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綠處卿歸去

則音

楔子

阿哥，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等下一個春天到了，我就回來接你。

那我就等著阿哥，一直等。

一

我從夢中醒來?？创巴馓焐?，不過才三更的樣子。夜風(fēng)呼嘯，竹影在窗前搖動，映下一籠蔥郁。夢里她仍是小女孩的模樣，搖頭晃腦地背著我新教的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她歪過頭，眨著眼睛望著我問：“阿哥，為什么春江水暖是鴨先知？為什么不是鵝先知？雞先知？”

我啞然失笑，不知怎么回答。

那一年，我不過十七歲。第一次隨父王上戰(zhàn)場，外亂內(nèi)訌，雖是一路敗北，卻幸而在那邊陲小鎮(zhèn)遇見了她。我站在及膝的水中央，拾起她漿洗的衣裳對她笑，她勇敢地看著我，卻問我：“阿哥，你疼嗎？”

我滿身的傷口，似乎只有她看得見。她膽怯的聲音小小，卻溫柔地刻在我心上。

大軍開拔之日，她送我走。一路走一路哭，我伸手為她撫淚，卻怎么也撫不盡。春日還未走完，我們卻要分離。她拽著我的手，仰頭看著馬上的我，哽咽問道：“阿哥，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等下一個春天到了，我就回來接你?！?/p>

“那我就等著阿哥，一直等?！彼砷_手，立在春風(fēng)中。

我握緊掌心她的眼淚，揚(yáng)鞭立馬，再也沒有回頭。

六年的時間里，平定叛變，鞏固朝綱。我要做的事情太多。等一切安定，我想去找她。卻得知那個邊陲小鎮(zhèn)，被夷狄屠滅。

我就這樣沉在夢里，已經(jīng)六年。夢里，我仍是那個愛笑的少年，可卻怎么也尋不見她。

“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回過頭，意寧正為我沏茶。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我望著屋檐下結(jié)的冰凌，淡淡道：“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些?！?/p>

意寧將茶奉予我，隨我一起看著外面的大雪，朱唇輕啟：“瑞雪兆豐年，想必來年又是個好年頭?！?/p>

“你方才同我說什么？”我放下茶盞，問。

意寧笑道：“兄長邀你今晚過府賞雪，你忘了？”

“你不說我倒真要忘了?！蔽覔P(yáng)起嘴角笑道，“同我一起去？”

“不了，你們男人的聚會，我去做什么?！币鈱幍皖^，嘴角羞澀的笑意在面上散開，“我還未嫁你，不宜隨你一起拋頭露面?！?/p>

“今年過完，開春我便娶你過門?！蔽疑焓职醋∷募绨?，將她攬入懷中。

意寧是振國將軍的女兒。與我也算是青梅竹馬。當(dāng)年鎮(zhèn)壓外戚叛亂，振國將軍功不可沒。父王許諾，振國將軍之女必定是未來的王后。也是那一年，我成了公子羽。

能娶意寧的人，只能是未來的君王。

夜晚又開始下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覆蓋了整個王都。兄長葉清的府邸內(nèi)，燈火輝煌。朝中文武百官，大半都過來了。觥籌交錯，一片熱鬧。

葉清望向我，笑道：“為何不見意寧？你與她不是形影不離嗎？”

我淡笑道：“到底是未過門，這樣拋頭露面，不成體統(tǒng)?！?/p>

下首的三弟沖我笑道：“二哥，莫不是你不讓意寧來？”

我笑，卻未接他的話茬兒。

兄長葉清乃是嫡出，身份比我高貴甚多。只是當(dāng)年外戚叛亂，他也遭牽連，早被父王淡看。他為人溫和爽朗，待我也十分親厚。

三弟名轍，與我乃是同胞兄弟。我望向他，他正看著戲臺，拍著手和著戲子的臺步。

一切看起來如此熱鬧祥和，然而便是此時，不知何處寒光一閃，一道劍風(fēng)朝我刮來，我偏頭躲過，手臂卻被利刃劃傷。

畫舫內(nèi)不知何時躥上數(shù)十名黑衣刺客，他們目標(biāo)明確，提劍紛紛朝我而來。一時間眾人慌亂，躲避不及。我也已拔出長劍，迎上戰(zhàn)局。

