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楚
眸眸推薦:她曾拼盡一生執(zhí)著一個名字去銘記,許多年后卻剜心鏤骨想要遺忘。這個稿子看得心好痛啊……時隔多年,他已不是當(dāng)年柳樹下那個笑容煦暖白衣少年,她對他的愛卻依舊銘心刻骨,無論生死,他們之間都并不曾隔著光陰迢迢、前塵似海。
有一個名字我曾拼盡一生執(zhí)著去銘記,許多年后卻剜心鏤骨想要遺忘。
1.故人
夜色濃滯,冷雨蕭疏。
我端坐在鏤金錯玉的黃梨木大床上,面目被一方鮮紅蓋頭覆住,屋內(nèi)高燒的明燭投給我一片紅霞流溢的朦朧影像。垂下眼睫,只能瞥見喜服繡滿銀絲的衣角和我因緊張而蒼白的手指。
心緒忐忑之際,忽聞檀木門窗嘎吱作響,顯然有人推門入室。我一驚,心口怦怦亂跳起來——喜宴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我的夫君,他,來了嗎?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搭上我的肩頭,耳畔響起了一個比夢魘還要熟悉的聲音:“快跟我走。”
我如罹雷擊,猛地扯下紅蓋頭,怔怔望著來人。他一身落拓黑衣像是被雨水淋過了,有洇濕的痕跡。帽檐還在兀自滴水,壓得低低的,半露出一雙鋒芒莫測的眼瞳,那眼睛里的落寞神色硌得我骨頭都是痛的。
我咬唇,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不?!?/p>
“跟我走。”他又重復(fù)了一遍。眼神不見波瀾,語氣卻是不容反駁的篤定。
我的手指死死摳住床沿。若是三年前,我尚有可能被他哄騙了去,而如今……如今既已恩斷義絕,我也得配良人,還談什么隨他亡命奔逃?
“不!”我勉力忍住淚水,斬釘截鐵地道。
他皺眉,索性扣住我雙臂,將我強(qiáng)行拖拽起來。我大驚失色,慌亂中,一手打翻了案幾上的青瓷梅瓶。
“砰”的一聲脆響劃破了夜的寧靜?!笆裁慈??”一直靜候樓下的小鬟碧珠聞得聲響,上樓探看,見著這一幕,登時面色煞白,尖聲驚叫。他見已驚動我家人,干脆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聳身從窗口躍出。
人聲頓時喧嘩起來。幾束火把匯成一條光河,照亮了森嚴(yán)的何家大院。站在最前方的是我的夫君——何家少主遠(yuǎn)清。緊跟在他身后的是我的父親,名震一方的江南渡云山莊莊主謝振元。
何遠(yuǎn)清揚(yáng)劍指天,怒喝道:“楚弈,又是你這狗賊!當(dāng)日你重傷寒池,害她傷心欲絕,如今又來毀壞她與我的婚事!今日何某不誅你于此,誓不為人!”
夜雨飄絲,冷風(fēng)襲人,明滅的火光照著何遠(yuǎn)清年輕憤怒的臉。一片喧鬧中,我看見父親站在何遠(yuǎn)清背后的陰翳里,默不作聲地張弓搭箭,將三棱箭鏃對準(zhǔn)了我和他所在的位置。
我在心里低呼了一聲。父親雖號稱神箭手,然而畢竟我還在對方手里,他竟是連我的安危也不顧,定要取楚弈性命么?
