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楔子
傳說天之西北有仙山昆侖,山脈高入云天,上有宮殿如云,羽人神鳥紛飛,且有銀發(fā)白衣的雪女守護(hù),如有凡人誤入,必將被其奪魄噬魂不得往還。
秋月白幼年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滿足的瞇著眼睛,賴在母妃溫暖的寢殿里,悠閑的吃著旁邊宮女端上的玫瑰糕。
彼時昆侖、雪山、雪女,與他都不過是些遠(yuǎn)不可及的傳說,直到他十三歲那年,在父王的宮殿里,見到那個銀發(fā)藍(lán)衣的男子。
那男子站在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卻遙遠(yuǎn)的仿佛前世今生,他說:秋月白,有人在等你。我來,帶你回去。
第一章 與君初相見
碧落第一次見到秋月白時,他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量尚未長成,安靜的躺在幻蒼崖前的雪地里,似曾相識的眉目間藏著陌生的少年朝氣,在她急切走近想要細(xì)看時,忽地睜開一雙清透的眸子,露出一個明晰的笑容,嘴角旁一只梨渦淺淺。
他好看的手指指向她光裸的腳踝問:“那里,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有串鈴鐺?我好像聽到了銀鈴聲?!?/p>
碧落微微失神,她的腳上在很多年前確實有串很像銀鈴的珠子,只是他怎么會知道?難道他真的是她等的那個人?
席卷而來的寒冷和疲憊讓秋月白漸漸昏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漫天的大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月華流動,鋪滿云階。碧落身前擺了幾只古硯,里面裝了深淺不一的雪水,她歪著頭,依著回憶輕敲硯沿,拼拼湊湊的調(diào)子能勉強(qiáng)聽出是一首洛陽古調(diào)。她忽然回過頭來看向秋月白,滿頭銀發(fā)似水如云,一雙綠眸落盡九天之碧。
秋月白恍然,腦海中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幻覺的畫面,浮光掠影般攸然而逝,勉力去抓,只余兩個字喃喃而出:“碧落……”
排列整齊的古硯,瞬間被打亂。
因為饑餓和寒冷,秋月白的身體越發(fā)虛弱,半夢半醒間似乎能聽到碧落焦急的聲音。
“醒醒……”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真的是你……”
“別死?!?/p>
秋月白感覺自己被一個瘦弱的身子背了起來,走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臉頰俯在碧落的頸邊,觸到幾絲溫?zé)岬乃危牭剿贝俚男奶?,他迷迷糊糊的想,原來雪女也是有淚水和心的。
第二章 小藍(lán)
碧落一個人守著昆侖時,天地間的時光都仿佛皚皚的昆侖冰雪一般,漫長無聊止步不前,與那人相遇后,時光卻突然流轉(zhuǎn)生動飛速而過。于碧落看來,不過是那人的一個回眸,卻已是須臾十年。
昆侖山下的陣法被啟動,碧落撤去霧障。
眼前一行幾人皆是昆侖山的打扮,為首的男子對著碧落微微行了禮:“我們師兄弟從蜀山試劍大會歸來,請雪女放行?!?/p>
碧落眉眼如霜,對藏在眾人身后的少女,冷冷道:“通行令?!?/p>
那少女見碧落看向她,并不見驚慌,反倒光明正大的從隊伍里走出來,黑色衣裙上繡著栩栩如生的精致花紋,發(fā)辮上滿綴的銀鈴清脆作響,襯的她唇邊的笑容明亮如泉。
但碧落的眼神只落在了她身邊少年的身上。
數(shù)月未見,秋月白的身形似乎又長了些,脫了初見時的稚氣,白衣長劍,站在昆侖雪山滿地的陽光里,越發(fā)顯得長身玉立巖巖清峙。他此時看向碧落,眉目明晰,嘴角微微彎起,露出淺淺的梨渦:“碧落,小藍(lán)……”
“通行令?!?/p>
秋月白摸摸鼻子,心里對碧落的不念交情有些不滿。在小藍(lán)聽到碧落更加冷淡的聲音說“沒有通行令,立刻下山”,而可憐兮兮的拉了拉他的衣角后,終于忍不住道:“碧落,你看蜀山嫡傳首座那樣的風(fēng)韻佳人,無云山靈氣逼人的小師妹,莫憂門水靈靈的大師姐,哪一個不是說話溫溫柔柔笑起來顧盼多姿?偏只有你這么鎮(zhèn)日里冷心冷情的……”
眾師兄忙上來要捂他的嘴,卻已來不及了,但見一道雪綾破空而來,密密的縛住秋月白,扯了就要往崖下丟,眾人趕緊求情:“二十二這是在山下菩提城,貪飲了桃花釀還沒醒透,方才胡言亂語,還請雪女手下留情?!?/p>
秋月白被吊在半空中還要爭辯,卻聽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傳來:“都在干什么?”