葉轍已經(jīng)與人混成一團(tuán)，葉清也受人掣肘。我以一敵十，體力不堪。有侍衛(wèi)朝這邊蜂擁而來。

劍影之中，我瞧向助我之人，卻并不是一張我熟悉的面孔。他的臉在搖晃的燈影中斑駁，手腕纖細(xì)，提著劍的模樣似乎有些奇怪。還未思量清楚，便有劍朝我面門刺來，我措手不及，下一秒便見著那燈影中的人朝我撲來，一張臉在燈火下明晃晃，讓我心驚。

他替我受了一劍，倒在我懷中，如同一竿柔弱的蒲葦。我眼神一跳，忽然就想起，屠城那日，她會是何等無助，何等絕望。而我，答應(yīng)她會回去接她的我，卻連她的尸首都沒有找到……

“二哥！二哥！人已死了！你又何必……二哥！”

葉轍拉著我的手臂，用了十二分的力?；剡^頭，卻見方才襲擊我的黑衣刺客尸體零碎地躺在我面前。

我滿臉血污，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滿腦滿眼全是她哭泣的樣子，淚水落在我的掌心，燙傷了我的心臟。

懷中的人蒼白著臉，緊閉著雙眸。我伸手顫抖地除去他的羽翎頭盔，一襲長發(fā)便在我眼前傾瀉下來。我睜大了眼，呼吸滯住，瞬間忘語。

二

第二日葉清便被父王下令軟禁起來。事情出在他的府內(nèi)，他難辭其咎。

意寧也是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來到我府中。她見我并未受太重的傷，長舒了一口氣。

“事情查出來了嗎？真的是兄長做的嗎？”意寧不解。

她當(dāng)然不解。她與我與葉清是一同長大，葉清向來溫厚仁慈，怎會殺我。

雪光將室內(nèi)映得格外明亮。我不答，過了片刻，冷冷道：“人心叵測?！?/p>

“一定不是他！他待你那樣好！”意寧拉著我的手臂，語調(diào)提高，微微露出一絲尖刻，“你又不是不知你兄長是怎樣的人，你怎么能說出這樣令人寒心的話！”

我轉(zhuǎn)首看著她焦急的臉，唇抖出一絲笑，問道：“你這樣替他著急，又是為何？”

意寧呆住，松開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片刻，她顫抖道：“阿羽，你非得傷害所有的人嗎？”

“你若是做好準(zhǔn)備嫁給我，就不該說出這樣愚蠢的話來。宮闈之中，向來是今日同你好的人，明日就會一劍將你送上黃泉。你若是連這點(diǎn)覺悟都沒做好，又何談嫁我！”

“你——”意寧氣結(jié)，望了我片刻，拂袖離去。

窗外，雪已停，寒風(fēng)將歇。我心煩意亂，融入雪光中。過了片刻，便到了閣內(nèi)。太醫(yī)還沒走，見我來了，連忙跪下問安。我將他扶起，問道：“她傷勢如何？”

“熬過一晚便無礙了，公子放心。”

我點(diǎn)點(diǎn)頭，向室內(nèi)走去。撲面的藥味，有些嗆人。我撩開帳簾，見到躺在床上的人。她背對著我，一襲長發(fā)散在枕上，肩頭隱隱可見白色的紗布。我伸手微微掀開被衾的一角，想要查看她的傷勢。不想被她發(fā)覺，轉(zhuǎn)過身，面向我。

她臉色蒼白，襯得一雙眼睛更加如墨色一般濃黑。這一雙濃黑的眸，就如此定定地看著我。仿佛是沉在夢中，過了許久。她才慢慢開口：“王子府司衛(wèi)燕雪見過公子?！?/p>

我醒過神，已收斂住神色，對她道：“你昨日救我立下一功，自然有賞。等你傷好之后，便可離開?！?/p>

燕雪突然一笑，說道：“公子似乎瞧不起女子為官?！?/p>

我看了她一眼，也笑，說道：“若是心懷邪念的人，我自然瞧不起?！?/p>

“比如什么？”她不畏懼，依舊笑望著我。

那一雙黑色的眼眸，閃著狡黠的光，我?guī)子J(rèn)為這就是夢里的那雙眼睛。夢里，她便是這般眨著眼，向我提著一些刁鉆古怪的問題。

“你若是想借此攀上高枝，那便是想錯了?！蔽依湫?，轉(zhuǎn)身欲走。

她卻突然拉住我的衣袖，輕聲道：“公子，你想要王位嗎？”

