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一·
屋外一庭皓雪靜默,屋內(nèi)葉尚書飆高的聲音要把屋頂掀翻過去。
不寐躺在床上挺尸,斜眼瞅著他爹指天罵地,很無奈地開口:“尚書大人,你爆再多的粗口都掩飾不了你和胡王妃眉來眼去的事實?!?/p>
葉尚書一把將不寐從床上揪起,揚了半日手,巴掌卻怎么也落不下去。于是父子倆只能以目光相逼,僵持了良久。
其實鬧成這樣,起因不過是不寐今早犯懶沒去聽老先生講書,葉尚書親自來抓人,一眼看見不寐躺在床上,睜著蒙眬的睡眼剛從夢里醒來。葉尚書氣得發(fā)顫,而不寐反把胡王妃殷勤造訪尚書府之事拿來與葉尚書針鋒相對。
每逢不寐拿胡王妃陰陽怪氣地說事,葉尚書的脾氣就差極。本來是來問兒子怠學之罪的,現(xiàn)下卻只一味和不寐瞪眼。
屋子里死寂,不寐突然閑閑地道:“備好你的笑臉吧,胡王妃現(xiàn)在該到咱家門口了?!痹捯粑绰洌信图贝掖业嘏軄矸A報,說胡王妃造訪,現(xiàn)已至門外。
葉尚書一怔,臉上神色驟然復雜。他緩緩放了雙手,整理衣衫,臨出門前卻回頭向不寐道:“你收拾一下,也出來見客。”
不寐撇嘴。見什么客啊,那胡王妃分明都把尚書府當自己家了。
等屋里終于清靜,不寐低頭拉開床上的錦被。一只皮毛雪白的小耗子兩爪捂著耳朵,蹲在不寐的被窩里。不寐喚一聲“啃啃”,小老鼠才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睛直望著他。
“你爹爹的聲音好大呀。”
清麗的聲音婉轉(zhuǎn)動聽——這竟是一只能說話的小耗子。
不寐胡亂應了,又道:“辛苦你出去打探消息了?!彼阅苤篮蹂男谐蹋嚳锌谐鲩T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告訴他。
啃啃慢慢從被窩里爬了出來,有條腿上細細地纏著白麻布??锌信赖酱惭?,仰頭看不寐:“我只是出去逛了一下。”說著一只小爪子在鼻子前揮了揮,“那王妃不愛干凈,我都聞到她身上有味了?!?/p>
言罷不寐和啃啃壞笑一陣。而后不寐沉吟片刻,叫啃啃替他送封信到胡王妃的安親王府。
他提筆,模仿著自家老先生的口吻,意有所指地對女子與人私會進行了批判,又言望王爺大力整治此不正之風。洋洋灑灑,陳詞慷慨。
啃啃趴在案頭看了,擔憂道:“那個王爺不會不知道胡王妃總往你家跑,他會不會只責怪你爹爹?”
“他瞎了嗎?看不出是誰纏著誰??!”不寐怒氣沖沖,然而目光轉(zhuǎn)到啃啃身上,不由得就卸了戾氣,溫柔起來,“啃啃,我想了想,你的腿傷還沒好全。不如,我還是差別人去送信好了?!?/p>
·二·
追根溯源,啃啃腿上的傷,都是因為不寐。
有天不寐心情差,一個人在花園里瞎逛,忽然看到一株花樹下有只雪白的小耗子刨著樹根,一時惡念頓起,抬腳就往樹根那兒一跺。他本來是想嚇唬這只小耗子,不承想腳下失了準頭,就這么硬生生地踩到了小耗子的一條腿。
小耗子捂著腿就地一滾,竟變成了個纖瘦清秀的姑娘。正懊悔不已的不寐一抬眼,驚詫得魂飛魄散,踩到小耗子的那只腳沒在地上站穩(wěn),咔嚓一聲就崴著了。
一人一鼠同樣傷了腳,坐在地上相對發(fā)怔。
隔了一會兒,不寐咬了牙忍著痛問:“你還能走動嗎?”