“莊主不要,小姐還在那人手里啊!”父親身側(cè)的碧珠見狀,不顧一切地?fù)湎蛩?。弓弦顫動,原本對?zhǔn)了楚弈的箭鏃,竟轉(zhuǎn)向?qū)ξ疑鋪怼?/p>
“寒池!”父親與何遠(yuǎn)清齊聲驚呼。我閉上雙眼,感到箭鏃挾著勁風(fēng)迎面呼嘯而來。驀地里身子被人扳過,一股暖流瞬間席卷了全身,竟是這陰惻惻的黑衣男子為我擋下了一箭。我驚惶睜眼,看見箭鏃釘入他的左臂。鮮血汩汩,混著雨水滴到我臉上。
“你怎么樣……有沒有事……”我手慌腳亂地去捂他的傷口,血水卻從我指縫間不斷溢出。
“沒事?!彼麛科鹈挤?,毫不理會兀自發(fā)怔的父親和何家眾人,單手抄起我,跳下屋脊,沖向慌亂的人群。
我的鳳冠骨碌碌滾落在地,鮮紅霞帔在夜風(fēng)中招展如旗,而他足尖輕點(diǎn)瓦當(dāng),瞬間已越過數(shù)重屋脊。風(fēng)聲呼嘯過耳,我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如串珠斷線般飛濺在雨絲中。
身后追喊聲此起彼伏,他的血水一滴一滴,冰涼地落在我臉上。
“放下我,你自己快走吧!”斜風(fēng)冷雨沁透衣裙,我早已泣不成聲。
他不語,只是緊緊挾著我,躍過濃墨色的夜。黑衣颯颯,足步如飛,也不知奔走了多久,身后的追喊聲愈來愈小,直至不可聽聞,他才頓住腳步,輕輕放我下地。
我定睛看去,原來我們已置身在一處篁竹幽林里,眼前是一所構(gòu)造精巧的小竹屋。我緊緊拽住他的衣袖,淚如雨下。
三載光陰脈脈,早已在我們中間劃出一條泱泱長河,他卻非要拼死泅渡,拉我回這一岸舊時天地。
有一個名字我曾拼盡一生執(zhí)著去銘記,許多年后卻剜心鏤骨想要遺忘。
楚弈。楚弈。
2.青柳
第一次見到楚弈,是在渡云山莊。那年三月,柔柳初綻出嫩綠的芽尖兒,在春風(fēng)中依依招搖。他執(zhí)一柄小劍站在柳樹下,雪白衣襟映著淡淡青碧,眉山目水更顯溫潤靈秀——不,不是那柳色映得他清遠(yuǎn)如畫,而是他往樹前一站,那一樹新柳就尤顯翠色可人了。
爹爹指著他,對我笑道:“寒池,這個小哥哥新來我們家,以后你們要好好相處?!?/p>
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孩,一時只顧著睜大了眼睛盯著他看。那少年在滿園綠意間沖我微笑,笑容煦暖一如浮光靄靄。
這一年,我十歲,楚弈十三歲。
我們謝家是武學(xué)世家,爹爹廣招有資質(zhì)的弟子,授以武學(xué)奧義、輕功劍法。楚弈聰穎勤學(xué),爹爹很喜歡他,將一身絕學(xué)一一傾授于他,并說他是渡云山莊百余名弟子里最有天賦的一個,假以時日,必定青勝于藍(lán)。楚弈也對得起爹的栽培,武藝越發(fā)精進(jìn)。爹爹吩咐他多敦促我,也叮囑我要“見賢思齊”。
而我感興趣的卻是另一些事情。每天練武的時候,我總會設(shè)法偷懶,纏著楚弈說話,讓他陪我偷溜出宅子玩。楚弈話不多,大多時候都是沉默地微笑著聽我說,時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脾氣真是好啊,總是答應(yīng)我各種無理要求。自打他來到渡云山莊,我功課半分進(jìn)步也沒有,逃學(xué)倒逃得更勤了。
“楚弈,我編了個籠子,陪我去捉蛐蛐吧!”
“楚弈,上次你給我扎的風(fēng)箏掉進(jìn)湖里去了,你得給我再扎一只?!?/p>
“楚弈,我聽說城南那邊滿山的油菜花都開了,快陪我一起去玩啊,別給爹知道了哦!”
……
青梅如豆,柳葉如眉。小兒女的心思,在無憂歲月里綿綿密密地編織。我想,楚弈也是喜歡我的吧,否則,為何數(shù)次與他目光相碰時,他的嘴角總會牽起融融笑意?
那年夏季,我們在城郊玩了一整天。回家的路上,蛙鼓蟲鳴,銀河在頭頂熠熠發(fā)光。我累得邁不開步子,趴在楚弈的背上幾乎要睡著。迷糊間我問:“楚弈,你將來會娶我做老婆吧?”
“怎么又說這個了?別說胡話?!?/p>
“我哪有說胡話?你該不會像那些唱本戲文里演的,只拿我當(dāng)妹子吧?”