我遣退房內(nèi)眾人，坐在床沿，面上笑意清淡，目光里卻多了幾分凌厲。

“我已是公子羽，王位于我，不過是唾手可得之物?！?/p>

“難道昨夜那一出戲，不是公子一手導(dǎo)演的嗎？”她蒼白的臉上，也是清淡的笑意。

我伸手扼住她的喉嚨，瞇眼沉聲問：“你到底是誰？”

她并不感到害怕，細(xì)碎的笑聲從她的唇齒間溢出：“如果我說我是三王子葉轍的人，你信嗎？”

我愣了一瞬間，松開手低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燕雪緩緩道：“公子的棋局中，我是變局。三王子葉轍的棋局中，我也是變局。只不過，無論我如何變化，你們想要的結(jié)果都達(dá)到了。公子想嫁禍大王子，除掉三王子。而三王子，也想將我安排到公子身邊，趁機(jī)結(jié)果了公子?！?/p>

“你同我說這些，到底想要什么？”

她的笑容越發(fā)深了，說道：“若助三王子事成，三王子必定殺我滅口。而若能助公子事成，公子可愿放我一條生路？”

我轉(zhuǎn)動心思，頷首道：“你要怎樣助我？”

燕雪不語，低垂眼睫，嘴角上揚(yáng)。

三

意寧終究先低頭服軟，她來找我，帶了些她親手做的梅花糕。

雪已住三日，路面被清掃干凈。冬日燦爛，恍恍惚惚倒有幾分春日的明媚模樣。我坐在亭中，用泥爐燙酒，正巧就著梅花糕。

意寧說道：“再過幾日便是冬獵，你傷勢可好全了？”

我為她滿了一杯酒，說道：“你不必?fù)?dān)心，只是輕傷，早就好了。”

意寧淺嘗了一口清酒，笑著說道：“這是去年我們一同埋下的那壇嗎？好香好甜呀！”

我看著她的笑臉，亦笑，無話。

“阿羽——”意寧放下酒盞，清麗的臉上猶豫不決，過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般對我道，“過幾日便是冬獵，你……你同王上說個情，將兄長的禁足令撤掉吧！”

我面色陡然不豫，卻仍是笑著問她：“你對兄長的事情，倒是上心得很！”

意寧見我臉色不對，嘆了一口氣，伸出手覆住我的手背，柔聲道：“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會是兄長害你。我不知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只是阿羽，不要讓別人說你是個不顧兄弟情義的冷血之人。我聽了，會難受。”

“我的事情，你不用多管?！蔽覐乃恼葡鲁榛厥郑e起一杯酒仰頭喝下。

“那人是誰？”意寧指著前方，突然問道。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見燕雪雖是一身男裝打扮，發(fā)絲卻散在肩頭，隨風(fēng)飄蕩。她立在寒梅深處，見意寧發(fā)現(xiàn)了她，嘴角浮起一絲笑，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轉(zhuǎn)身離開。

我轉(zhuǎn)眸看向意寧，她也正看著我，問道：“她是誰？”

我道：“那一晚，若非她，我早就死在刺客的劍下?！?/p>

意寧盯著我，似乎想看穿我口中所說與心中所想，是否一樣。我伸手拍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慰。

“那她什么時候走？”

“她不會走?！蔽艺f。

意寧聽罷，猛地抽回手，有些驚怒，問道：“你什么意思？”

“她不會走，她會留下來，直到明年春天?！?/p>

意寧走后，我去尋燕雪。

她倚在窗前，手里捧著一卷唐詩。冬日陽光凜冽，她的臉沐浴在陽光之中，低眉垂眼，神色專注。這份靜好，倒讓我想起了她。那一年，她便是這樣靠在窗前，突然回過頭，眨著眼睛提出一連串古怪而有趣的問題，讓我難以回答。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刮過我耳邊的風(fēng)猛然停住，我心中莫名一動，又是一驚。轉(zhuǎn)目，卻見燕雪蹙眉，目光盯著窗外未融的雪。她傷未好，吸了幾口冷風(fēng)，便用力地咳嗽起來。滿頭墨絲，在風(fēng)中凌亂。

我走過去關(guān)上窗，她抬起頭看我，眼神猛然間有些恍惚。片刻，她笑道：“那位便是命定的王后吧？”

