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連城雖然在年末萌生了回北漠的念頭,可一晃過去了一個多月她仍無法下定離開的決心。對于齊澈,她有著連自己都無法明白的情愫。入府這半年多來,他待她溫存體貼,若說不心動那定是虛言。
她心知已然對他動情,卻試圖與他劃清距離,他乃天朝高貴的王爺,又有著心愛之人;而她,是背負著振興門派的小小偃師,雖不求富貴榮華,卻也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真摯之愛,既然齊澈給不了,那她也不必強求,只是心底對他的那份情,卻總也割舍不了。
這日天剛擦黑,楚云又鄭重其事地來到府上與齊澈相談,說是年前派往漳國的使者半途遭了劫匪,唯一死里逃生的尚姓使者不辱使命到達了漳國。雖然受到了漳國熱情招待,但一直未能得見漳王本人,行動也受到監(jiān)視,前些日子瞅準機會修書一封托人帶回天朝。上書言明漳王野心昭昭,已然吞并三個鄰近小國,目前周邊諸國懼怕其機關機甲之術,各自是敢怒不敢言,更有甚者主動割讓城池以求自保。
齊澈聞言,自然是怒不可遏,他原先只道漳王不過是囂張狂傲,而今看來他果真是其志不小。沉吟了良久,他開口說道:“如你所言,與漳國的這場戰(zhàn)爭應當是不可避免了?”
“確是如此,只是找尋千機派門徒之事卻一直未果,若貿然開戰(zhàn),只怕是并無勝算。”楚云皺了皺眉,頗有些為難地說道。
“依你的意思,若不尋得千機派的人,就不能與漳國開戰(zhàn)了?”對于坊間傳言的高超的機甲術,齊澈只是半信半疑,他未親眼所見,自然不知其術的可怕之處。
“那依王爺的意思,無論是否能尋得千機派的人也要盡早向漳國宣戰(zhàn)了?”楚云不自覺地撓了撓頭,對于貿然向漳國宣戰(zhàn),他還真沒多少自信。
“宣戰(zhàn)之事哪有你我置喙的余地?自然要由皇上說了算,我們只管靜候圣上裁斷便是了?!饼R澈挑唇一笑,眉宇間風流自現,然而自他眸中轉瞬即逝的一絲陰郁卻沒能逃過楚云的眼睛。
作為臣子,有些話他確實不便多嘴,但宮中繡貴妃的打算他亦是心知肚明。他知這場戰(zhàn)必定要打,而且這次征戰(zhàn)的將軍非當年平了西南之亂的齊澈莫屬,這樣一來,她趁亂所安排的一場好戲便要開場了。不過依齊澈的頭腦,想必他已然對她有所防備了。
該說的話已說完,楚云便淡笑著起身準備告辭,不經意卻瞥見昏暗的窗邊爬著一只暗褐色的蟋蟀蟲兒。但見他面色一白,轉頭向齊澈說道:“微臣許久未見著妹妹了,不知王爺今日可否準微臣前去探望?”
齊澈明知是假,但還是爽快地應了,他完全可以猜到他們的對話,因此并不在意二人相見,至少真正的楚雙璧身在何處,他也不感任何興趣。
楚云由府中小廝領著去了后院的錦華殿,當時顧連城剛用了晚膳,打發(fā)了下人手里捏著只自制的蟋蟀悠然自得地聽書房商談的事情。誰知突然聽見楚云要前來探看,便知是他發(fā)現了端倪,肯定是興師問罪來了。
待楚云前來,顧連城迅速打發(fā)掉殿中的下人們。楚云被她扯住了袍袖拉往殿中的雕花椅上坐了,隨即她又親自奉上香茗一盞,完全忽略了他一臉的怒氣。
“古蓮兒,你到底是什么人?來這府中又有何目的?”楚云推開她奉上的茶,開門見山地發(fā)問。
顧連城對楚云這粗魯的行為毫不在意,仍舊笑容滿面地在他對面坐了,語意和緩地答道:“公子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來這府中是替你妹妹代嫁,我不過一介弱質女流,圖的就是衣食無憂、安穩(wěn)度日,還能有什么目的?”