昆侖的首座大弟子從山上緩步行來,對碧落出示了一張通行令,又對已經(jīng)被放開的秋月白道:“胡鬧什么,還不回去?!甭曇舨淮螅嗄攴e聚的威嚴(yán)卻讓眾人都噤了聲,規(guī)矩有序的上山去了。隊伍里那黑裙女子仍只是笑,明媚的雙眸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碧落。
走在最后的秋月白,忽又折回了碧落面前,恨恨的瞪住碧落許久,卻還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包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油紙包,丟給微微詫異的碧落,這才頭也不回的跑了。
碧落打開,里面整齊的擺著幾塊油亮香酥的炊餅,隔著兩層油紙,竟還能隱隱的覺出溫?zé)?。她知道,這便是上次秋月白和自己說起凡間趣事時,自己隨口多問了句的,菩提城內(nèi)小狐貍做的炊餅了。碧落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淡然如霜,眸中卻不由的彌漫了暖暖笑意,恰若潺潺溪流脈脈冰下,近乎春初溫綣。
第三章 未妨惆悵是清狂
昆侖這段時間有些不甚太平,世代居于昆侖仙山的羽人一族接連有族人失蹤,這幾日,昆侖弟子發(fā)現(xiàn)昆侖殿作為神使的三足鳥也不見了幾只。
事態(tài)嚴(yán)重,守山雪女責(zé)無旁貸難辭其咎。
秋月白領(lǐng)了師父讓他前去協(xié)助雪女的命令,在眾師兄曖昧的眼光中大搖大擺的到幻蒼崖尋碧落。
自當(dāng)年碧落將奄奄一息的自己背到昆侖殿,他成了昆侖第二十二入門弟子后,已過去了十年,原來他已和這壞脾氣的妖怪糾纏了整整十年。
他原是人間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子,只可惜在昆侖,皇子是不值錢的。每每他做錯事,大師兄便把他罰去打掃昆侖積雪。她曾背著他一步步走過的入山石階,竟有那么長。每次,他扛著掃把在前面走,碧落就沉默的跟在后面。他不說話,她就也不說話。一點點掃干凈的石階,像一段段漸漸清晰的心事。
其實,他沒有那么頑劣,只是只有做錯了事,他才會被罰去掃昆侖,才能見到她。
他一路行至自己為碧落搭建的小木屋,卻發(fā)現(xiàn)碧落不在。木屋干凈溫暖,墻角邊堆著一些物什,都是些平日他從昆侖山下的菩提城,給碧落帶回來的小東西:風(fēng)車、糖葫蘆、桂花糕、芙蓉酥、小泥人,甚至還有幾顆色彩明艷的卵石——那是他剛剛學(xué)會御劍飛行時,在菩提城里的河邊撿的。在凡間再普通不過的卵石,卻在這雪山,千年萬年的也見不著。他還記得當(dāng)時碧落接過握在手中時,原本涼冰冰的眼神變得那么柔和,平日賽雪的容顏被碧眸里的笑意點亮,竟是如水軟山溫的三月江南般,溪光透徹,樹木清華,紅粉妝未成。他忍不住伸手,撫過她的眉眼,碧落長長的羽睫輕顫,臉頰順著他的手蹭了蹭,眷戀乖順的樣子一反常態(tài)。
秋月白的眼神,落在了平頭案上的一方雨淋墻青花端硯。昆侖多寒,門內(nèi)所用硯臺,多是嚴(yán)寒之下依然磨墨不冰的溫石硯,只碧落這里存著一方端硯,上有鴝鵒眼暈紋數(shù)重,便是以前在宮內(nèi)御前也是極少見的絕品。不知為何,他每每見到這方硯臺,卻總覺得心煩氣躁,比如現(xiàn)在。
秋月白決定出去尋碧落。
晚照斜傾,在積雪上如胭脂般涂抹的均勻,竟是昆侖少有的婉約模樣,一塊巨石后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秋月白細(xì)聽,居然是小藍(lán)的聲音。
“我要帶秋月白下昆侖,讓他做我的駙馬?!?/p>
“他本就有兩世帝相命,被你壞了一世,這世難道還不放過他?”