我點(diǎn)頭，看著她一張蒼白的臉，心中不忍。轉(zhuǎn)身，對她道：“身體若是受不住，便不要站在風(fēng)口?！?/p>

“公子與意寧小姐，果然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想必有如此佳人在旁，公子定然是十分幸福的?！毖嘌┳旖且琅f掛著淡笑，朝我走來。她擁了一襲白狐裘，坐在火盆旁。她身子小小，被罩在狐裘中，墨絲淌在肩上，如同溪水。

我不語，過了半晌，說道：“那邊可傳來什么話？”

燕雪盯著火苗，出神道：“幾日后的冬獵，他們會采取行動。”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欲走。卻聽她在我身后說道：“公子，你愛意寧小姐嗎？”

我腳步滯住，未回首，只道：“這并非該是你關(guān)心的?！?/p>

“公子，你愛意寧小姐嗎？”她固執(zhí)地再次問道。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卻見她眉頭輕蹙，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她的臉雪白，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啟開，似乎欲言又止。我眼神一顫，咬牙轉(zhuǎn)過頭，無言以對。

“這不該是你問的，你只管同我好好兒做戲。事成之后，我自會賞你?！蔽覓佅乱痪湓挘傥催t疑，轉(zhuǎn)身離開。

四

坊間巷尾流傳，公子羽愛上了王子府小小的女司衛(wèi)，只因那女子像極了他曾經(jīng)的愛人。不論去哪里，公子羽都會將那女子帶在身邊。如此舉動，惹得那振國大將軍家的意寧小姐格外不快。公子羽與意寧小姐的婚約，怕是要不作數(shù)了。

我?guī)е嘌┓綇木葡貋?，便有僮仆告訴我，大王子葉清早就過府，等候多時。

葉清的禁足令于昨日撤掉，然而刺客一事仍在調(diào)查中。我見他身著一襲墨綠色錦緞棉袍，手中端一盞香茶，氣色淡定。

“那個燕雪，到底是什么來頭？”葉清放下茶盞，抬眸看我。

“她是葉轍的人。不過，如今也是我的棋子?！蔽覍λΦ?，“你此番前來，想必是來替意寧打抱不平的?！?/p>

葉清雙眉一蹙，略有不快：“外面?zhèn)鞯蔑L(fēng)風(fēng)火火，說是你們倆那一紙婚約怕是要不作數(shù)了。不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此番，確實(shí)傷害到意寧了?！?/p>

“你從小便偏袒著意寧。她如今驕傲的性格怕也有你一份?！蔽倚σ鉂u深，眉目清淡，“你一直都很寵愛她。但即便你再怎樣寵她，她最終要嫁的那個人，是我。”

葉清抿起嘴唇，露出隱忍的神色。片刻，他終是松開拳頭，長嘆一聲：“阿羽，不論你怎么說怎么做我都不會反駁。只是你答應(yīng)我的，莫要忘了。這一次我?guī)湍惆獾谷~轍，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兒對意寧?！?/p>

我道：“這與你幫不幫我沒有關(guān)聯(lián)，不論如何，我都會好好兒待她?！?/p>

我知意寧的氣。

那一日，我與燕雪在街頭正遇上意寧。她卻如同沒有見到我一般，與我擦身而過。意寧輕易不肯低眉，我因她的驕傲而賞識她，卻也因她的驕傲而不肯將她當(dāng)做夢里的那個人去憐惜疼愛。

我與燕雪做足了戲，百般溫柔，千般疼惜，萬般愛憐。人人都道小小的王子府女司衛(wèi)燕雪，是一躍枝頭變鳳凰。

我與她做戲，做給世人看。花前月下，我卻不知，是真是假，是夢中。

夢里的人永遠(yuǎn)不變的容顏，眨著眼搖頭晃腦背著我新教的詩。我想她想了六年，念了六年。我想，我大約真的是太過想念她了，每每只能在夢里遇見的容顏，我卻睜眼便能瞧見。

入夜之時，孤月立于中天。

已經(jīng)許久未曾這樣晴朗過。我走在府中的回廊里，轉(zhuǎn)過臉卻見月光里站著一個人。她背對著我，仰著臉望著明月。月光如霜，籠罩在她的身上，長發(fā)如漆，背影單薄。我立在陰影之中，如同著了魔。希望卻又害怕她忽然轉(zhuǎn)過頭，滿面眼淚地問我，阿哥，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她卻真的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嘴角是料峭的笑容：“公子，更深露重，為何還不就寢？”