“我才沒有你這樣的野丫頭妹妹?!?/p>
“那就娶我呀?!?/p>
“不要老是說那些嫁啊娶的,你是姑娘家,不曉得害臊么?”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就算要娶你,也得等過幾年你再長大點(diǎn)……等你及笄之后吧……”
我的臉貼在他的肩膀上,看到少年白皙的耳根泛起晚霞一般的紅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而他的步伐那么沉穩(wěn)篤定,令人安心。
從那以后我便天天數(shù)著黃歷過日子。梨花白后豌豆黃,月圓月缺又一年,我在春光里踮腳望,何時才能及笄?
3.驚夢
然而年少綺麗的夢境,猶如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總因極美而易碎。
十五歲生辰這天,行過及笄之禮,我在試劍園的綠柳亭找到了楚弈,攢了一肚子話興沖沖地想要告訴他。他卻一把推開我,一句“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不要不自量力”將我堵得死死。我呆呆看著他走遠(yuǎn),不知做錯了什么惹得他生氣??墒浅脑趺磿鷼饽??那個溫柔沉默的少年楚弈,他不是永遠(yuǎn)微笑地看著我,從不對我說一個不字的嗎?
我托著下巴坐在燭臺下想到很晚,打算明天一定要向楚弈問個明白。
東廂房里傳來的喊叫拉回了我的神思。我飛步穿過院落,奔向爹爹房里。眼前的一切令我驚懼顫抖:爹爹躺倒在血泊里,臉色青白,左肩插著一把長劍,直沒劍柄。那把劍,分明是——分明是——
有人高聲尖叫:“是楚弈!是楚弈那奸賊刺殺莊主!”
我眼前一黑,跌坐在地。
爹爹命大,被多位名醫(yī)施力挽救,總算保住了性命。事后,爹爹恨怒交加地告訴我,楚弈豎子,竟是貌忠實(shí)奸,狼子野心。
“寒池,你可知道玄指門程家?”
我當(dāng)然聽說過。玄指門程家武功陰毒,作惡多端,素為武林正道不容。十八年前,正道五大門派組成聯(lián)軍,在梅嶺一役中誅殺掌門人程行風(fēng)及多位護(hù)法長老,從此玄指門在武林中除名。我父親就是在那一戰(zhàn)成名,立下大功,成為人人稱頌的高人俠士,同時也大大提高了謝家的江湖地位,使渡云山莊一躍成為江南首屈一指的名門大戶。
爹恨恨道:“想不到程家余孽仍在,楚弈便是那程行風(fēng)之子。我當(dāng)年好心收留他,還將畢生絕學(xué)傾囊相授,沒料到竟是引狼入室。他如今武功大成,與我不相上下,自以為時機(jī)到了,便要對我動手,幸虧我還沒來得及將回風(fēng)舞柳劍法的最后一套心法教授他,否則此番恐怕真要命喪此子之手!”
我很早就聽爹說過他收留楚弈的經(jīng)過——楚弈是個孤兒,從小在余杭城流浪。他十三歲那年,不堪街頭地痞的欺侮,奮起反擊。地痞改日便約了一群人,要將楚弈活活打死。楚弈死命逃出,遍體鱗傷,大雨天氣昏倒在謝家門前。我爹救了他,治好他的傷,供他衣食,又因喜愛他的倔強(qiáng)勇武,授他武功,待他如親人一般。后來楚弈每每與我提起他童年的經(jīng)歷,都會說他之所以這么勤奮習(xí)武,就是因?yàn)榍f主待他恩重如山,他絕不能有負(fù)莊主的期望。
如今再聽父親說起,一切來龍去脈卻已翻轉(zhuǎn):玄指門被正道五派聯(lián)手鏟除后,程家余孽心有不甘,但已無力再戰(zhàn)。于是他們密謀策劃,十?dāng)?shù)年后派楚弈來我渡云山莊伺機(jī)復(fù)仇。楚弈很會討我爹歡心,騙取我爹傳授他謝家獨(dú)門武功,只等事成后一擊即殺。他故意親近我,也只是為放松爹的警惕罷了。
我將臉頰貼在爹枯槁的手背上,恨得牙齦都要咬碎。我并不不關(guān)心那些個正邪恩怨,家門夙仇。程家都已被滅門,我能怪誰?可是——楚弈,楚弈!你為何騙我?!