“不能啊,不然我還坐在這里干什么?”
那就好。不寐想,你不能走動,就算記恨我踩你一腳,我的命你也是傷不到了。
交談將盡,花園里安靜得只能聽到風拂花落的聲音。不寐望穿秋水,但半個人都沒有經(jīng)過。耗子姑娘低著頭繼續(xù)刨著樹根,不寐忍耐不住就問:“你是和樹根有仇嗎?”
“啊?沒有?。 焙淖庸媚镆浑p眼睛收了淚,格外清澈明亮,“我在挖坑埋花?。 ?/p>
不寐欲再問,耳朵一豎,輕微的腳步聲他聽得一清二楚。
有人來了!不寐?lián)]手吶喊,直呼“來人”。
但耗子姑娘立刻慌張起來:“人?!”不寐瞥見她臉上的驚悸,心想剛才他還怕她來著,卻原來她更怕人啊。
等來人匆匆又去喚別人來幫忙后,耗子姑娘小心翼翼地拉拉不寐的衣角,巴巴地道:“他不會去叫人打我吧……”
不寐回頭對上一雙清澈嬌怯的眼,驀然心頭一顫,想起這姑娘受傷可都是他害的。
而她那樣膽小,且連花都要顧惜,怕是也不會害什么人吧。
不寐微笑道:“你快變回耗子,我?guī)慊厝ブ蝹??!?/p>
夜里不寐在自己屋里的墻角打了個小洞,留給耗子姑娘養(yǎng)傷。他手心里托著上了藥搖搖擺擺站不穩(wěn)的小耗子,笑瞇瞇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啃啃”。
“為什么是‘啃啃呢?”
“因為,”不寐伸出食指摸了摸它的腦袋,“忽然發(fā)現(xiàn)你啃點心的模樣,甚是可愛?!?/p>
·三·
啃啃在不寐屋里養(yǎng)了很久的傷。
不寐覺得,作為一只都成了精的耗子,啃啃居然還極為天真,這讓他又好笑又留戀。但啃啃絕不是不聰明,她只是從不把她的聰明用在別人用的地方。她好像始終活在她的世界里,而她的世界除了自己,就只有一個不寐。
而不寐有所求的時候,她從來都是點頭。就譬如今日,她說她的腿傷痊愈了,非要替他送信。
不寐百無聊賴地浮著茶蓋坐著陪客,想到啃啃,嘴角一鉤,笑得溫暖又柔和。
此時葉尚書正陪著胡王妃說話,眼角余光一轉(zhuǎn),兒子臉上那種微笑讓他有種被雷劈了的感覺。他這是幻覺了?
稍一失神,胡王妃的話他便沒有聽見。等王妃喚他好幾聲,他才尷尬地回過神,正要道歉,有奴仆飛奔進來稟報:“安親王府遣使來訪?!?/p>
來訪的安親王府管家進來后,僅略向葉尚書行了一禮,就連忙到胡王妃身側(cè),請王妃附耳聽話。
王妃秀麗的柳眉漸蹙,目光往不寐那兒一瞥,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端莊地一彎嘴向葉尚書告辭,說是王府有事。
不寐唇畔的笑意越發(fā)深。送客急急出門時,他狀若無意地將腳尖留在了胡王妃身后的裙裾上。
大庭廣眾之下,胡王妃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侍女們連忙要去攙扶,這時一陣吱吱聲,竟有一窩的老鼠飛快掠過庭前,甚至一只接一只地踏著王妃的手背跑開。
王妃大驚失色,厲聲驅(qū)趕,眾人忙幫著一起。唯有不寐朝著一個角落,悄悄地翹起大拇指。
那角落里有一只腿纏麻布毛皮雪白的小耗子,指揮著剛才的那一窩小老鼠,順便開心地對不寐?lián)]了揮小爪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灰頭土臉的胡王妃,不寐剛要開溜,葉尚書面色陰沉地喝了一聲:“留下!”再屏退了眾人,帶著不寐到書房訓話。
葉尚書滿肚子的火。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方才一幕是不寐?lián)v的鬼?虧得他見不寐微笑還以為這孩子轉(zhuǎn)性了,誰知那不過是胡鬧前預支的一點快意。
“跪下!”
