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啟放
一、酷似的人
陽春三月,杭州西湖垂柳輕揚(yáng),湖光瀲滟,從臺灣嘉義來大陸旅游的一行人游覽完美麗的西湖后,沿著湖堤,談笑風(fēng)生地往停放旅游大巴的停車場慢慢走去。內(nèi)中有一位耄耋老者卻是寡言少語,似有一番心思。他名叫丁大元,年已九旬,盡管是滿頭白發(fā),臉上長滿老年斑,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鑠,絲毫不顯龍鐘老態(tài)。
在停車場附近,有許多賣工藝品、字畫、茶葉和食品的小商店,臺灣游客三三兩兩進(jìn)店去選購物品,丁大元則獨(dú)自一人來到一爿取名為“西冷”的字畫裝裱店。該店與周圍的現(xiàn)代建筑迥然不同,是青磚木框架瓦房,像是民國初期的建筑風(fēng)格。丁大元站在店前凝視著店名,躊躇一會兒,終于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店里,這時,店內(nèi)一位正在精心裝裱一幅中堂的人抬起頭來,打量丁大元一眼,先是一愣:怎么來人長相酷似自己?然后又不以為然,認(rèn)為天底下有相貌相像的人不足為奇,于是隨口問道:“老先生,您好!請問您是來裝裱的?”
丁大元瞅著此人挺有特征的相貌,心中也不由一顫:哎呀,這人真是太像自己了,難道……想到此,一種苦澀的感覺襲上心頭。
此人六十歲左右年紀(jì),身材瘦長,長臉尖嘴,一雙近乎綠豆般大的老鼠眼,見面后令人印象深刻。此人見丁大元并未作答,只是怔怔望定自己發(fā)愣,微微一笑后又問:“您是要裝裱字畫嗎?”
丁大元回過神來,搖搖頭:“我是從臺灣來大陸旅游的,游完西湖順道來這兒瞧瞧。您是店老板吧?”
此人點(diǎn)點(diǎn)頭,自我介紹道:“我叫宋周,歡迎老先生光臨敝店!”
“宋周?”丁大元喃喃自語著,這兩個字似乎勾起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回憶,臉色愈發(fā)顯得蒼白。怔了一會,丁大元試探著說:“這店民國時期就好像是搞字畫裝裱的。不知宋老板是否聽說過一位叫宋小婉的老太太?”
“宋小婉是我家母呀!”宋周脫口而出,疑惑地問,“難道你認(rèn)識我母親?”
“不!不!……隨便問問,隨便問問。”丁大元雙手亂晃,一臉的窘態(tài)。說完,他尷尬地轉(zhuǎn)身離去。
望著丁大元悻悻而去的背影,宋周滿腹狐疑,心想:這位臺灣老頭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母親的名字?為何又否認(rèn)認(rèn)識母親?
店鋪打烊后,宋周回到家中,急切地將上午發(fā)生的事講給母親聽,并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宋小婉因腦血栓引發(fā)半身不遂已臥床三個月了。她聽完后幽幽問道:“這臺灣老頭叫什么名字?”
宋周搖搖頭:“我沒問。”
宋小婉又問:“他長得什么樣的相貌?”
“真是怪事?!彼沃茏猿暗匦πΓ八谷幌裎夷?!也是高個兒,長臉尖嘴,一雙綠豆眼?!?/p>
這時,宋小婉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臉色突變,眼睛瞪得大大的,忿然說道:“丁大元這個惡棍,他竟然還活著……他早應(yīng)罪該萬死啊!”想不到母親對這位叫丁大元的臺灣老頭有著如此刻骨的仇恨,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周一再追問,宋小婉想想自己存世不久了,就向兒子講述了那段屈辱的往事……
第二天,臺灣游客一行人游完靈隱寺,丁大元再次來到“西冷字畫裝裱店”。猶豫半晌,他硬著頭皮對宋周說:“宋老板,我明天就要返回臺灣。我年紀(jì)大了,以后恐怕沒有機(jī)會來大陸,我想……見一下令慈大人。”
“不行!”宋周毫不留情,一口拒絕,冷冷說道,“你是我母親的仇人,她不會見你的?!倍〈笤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態(tài)度十分誠懇地說:“過去,我做了對不起你母親的事,也對不住她的丈夫周師傅,我有罪!現(xiàn)在,讓我在有生之年當(dāng)面向她表示一番懺悔的心意,好嗎?”