“再說,要不是他身上留了肖梵的一魂一魄,他對你來說,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路人?!?/p>
長久的沉默之后,是碧落冷淡的聲音,凌冽中帶著雪積千年的寒:
“他不會和你走?!?/p>
“那可不一定?!鼻宕嗟你y鈴聲響起,小藍(lán)望著她的身后在笑。
碧落轉(zhuǎn)過臉,滿眼的躲閃和不確定狠狠的撞進(jìn)秋月白的眼中。
他失了臉上明澈的笑意,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第四章 肖梵
如今仙門上下都在風(fēng)傳,昆侖二十二弟子秋月白叛出了昆侖,要去凡間做藍(lán)公主的駙馬。
碧落找到秋月白時,他正坐在入昆侖的那條石階上,旁邊站著黑衣繡裙的藍(lán)公主。她對碧落微笑,然后轉(zhuǎn)身退開,眸中的明媚悄無聲息的變成隱晦的瘋狂。
秋月白輕聲問:“肖梵是誰?”
“昆侖之主,百年前應(yīng)劫而去?!?/p>
“我身上有他的一魂一魄?你是因為他才對我,不一樣?”
“不是!”
碧落急急的答,再見不到平日里波瀾不驚的模樣。
秋月白笑起來,清透的眼睛瞇成一對彎彎的月牙,他對著她伸出好看的手:“小藍(lán)說你是因為他才在這里守著昆侖,碧落,我?guī)闳ビ行『偞讹灥钠刑岢?,好不好??/p>
碧落的臉色蒼白異常,她看著那只手,緩緩的搖頭:
“我不能……離開昆侖?!?/p>
“為什么?”
小藍(lán)從一邊走出來,笑道:“因為肖梵說過,不讓她離開。”
秋月白沒有再看碧落,收回手,淡淡的說:“那么,碧落,再見?!?/p>
秋月白終是帶著小藍(lán)走了,昆侖少了一位二十二上仙,而碧落,少了一顆心。
碧落想,或許藍(lán)公主說的對,是她太自私留了他那么久,他本就該做回他的王侯將相,這是上一世,她欠他的。
可是那天,她居然發(fā)現(xiàn)秋月白的命盤忽然亂了。
昆侖的掌門說,藍(lán)公主帶走秋月白,根本不是要他做駙馬,她是要取出他身上的一魂一魄,給她深愛的人——轉(zhuǎn)世后的肖梵續(xù)命。
碧落求昆侖派人去救秋月白,長須冉冉的掌門卻搖頭道:“秋月白,早已不是昆侖弟子。何況仙門之人,不可插手凡間事物。”
又是這一句,碧落抬頭,碧潭般的眸中冰冷的恨意凝結(jié)成霜。
那一天,昆侖山上千年不融的冰雪,一夜化盡。
而草長鶯飛的三月江南,卻一夕間冰霜成災(zāi)。
秋月白站在王宮的蓮池旁,正見到一池芙蕖頃刻凋謝,冰雪像是有生命一樣,迅速凍結(jié)整個王宮。碧落就在那滿天風(fēng)雪里,漸漸顯出身形。
她冷冷的說:“秋月白,跟我回去。”
秋月白清透的目光細(xì)細(xì)的看著數(shù)月不見的容顏。
她比上次見到時還要蒼白,羸弱的身姿幾乎在狂風(fēng)中站立不穩(wěn),只說了短短幾個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秋月白有些心疼,卻仍是緩緩搖頭。
碧落急道:“藍(lán)公主她只是為了……咳咳……”
秋月白為她輕輕拍撫后背,溫聲說:“我知道?!睂ι媳搪潴@訝的眸子,笑道:“本就不是我的東西,我留著做什么?!?/p>