不寐站著不動。
葉尚書忍不住從后踹了他一腳,不寐膝蓋一彎,卻又立時挺直了。
不寐眼里有冷冷笑意。他斜睨著葉尚書,笑:“喲,心疼了???”
葉尚書氣極,隨手抓了一把毛筆往不寐身上抽:“我把你這個不知輕重不尊父母的不肖子……”
“我怎么不尊母了!”不寐聲音陡然拔高,驚得葉尚書話頓手停,動作一滯。
不寐冷笑:“我尊我亡母,所以看不得葉尚書你新、歡、在、抱,忘、盡、舊、人?!?/p>
葉尚書怔在當場,手里的那把毛筆一根根哐當墜地。他不知想什么想了很久,等他澀聲喚著:“兒啊……”不寐早不知在何時徑自離開。
·四·
其實所謂“新歡在抱,忘盡舊人”,說得并不確切。不寐心知肚明,在母親嫁給他爹之前,葉尚書就和胡王妃曖昧不清,甚至胡王妃之所以嫁進安親王府,都只為葉尚書仕途更為坦蕩。
她犧牲不少,但不寐覺得,他母親嫁來后的殫精竭慮也并不少。他敬愛在生育幼弟時亡故的母親,他不能接受胡王妃。
所以晚上為嘉獎啃啃今日的“義舉”,不寐特意多給了她一些糕點。誰知等啃啃把一堆食物愉快干掉后,她變回小耗子時卻挺起個滾圓的肚子,懷了六甲似的。稍稍扶著腰挪動兩步,沉甸甸的肚子就讓她咚地栽倒在地。
不寐不得不讓啃啃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手心,他伸了一根手指輕輕給她按摩肚子,幫她消食。
折騰到深夜,好不容易啃啃能自己搖搖擺擺地走回墻角小洞,不寐打了個呵欠,一沾枕頭就睡熟了。
夜,寂靜無比,一大片云翳遮住了天上那點月亮。
吱呀——窗戶被推開。不寐的屋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什么東西,腳步輕巧,正慢慢地接近床榻上沉眠的人。
不寐睡得實在太沉,唯有啃啃肚子難受,翻來覆去不曾入眠。耳聽得如此詭異的聲音,她動了動鼻尖,嗅到了空氣里的一絲血腥味。
啃啃飛奔出洞,抬頭一望,差點魂飛魄散——
一只雪白的狐貍,睜著一雙滟滟紅色、宛如雪中紅豆的眼,正伏在不寐身上,將尖利的齒直沒入他頸側(cè)的血管。
仿佛是聽到周遭的異動,它的眼幽幽轉(zhuǎn)向啃啃的方向??锌幸粋€激靈,立刻化成人形,快步上前驅(qū)趕那只狐貍。那紅眼狐貍低低嗷一聲退開,三兩步跳到地上,狠狠看了啃啃一眼,而后迅捷地從窗口向外逃去。
啃啃追了兩步,想起不寐,又生生駐足。她撲到不寐床前搖醒他,他頸側(cè)汩汩流出的血染紅枕畔,啃啃看得心驚肉跳。
“唔……”不寐像是不覺得痛,這才慢悠悠地從夢里轉(zhuǎn)醒。手移到頸邊摸著了一手的血,趕忙翻箱倒柜地找了藥來敷。
“去找大夫看看吧?!笨锌惺置δ_亂地幫他捂著傷口。
“我可不記得招惹過狐貍,惹得它大半夜來復仇?!辈幻聰[擺手表示不愿意驚動別人,又連著打了四個大呵欠,再說話時已是睡意襲來,“好困……啃啃你隨意,我先睡了啊。”
不等她答話,他直挺挺地又躺在了床上,真是立刻又會周公去了。
啃啃無奈地嘆口氣,替他掖好被子。想回墻角的小洞,又怕再有什么變故。想了想,她變回小耗子,往他的被窩里鉆去。
