧革命,離開家鄉(xiāng)。
2009年,李風的大哥去世,臨終前還念念不忘他曾在安新縣城捐建的一所小學。為了繼承大哥遺志,李風的二哥、中國知名投資銀行家方風雷決定,將端村原有的3所老舊小學合并,建設一所新的端村學校。
為此,李家尋找到的合作伙伴是端村另一個著名家族:王家。王家曾有六兄弟畢業(yè)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都在國民黨軍隊中擔任要職,其中一位后人王志剛現(xiàn)掌管著臺北101大廈,是臺北世界貿(mào)易中心董事長。
8月24日這天,為迎接開學,李風帶上朋友們前往端村。從北京驅車前往的3個小時里,他戴上擴音器,導游似地講了一路,直說到頭發(fā)里淌出了汗珠,迷了眼睛?!八闪诉@事兒后,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币粋€朋友這么形容他。
起初,沒多少人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有人問,藝術教育,吹吹嗩吶、葫蘆絲就可以了,為什么要學芭蕾?李風卻不這么想:“我希望還藝術以本來的、完整的面目?!?/p>
海外學成回國的室內(nèi)設計師設計的女生宿舍里,居然沒有鏡子。李風檢查時發(fā)現(xiàn)了,打電話質(zhì)問。“可是小學生不太需要鏡子吧?”設計方回答。一位跟拍學校建設過程的紀錄片導演形容,李風“暴跳如雷”:“儀容的干凈整潔,難道不是文明的第一步嗎?邋里邋遢的,還談什么藝術?”
這個被形容為“理想主義得不靠譜”的家伙,初期還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讓學生們演出《天鵝湖》中的群舞,舞臺就搭在白洋淀岸邊,孩子們表演謝幕后,一頭扎進白洋淀湛清碧綠的水花中”。
他還期待能組建成像維也納、圣馬可童聲合唱團那樣的兒童合唱團,擁有純凈、靈秀的童聲,甚至贊美詩也不妨嘗試。
為管弦樂團挑選學員的那一天,村里起了風沙。孩子們由老師領著,一個個裹得鼓鼓囊囊,穿過重重陰霾而來。不少孩子在那一天第一次聽到古典音樂,是德沃夏克的《思鄉(xiāng)曲》和貝多芬的《愛格蒙特》序曲。窗外北風呼嘯、灰云低垂,一屋子志愿者、家長和孩子,懷揣著一個未知的夢想,興奮中帶著迷茫。
李風說,那幕場景,他至今無法忘記。
2013年2月底,李風輾轉找到北京舞蹈學院芭蕾舞系書記關於,邀請他出任端村項目的芭蕾教師。關於今年42歲,曾想過退休后到云南鄉(xiāng)村教孩子學習芭蕾,不料這個機會提前到來,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說,見過李風的當晚,興奮得手書“荷風”二字。
著名小號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陳光,也帶領團隊加入。學生黃偉男,一個胖胖的北京大三男孩,自幼受父母當年“學工學農(nóng)”的熏陶,成為志愿者之一。
雙休日的課程都排滿了。周六是管弦、繪畫、合唱、話劇課,周日則是芭蕾。早上7點,志愿老師們集合從北京出發(fā),授課后下午返回。
教師的包車、午餐等費用,全部由基金會開支;孩子們上課免費,樂器由基金會購買,課后還可以帶回家練習。不過,基金會的啟動資金只有200萬元,全部出自李風個人腰包,比較緊張,因此暫定70人的管弦樂團還沒有雙簧管、大管和定音鼓——這三樣樂器分別至少要一萬元以上。幸好,它們有的體積龐大,有的需要力氣,小學生們暫時學不了。
孩子們之前對管弦樂一無所知。黃偉男拿著長號問:這是什么?孩子們齊聲回答:喇叭。可是沒人愿意學習這種喇叭。孩子們更喜歡聲音優(yōu)美的笛子、小提琴、鋼琴,長號這玩意兒,沉不說,有的家長開玩笑說,“吹起來跟放屁似的。”