廊柱后有散漫的銀鈴作響,藍(lán)公主巧笑倩兮的身影,在看到碧落身后的蓮池時,微微僵住。
原本凋謝的芙蕖在冰凍如鏡的水面重新盛開,滿池的妖艷風(fēng)流中,立了個銀發(fā)藍(lán)衣的男子,孑孑身影,如清山白月,從容中透出幾分倦怠。
總是笑意瑩然胸有成竹的藍(lán)公主,忽然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怯怯的喊了聲:“肖梵……”
那男子自蓮池中走過,寬衣廣袖都似沾滿了蓮香。他看著藍(lán)公主輕輕嘆息:“上古后裔羽人的心,配上昆侖神使三足鳥的血,可以攝魂還魄。小藍(lán),我原想盡我所有,換你半世安樂,卻居然因我讓你業(yè)孽深重?!?/p>
他回頭看了碧落一眼,那眼神中是蒼涼的悲憫,廣袖輕揮:“你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吧?!?/p>
自上古殘余,不及逆轉(zhuǎn)光陰,卻足以讓人回望剎那的法力,將兩人送回千年前。
秋月白不及多說,只來得及緊緊拉住碧落微冷的手。光陰逆轉(zhuǎn),眼前的光景迅速倒退變換,宮殿樓宇幻化成寬街深巷。
第五章 得成比目何辭死
千年前。
五月洛陽,牡丹花開,處處軟鬢著人,名士傾城。
忽然,賞花的人群紛紛往一處高樓涌去,據(jù)說洛陽第一名士將在這里斗酒會詩。人群中一個披著斗篷的瘦小身影,滿是好奇的隨著眾人抬頭望去,卻見著樓上一襲月白長衫的男子正低頭看她,清透的眸子里閃過驚訝,她立刻低下頭,企圖藏起自己一雙迥異的綠眸,因而錯過了那男子眸底躍動的笑意。
洛陽城郊的一座白墻小院,滿院的九重葛嫣然照人,樹下眉目如畫,笑容澄明的男子,正低頭專心洗著一方端硯。九重葛艷麗的花瓣悠悠落在他的月白長衫上,端的是名士風(fēng)流俊品無雙。
“呆子,一方硯臺有什么好看呢?”
他仰頭,寵溺的看著靠在樹上摘了滿懷九重葛往下丟的少女。那少女銀發(fā)碧眸,白衣勝雪,腳腕上一道紅繩栓了顆剔透如玉的珠子,隨著她搖晃著的小腿叮咚作響,清脆時如銀鈴紛擾,清淺處似水流泉上。
他將那方端硯浸了水,舉到她面前,只見原本看起來平凡無奇的硯臺,在水波下隱隱現(xiàn)出如瀉的青花來,細(xì)而不破,渾而不枯,鮮活多姿。他笑意繾綣,倒影了一臉繽紛花影:“這雨淋墻青花,恰如碧落你眸底波光?!?/p>
他將她從未見過的,色彩繽紛造型瑰麗的古硯擺了一地,傾上水,在潑墨一般煦爛的午后,教她敲一曲洛陽古調(diào)。那些奇特的古硯傾上水后,響聲悠然悅耳,她卻不給面子的掩了口打個大大的哈欠,他眸中卻仍是細(xì)密的笑意,嘴角邊一只淺淺梨渦,讓他平添一分孩子氣的乖巧。她微微愣住,看著這個名冠洛陽的才子,在她面前笑眉溫淺,原本不緊不慢的古調(diào),便忽然如瘋長的羽翼,呼啦啦飛進(jìn)她的心里,和著他的笑容,軟軟濃濃,終至刻骨銘心。
然而,流光奈何輪轉(zhuǎn),芳華只得剎那。
那日,他出門會友,她在九重葛下為他清洗那方青花端硯。小院的門忽然被撞開,蜂擁而入的村民手執(zhí)棍棒將她捆住,連拖帶拽的將她帶到一片空地之上,那里已經(jīng)堆起了高高的土臺,下面堆滿了小山般的柴火,一些村民正在往上面潑油。正當(dāng)他們要把她綁上土臺的時候,有人遠(yuǎn)遠(yuǎn)喊道:“住手!”