她溜到他懷中,耳朵緊緊貼著他的心口。她本來緊緊繃著神經(jīng),然而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便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冬天,這兒是她待過的最軟最暖的地方。
她的眼皮漸漸發(fā)沉,頭一歪,就偎依著他的心口睡著了。
·五·
不寐直睡到午飯時間才起來??锌性缂t著臉溜回小洞,卻忍不住趴在洞門探出一顆小腦袋,看他挑了件高領(lǐng)長衫遮了脖子上的傷。
今日的不寐異常興奮,他叫嚷著下人把尚書府里里外外都打掃一遍,尤其是昨日胡王妃沾過的地方,更是要仔細清洗十遍。
他口里不停地道:“臟,好臟?!碧а廴~尚書面色不善地站在面前,他彎著眼睛笑一笑,依舊道,“真是臟?!?/p>
葉尚書慍色到了眼底,嘴唇動了動,終究只有兩個字:“胡鬧!”
不寐覷著葉尚書,嘿嘿冷笑,向著他走了兩步,忽然目光一空,一口血直噴到了葉尚書臉上。
不寐昏死過去,尚書府頓時大亂。
啃啃的心仿佛揪起來了,卻又不能出洞查看。她強壓下?lián)鷳n不安,仔細回想,只有昨夜那只狐貍傷人的可能最大。一念及它那雙詭艷的眼和詭異的行為,啃啃想,或許那只狐貍也是成了精的,并且它在噬咬不寐時,給他種下狐貍毒,才有今日不寐的異樣和昏死。
可是要到哪里去找這只狐貍拿解藥呢?
啃啃在原地轉(zhuǎn)圈,忽然福至心靈,回憶起昨夜嗅到的那只狐貍的味道,竟和昨日出門打探時嗅到的胡王妃的味道,一模一樣。難道那只狐貍和胡王妃有非比尋常的關(guān)系?
來不及多想,啃啃立即向安親王府奔去??锌谐靡姑胶蹂姆坷铮蹂辉?,正好方便了啃啃尋藥。然而,等啃啃揭開一點胡王妃床上的帷簾,就發(fā)現(xiàn)一只雪白的狐貍正臥在那里,安然睡著大覺。
此行兇險,可啃啃別無選擇。
她躡手躡腳地翻著王妃的箱奩,還要凝神防備紅眼狐貍突然醒來。
約莫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啃啃終于在一卷白衣觀音畫像后發(fā)現(xiàn)了墻內(nèi)的暗格。
而暗格里,果然放著一粒藥丸。大喜過望下,她竟沒注意紅眼狐貍悄然醒來,輕巧地靠近她,一只狐貍爪子,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按住了她的尾巴。
等她聽到身后低而戲謔的一聲嗷,才回過頭看到紅眼狐貍叵測的微笑。
啃啃咽了一口唾沫,之后她淡定地回轉(zhuǎn)頭,伸出小爪子,把那粒藥丸拿出來,死死抱在胸前。
她閉了閉眼,仿佛下定了很大決心,在無邊靜默里陡然用力一掙,忍著劇痛抱著藥丸向外飛奔。她可以不要這條尾巴,但是她不能不去救她世界里唯一僅有的不寐。
終此一生,啃啃都從未奔跑得如此快過。她身后有細細的一條血線,融在皚皚的白雪里,瞬間冰冷得徹底。
她身上很痛。好在,那只紅眼狐貍并沒有追上來。
·六·
啃啃千辛萬苦才回到不寐房里。
但不寐房中,那些守在床邊的奴仆,竟全都趴在地上,沉沉地入睡。
照顧不寐,難道就這么累嗎?