黃偉男主動出擊,按照身板壯、嘴唇薄的標準,爭取到了6位學生。他還“鼓吹”說,長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之一,“你們學的,可是其他樂器爺爺輩兒的”。這個辦法挺有效。孩子們笑了,立刻有了興趣。
合唱團沒有那么順利。老師們意外發(fā)現(xiàn),有9成孩子找不著調(diào),有的學生唱“rui”,比“duo”音還要低。在端村原有的3所小學里,音樂課如果沒有被主課占去,也是由語文、科學課老師,把歌詞抄在黑板上,一句句教唱了就算完。因此,孩子們?nèi)紩奈ㄒ坏母枨?,只有國歌。平時,他們大多是從父母的手機里聽些網(wǎng)絡歌曲,因為接觸少,他們常因缺乏節(jié)奏感而不自覺地越唱越快。
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從識別樂器、高音譜號,甚至站姿開始。
關於最開始的工作,是從“進練功房,一律脫鞋”教起,但河北農(nóng)村實在沒這習慣,常有孩子穿著鞋就噌噌地往里跑。他還教孩子們不要涂五顏六色的指甲油,只能戴黑色發(fā)卡,練功服的裙帶、鞋子鞋帶,都不能露在外面?!皩W習藝術,要從干凈、優(yōu)美的習慣開始?!?/p>
第二堂課,他就特別通知,孩子們的女性家長一定到場,他要教她們怎么為女兒盤出一個圓潤的高發(fā)髻,束住頭發(fā)的發(fā)箍必須扎得嚴實,不能松散,以防甩進舞伴的眼睛里。單這件事,他就手把手地教了兩節(jié)課。
來自城里的老師,有時會不自覺地將村里孩子與城里孩子比較。他們都能夠乖乖聽講,但基礎更差的村里孩子明顯比城里孩子更認真。黃偉男的第一堂課,告訴孩子們要像愛護眼睛一樣地愛護長號。幾周之后,讓他感動的是,孩子們雖然都忘記了“眼睛”的比喻,但仍然會說,“像愛護家人一樣”,“愛護手足一樣”愛護長號。
學習芭蕾的孩子,要先練習壓腿、劈叉。關於要求她們,覺得疼時,可以流淚,但不能出聲。結果真沒有一個人哭出聲音。
漸漸地,關老師不在,女孩們也會自主地安排練習;上課結束,有人忘記拿毛巾回到練功房,著急之中也沒忘記先脫下鞋。如此種種,關於欣慰且滿意——盡管這些女孩沒有優(yōu)越的身體條件、沒有扎實的基本功,但她們卻真心熱愛芭蕾,而芭蕾也讓她們發(fā)生變化。
關於覺得,對這些農(nóng)村女孩來說,芭蕾的技巧并沒有那么重要。芭蕾作為一種藝術,將善與美融入孩子的腦海與生活,從此改變她們的人生,進而改變這個世界。
讓他堅定這決心的,是一瓶礦泉水的故事。初到白洋淀時,他和老師們參觀小碼頭。突然,一位陌生的中年人往他們每人手里塞了一瓶礦泉水,沒等老師們反應過來,就默默離開了。關於后來知道,那是一位學生家長,在碼頭旁賣礦泉水為生。
見慣了大場面的關於感動不已。那天的記錄里,這位平時出場費以時薪千元計的老師寫道:“我決意要在這里將最純正的芭蕾教下去?!?h3>真想再回到一年級
如果沒有小提琴,女孩張騰澳的課余生活極其有限:不是呆在家里看古裝穿越劇,就是和小伙伴們在村里過家家。但最近兩個月來,每天下午4點到6點,她多了一項雷打不動的日程:去另一個女孩王韻家,一起練習小提琴。
2013年8月24日這天下午,王韻家里聚集了三個女孩兩個男孩,眼看著家長們到了,王韻媽媽開了空調(diào)、買了汽水,然后自己抱著還在吃奶的小兒子悄悄躲了出去。她擔心自己不懂音樂,幫不上忙,反而怕小兒子吵鬧,誤了正事。
這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承擔著臥室、客廳、餐廳的全部功能。家具半新不舊,冰箱、電腦、空調(diào)一應俱全,沙發(fā)蓋布雪白,地板磚擦得锃亮。這樣簡樸干凈的家居布置,就是端村普通人家的樣子。