我醒過來，攥了拳頭淡淡道：“更深露重，你又為何獨(dú)自立于月下？”

“我睡不著，想起了很多事?！彼辉倏次遥^續(xù)望著月亮。

我以為她不會再說什么，誰料過了片刻，她問我：“公子與外人說，我很像公子曾經(jīng)的愛人，卻不知，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人?！?/p>

我不愿談?wù)撍?，我也從不和別人說起她。我只愿將她放在心里想念，與她在夢里相見。她是我的軟肋，我絕不能，將我的軟肋示于人前。

“你不該關(guān)心這些。”我冷冷回答。

“我很好奇，公子這樣的人，懂愛嗎？”她笑容里盡是譏諷，回過頭看著我，“我聽別人說，公子羽總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樣。他身份高貴，不茍言笑地對待所有人。我便在想，這樣嚴(yán)肅驕傲的人，會不會為了愛人而放聲大笑……他會不會去愛……公子，你愛過人嗎？”

我愛過。我心里答。我愛過，只不過我愛過的那個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我卻什么也不能做。我這樣，算不算愛？

“這幾日，你我做戲給他人看。郎情妾意，我便以為，若是公子羽愛上一個人，就是這般吧！那樣溫柔，那樣溫暖。我想，若是能被公子羽愛上，或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p>

“可惜——”燕雪笑了起來，笑聲低沉，“你誰都不愛。你只愛你自己，愛你的前途和你的王位……”

“放肆！”我怒斥一聲，手已經(jīng)先于思維揚(yáng)了起來。

她咬住嘴唇倔犟地看著我，雙眸漆如夜。我揚(yáng)起的手掌，終究沒有落下去。

她松開唇，笑道：“公子，你不怕，她會恨你嗎？”

她笑容里，已經(jīng)有了決絕而凄厲的意味。

我的心，猛然一沉。

五

我原本以為，意寧不會再來找我。最起碼，不會那樣快。

她很是憔悴，整個人似乎都瘦了一圈。我伸出手想要擁她入懷，她只是冷冷地打掉我的手，平靜地道：“明日冬獵，你能不能不去？”

我笑道：“你這是關(guān)心我？”

意寧抬頭看著我，目光無波無瀾。她聲音飄在空氣中，微微變了聲調(diào)：“阿羽，你愛過我嗎？”

我收回欲撫上她面頰的手，盯著她的臉，笑道：“我會娶你?！?/p>

“我不求你娶我！我只問你，你愛不愛我！”她沖我嘶吼起來，全然沒有了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

我咬了咬牙，仍是笑：“愛？愛有何用？我父王愛我母妃，最后還不是將她賜死。帝王家，哪兒來的愛……”

“那你告訴我！你愛不愛那個女子！”她抓住我的手臂。即使隔著幾層布帛，我仍能感覺到她指尖的力量。她恨不得將利甲化作匕首，刺入我體中。

我不答她，只含著笑低頭看著她。

意寧看了我片刻，終究頹然。她往后蹌踉了兩步，慘然笑道：“你一直都在辜負(fù)我。你以為我不知嗎？你心里一直都在記掛著那個女子。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忘了她。阿羽，你與我立下婚約，不過是為了王位。是不是？”

“我娶你，便是保你一門一世榮華。我們各取所需，不是嗎？”

意寧愣住，突然喃喃道：“那邊陲小鎮(zhèn)遭到夷狄屠滅，你便殺了夷狄萬人。父親說你狠絕，不是個可托付終身的人。當(dāng)時我那樣傻，找來各種借口替你開脫。如今看來，我確實(shí)是傻。你確實(shí)是個不可托付終身的人，因?yàn)槟愕男模缇筒辉诹??！?/p>

她說完這話，踉踉蹌蹌向外走去。自始至終，都未掉下一滴眼淚。

門外天空慘白，陰云密布。不知何時，鵝毛大雪紛紛然。

第二日，全城皆被大雪覆蓋。即便如此，冬獵繼續(xù)。圍獵場上旌旗翻涌，號聲嗚然。御林軍打頭陣，已率先沖了出去。馬蹄翻飛，掀起大片雪屑。我轉(zhuǎn)首看向帝座，父王微微蹙眉看著我，目光如鷙。我知他為何動怒。狩獵場上還帶著那女司衛(wèi)，確實(shí)不成體統(tǒng)。