——我一生的愛與恨,都在你手中葬送。
我大病一場,在病榻上一躺就是半年,每天在一個又一個夢境間昏昏醒醒。有時夢見少年時,我們一起大笑著奔跑過柳絲低拂的河堤;有時夢見他面無表情地推開我,一劍將我父親刺倒在血泊里;甚至有時夢見小小的楚弈,風(fēng)雨中獨(dú)自在余杭城流浪,他回頭看我時的眼神那么哀傷……
我整天渾渾噩噩,動輒雙淚長流。爹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常常親自來來陪伴我,開導(dǎo)我。這樣過了兩三年,我不再愁眉不展,只是少言寡語,比從前安靜了很多。
我早已到了出閣的年紀(jì),上門提親的媒妁絡(luò)繹不絕,只是我對此毫無興致。爹卻很上心,精挑細(xì)選,給我相中了揚(yáng)州“神劍”何家的少主何遠(yuǎn)清。何遠(yuǎn)清長我五歲,生得修身玉面,更兼文武雙全,是江湖中頗有美名的一位后起之秀。爹對他很滿意,說,何家與謝家是世交,何遠(yuǎn)清本人也是德才兼?zhèn)洌欢▽ξ液芎?,有助于我早日走出痛苦,平順心境?/p>
我淡淡一笑。這幾年眼看著父親操持渡云山莊諸多事務(wù),我也懂事了許多。爹只有我一個嫡女,我的婚事對謝家而言至關(guān)重要。如今江南一片已是謝家的勢力范疇,此番若能與江北霸主何家聯(lián)姻,那自是兩強(qiáng)聯(lián)手,皆大歡喜。
我答應(yīng)了。既然聯(lián)姻能庇護(hù)我的家人,何樂而不為?更何況……既然不是楚弈,那無論是誰,對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別呢。
4.傷情
報吉擇日,納彩迎親,一頂大紅喜轎,將我抬進(jìn)了何家的門。
不會再有那些無憂時光里眉飛色舞難忍笑意的愛,也不會再有那些漫漫長夜里淚濕鬢頰雙拳無力的恨;我原以為波瀾已定,往事已矣,可是為什么在我終于決定放下時,他又蠻橫地闖進(jìn)我的生活,非要在枯井陳年的死水里,再掀起一番風(fēng)浪?
夜雨瀟瀟不絕,艱難筑起的心墻轟然坍塌。我滿心氣苦,一把甩開他手,拔腿就想跑開。他悶哼一聲,似是牽扯到了傷口。我心里一急,又回頭看他。雨水順著他的發(fā)尖臉頰落下,他的眼神那么倔強(qiáng)落寞,那透出的哀傷我不會看錯。
——他是楚弈啊……
多少次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用這樣的眼神靜默地看著我的楚弈。
我驀然一陣心痛,回身扶住了他:“你的傷勢怎么樣了?”
他注視了我片刻,突然身子往前一傾,軟倒在我肩頭。
我攙他進(jìn)小竹屋,將他安置在一方小小的竹榻上,又翻開墻邊的竹屜,找到了不知哪個年月的打火石,居然還是干的。趁著微亮的火光,我打量著周遭的環(huán)境,不由又是一陣鼻酸——我十三歲那年,在溪澗后面發(fā)現(xiàn)了這座秘密竹林,因?yàn)樘矚g而賴著玩不肯回家。楚弈便用他那一雙巧手,在這里建起了一座小巧玲瓏的居所。我驚喜極了,從此便將這里當(dāng)做一個秘密地,時不時溜來這里玩。楚弈與我家決裂后,我怕觸景生情,再也沒有來過這里,沒想到這里的陳設(shè)還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
我嘆了口氣,半跪在楚弈身邊,小心地將他傷口包扎好后,便靜靜地坐在竹榻邊,打量他昏睡中的容顏。一別三載,今日再見,他不再是過去那淺笑悠然的少年,氣質(zhì)中似乎多了許多冷銳的東西,可是這英挺的眉骨,硬朗的下頜線,這眼耳口鼻確實(shí)是記憶中我那少年楚弈的。不知這三年來他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
我不禁哽咽,一顆淚珠吧嗒滴落在他臉上。
他眉頭一動,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寒池?!彼犙劭次?,聲音虛弱。
我拭干眼淚:“你安心養(yǎng)傷,我家人一時半會不會找來這里?!?/p>
他仍緊緊握著我,問:“你要回去嗎?”