啃啃好歹松了口氣。她拿來了藥,可以將床榻上昏迷的那個人救好,然后就再不用讓別人受累。
啃啃向不寐靠近,正要爬上床頭,然而——
她低頭,看見自己被籠罩在一團陰影之下。
而那團陰影的模樣,分明是一只狐貍。
啃啃垂著頭,大致猜到癱倒的奴仆可能就是身后那只狐貍的杰作。今夜之前,她曾和它打過一次照面,而她能識別它的氣味,它也未必不能識別她的。
所以她能找到它,它也同樣能找到她。
只是它的速度竟這么快。
啃啃釋然地笑了笑,轉(zhuǎn)過身背過手,把那粒藥丸藏在身后。
紅眼狐貍猛撲上來,將啃啃壓倒在爪下。
啃啃背著手死死抱住藥丸,以身體阻擋狐貍將它奪去。
狐貍的利爪戳到啃啃的血肉里,狐貍狠狠地扼住啃啃的喉嚨??锌幸е老?,她再多堅持那么一會兒,就一會兒……不寐就可以獲救。
她莫名其妙地從心底覺得不寐命不該絕。
如此對峙著,啃啃被紅眼狐貍扼得呼吸不能。在她覺得她真的不該再抱希望時,她卻忽然吸進了一絲空氣。
扼住她、刺入她肉里的爪子倏忽都不見了??锌匈M力睜開眼,那只紅眼狐貍正被人提在半空,一把锃亮的匕首插入了它的咽喉。
紅眼狐貍竟這樣命絕當場。
不久之后啃啃就會知道,要了狐貍命的那把匕首并非凡器,而是得道高人九華真人所贈。
但此刻她吃驚地睜大眼,滿眼滿心都是不知何時醒來、抽出一把匕首救她的不寐。
不寐將狐貍往地上一扔,皺著眉低頭看地上傷痕累累渾身是血的小耗子啃啃。
啃啃不自覺地窘迫了一下,比起渾身的劇痛,她覺得她這狼狽模樣更令自己難受。
然而她還是抬起了眼,清澈嬌怯的目光投向不寐。她小心翼翼地抱著舍命拿來的藥丸,搖搖擺擺地上前一點,站在他的腳尖前,如捧起一顆明珠般捧著藥丸。
不寐俯身把她托在手心里,蹙眉道:“誰讓你為了這個,命都不要了?!”
啃啃嘴一撇就要哭,卻驚覺在她落淚前,頭上忽然砸下來滾滾的眼淚。
·七·
不寐把紅眼狐貍剝皮拆骨,卻在它心口處發(fā)現(xiàn)了半顆紅彤彤的內(nèi)丹。
啃啃全身都纏著麻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不寐,若是成精之物把內(nèi)丹分一半與人,那人不僅和那物有相同的氣息,并且會逐漸妖化。
換言之,紅眼狐貍的主人胡王妃,現(xiàn)下怕是已經(jīng)成半個妖了。
難怪安親王近來幾乎對她言聽計從,她若以妖力控制一個人,根本不是什么問題。
不寐考慮了半晌,決定把剝下的狐貍皮做成裘衣,遣人送到安親王府胡王妃處。
聽聞胡王妃一見此裘,當眾嘔了一口血,之后稱病數(shù)日,不見外客。
不寐欣喜了兩日,又想到胡王妃若是要算賬,肯定只會來暗害自己和幼弟。他自己神匕在手,當然是不怕的。但幼弟尚小,他又怎能放心。
不寐遂把幼弟接到自己屋里住,在化成人形的啃啃面前一個勁地逗弄。
每日不寐陪幼弟的時間增多,陪啃啃的時間難免就少了。有天啃啃紅著臉請求說天冷,覺得不寐的被窩最軟最暖,想睡在不寐的一角被窩里。
不寐應了。夜里等他睡熟,啃啃便偷偷溜進他的懷里,貼著他的心口,好像這樣就是在彌補他少分給她的時光。
冬天越來越冷了,經(jīng)常是整天地大雪紛揚。除了不寐的屋里,屋外仿佛染了些別樣的凄涼。
沒過多久,尚書府得到了安親王驟然薨逝的消息。