宋周板著臉,不為所動。
丁大元吞吞吐吐又說:“其實(shí),你,你應(yīng)該是我,我的……”當(dāng)瞟見宋周一副橫眉立目的模樣,“親骨肉”三字終于不好意思吐露出來。
聯(lián)想到母親的回憶,宋周已聽出了丁大元的言外之意,他非但沒有半點(diǎn)親近的感覺,反而有如吞下了只蒼蠅,感到陣陣惡心。
丁大元以為宋周態(tài)度有所松動,用哀求的口吻說:“宋老板,請你領(lǐng)我到你家見你母親一面吧,讓我當(dāng)面請罪。我患有冠心病,上帝隨時都會要我去的。這是最后一面??!”
聽這么說,宋周心軟了,為難地說:“我母親身患重病,不想見任何人。不過,你放心,我會向她轉(zhuǎn)達(dá)你的心意?!?/p>
“啊,宋小婉患了重???那我更要見她一面!”丁大元黯然地嘆了口氣,態(tài)度十分堅決。
宋周有些不耐煩了,皺著眉頭說:“還是不見為好,我母親見到你,病情肯定會加重。你走吧!走吧!”
丁大元見攆他出門,無可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二、歹毒陰謀
丁大元坐上旅游大巴返回賓館,一路上心情異常沉重。當(dāng)晚,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不安,久久不能入睡,記憶的閘門緩緩打開了……
1948年初冬的一天,身為國民黨杭州警備司令部團(tuán)長的丁大元來到西湖邊上的“西冷字畫裝裱店”。店主周明清熱情地招呼他入座,周明清的妻子宋小婉禮節(jié)性地泡來一杯清香撲鼻的龍井茶。丁大元定睛一看,心中不由一動,只見宋小婉柳眉杏眼,唇紅齒白,面若桃花,膚如凝脂,舉手投足間盡顯江南美女的風(fēng)韻。他情不自禁發(fā)出一聲驚嘆,問:“周師傅,請問這位是……”周明清介紹:“這是我內(nèi)人。”宋小婉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丁大元“呵”了一聲,伸出大拇指夸道:“你夫人真是太美了!”“談不上!談不上!”周明清敷衍后,問道,“請問長官有何貴干?”丁大元收回色瞇瞇的目光,從包內(nèi)取出一幅皺巴巴的畫來,試探著問:“請問周師傅,不知此畫能否裝裱成一幅中堂?”周明清并未作答,皺著眉頭接過畫,小心地展開來觀看。這是一幅描繪西湖三潭印月的國畫。丁大元嘿嘿一笑:“這是本人的習(xí)作,見笑!見笑!”“畫得不錯!畫得不錯!”周明清客氣地恭維一番后,詫異地問,“怎么此畫弄得這么皺?”丁大元道:“這畫畫好后,我把它折好放在案板上,正要送貴店裝裱。昨天清早,勤務(wù)兵打掃衛(wèi)生時突然內(nèi)急,隨手抓過畫紙一頓揉搓,要上廁所方便,幸虧被我發(fā)現(xiàn),讓我狠揍了一頓?,F(xiàn)在畫紙成這個破損的樣子,還能裝裱嗎?”周明清笑笑:“能,你放心好了!只要是用宣紙畫的,不論有多皺,我一定裝裱得令你滿意,三天后你來取畫吧!”