她這四兩撥千金的話顯然惹得楚云更為惱怒,若不是顧忌這里是敬王府,他連殺了她的沖動都有。深吸了一口氣,他壓低了聲音說:“那書房中的邪門之物你要怎么解釋?”
顧連城覺得這樣逗弄他很有意思,面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只不過是只普通的木制蟋蟀而已,到了公子口中怎么就成了邪門之物?”
她邊說邊向楚云伸出了手,一只灰褐色的蟋蟀于她手中跳躍著,由它的腹部傳出方才他與齊澈在書房的談話聲。
“事到如今,你竟還如此嘴硬,這能夠偷聽別人說話的東西還不夠邪門嗎?”
“這東西確非我所制,若你覺得邪門那么便去抓制成這東西的人去,何苦來為難我一個弱質女子?”顧連城覺得楚云有時候真是糊涂,明明要四處尋找千機門的人,面前有這么個千機派的得意弟子,而他偏偏眼拙。不過這樣也好,免得給她招來麻煩!
楚云聽她這么一說,瞬間恍然大悟,他忙探身詢問:“那你說這東西是從哪兒得來的?”
顧連城故作高深地一笑,開始給楚云編起故事來:“如今我就長話短說,我一路逃婚路過湯城時在路邊遇見個利用人偶討飯的乞丐,當時見那東西有趣得緊,便扔了塊碎銀給他。因為出手闊綽,他便給了我一個木盒,里面全是這些木制的蟲子。說看我一個姑娘家出門在外,有這些東西好多加防范?!?/p>
楚云聞言,頓時眼睛一亮,語氣激動地說道:“你說的可是湯城那個跛腳的乞丐?”
“是???難道公子也曾見過?”顧連城也故作驚喜的樣子應道,又轉身回屋取出個木盒遞到了他的手上說,“你瞧,這就是他給我的木盒,里面還剩了幾只蟲子!”
楚云接過一瞧,果見盒中有幾只在盒中蹦跶的蟋蟀。他取過一只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好奇地問:“只要把這蟲子放在某個地方,就能夠記得那個地方的人所說的話了?”
“那個人是這么教我,只要觸碰到它的觸角便可啟動機關?!鳖欉B城睜大她那雙瞧上去澄澈明凈的眼眸,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楚云料想她之前故弄玄虛的樣子無非是想保住現在的富貴日子,加之他也曾命人打探過她的身份,不過是小戶人家的嬌蠻姑娘,并無什么異常之處。方才聽了她那番話,他覺得也沒有追究的必要,便開口向她討要這盒中的蟋蟀。
對于千機門而言,這小小的物什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一般是通過那些木制蟲子腹部的氣孔收集聲音,再由內里精巧簡單的機關便可收錄人聲。
顧連城倒也干脆,便由他拿著那木盒滿足而去。
待楚云走后,顧連城對著空蕩的大殿悄然一嘆,暗想下次做這些竊聽之用的玩意兒時,可要換個花樣了,云娘用的木鳥就不錯,就是做起來麻煩,下次換只蒼蠅也成,那么小的東西省料省事,就算做工粗糙些也不易被人發(fā)現。
事情的發(fā)展果然不出齊澈所料,才不到半月時間,皇帝便意欲出兵襄助宋國壓制漳國。那位繡貴妃少不得吹了些枕邊風,出征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齊澈的肩上。
鄭錦繡算盤打得極好,一來是齊澈為了她妹妹必會順水推舟前領命前去出征,二來若他真在征戰(zhàn)時有個什么好歹,那么待病弱的皇帝大去之后,這天下可就是她們母子二人的了。
齊澈并非不知鄭錦繡的心思,只是一心想念遠在漳國的鄭錦瑟,除了他,再無人能將她從漳王那里帶回。只是此次出征,他還有些牽掛府中那位假的楚雙璧。雖說皇帝之前已對她死心,但他若不在京中,再經皇后刻意撮合,到時候不露出馬腳才怪。更何況宮中還有個對后位虎視眈眈的鄭錦繡,若被她知曉了假身份,定趁機將皇后扳倒,到那時候,這假的楚雙璧必不能幸免于難。