安親王出殯在大雪紛揚的日子里,一病初愈的胡王妃眼睛紅紅的,主持著安親王府內(nèi)的大小事宜。
不寐和啃啃商討了一陣,皆是覺得安親王這死很奇怪。而之后會很糟糕的是,胡王妃跑來尚書府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說不定等安親王喪期一滿,她就可以求當今圣上名正言順地賜婚給她和葉尚書。
不寐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罕見地早起,叫醒了啃啃,囑咐她照顧好自己,順帶照顧一下幼弟,便離了家,到碧梗山下閑云觀拜見九華真人去了。
·八·
尚書府里,湖心的水榭,巨大的椽柱后藏了一個人。
不寐。
他在等著另一個人的到來。
大約半炷香的工夫過后,終于有一抹秀麗的倩影踏上了竹橋,娉娉婷婷地朝湖心水榭而來。
自不寐從閑云觀回來,他便以葉尚書的名義給胡王妃寫了一封密信,約她今日戌時到此地相會。他算準了她會赴約,因為她近來頻頻試探葉尚書,而葉尚書對她幾乎毫無招架能力。她以為她勝券在握,自然疏忽大意。
何況,她自多年前,就對葉尚書傾心。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是她多年來求之不得的。
等胡王妃堪堪將蓮足踏上水榭,微笑還未全然展開,就聽到不寐一聲大喝,一張靈符仿佛從天而降,直直貼到她的腦門。
她沒有想到這突生的變故。
正欲疾退,一條系了銀鈴的繩索橫將過來,恰恰鎖緊了她的纖腰。而后這繩索迅速纏上她的四肢,轉(zhuǎn)瞬將她捆了個嚴實。
胡王妃動彈不得,眼前勁風呼嘯,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噗地直入了心窩。
不寐眼底全是冷意,看這胡王妃一聲嘶吼,面上忽然長出細細密密的狐毛來,須臾便覆蓋了半個身軀。
不寐笑:“果然已經(jīng)成妖了。”手上一狠,便要將匕首深入。
“住手!”
葉尚書驚得肝膽俱裂,卻還飛奔過來,一掌扇向不寐。
清脆的一聲,天地仿佛都靜了。
葉尚書聽聞不寐勒令奴仆今日酉時到亥時都不得接近湖心水榭,心知準沒好事。急匆匆趕過來,卻看到如此駭人的一幕。
他震驚半晌,終顫巍巍地道:“你……怎可害她性命?”
不寐冷笑,頰上指印清晰無比:“你就算知道她成了妖,也要一心維護?”
“不是你想的那樣……”葉尚書面色復雜,有些傷感地合了合眼,疲憊道,“你先退下。等會兒,我自給你一個交代。”
不寐冷笑點頭,退離水榭。然而轉(zhuǎn)到岸上一棵枯樹之下,他從懷里拿出一只銅鈴,貼到了耳邊。
只要那繩索還縛著胡王妃,通過索上的銀鈴,他拿著銅鈴可以清楚聽到那邊的動靜。
不寐聽了良久。他聽到胡王妃向葉尚書傾吐從十六歲就開始的傾慕,她為了葉尚書嫁入王府,她為了葉尚書爭權(quán)奪利,她為了葉尚書,向一只成精的狐貍出賣靈魂。
她也同樣為了葉尚書,殺害了一掙脫她的控制便要殺葉尚書的安親王。
她大半生,都是為葉尚書而活。為他曾經(jīng)的一個眼神,為他曾經(jīng)的一句溫存,至死,也不后悔。
只是她還是忍不住輕輕問了一句:“你有沒有過一時一刻,想要娶我?”