三天后,丁大元按約而來。周明清同他寒暄后到里間去取那幅畫,這時,宋小婉又禮貌地泡茶過來。丁大元盯著迎面款款走來的宋小婉姣美的面容,高聳的胸脯,一時心猿意馬,趁接過茶杯的工夫,不懷好意地在宋小婉白皙細(xì)嫩的纖纖玉手上撫摸了一下。宋小婉頓時臉上一片緋紅,嬌嗔地瞪了丁大元一眼,返身進(jìn)了里屋。
周明清取畫出來。丁大元接過裝裱的畫軸緩緩展開,只見畫幅裝幀得古樸典雅,宣紙熨裱得平展如鏡,紋絲不顯。他大為贊嘆:“妙,太妙了!周師傅的手藝真是無比高超!”付完裝裱費(fèi),丁大元拿著畫軸滿意地出了店。
轉(zhuǎn)眼間,已是臘月二十二了。夜里下了一場大雪,早飯后,周明清打開店門放眼望去,只見大地間一片雪白。他正在感嘆時,猛然看見門前的雪地上竟躺著一個人。他心里一驚,趕忙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過去。走近一看,這人已昏迷不醒,面容憔悴,頭戴一頂破氈帽,上身穿一件破爛不堪的棉衣,下身是一條百孔千瘡的單褲,腳上竟穿一雙不知從哪撿來的破爛的長筒皮靴,活脫脫一副窮困潦倒的乞丐模樣。周明清彎腰一探鼻息,尚有熱氣。他不忍心瞅著有人凍死在門前,把這人扶起來。這人慢慢蘇醒過來。周明清問:“你這是怎么啦?”這人嘰里哇啦一通亂叫,原來是個啞巴。啞巴用手指下天空,又指嘴巴,再指著雪地,意思是下雪天,沒討到飯,餓昏在地上。
周明清天生一副菩薩心腸,返身從店內(nèi)端來一碗熱開水,拿來兩只饅頭。啞巴狼吞虎咽吃完后,一會兒就恢復(fù)了元?dú)?。他嘰里哇啦對周明清表示萬分感謝,又是下跪又是磕頭。周明清揮揮手:“不用謝了,趕緊找個地方避寒去吧!”啞巴站起來,竟徑直往周明清店里走去,尋出掃帚開始賣力地清掃店前的積雪。周明清不禁心中暗笑:這家伙倒是知恩圖報呢!啞巴掃完積雪,仍沒有離開的意思。周明清又叫宋小婉取來四個饅頭,揮手要他走。
啞巴不接饅頭急得雙手亂擺,流著淚又是嘰里哇啦說一通。周明清夫妻倆好不容易才明白啞巴的意思:他父母雙亡,無家可歸,收留他在店里當(dāng)伙計吧。他不要工錢,只要有吃有住就行。店內(nèi)原本有一個伙計,前幾天因回家成親辭職了。周明清望著啞巴可憐巴巴的眼神,眼看已近歲末,嘆了口氣同意了。
啞巴留下后,盡管整天寡言少語,但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很快就獲得了周明清夫妻倆的好感。春節(jié)過后不久,丁大元又來到裝裱店。周明清泡茶時,丁大元觍著臉瞅著里間問:“你夫人不在?”周明清厭惡地謊稱:“她回娘家去了?!倍〈笤昂恰绷艘宦?,搖搖頭顯得有些沮喪。周明清泡完茶,問:“長官又是來裝裱字畫的?”丁大元點(diǎn)點(diǎn)頭,小心翼翼取出一幅水墨畫來,十分得意地炫耀:“這次不是一般的畫作,而是清朝八大山人朱耷的《水木清華圖》?!彼麑嫹唤o周明清時,鄭重其事地交待:“周師傅,這幅古畫我可是花了高價收購來的,你一定要精心裝裱,我會雙倍付給你裝裱費(fèi)?!敝苊髑妩c(diǎn)點(diǎn)頭:“請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裝裱得讓你滿意?!倍〈笤终f:“這可是八大山人的真跡,不要弄丟了?。 敝苊髑逭f:“長官,我干這一行也有二十多年了,從未出現(xiàn)丟失人家字畫的事。請你相信我!”“是嗎?”丁大元反問道,“萬一弄丟了怎么辦?”周明清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有失誤,我一定賠償!”丁大元鼻孔里“哼”了一聲,冷笑道:“此畫價值連城,你賠得起?”周明清不高興了,心中一陣沖動,脖子一梗:“我用身家性命擔(dān)保,怎么樣?”丁大元要的就是這句話,聽周明清如此一說,心中竊喜,拍拍周明清的肩膀:“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兩人談妥六天后來取裝裱好的畫幅。丁大元走后,周明清立即將這幅畫鎖進(jìn)了里間的鐵柜內(nèi)。