那襲月白身影急急趕來,他看到碧落在人群中冷冷的站著,在周圍或是嘲諷或是悲憫的眼神中,顯得無動于衷,卻在看到他的時候,下意識的抿了抿倔犟的嘴角,碧色眸中的明媚悠悠了幾轉(zhuǎn)。
秋月白對著眾人行了禮,昂首笑問:“各位,碧落何罪?”
村民們恨恨的道:“你看她銀發(fā)綠眸,必然是個異端,天降異端,必然為我們帶來不吉。”
秋月白澄澈的目光,慢慢掃過他們,看向碧落時,卻顯得那么無力悲傷。他笑的慘淡:“碧落,你說的對,百無一用是書生。名滿天下又怎么樣,看著你受這樣的委屈,我卻完全無能為力?!?/p>
碧落別過眼說:“你走吧?!?/p>
他沒有回答,只轉(zhuǎn)身對著眾人揚聲道:“如果非要認(rèn)為碧落有罪,那么,無論給她定下什么罪,月白,當(dāng)與碧落同罪?!?/p>
他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洛陽城干燥蒼涼的風(fēng),脹滿了他書生袍的袖子,越發(fā)顯得他孤松臨風(fēng)雅望清峙。在眾人的喧嘩中,名滿洛陽的才子且走且吟:“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xué)舞度芳年?!?/p>
他在她十步之外停住,猛地一步躍上高臺,立在她的身側(cè),看向她眸底碧色,輕聲道:“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p>
碧落搖頭,絕望的沖他喊:“快點走……滾!秋月白,你給我滾!”
他亦搖頭,笑道:“遲了?!?/p>
漫天的火光著了起來,秋月白緊握著她的手卻被人掰開?;剡^神時,碧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高臺,身邊站著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昆侖之主。
“救他!快!救他!”
銀發(fā)藍(lán)衣的男子做出個噤聲的動作,笑的妖冶而殘忍:“碧落,你難道不知,我們仙門是不能插手凡間事務(wù)的。我已經(jīng)破例,通知他來見你最后一面了?!?/p>
碧落難以置信的問:“是你讓他來的?”
肖梵搖了搖手指,笑答:“不止哦。那些村民,也是我引去的?!彼吹奖搪溲M失的模樣,滿面憐惜的問:“恨我嗎?恨吧,既然你把愛給了他,那就把恨留給我。碧落,我的心落在你身上幾百年,總要有些回報不是?”
第六章 雙去雙來君不見
秋月白睜開眼時,肖梵的法術(shù)已然消逝,千年前洛陽城的煙火愛恨像一幅舊了的畫卷,瞬間黯啞了聲音模糊了畫面,忽而遠(yuǎn)去了。他恍然,是肖梵將他們送了過來,這便是肖梵口中“到去處遠(yuǎn)去了。眼前是一座城,上書“菩提城”三個大字。去”的“去處”了。手腕上忽地一沉,碧落似倦極了,半個身子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秋月白小心翼翼的喚她:“碧落,我們到菩提城了,進(jìn)去吧?!?/p>
菩提城,在秋月白的描述下,有著白色的江月,綠色的風(fēng),金黃的柳,淺籬疏花,煙雨樓臺。畫舫燈船,處處春光暗度;花間竹下,朝朝把盞執(zhí)壺。
實際上,卻是秋月白的大師兄,百年前為自己的愛人所建的妖怪城,城內(nèi)半數(shù)住著各種妖怪,也有不少凡人或者修仙者。城門上有道據(jù)秋月白說是“賤人止步”的仙符,以使心懷叵測身有戾氣者不得入,從而保這一城生靈安好。
碧落淡淡道:“我走不動了,你若背我,我便去?!?/p>