斟酌了良久,他著實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來,不知為何,一想起身在府中的顧連城,他心底便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愫。這些日子來,他好似習慣了有她陪在府中,每每見著她憨直秀麗的模樣,他總是心情愉悅。一想到要與她別離,心頭竟有些不舍。
這日,楚云大清早地前來拜訪,他命顧連城屏退了眾人,這才鄭重開了口:“蓮兒姑娘,近日的傳聞你應是知曉了,如今敬王爺要領兵出征漳國,少說也要去個一年半載的。如此一來,你便可脫身而去,若是你愿意,在下可以為你打點,而且這替嫁的報酬,夠你過上富足的日子。”
楚云本是好意,他暗想若齊澈真的接回了鄭錦瑟,只怕這府中再沒有古蓮兒的立足之地,為免她日后受苦,他今日特意趁齊澈離府時前來相告。
顧連城并不愚鈍,他此話一出,她便猜到了他的意圖。對于他的關懷,她很是感激,只一想到秦仲那些精巧殘酷的機關之術,她就忍不住擔憂。
就算是天朝此次派了十萬大軍前去,也未必能與他那些機關相抗衡。因此,她決定隨軍出征會一會久別的師兄秦仲,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了報答齊澈這些天來對她的照顧之情,然而更多的是,她不愿他在征戰(zhàn)中涉險。
不知不覺間,她對齊澈動了真情,然而卻不能向他說清道明,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何喜歡上了他,是為了他俊美的相貌?還是沉溺于他偶爾的溫柔體貼?又或許他是她逃出北漠以來,唯一一個對她沒有任何企圖的男子吧。
不過顧連城并不愿向楚云坦露心跡,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答應按他的計劃行事。
這日午后,趁著齊澈不在府中,顧連城悄然出府去往了姜云霄所在的天香閣。為了掩人耳目,她這次以真容扮了男裝示人,卻不料才到了天香閣便被一群涂脂抹粉的姑娘纏了上。好在有云娘上前解圍,她這才得以脫身。
“我就說你男裝的扮相好,我這樓里的姑娘們對你可是一見傾心哪!”兩人進了二樓里間,云霄掩了房門后笑道。
顧連城倒不像往日那般與她說笑,進屋落了座后便面色鄭重地對她說道:“云娘,此次朝廷派兵前往漳國,我決定隨軍前去會一會秦仲?!?/p>
云霄聞言大驚,她上下打量著面前自小帶大的顧連城,疑惑不解地問:“你這是決定出山?”
“并非如此,我只是以敬王眷屬的身份隨軍而行。此行之后,我正好擇機返回北漠重整師門?!?/p>
“隨軍眷屬?連兒你可真會說笑,若以那種身份,你準備如何與秦仲對抗?”姜云霄聽了她這番話,只覺如墜云霧,才不過三年未見,她覺得顧連城越發(fā)難以捉摸了。
“云娘大可放心,我此去并非為了朝廷,只是稍稍會一會師兄秦仲,到時候我自會見機行事。”
姜云霄緊盯著她的面容注視良久,壓低了聲音問道:“連兒,你可是對齊澈動情了?”
被她言中了心事,顧連城不敢抬頭看她,只是微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面答道:“云娘,我并非對他動了情。在京城的這段時間,他待我不薄,我只是不想虧欠任何人?!?/p>
“連兒,你的心思云娘明白,只是敬王齊澈并不值得你這般付出,他愛著的是遠在漳國的鄭錦瑟。就算他現今待你不錯,可是當他此次前往與她會面,早晚會將你拋之腦后!”