周明清忙活了四天,把接手的一批字畫裝裱完。到第五天,他選了個好時辰,店門也不開,打算全神貫注來精心裝裱那幅《水木清華圖》。他打開鐵柜的鎖正要取那張宣紙時,卻發(fā)現(xiàn)畫不見了。他腦袋“嗡”地一響,后背直冒冷汗。他慌忙將鐵柜內(nèi)所有字畫一張張展開,翻尋半天,那張宣紙還是沒有看見。奇怪,怎么會不翼而飛了!他嚇得渾身發(fā)抖,扯開嗓子喊妻子過來。宋小婉見丈夫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忙問出了什么事?當(dāng)聽說是丁大元的那幅古畫不見了時,宋小婉也驚呆了,這時,啞巴也趕緊湊過來。宋小婉比比劃劃說出失竊的畫。啞巴連連擺手,意思是沒看見。
兩人焦急萬分,開始分頭在店里、臥室里仔細(xì)尋找。宋小婉顧不得那么多,到啞巴的住處,將他的鋪蓋、衣服翻了個遍,還搜查了他全身。最后,連廚房、廁所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那張宣紙還是不見蹤影。眼看交畫幅的期限只剩一天多了,周明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只要想起自己對丁大元的承諾,就不寒而栗,渾身顫抖。
到笫六天,店門剛打開,丁大元就笑瞇瞇登門,進(jìn)來后第一句話就問:“周師傅,八大山人的畫裝裱好了嗎?”周明清臉色煞白,語無倫次:“長、長官,對、對不起……你、你那幅畫,不、不見了……”丁大元一聽,大吃一驚,一把揪住周明清前胸的衣服,睜圓了眼睛,怒吼道:“你說什么,畫弄丟了,渾蛋!”說完,重重?fù)澚酥苊髑逡粋€耳光。周明清捂著半邊臉,嚇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宋小婉哭喪著臉過來,不停地道歉:“對不起,長官,實(shí)在對不起!我們賠償你吧!”丁大元看見凄美的宋小婉,火氣稍微消了些,嘲諷道:“賠償我?八大山人的真跡怎么賠?除非把你賠給我!”宋小婉自知理屈,明知受辱卻不敢發(fā)怒,低著頭不知如何才好。啞巴也愣在一旁,不敢吱聲。丁大元指著周明清惡狠狠說道:“周師傅,你再找找看。我明天還會來。如果你不將畫歸還我,就請兌現(xiàn)你的承諾!”說完,罵罵咧咧走了。
丁大元一走,周明清就頹喪地癱倒在地上,宋小婉也暗暗落淚。一幅古畫的神秘失蹤,使夫妻倆墜入絕望的深淵。
夜晚,夫妻倆躺在床上,都未入睡,時而唉聲嘆氣,時而抱頭痛哭。宋小婉真是弄不明白,這幅畫明明是周明清親手鎖進(jìn)鐵柜的,店內(nèi)又沒失盜,難道出鬼了?周明清一想到第二天要向丁大元交差,就不由自主想起自己那句生命承諾。天??!自己開店二十多年,處處小心,時時謹(jǐn)慎,想不到竟然出如此大的紕漏,怎么會這樣?明天怎么辦呢?他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膽寒。
子夜時分,周明清悄悄爬起來。宋小婉奇怪地問:“你干什么去?”周明清回答:“我去解手?!边^了好一陣,仍不見丈夫回房。宋小婉一驚,起身到廁所一看,無人。她慌了,急忙叫醒啞巴在店內(nèi)找人,還是不見周明清的人影。突然,啞巴指著店門大聲嚷叫,宋小婉撲過去打開虛掩的店門。兩人在茫茫黑夜四處尋找,到微曦初露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西湖內(nèi)有一具尸體——周明清恪守誠信,用生命兌現(xiàn)了自己的鄭重承諾。
周明清一死,周家經(jīng)營幾代的字畫裝裱店也關(guān)門停業(yè)。下午,丁大元來了,見店門緊閉,正要敲門,有行人早告知周明清昨晚已投湖自盡。丁大元先是愕然,然后一陣?yán)湫P(yáng)長而去。
等宋小婉辦完喪事,啞巴也穿著那雙舍不得扔的破皮靴,默默離店去自謀生路。
幾天后,丁大元兇神惡煞般來敲門,進(jìn)來后,就對黯然失色的宋小婉說:“周夫人,我的古畫被你丈夫弄丟了,聽說他死了,我只好找你。你照價賠償吧!”宋小婉被眼前這陣勢嚇得說不出話來,低著頭瑟瑟發(fā)抖?!傲夏阋材貌怀鲞@么多錢來賠我那幅畫。”丁大元摸摸宋小婉的臉蛋,淫笑道,“還是把你賠給我吧!”“不!不!”宋小婉急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雙手亂擺?!澳悴灰牢乙残校缅X來!”丁大元伸出手來。宋小婉嚇得直往里間躲。丁大元躥進(jìn)來,餓狼捕羊一般,把宋小婉奸淫了……
幾天后,警備司令部的一名伙計在買菜時悄悄告訴宋小婉,那啞巴是丁大元的勤務(wù)兵裝扮的。是他在那天深夜偷來鑰匙打開鐵柜取出那幅畫,然后揉成一團(tuán)塞在一只破皮靴內(nèi)的前端,最后在離店時偷出……而這一系列的歹毒陰謀,都是丁大元精心策劃的。