秋月白呵呵一笑,將碧落穩(wěn)穩(wěn)的背起來。路過那條為她撿彩石的河,繞過街道上兩只吵架的茶壺,走過小狐貍擺的炊餅攤。有幾只小貍貓妖,從他們身邊笑鬧著跑過,穿街走巷的拍著手唱道:“比目鴛鴦?wù)婵闪w,雙去雙來君不見?!?/p>
碧落輕輕的道:“秋月白,我冷?!?/p>
秋月白心里的酸澀惶恐立刻扎根瘋長盤枝錯節(jié),想來十年前,她背著他去昆侖殿時,也是這樣的手足無措后悔莫及。他背著她御劍飛往茶樓的方向。
茶樓的主人是個笑容溫潤卻做的一手可口點心的凡人書生,與秋月白算是舊識。很快,菩提城的小妖怪們就傳開了,茶樓書生家那只新來的銀發(fā)妖怪,碧色的眼睛真是好看,但可能是修為不夠,看起來總是病怏怏的,也不大愛說話。
書生借給他們的院子里,有隱隱的咳嗽聲。
秋月白在門前立了一會,待咳嗽漸止,才舉手拍了拍新糊的紙窗,用雀躍的聲音道:“碧落,我前些日子在書生的茶樓找了個跑堂的活兒,今天發(fā)工錢了哎……”
門被拉開,碧落站在那里,雪衣白發(fā)越發(fā)顯得她蒼白羸弱,一雙眸中碧色漸淺,像是花開待盡,春色將歸,讓秋月白隱隱心驚。
她神色疲憊,語氣仍是極淡:“發(fā)工錢了?多少?按照凡間的規(guī)矩,是不是要全部交出來?”
時光似在這個懶懶的午后也有些倦怠的靜止了,只有一樹落花靜靜從空中墜下。他們假裝沒有看到彼此眸子中刺骨 的悲傷,只當(dāng)自己是這熱鬧城中安樂平凡的一雙人。
“那怎么行?”
秋月白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學(xué)出耍賴的模樣上下?lián)u晃:“我的錢是要交給我家夫人的,你要我的工錢,就得給我做夫人?!?/p>
趴在院子的矮墻上偷偷看了半天的小石頭妖,轉(zhuǎn)頭大聲對同伴說:“哎哎,快去和饅頭他們說,這邊有人耍無賴!敢欺負(fù)我們妖怪,快讓菜刀它們過來,揍他!”
那邊矮胖的石頭妖還沒來得及從墻上蹦跶下去,就聽到那個被無賴?yán)p住的人,冷淡中似帶了笑意的聲音道:“好?!?/p>
第七章 一生休
秋月白背著碧落,一步一步的走去茶樓,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周圍越來越寒冷的空氣。
不少沒見過世面的小妖怪,紛紛站在菩提城的路邊,指著秋月白和碧落,想著書妖說過的書,嚷嚷道:“看!豬八戒娶媳婦了!”
茶樓里蹦跶著不少互相搶著糕點的小妖怪,突然有一個叫了起來:“下雪了!下雪了!”
瞬間茶樓的各個窗口,就趴滿了個頭不高的小妖。外面的濃云重重的壓下來,風(fēng)雪大的連這些隨隨便便都活了上百年的妖怪們也感到驚奇。
碧落他們不遠(yuǎn)的桌子旁,坐著個藍(lán)袍銀發(fā)的男子,似睡非睡的樣子,不時打著哈欠。他此時也轉(zhuǎn)了頭看外面的風(fēng)雪,臉上的表情茫然若失,嘴里迷迷糊糊的念叨著:“四極廢,九州裂……四極廢,九州裂……”
碧落低聲接道:“天不兼覆,地不周載?!?/p>
藍(lán)衣男子抬眸笑著對碧落道謝,竟是不認(rèn)識她的模樣。
沒有一魂一魄續(xù)命的肖梵,正在一點一點忘記所有的一切,終有一日,他會化成一縷空白的風(fēng),徹底消失在三界。碧落想起那個曾經(jīng)笑容妖冶的男子,在百年前將要應(yīng)劫時,對她說:“碧落,我要走了。我會把我的一魂一魄給轉(zhuǎn)世后的秋月白,讓他能夠入昆侖修仙,這樣,你看著他時,就會想起我,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