不知為何,顧連城異常反感別人在她面前提起“鄭錦瑟”這個名字,她莫名地嫉妒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子,如果可以,她真想從齊澈的心中將這個女子永遠地抹去!
“云娘,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勸了!”顧連城心中早有決斷,言罷起身準備離開,可當她伸手挑了簾子開門之后,姜云霄從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袍。
“連兒,答應云娘,一定要活著回來見我!”云霄幽幽地說,言語越發(fā)酸澀,令人不忍聽之。
顧連城只覺鼻子一酸,險些要落下淚來,她忙偏過頭去輕應了一聲便甩袖而去。
待顧連城易容換衣回府時,寶珠正四處尋她,說是齊澈正在殿中等她。顧連城沒想到這幾日為了出征之事而忙得焦頭爛額的齊澈會想到要來見她,心中不由得覺得溫暖感動。不過正巧,她之前便想找他說說隨軍出征的事情,今日就趁這個機會跟他說了,免得日后還要費盡心思挑時間。
齊澈已在錦華殿等了她好久,見她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卻沒有任何責怪之言,這讓顧連城不由得松了口氣。
顧連城見了他忙上前一禮說道:“方才臣妾一人逛園子逛得太過盡興,不知王爺前來,還請恕罪?!?/p>
“你我夫妻二人,不必如此多禮。”齊澈上前扶住了她,語意柔和地說,“我也剛從宮中回來,從御膳房那兒帶了你愛吃的點心。”
顧連城心知他是要跟她說出征之事,便開門見山地問道:“王爺今日過來,可是有話要說?”
齊澈聞言,難免有些驚訝,料想她定是聽了府中傳聞,便也不再瞞她:“半月后我要領軍出征漳國,屆時留你一人在府,難免怕你覺得孤單?!闭f完,他嘆了口氣又道,“好在有寶珠這個貼心的丫頭陪著你,若閑暇無事,也可回楚府小住幾日。”
顧連城顯然對他的安排不太滿意,只見她蹙眉嘟嘴小聲地問:“既然王爺要領兵出征,那么定也少不了哥哥的份吧?如今楚府唯有我與哥哥二人,他若隨軍出征,那么這王府與楚府皆剩我一人。覺得寂寞倒無所謂,只是我一個人害怕?!?/p>
她說完這番話,還故意瞪著那雙澄澈無辜的眼眸望著他。
見她用這般無助可憐的眼神望著自己,齊澈幾乎不忍再看,抬手扶上她的肩側柔聲安慰道:“府中有這么多下人在,你不必害怕。再說了,等戰(zhàn)事一完,我就立即趕回京城?!?/p>
“可我還是怕!若說我一人在府中也就罷了,可是宮里面也要時常走動,所以我就是害怕!”她刻意說得嗲聲嗲氣,雖然自己覺得肉麻,可天香閣里的姑娘都說這招是男人最無法招架的。
齊澈只道她是個懵懂,沒承想他所考慮到的也都被她想到了??墒浅酥?,他還真想不出法子來。
“既然王爺要出征,那不如帶臣妾一起前去,歷來出征將領都可帶家眷前行,您身為當朝王爺,自然有這個權力。”顧連城見他有些躊躇,忙趁機提出了她的要求。
齊澈長眉微皺,想都沒想便道:“這萬萬不可,征途遙遠,你受不了一路顛簸的苦。況且你一弱質女流,見不得沙場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那些我都不怕,況且又不用我一介小女子前去殺敵,不過是在后方軍帳,又有何懼怕的?”顧連城刻意換了副柔和甜膩的嗓音,并怯怯地將頭貼上他的胸膛。不就是美人計嘛,可不能浪費了楚雙璧這京城第一美人的面容。
齊澈頗有些招架不住她這番舉動,如今軟玉溫香在懷,他若是還不心動,簡直就是圣人??伤锰锰斐赐?,如今出征在即,豈能被兒女私情所縛?