我這才想起,今夜是我新婚夜,武林各派均遣使來賀。新嫁娘被人劫走,對何謝兩家的聲譽(yù)是不小的打擊,江湖中不服何謝兩家的勢力,怕是又要借此做文章了。
可是楚弈傷成這樣,我說什么也不能棄他而去。
我不語,只是也握住他的手。像我們小時候一樣,我纖細(xì)的手指扣在他修長粗糲的手腕上,一大一小兩只手掌緊緊交疊在一起。
他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低聲道:“寒池,對不起?!?/p>
我肩膀一抽,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他的手掌撫上我的臉頰,輕柔地為我拭去淚水,嘴里還在喃喃訴說著什么。我緊閉著眼,捂住耳朵,不愿去面對他的解釋。雷鳴轟然,暴雨喧囂,這一刻我哭倒在他的懷中,而他的雙臂緊緊環(huán)住我。我像鴕鳥一樣埋著頭,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個前塵往事。九天神祇在上,此刻我寧愿耳聾目盲,無知無覺,只盼這一夜即是永夜。
5.往事
次日清晨,我醒來時頭疼得厲害。想來是昨晚哭得太兇,累極了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楚弈仍倚在竹榻上,緊閉著眼,眉頭微蹙。我輕悄悄站起身,去竹林后面的湖邊打水,又拾了些柴火,采了些竹筍菌菇河蚌。再回到竹屋時,他已站在竹榻前,像是要往外走。
我忙制止他:“你不要亂動——”
他站住了,看著我。
“你傷口剛止住血,還是要靜養(yǎng)。我的家人不會這么快找來這里,你先好好養(yǎng)傷。以后的事——”
我住口了。我發(fā)現(xiàn)我此刻竟無法對他說出我今后的打算。
他微微一笑,回到竹榻上躺下。我生火添柴,熬了濃濃一碗湯汁,他順從地服下了。風(fēng)動竹聲,翠葉生香,那些沉睡在這間小竹屋里的記憶,霎時間全部蘇醒過來了。
我不禁怔忡。他也不做聲,只閉目在榻上運(yùn)氣療傷。
這一日晴光脈脈,四下寂靜,我坐在廊下,看風(fēng)吹林葉颯颯,流云緩緩,刻意不去那些想莫測的前程。這樣過了一整天,黃昏時分,我在門邊扇著爐火,他在我身后開口:“寒池?!?/p>
我回頭看他:“怎么?”
他垂首,下巴藏在日光的陰影里:“我想,我在這里呆不久的,你家人很快就會找來——”他觀察著我的臉色,“我休整了一天,傷好了不少,我想帶你一起走,好嗎?”
我心里“咯噔”一緊:“你要走了?”
“估計(jì)不出明天,你家人就要找到這里了。我昨夜就想直接帶你走,可惜受了傷,在這里耽擱了一日?,F(xiàn)在日頭就快要落山,趁著天黑,我們趕快從護(hù)城河缺口出去,再晚就來不及了?!?/p>
我嘆道:“楚弈,你這次回來,還是打算與我家為敵嗎?”
他皺眉。
“楚弈,我原打算等你傷好后,再和你說這些事,但看你這么急,我就先說了。你知道,這三年我們都變了很多,我也不再是當(dāng)年那只顧著情愛的任性女孩。如今我已是何遠(yuǎn)清的妻子,就這么名不正言不順隨你而去,叫謝家以后如何在武林中立足?更何況,這些年,我爹對你成見頗深。楚弈,我知道你恨,玄指門被滅門你確實(shí)無辜。但你此番若帶我走,我爹必定怒意更盛,他會發(fā)動謝、何兩家在江湖上的一切勢力捉拿你,以后這天下之大,你怕是再沒有安身之處,連性命也難保全……”
他急道:“我們?nèi)ノ饔?,那里不是中原武林的地盤——”
我無奈一笑:“你真的那么自信,能躲過中原武林的全面通緝,一路逃到西域?我倒罷了,可你——帶著我這個拖油瓶,你能抵擋得住各道高手的幾輪追殺?”