三、棄惡從善
宋小婉不久懷孕了。嬰兒出生后,望著襁褓中這挺有特征的相貌,她左看不像自己,右看不像丈夫,越看越像丁大元。想到此,她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造孽啊!丁大元這次強(qiáng)暴,竟讓她結(jié)出了苦澀的果子。她抱著嬰兒,常常是飲泣吞聲,悔恨交加。為給兒子取名,她費(fèi)盡心思,最后讓兒子跟自己姓,為懷念丈夫,名則取“周”一字,“宋周”。這段悲憤而屈辱的往事,她一直羞于向兒子啟齒。每當(dāng)宋周問起自己的父親時,宋小婉總是謊稱在他出生前因一次溺水而亡。
歲月荏苒,世事滄桑。宋小婉認(rèn)為丁大元已不在人世,慢慢也將這段傷心的往事淡忘了。現(xiàn)在,丁大元如惡魔般突然出現(xiàn),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過去,一想起丁大元那張的臉,她就氣得渾身發(fā)抖,就在丁大元返回臺灣的這天深夜,宋小婉因情緒激憤,血壓升高,一時頭昏胸悶,神志不清,一會兒就腦溢血溘然長逝……
宋周辦完母親的喪事。3天后,丁大元再次來到杭州,又一次走進(jìn)“西冷字畫裝裱店”。當(dāng)他進(jìn)店時,一眼就看見宋周手臂上戴的黑袖紗衫。他大驚失色,忙問:“宋老板,不知家中是何人不幸逝世?”
宋周見丁大元這老東西又來了,心中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大聲斥責(zé):“就是你!是你這個昔日的仇人,讓我母親活活氣死了!”
“啊,?。∷涡⊥襁@樣快就仙逝了!來晚了!來晚了!”丁大元唏噓不已,懊喪地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宋周望著眼前這個給自己帶來生命卻深深傷害了母親的人,真是恩怨情仇交織在一起。丁大元則面對自己的親生骨肉無顏相認(rèn),心里羞愧萬分。
宋周出于一種惻隱之心,強(qiáng)忍悲痛,泡了杯茶過去。丁大元慌忙起身雙手來接,宋周瞪了他一眼,把茶杯重重放在茶幾上。丁大元沒趣地?fù)u了搖頭。半晌,嘆了口氣,痛悔地說:“宋老板,60年前我和你母親之間發(fā)生的事,你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這完全是我的錯。我對你母親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我是1949年7月隨國民黨軍隊潰逃到臺灣的。退役后,我開始皈依佛門,信奉佛教。佛教講求行善積德,因果報應(yīng)?;貞涀约喝竹R一生,做了不少有悖佛教教義的惡事,我想在壽終正寢之前,爭取一一贖回自己的罪過。”
丁大元啜了口茶,見宋周在認(rèn)真聽,又說了下去:“我太太前年已經(jīng)去世,兒子、媳婦對我不孝順。我年事已高,來日不多了。上次來你店里,得知宋小婉還在,但患了重病。我這次重返大陸,原本想盡一點(diǎn)心意?!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聯(lián)卡,“這卡里有20萬元人民幣,是我的一點(diǎn)積蓄,打算送給你母親治病,沒想到她這么快就撒手人寰。這樣吧,現(xiàn)在就請你收下這筆錢,密碼是2后5個0,作為我對你母親傷害的一點(diǎn)補(bǔ)償?!?/p>
沒想到宋周不屑一顧,卡也不接,冷冷地說道:“我母親已不在人世,她不需要錢了。如今我家生活富足,不缺錢用。我不會收母親仇人的錢,你還是帶回去吧!”
丁大元急了,羞紅著臉說:“你、你畢竟是我的親骨肉,有權(quán)繼承我的財產(chǎn)?。 ?/p>
宋周撇撇嘴,嘲諷道:“你最好不要提那些不光彩的往事,免得我像母親一樣,血壓升高,突發(fā)腦溢血!”
丁大元被嗆得面紅耳赤,一時無話可說。好一陣,才低聲下氣道:“不知你母親安葬在何處,我想到她墳前去祭奠一下?!?/p>
宋周說:“算了吧,你去了,我母親在九泉之下會傷心的?!?/p>
“我不去,回到臺灣更會傷心的!”丁大元深深嘆口氣,把銀聯(lián)卡放在茶幾上,低著頭要起身離開。
宋周見了,忙說:“你把卡帶走,我不會收你的錢!”