不寐聽到葉尚書沉默了很長時間,而后溫聲卻又堅定道:“我負你一生,是我的不是。
但,我想讓你知道,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叫不寐,一個叫無眠?!?/p>
很久很久以后,胡王妃澀聲道:“我明白了?!?/p>
胡王妃終究沒有死在此日。誰都沒有想到,不寐最后會放過她。
不寐改變心意,除了有感于她一生不悔的情深,也是忽然想起了老先生曾教過的一句詩,一些故事。
不寐,無眠。傳說曾有人在痛失愛妻后道,愿以長夜不眠的思念,來報答你一生的愁苦奔忙。此生,再不他娶。
·九·
冬季最冷的那日,便是尚書夫人的忌日。
葉尚書抱著幼子無眠,身后跟著長子不寐,在尚書夫人的墳頭上了香,將一卷冥紙化了。
無眠身上裹得嚴嚴實實,趴在葉尚書懷里,睡得正香。而葉尚書穿得薄,卻久久立在亡妻碑前,默然無語,不知失神想著什么。
不寐站在葉尚書身后,偷偷從懷里摸出一只木盒。打開來看,里面居然是纏著麻布的小耗子啃啃??锌刑е^,一雙漆黑干凈的眼睛望著不寐。
不寐壓低了聲音:“轉(zhuǎn)過去!”
啃啃愣了片刻,乖乖地轉(zhuǎn)過身,面朝著尚書夫人的墓碑。
她豎起一雙耳朵,又聽到不寐小聲道:“作揖!”
咦?他這是在做什么?
啃啃回頭看他,不寐眼一瞪眉一挑:“轉(zhuǎn)過去!作揖!”
啃啃眨巴眨巴眼,依言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大揖。
“三個!”
好吧,三個就三個??锌卸Y畢后只聽到不寐刻意壓制的、悶悶的笑聲。她實在不知道為何他來為至親上墳,還非要帶上她。某個人的某些心思,任她想破腦袋也未必想得明白。而某個人蓋好木盒重又放回懷里,輕輕出聲喚道:“爹,天冷風大,咱們回去吧?!?/p>
冬日冷得讓不寐越發(fā)地嗜睡。
他常把一句“天好地好,何如我被窩最好”掛在嘴上,即使睡醒了,除了出恭吃飯等必要之事,絕不下床一步。
他懶得連啃啃都看不下去了,等他沉沉睡去時,總會有一只小耗子鉆到被窩里撓他腳心。開始他還怕,后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啃啃只能在他睡醒后纏著他說話,怕他頭一歪又睡過去。
“喂喂!”啃啃晃晃小爪子,“上墳那日,你為什么忽然就改口叫尚書大人爹了?”
不寐拿袖子遮著臉,啃啃刨開他的衣袖,就見他微微一笑,有些悵然地輕聲說:“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詩,并且很羨慕他而已。”
啃啃還要追問,不寐忽然道:“啃啃,其實我有個很陰暗的想法?!?/p>
“嗯?”
“我想活得比你久?!?/p>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寫很多我想說的話,給已經(jīng)不在的你?!?/p>
啃啃偏著頭覺得奇怪:“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不對我說呢?”
不寐微微地笑著,春風一樣和煦:“因為現(xiàn)在你不必懂啊。但等你不在了,那些話只有我一個人懂就可以了?!?/p>
·十·
漫長的冬天終于快要過去,人們伸手,幾乎可以觸到春天若有似無的指尖。不寐嗜睡的毛病始終沒變,但他說“不能辜負春光”,每天掙扎著早早起床,帶著化成人形的啃啃上街。
他帶她去看破冰的河,去找吐了芽的柳枝,打賭最先盛開的是報春花還是迎春花。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帶著她去了一家棺材鋪。他令棺材鋪的伙計噤聲,牽著啃啃走到一口棺材前,笑問她:“認識嗎?”
啃啃搖頭。
棺材鋪內(nèi)陰影重重,啃啃手心都在冒汗。這么可怕的地方,她怎么可能來過,怎么可能了解呢?