思及此,他輕柔地推開她說道:“你身子向來柔弱,只怕未等到漳王邊境便累倒了。你只管乖乖待在府中,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p>
“若是王爺有好的安排何必拖到現在才說?難道王爺真的忍心把我拋在京城不聞不問嗎?宮中的境況王爺也是知曉的,若是有人想對您不利,豈不是要先拿我開刀?”
顧連城早已從云娘那收集到了可靠的消息,宮中繡貴妃那般蛇蝎嘴臉,哪里能逃過云娘手下線人的眼睛?
齊澈被她這番直白之言堵得無話可說,可一想到征途遙遠,他又不忍心讓她受苦。
顧連城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忙趁熱打鐵地說:“雙璧也并非王爺所想的那般嬌弱,我雖不會什么武術防身,但也曾出過遠門,一般的長途跋涉對我來說算不得吃苦勞累。若是王爺不好提及帶上家眷,那么臣妾便親自入宮跟皇上皇后說去!”
“雙璧,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對這場戰(zhàn)事并不了解,漳國請了位名叫秦仲的機關師,他所制作的機關以一敵百,雖說天朝軍隊皆是精兵良將,也未必能敵過他所設的機關。我此番前去,只怕是兇多結少了。”見她這般糾纏,齊澈只以實話相告,不過若是此次他真的回不來了,想必宮里的某些人便不會再難為她了。
聽他吐露真言,顧連城心內感動不已,她知他是為了保護她,只是她也有想保護的人。她低垂著頭,將長滿薄繭的手遞到他掌中低聲說:“方才你也說了,既然你我已是夫妻,理當同甘共苦。無論這場戰(zhàn)事將會如何,我愿意與你共患難!”
三年多前,他也曾企盼錦瑟與他離開京城雙宿雙棲,那時他拉著愁容慘淡的她,想急切地聽到類似這樣的話,只是她除了哭個不停,卻一字也沒有說。
若是當年她點個頭,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甘愿。而今,面前這個被他利用了近半年的女子卻說出了這樣的肺腑之言,怎不令他感激心動?
此時此刻,他心中對她的好感越發(fā)濃厚,暗想著,若是此前沒有遇見過鄭錦瑟,那么眼前這溫婉秀麗的女子定會是他此生的良人。
“雙璧,我齊澈今日在此發(fā)誓,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事情,這府中只有你一個正妃!”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誠摯地在她耳邊輕語。言罷,他的唇緩緩地順著她的耳側滑向她的唇,見她只是靜立不動,便大膽地貼了上去。
從未有過的悸動在顧連城身上流竄,齊澈熾熱的雙唇好似要將她融化一般,她緩緩抬起雙臂,攬住了他的脖頸,小心而生澀地回應。唇齒間的糾纏就仿佛是他給她的永不蒼老的諾言,這一刻,也許是她一生最為幸福的時刻。這世上,終于有一個人待她如此溫暖、令她這般依戀。
十日之后,天氣陰沉得令人發(fā)悶,皇帝親自于神武門送他這位胞弟出征漳國。當他瞧見立于齊澈身邊的纖弱身影時,頓時心頭涌上難言的痛意,他未曾料到,齊澈竟主動要求帶楚雙璧出征,這明擺著是要給她難堪,而她卻是逆來順受。
“此行數千里的路程,敬王妃一路上可要小心保重!”走到了顧連城跟前,皇帝便不由自主地開口交代。
“皇上請放心,本王自會照顧好自己的王妃?!蔽醇邦欉B城答話,齊澈抬手攬在了她的肩側,神情倨傲地說道。
皇帝瞧見他一副醋意大發(fā)的模樣,心下一動。
巳正時分,大軍浩浩蕩蕩地出了京城往南而行。此時裹著狐裘坐于車內的顧連城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昨日她前去向云娘辭行,誰知她卻是閉門不見。
待她悻悻而回時,卻命樓里的姑娘送了封書信來,回到府中她悄悄打開一看,偌大的素帛上只寫了“保重”二字。她再翻過來仔細一瞧,竟見反面畫滿了機關結構圖,并且一一注明了機關用法。
這是姜云霄手下的線人費盡心機在漳王搜羅來的機關圖,顧連城仔細地瞧了瞧,發(fā)現才不到一年時間,秦仲技藝竟如此突飛猛進。不過她與他各有所長,就看到最后誰能降住誰了!