“我既然從臺灣帶來,就不打算帶回家!”丁大元態(tài)度顯得十分堅決。
瞅著已出門的丁大元的背影,宋周嚷叫:“你不拿走卡,我會扔到西湖里去的!”
“行,那是你的權(quán)利。”丁大元說完,黯然神傷地走了。
四、墳前懺悔
丁大元走后,宋周瞅著茶幾上的銀聯(lián)卡,心里在思量,看來這老頭是誠心來贖罪的。這筆錢還是收下吧!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已經(jīng)向他明確表示不收母親仇人的錢,如收下了,這不是讓他小瞧了人,該如何處理呢?他一時犯了愁。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宋周夢見在母親的墳前,丁大元正在把堆成小山似的人民幣一把一把當(dāng)冥鈔焚燒,邊燒邊哭訴:“你兒子不肯收我的錢,只好燒給你在陰間用了……”宋周見狀,慌忙跑上前去阻止這荒唐的行為,一急,就醒了。
第二天,宋周潛意識覺得母親墓地會發(fā)生事,就吩咐老伴在店里照料,然后自己買了些香燭、紙錢之類的祭品,打的去了郊外的南山墓地。
宋周來到母親的墓地,遠(yuǎn)遠(yuǎn)看見母親的墓碑前擺放有鮮花和祭品,飄飛的紙灰有如紙錢,在墳塋上縈回……一個老頭一身素服匍匐在地,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身旁立有一位年輕人。宋周不用細(xì)看就知道這老頭是誰了,只是不明白,他怎么能找到母親的墓地?
宋周緩步來到墓前,丁大元覺察有人來,只是瞟了一眼,并不理睬,仍是對著鑲在墓碑上的宋小婉遺像哭訴著:“……宋小婉,我是丁大元。我是專程從臺灣來杭州向你請罪的。60年前我傷害了你,我行了惡造了孽,請你饒恕我。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面對眼前這幅場景,宋周心中一酸,不由自主也“撲通”跪下來:“母親大人,丁老先生是誠心來向您請罪的,您就不必再心懷遺恨,安息吧……”
兩人祭拜完,宋周扶起顫巍巍的丁大元,詫異地問:“你怎么尋到了這兒?”
丁大元拭了下眼淚,說:“昨天我從你店里出來后,就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牐弥贾莸哪沟卦谀仙?,于是雇請了四個年輕人,把‘宋小婉的名字告訴他們,要求到南山墓地逐一去察看。工夫不負(fù)有心人,總算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上查知你母親下葬在幾號墳區(qū)多少號穴地。今天,我租了輛的士,請身旁這位師傅陪同,來祭奠你母親,實(shí)現(xiàn)我的最后心愿?!闭f完,又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心誠佛燈明,悔意有清音,而今離茲去,海天共慈悲。阿彌陀佛!”
宋周聽著,不由為丁大元的誠意一陣感動。陪著丁大元離開南山墓地的時候,他又想起那20萬元錢,說:“丁老先生,你的心意我母子倆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那張卡你還是帶回去吧!”
丁大元淡然道:“我已是90歲的老人,下一代又不孝敬,留著錢有何用處?我還是那句話,錢從臺灣帶來,就不打算帶回去。”
“那好吧,我不違背你的意愿?!彼沃芩妓髁艘幌?,征詢道,“我看還是以您的名義把錢捐給福利院吧,用于救濟(jì)那些需要幫助的老人?!?/p>
“行!”丁大元一口答應(yīng),“不過,不是以我的名義。我這個垂暮老人是不看重名譽(yù)的。還是以你的名義捐出去吧。談到捐贈,宋老板,我這次來大陸,還有一個心愿,就是想把60年前我在杭州任職時從一處民宅內(nèi)搶奪來的那幅八大山人的畫歸還主人??墒堑皆刂穼?,得知原住戶上世紀(jì)60年代末已搬遷到唐山。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全家不幸罹難,物歸原主已不可能。我想讓你陪同把此畫捐贈給杭州博物館保存,當(dāng)然這是以我丁大元的名義,也算是一種贖罪吧!”
宋周心中一熱,滿口稱贊:“丁老先生真是棄惡從善,日后必有好報!”
(責(zé)編: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