我緊了緊肩上的弓箭，側(cè)目說道：“你若是撐不住，便不要跟著我進(jìn)去?！?/p>

燕雪倔犟地轉(zhuǎn)過頭，不愿回答我。

我的目光越過她，看向另一邊。我的同胞三弟，此時端坐在馬上，年輕的面龐意氣風(fēng)發(fā)。不知為何，我竟笑了起來?？尚σ嗫杀?。

第三道號聲響起，我打馬沖了出去。燕雪拉緊韁繩跟在我身后。

深入圍場，四下一片白茫茫。我勒緊韁繩，駐馬查看。曠野無人，只有枯樹一棵跟著一棵。我轉(zhuǎn)身，卻見葉清也跟在我身后。

我蹙眉對他道：“你跟來做什么？這里沒你什么事！”

葉清打馬過來，看著我，鄭重道：“還記得，我六歲，你三歲那年。你母妃將我抱在懷中對我說過，一定要好好兒照顧羽弟。不，你母妃不是在對我說，她分明是在乞求我。你母妃是后宮里最善良的女人，待我卻比我母后好上一萬倍。我答應(yīng)你母妃的事，萬萬不能食言?！?/p>

我看了他半晌，他依舊一副鄭重的模樣。嘆息一聲，只得隨他去了。

燕雪面上沒有一絲血色，冷天里打馬疾馳，她有些消受不了。我遞給她一壺烈酒，她仰頭灌了一口，喝得太急，嗆得滿面紅暈。

“是不是在這里？”我問道。

燕雪看了看四周，點(diǎn)點(diǎn)頭：“計劃里是說要我將你引到這兒?！?/p>

此地在圍場深處，極少會有人來此處行獵。計劃中，燕雪將我引到這里，我三弟的人馬便會出現(xiàn)，將我圍殺。只是過了很長時間，都未見人。

正納悶不已，卻陡然聽見“噗噗”的沉悶蹄聲。一騎從白茫茫的深處奔來，馬上女子穿著大紅的斗篷，似一朵烈火云。

意寧不斷地朝我揮動手中的馬鞭，口中喊道：“快走！快走！”

她話音還未落，我腳邊的雪地便暴起一團(tuán)雪花。一簇羽箭插在雪地里，發(fā)出一陣“錚錚”之聲。

我遽然抬頭，果然，圍獵開始了。

意寧已經(jīng)奔入了圍獵圈內(nèi)，她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地朝我奔來。她奔入我的懷中，又抬頭看著我，已經(jīng)哭了起來：“阿羽！你真的被圍獵了！我父親……我父親叛變了！”

“什么？！”我睜大雙眼，心中驚怒。

“我父親暗中與葉轍勾結(jié)，已經(jīng)叛變了！”意寧看向四周，大哭起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圍殺開始了……全都來不及了……”

我拔出佩劍，看向四周聚攏的人馬。我知道一場血戰(zhàn)就要開始。這一次，我的勝算不大。

又一支羽箭飛了過來，似乎是得到了某種號令。越來越多的羽箭如同大雨般朝我射過來。葉清與意寧也已拔出長劍，阻擋劍雨。

葉清對我道：“如此下去不是辦法，阿羽，上馬！我們沖出去！”

意寧看著我，我咬了咬牙，大喝一聲：“上馬！”

待我上馬后，卻見燕雪仍站在雪地里。我轉(zhuǎn)目望去，她的馬不知何時已奔出了包圍圈。我朝她伸出手，她微微遲疑了一下，便將手遞給我，一躍上馬，坐在我身后。

“抱緊我，我?guī)愠鋈??！?/p>

我策馬狂奔，身后跟著葉清與意寧。包圍圈并不大，但范圍很廣。我只管往前沖。箭雨紛紛，我提劍抵擋。

我不知奔馳了多久，或許是很長的時間又或許很短。茫茫雪海，看不見盡頭。身后的人忽然將全身的力量撲在我的身上。她用雙臂緊緊地抱住我，將臉貼著我的背脊，悄聲說：“你不會死的?！?/p>

如同夢中的囈語，像是在溫柔著撒嬌。

“阿哥，你不會死在這兒。你以后會干出一番大事業(yè)。會功垂千秋，名傳萬代?！?/p>

她這一聲“阿哥”無異于一把巨斧劈在我心上。我想要轉(zhuǎn)身，可她抱緊了我，在我耳邊輕輕囈語：“阿哥——這幾日雖是做戲，可我已經(jīng)滿足了。我原以為自己會有多恨你，恨你怎么也不來接我?！?/p>