顧連城隨軍行了數月有余這才到了與漳國相交之地聶城,一路上齊澈對她照顧有加,楚云也較往日對她友善了許多。
大軍駐扎在了聶城邊境,而齊澈卻安排顧連城住在了聶城的驛館,并派了半百的精兵保護。副帥楚云到了營地后,便遣了探子將顧連城相贈的蟋蟀悄然帶入漳國大營。雖然他并無自信能夠敵過秦仲所制的機關,但若能預先知曉他們的安排以便早做準備。
齊澈坐鎮(zhèn)大營,并不急于向漳國宣戰(zhàn),而是每日帶兵布陣操練,晚間再與眾將領商討對敵方案。此后約莫過了十多日,齊澈也未見漳國前來宣戰(zhàn)。
又隔了兩日,借由木制蟋蟀打探漳國軍營消息的楚云也有些疑惑,雖然這些日子他可探得敵軍的動靜,可一直以來他聽到他們談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話語間也未曾有過出兵宣戰(zhàn)的打算。
他們并不知秦仲早已得了先機,之所以按兵不動,一是因為未到與天朝交戰(zhàn)的時機,二是因為他似乎發(fā)現了他一直苦尋的人的蹤跡。
那日無意在帳中發(fā)現了一只此地并不常見的蟲子,隨手捏過一瞧,竟然是只木制的蟋蟀。這世上能制出這東西的唯有千機派的弟子,然而能將這些蟋蟀制作得如此逼真精致的自然非他的師妹顧連城莫屬了。
這幾日他派人四下打聽,卻未曾得到有關顧連城的任何消息,只聽聞天朝那邊的主帥敬王齊澈攜了家眷而來。他原先并未對這位敬王妃有所懷疑,不過從漳王那兒偶然得到的情報令他茅塞頓開。待手下的線人打探好消息后,他迫不及待地修書一封,命人悄悄地送與天朝軍營的副帥楚云。
楚云收到漳營的秘信后,頓時大吃一驚,他本以為信上所言皆是漳國使的詭計,可瞧見隨信附上的荷包及內里的一縷錯金嵌銀的緞帶所束的頭發(fā)時,立即氣得面色發(fā)白。
他思忖良久,唯恐秦仲使詐,當晚便換了一身夜行服趁著茫茫夜色前往信中所說的地點與他會面。
楚云功力極好,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兩國邊境處的一座突起的山丘,等他到了樹下,果見一名身著月白長袍的人坐于樹杈上等候,沒等他上前招呼便見那人自樹上緩緩落下,清冷月華將他周身鍍上一層銀邊,蒼藍的光暈中隱約可以看清他的臉面。
若不是親耳聽他自報家門,楚云簡直不敢相信面前這位鳳眸微瞇、笑容儒雅的俊秀公子竟然是聞名天下的機關師秦仲。
“既然楚將軍親自前來,那么秦某可否理解為你已經接受了我開出的條件?”秦仲與楚云打了招呼之后,便直奔主題。幽冷月色下,他如沐春風般的笑容里透著一絲邪魅。
“那若是我與主帥都不同意呢?”楚云冷然一笑,語意卻是底氣不足,他哪里能料到,這個名叫秦仲的機關師如此了得,除卻一身出神入化的技藝,還掌握著他與齊澈的死穴。
秦仲仍舊笑得溫潤柔和,但那雙微挑的鳳眸中卻透著絲絲冷意:“你也不必擔心,咱們交易不成仁義在。鄭錦瑟仍舊會是漳國任人欺凌不受寵的王妃,而你的妹妹楚雙璧,也將會是漳國軍營中最美麗的營妓?!?/p>
“你……你敢動她一根寒毛試試!”楚云被他這番話刺激得惱羞成怒,握緊了手中匕首,差點忍不住向他刺去。
“那就請楚大將軍拭目以待吧!”秦仲倒不懼怕面前這位出身武藝世家的公子哥,只見他揚起一抹淡笑轉身便要離去。
楚云望著他修長的背影銀牙緊咬,終于由口中蹦出了幾個字:“等等,這交易我做!”