他的眸子冷了下來:“那你打算如何?”
“楚弈,這幾年我想了很多,我們都不去從前了,今生的緣分,在你當(dāng)年刺殺我爹時,就已經(jīng)終止了?!蔽倚睦镫y過,放低了聲音,“你先安心將傷完全養(yǎng)好,之后我會以自身性命相挾,懇求爹放你一條生路,他若答應(yīng),我就依他的意,繼續(xù)安分做何家少夫人,為渡云山莊擴(kuò)充實(shí)力?!?/p>
他突然揚(yáng)唇一笑:“何遠(yuǎn)清名門之后,前途無量,當(dāng)然好過我這邪徒浪子?!?/p>
我被他笑容里的冷酷與不屑驚住了,半晌才解釋道:“當(dāng)然不是,我從沒有忘記你,我離了你,漫漫余生都不會快活。只是許多事情由不得我們做主,我如今這個樣子跟你走,只會連累你,你懂嗎?”
“我不怕被你連累,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彼锨耙徊轿兆×宋业募绨?,語氣急躁。
我搖頭:“不要這樣,楚弈。我們互相都欠了對方良多,時至今日我已無力再許你幸福,只盼你能平安活著。若因我而害你喪命,那我當(dāng)真百死莫贖……”
“是么?”他冷笑,眼中閃過一團(tuán)幽簇的火苗,“那么你不用擔(dān)心會連累楚弈性命,他早已在兩年前就已命喪你爹毒手?!?/p>
我皺眉:“你說什么?”
“我是說——楚弈兩年前就已死在你爹手里,你現(xiàn)在不用擔(dān)心是否會連累他的問題。你只需選擇,你是要跟我走,為楚弈報仇,還是回到謝家,繼續(xù)為殺死楚弈的人效力?”
我悚然一驚,抬頭看他。他的笑容慘酷如地獄修羅,我瞬間冷汗透衣。
“楚弈……”
“不要叫我楚弈,我的名字叫做程子?jì)?,是原玄指門掌門程行風(fēng)幼子。而你口中的楚弈,我的孿生哥哥,他的真名,叫做程子豫。”
我徹底驚呆了,死死盯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我昨夜也發(fā)覺他整個人都變得冷銳了很多,以為這是他三年來顛沛流離所致,卻絕沒有想到,這世上可能有兩個人,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孔。
“謝寒池,你就不問問當(dāng)年楚弈為何要刺殺你父親,不問問他到底曾經(jīng)歷了什么?”
我耳鳴嗡然,思緒亂作一團(tuán)。我曾對爹的話深信不疑,以為楚弈是因?yàn)槌绦酗L(fēng)之死而怨恨我爹。我也知道這些年爹在暗地里從沒停止過楚弈的追捕,但因沒聽到確切消息,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仍活在世界的某一方。然而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他告訴我他是楚弈的孿生弟弟,而楚弈——竟然在兩年前就死了?
半晌,我艱難地道:“你說?!?/p>
他看了我一眼,低聲道:“十八年前,我父親程行風(fēng)死于梅嶺惡戰(zhàn),玄指門解散??赡切┧^正道俠士并不知道,程家還留有一雙尚未滿月的孿生子。當(dāng)時,他們一心防范的,是玄指門第一高手,朱雀護(hù)法祝青山。”
“祝伯伯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一代高手,梅嶺一役,玄指門傷亡慘重,只有祝伯伯帶著我們兄弟倆一起逃走。只可惜一路多艱,祝伯伯與我哥哥失散,只帶著我一人逃往西域。事后,那幫人得知祝伯伯逃走,驚怒交加,而你爹更是數(shù)次派殺手前往西域,卻始終沒能取得祝伯伯性命。”
“直到那一年,你爹無意中遇見在余杭城流浪的楚弈。那時,所有人都以為程家已被滅門,絕沒想到還留有楚弈這個后人。你爹驚訝于楚弈與我父親面貌肖似,便有了打算——他知道祝伯伯與我父親感情極深,便想了一個極為惡毒的法子:培養(yǎng)眼前這個面孔與我爹酷似的少年,讓他去刺殺祝伯伯。高手交戰(zhàn),勝負(fù)只在一瞬間,只要祝伯伯看到楚弈相貌時,有一瞬的怔忡和不忍,就會死在楚弈劍下?!?/p>
“但即便如此,你爹仍不放心,他甚至在楚弈心脈中種下血蠱,萬一楚弈被祝伯伯擊斃,他的蠱毒也會通過尸血傳給祝伯伯……”
我大駭,厲聲叫道:“你胡說!”