他對碧落的所有念想,都放在了那一魂一魄里,可是那一日,他終究沒有讓藍(lán)公主幫他取回這一魂一魄,因為他早已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只想守著那個笑容明亮如泉的女子,讓她幸福安樂不見殺戮,因而才將轉(zhuǎn)世后的秋月白送回碧落身邊,卻終究,什么也沒能彌補(bǔ)。
樓下走進(jìn)來一個吸著鼻涕的小杏花妖,它抖了抖滿身的雪,從口袋里抓出一把半開的杏花和書生換點心。秋月白從樓上大步跑下去,拿了那把杏花,吆喝了茶樓里會束發(fā)的小妖怪們,七手八腳的為碧落把杏花纏進(jìn)銀發(fā)中,簡單的挽了起來。書生跟在后面,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p>
這幾句詞他說的極慢,像在進(jìn)行一場簡單而盛大的儀式,樓上樓下,甚至屋頂桌子欄桿上,站著的坐著的趴著的各種看熱鬧的妖怪,叫著跳著歡快的鼓掌起哄。
碧落勾了勾嘴角,早在那日洛陽城下,她抬頭看到那個名滿天下的風(fēng)流名士時;早在白墻院內(nèi)花開九重,他笑言天下之翠盡在她眸底波光時;早在陽光如潑墨般煦爛的午后,他擺開古硯為她奏洛陽古調(diào)時;早在那烈火狂噬的高臺上,他笑言“與卿同罪”時;早在十年前他出現(xiàn)在昆侖雪山,笑問她腳踝上是否該有一串鈴鐺時;早在她為他不顧一切,離開昆侖時;早在她明知自己已將燈枯油盡,卻還是愿意忍著靈魂抽離的痛苦,同他在這菩提城里演一回不見離愁的語笑春溫時,她就早已決定了——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碧落看著秋月白,從來清冷的臉上露出緩緩的笑意,眸中的碧色好似落盡了一世山水。秋月白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傻笑著問:“夫人,你的手是不是有些太涼了?”
碧落點點頭,唇邊笑容不變:“我有些冷,你再去買些桃花釀回來吧?!?/p>
秋月白高高興興地站起來,說:“好,你等著啊?!?/p>
碧落又點點頭,帶著那樣滿足卻又有些不甘心的笑容,看著秋月白的衣角消失的方向,直到自己的模樣逐漸變淡變淺,直到一邊的藍(lán)衣男子突然失聲叫了句“碧落!”,直到無處著力的杏花,空空落下撒滿了桌邊。
茶樓外,僵硬的站著一襲本該跑遠(yuǎn)的白色身影,在最后一瓣杏花落下時,忽然轉(zhuǎn)過頭,對著茶樓里的那個角落露出了一個宛如初見時澄澈明晰的笑容,站在門邊的書生,卻分明看到了那張臉上滿是淚痕。
那日在前世的夢境里,秋月白看到肖梵將碧落帶回昆侖后,碧落數(shù)次私自下山尋找他的轉(zhuǎn)世,惹惱了肖梵,因而他強(qiáng)行取下了碧落腳腕上的內(nèi)金丹,將它融進(jìn)了昆侖雪山,從此以昆侖為牢籠,鎖住碧落,一旦她離開昆侖,只剩下灰飛煙滅的下場。他彼時就站在看不到他的碧落面前,看著她失魂落魄而無能為力。隔著前世今生的痛清晰的傳到他的心上,他在法術(shù)維持的短暫時空中,陪著千年前的她日日夜夜的立在幻蒼崖凌冽的風(fēng)中,盡管她根本無法察覺。
尾聲
那場大雪剛停的時候,秋月白回到了昆侖,在師父門前跪了七天七夜,無比誠懇的對師父說:“我家夫人最近鬧脾氣,擅自離開昆侖,請您不要生她的氣,我愿意代她去守昆侖,直到她回來為止?!?/p>
他在小木屋前碧落最喜歡的那塊大石上躺下,就那樣睡著了。
伴著昆侖而生的千年雪魄碧落消失后,四季分明的昆侖再無冰雪。此時,卻有一片雪白的晶瑩,落在了秋月白臉旁,涼涼的,立刻化開了,像是一滴淚。
他若醒著,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