秦仲聞言,忙回身笑容燦爛地望著楚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楚大將軍真是果敢豪爽!”
“如今我說了不算數,也得等我稟明營中主帥再作決定?!毕肫鹕斜幻稍诠闹械凝R澈,楚云的聲音越發(fā)低沉。
“怎么會呢?我相信敬王爺審時度勢后也一定會做出與楚將軍一樣的決定!”不知何時秦仲手中多出一把折扇,悠然自得地搖著,猶如附庸風雅的俏公子一般。
說完,他見楚云仍是猶豫不決,便道:“將軍想想,只以一名女子便可換得敬王的心愛之人、將軍呵護有加的妹妹,以及天朝與漳國的休戰(zhàn)條約,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只有傻子才不樂意做!”
想起這些日子一直備受齊澈呵護的名叫古蓮兒的女子,楚云心里還有些躊躇,且不說齊澈能否舍得,就秦仲來說,他為何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而開出對天朝這般有利的條件?
“如今我尚有一事不明,依公子的條件何愁無美人相伴,可為何會為了古蓮兒做到如此地步?鄭錦瑟曾乃天朝第一美人,當年漳王帶價值連城的聘禮前往我朝才求得,如今他怎肯相讓?”楚云見時辰尚早,更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忍不住開口問道。
古蓮兒?秦仲聽后,愣了一下,轉而輕蔑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就算鄭錦瑟是第一美人又如何?一個古董看久了也會厭倦,自古以來,這美人不過都只是個擺設而已。至于你所說的連兒姑娘,乃自小與我訂下婚約的女子,所以說為了她,我愿意拿這些來換,就如同敬王會毫不猶豫地拿她來換鄭錦瑟一般。這樣的情感,將軍不也是深有體會嗎?方才提及你的妹妹,你可是對我起了殺心呀!”
聽他所言,楚云暗想這又是一位用情至深的男子,只是他不明白,像秦仲這般出色的男子,古蓮兒為何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
思及此,他不由得警覺地想,倘若身在聶城的古蓮兒真是他的未婚妻子,那么發(fā)生的這一切也太過巧合了。如果到時候古蓮兒順利地回到了秦仲的身邊,那他便可肆無忌憚地發(fā)兵宣戰(zhàn)了。
秦仲借著月色將楚云面上的表情與質疑盡收眼底,他自袖中取出一卷東西遞到他面前說道:“如若將軍對我還有所懷疑,這蓋有漳國大印與漳王親筆簽署的休戰(zhàn)合約,還有鄭錦瑟的親筆書信以及你妹妹的信物暫且交由你保管。到時候若是敬王不允,那我們再從長計議?!?/p>
見他已把話說到如此地步,楚云就算是心有疑惑也無話可說。他暗想不過是交出與戰(zhàn)事無關的古蓮兒,就算最后他們食言發(fā)兵,可是已經換回了鄭錦瑟與他妹妹,左右兩國交戰(zhàn)是早晚的事情,如此想來,倒也不算吃虧。
“那么一言為定,公子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楚云將那卷物什收入懷中,之后便告辭而去。
然而秦仲卻不著急回營,但見他望著懸于半空的皎月,輕聲嘆道:“顧連城啊顧連城,最終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