她的眼淚落在我的頸項，涼涼的，透過肌理，融入血液，一直涼到我的心里。

“阿哥——他說，聽他的話，他便會來讓我見你……”她覺得疼，將臉緊貼著我的后背，抽著冷氣。她摟著我腰的手，松松緊緊，似乎在躊躇。終于，一只手撫上我的面頰，卻又似乎是膽怯了，垂下去，“見到了又怎么樣呢……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啊……即使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依舊認(rèn)不出我?！?/p>

“你終究……是忘了我啊……”

她淚如雨下，打濕我的肩膀。

我只覺得心痛難當(dāng)，似乎天也暗了，眼前漫天的雪朝我撲來，直欲將我掩埋。

“一直向前，你會……會走出去的……”她咳嗽起來，胸腔劇烈地震動。

有液體淌在我肩上，我只以為是她的淚，伸出手想要為她撫掉?？陕淙胛艺菩牡?，卻是大片鮮血。我腦中空白，看著那刺目的血，只覺得那不是她的血，那分明，分明是從我心尖上剜取的。

“你堅持住，我……我?guī)愠鋈ァ覀円黄鹱?！我……我答?yīng)你，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我以為這不是我的聲音，我何曾說出這樣支離破碎不成段的話。

她將臉埋在我的頸項，卻似乎是滿足了，像只貓兒輕輕嘆息一聲。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她輕輕問我：“春天什么時候到呢……阿哥，你說過……會在下一個春天回來接我。我等過了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你……為什么總也不來？”

她松開手，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如釋重負(fù)。

“阿哥，我等不了了，我累了，不想再等了。”

七

冬季里的宮變已經(jīng)過去五個月。

那一場宮變，可以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振國大將軍叛變，葉轍的圍殺。卻不知一切盡在我父王的掌握之中。一個功高震主，一個覬覦王位。父王，不過是缺了這樣一個殺人的借口。

帝王家的事，從來不是那么簡單。

一切看似恢復(fù)太平，可我卻似乎被另外一個夢魘纏住，夢里再不是她的眼淚。

漫天的大雪中，她終于松開手，跌入大雪里。我回首望去，她背后盡是密密麻麻的羽箭，血液已經(jīng)凝固，像一道深深的疤痕刻在背上。我不知她是何時中了第一箭，也不知，她疼了多久?？伤湍菢舆b遙望著我，像望著一個美麗的夢。漸漸，她的臉，被大雪掩埋，我再也看不見。

這個夢，我夢過了一生。

我無法原諒自己，在可以與她相認(rèn)之時，卻終究為了王位，裝作什么都不知。

我怎會認(rèn)不出她，怎會……認(rèn)不出夢了千萬遍的她。我是公子羽，我并非一個普通的男子。我顧慮太多，也算計太多。誠如她所說，我只愛我自己，愛我的前途與王位。我終究，是最自私的那一個。

已是暮春，天氣回暖。春光明媚，草長鶯飛。我提了一壺酒，走在府中的湖邊。柳霧后有一座小小的墳?zāi)埂?/p>

我靠在墓碑上對她說：“上個月，意寧出嫁了。她沒有嫁給我，她嫁的人，是我大哥?！?/p>

我喝了一口烈酒，腦中想著當(dāng)時的情景。

我將自己關(guān)在府中，不吃不喝。意寧來見我，我一臉頹唐地看著她。她妝容精致，笑容一如既往的驕傲：“你先是為了她而辜負(fù)了我，后又為了王位而辜負(fù)了她。你這一生，是不是總要不停地辜負(fù)別人才肯罷休？你心中只有你自己，你便陪著你自己，過這一生，也滿足了吧！”

她盯了我片刻，突然笑道：“我慶幸，我還未嫁你?！?/p>

之后，她決然轉(zhuǎn)身。

幸而，她未嫁我。如今，她定然是十分幸福的。

你說，我必定會功垂千秋，名傳萬代。其實(shí)后來我想了一想，也覺得可悲。再多的功與名，怎敵得過一生的孤家寡人令人心痛？

我灌下滿腔烈酒，醉在春日里。

你等的春天來了，我來接你了，你卻怎么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