不論是張騰澳還是王韻,此前的生活都與藝術毫無關系。安新縣城有藝術培訓班,教電子琴、舞蹈和繪畫,但從村里到縣城只有一趟公交車,每節(jié)課收取三四十元錢費用,一切都似乎異常遙遠。
和村里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王韻爸爸在外地打工,過年時才回家一次??棵總€月三千塊錢的工資,他要養(yǎng)活一家四口。王韻媽媽在家,靠做來料加工貼補家用:軋一個枕頭4角錢,或縫一件棉襖9塊錢。
5個孩子拉一陣琴,歇一陣,玩鬧一陣??臻e時,媽媽們各自聊著天,不時有家長出去買冰棒、飲料回來分享。小提琴聯(lián)合練習的臨時教練,是張騰澳的媽媽李芳。她每次陪著女兒上課,學得比女兒還快,重要的是,她是家長中少有的會打節(jié)奏的,知道《小星星》這首歌,每句結束時應該拖滿兩拍。
張騰澳和王韻年紀尚小,只知道“小提琴聲音很好聽”。另一個收獲是,今年暑假電視臺播放偶像劇,女主角拉的樂器,她們一眼便認出來:那是小提琴!
比起孩子,有更意外收獲的是李芳。她從小就想學電子琴,但直到初中畢業(yè),當了售票員,結婚生娃,都沒能實現(xiàn)這個心愿。看著自己的女兒學上了小提琴,“也算是離我的夢想近了一步”。
芭蕾班班長馬雪晴,高而瘦,眉眼細長。以前走路,她的膝蓋常不自覺地打彎。練習芭蕾要求身板挺直,她由此覺得自己長高了一些。不過,另一個“壞”毛病隨即出現(xiàn)了,她常常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踮起了腳尖。
馬雪晴不常照鏡子,可老師說,要對著鏡子看自己最漂亮的笑容是怎樣的。她因此迷上了照鏡子,擺出笑容后,還會問一句“鏡子鏡子,這樣好看嗎?”鏡子不做聲,室友開玩笑地說,“你不笑最好看!”
“每當跳舞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變了一個人,從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女孩,變成高貴、美麗的舞蹈家?!瘪R曉晴喜歡說話,跳舞時卻認真而沉默,不只伙伴們奇怪,她也覺得自己突然間變得冷靜。
接受了半年的培訓后,她在新學期里升入初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時間和精力堅持,與一位朋友說起時,她們感慨,“真想再回到一年級,那樣還能學6年。”
端村小學開學后,教學樓一處200平方米的地下室將成為藝術教育活動場所?;饡€堅持請縣里公開招聘了3位大學畢業(yè)的專業(yè)音樂教師,希望能夠由此覆蓋更多孩子。
與孩子們打交道的時間長了,李風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也變得柔軟寧靜。他漸漸改變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比如,不再強求高品質(zhì)童聲合唱團,“只要將孩子們的天性唱出來,活潑、喜慶,就足夠了?!?/p>
他將孩子們在白洋淀的照片發(fā)上微信,一分鐘之內(nèi)就能收到二三十條“贊”。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劉育熙看后主動表示,愿意在今年9月14日,在端村舉辦一場音樂會。
基金會還在設計其他項目,比如出版藝術普及碟片、藝術書籍、舉辦國際比賽、開展針對鄉(xiāng)村青少年的藝術夏令營。
眾多無私的幫助與呼應,李風仍然將其歸為藝術的力量。“做一點高尚的事情,面向一點美好的現(xiàn)實,我們才會一點點高尚起來,而生活才會一點點地改變,變得比想象更加美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