于是不寐放心地笑著,悠閑地指著棺材道:“啃啃你看,這就是我以后要睡的床。有點冷,有點硬,所以就不帶著你了。”
啃啃想問這床這么不好你為什么又要睡呢,可聽到不寐后半句話,臉騰地就紅了,那話也再問不出。
那日之后不寐就再沒有帶啃啃出去過。再有一天,他跟啃啃說有事要離家,叫啃啃在墻角的小洞里等他,不準亂跑??锌袪恐囊陆枪怨缘攸c頭道:“你要早點回來?!?/p>
之后啃啃就真的沒有見到不寐,只是每日居然會有一個小丫鬟按時送一碟食物到屋里??锌斜е鹛鸬狞c心啃著,一日一日思念不歇,再甜的東西吃著都沒味了。
春天終于到了,風溫和地吹開了一冬的沉寂?;ǔ?jié)的清晨,街上游人如織,只有尚書府的大門緊閉。辰時方過,終于有下人推門而出,在門邊掛上了兩個白燈籠。
啃啃在小洞里,卻清晰地聽到屋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她一時沒忍住,跑到屋外的一根椽柱下藏起來,風吹過,送來超度亡靈的持誦聲。
她聽著那遠遠的聲音,心上陡然針扎般一疼。她忽然很想知道,是誰在這生機勃勃的春天里,獨自寂寞地死去?
她費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了靈堂,一眼看到曾經(jīng)不寐說的“床”,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擺放在了靈堂中央。
啃啃躲在靈堂的角落,將身子團成一團。她直直地盯著那張“床”,日降月升,等靈堂中的人都離開后,她在深深的夜里,輕手輕腳地、慢慢地靠近了它。
她突然瘋了般啃咬著棺底,口里是血,爪上是血。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在棺底鑿開了一個可以讓她進入的小洞。
她終于又見到了多日不見的不寐,讓她相思不歇的不寐,她世界里唯一僅有的不寐。
只是現(xiàn)在的他再不能如約歸來,再不能活得比她長久,也再不能說只有他才需要懂的話。
啃啃咧開嘴笑了笑,像往常一樣輕輕溜到他的心口之上,讓耳朵在那里貼緊,靜靜地傾聽。
她覺得不寐真是個一點也不懂她的傻瓜。她喜歡和他睡,又不是因為他的床很軟很溫暖,而是他的心口很軟很溫暖。
而這張床又冷又硬,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滿足地趴在他的心口上,用她長長的一生一世,等著他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十一·
“病已入膏肓,藥石也罔用了?!?/p>
九華真人這樣對他說。
他驚詫:“我已服過解藥了。”
九華真人搖頭:“狐貍毒已解,致命之毒卻是其他?!?/p>
“什么?”
“鼠乃萬疫之源,你與一只老鼠朝夕相處,豈能幸免?”
他默然,再不說話。
“從此可都遠離了吧?!本湃A真人這樣勸他,“或可長一時之命?!?/p>
他倏忽就笑了。
倘若沒有遇到她,聽到此話,他必是無不照辦??墒羌热挥龅搅?,他怎么可能為一時長命而遠離?
他要用已不多的時日與她相伴,彌補此后再不能相陪的遺憾。
從閑云觀回來后,他的病一日重過一日,但他只以嗜睡為由悄悄隱過去。然而,終于是到了連下地都快沒力氣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告訴她,他有事離家,讓她乖乖地等他回來。
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小院里,等著死神到來。每日聽到死神的腳步聲又清晰了一點,他就顫巍巍地提筆在紙上將詩句多寫了一點。
等到他死去的那天,他會讓人將這些紙全部火化,他要帶著他寫下的詩句離開人世,輪回里也要記得他的誓言。
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他再不能完成的心愿。他想活得比她久,想為她寫盡古往今來所有的動人詩句。譬如,假如他有幸能在某一天信誓旦旦對她說——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