他淡淡看我一眼,繼續(xù)說道:“這些年來,祝伯伯有心復(fù)仇,只可惜一人之力無法與整個中原武林為敵。三年前,祝伯伯帶我去京城文賞閣秘密會見一位故友,沒想到竟在那里偶遇一位少年。甫一見面,他就驚異于這少年的相貌與我爹極為肖似。”
我記起三年前我爹確實(shí)曾派楚弈前往京城辦事,于是按捺住繼續(xù)聽他說。
“于是祝伯伯帶著我,私下里找到楚弈,告訴他玄指門昔年往事。楚弈雖驚訝于我的面孔與他一模一樣,卻怎么也不肯懷疑對他有恩的謝振元,并呵斥祝伯伯挑撥離間。祝伯伯卻變了臉色,他一按楚弈脈搏,便斷定楚弈體內(nèi)被人種下血蠱。楚弈原本不信,祝伯伯以內(nèi)力逼出他體內(nèi)蠱毒,蟲血烏黑,可見在他體內(nèi)蟄伏至少已有三年。而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楚弈無話可說,面色慘白,告別我和祝伯伯,說無論如何也要回去查個明白?!?/p>
我回憶起來,那年楚弈從京城回來后,變得沉默寡言,總有一堆借口躲著我。當(dāng)時不疑有他,如今想來,卻是冷汗涔涔。
“楚弈存了疑心,在謝府觀察數(shù)日,愈發(fā)覺得蹊蹺。只是他敬重你爹,想要親口向你爹問個明白。誰知你爹見事情已敗露,竟對楚弈痛下殺手,楚弈驚駭之下,奮起反擊,刺傷你爹后逃走??上约阂脖荒愕徽普饌拿},蠱毒爆發(fā),事后雖有祝伯伯替他療傷,卻只能延續(xù)他一年的性命。這一年里,他每天都要和我說他在謝家的事情,說謝振元傷透他心,也常?!崞鹉恪!?/p>
“兩年前,楚弈去世,我發(fā)誓一定要給他報仇。于是我想趁此次你的婚事,以楚弈的身份帶你走,挫傷謝家的名氣地位,日后有你性命在我手中,謝振元投鼠忌器,必將受制于我。”
我心中一片茫然,不辨驚怒悲苦。半晌,我慘然道:“你也太高估我在我爹心中的地位了,若你挾我威脅謝家地位,他定會舍我以保家門尊嚴(yán)?!?/p>
他皺眉:“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打算。你現(xiàn)在只需選擇你往哪邊走?!?/p>
我閉目:“楚弈他——死得可痛苦?”
他面容一動,似有不忍,聲音低了幾分:“倒并不怎么痛苦。他,他臨走時仍提到你,他永遠(yuǎn)忘不了你?!?/p>
我胸口像被人捅了一拳,難過得呼吸窒堵,往日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馬燈似地轉(zhuǎn)過。那個溫軟如新柳的少年,他真的連一個再見的機(jī)會都不留給我,就那么倉促地和我永別了么?
我心如死灰,凄聲道:“謝謝你告訴我楚弈的下落,我不會再回謝家。最后……請你帶我去看看他的葬身處。我想在他的墳頭種一株柳樹,從此再不會踏足這紛亂江湖。”
他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想帶我出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道:“這就想走了?”接著是一陣足步紛沓聲。
6.不棄
我一驚,看到爹爹領(lǐng)著十幾名渡云山莊弟子,將竹屋圍住了。
程子?jì)胱兩溃骸斑@么快就找來了?”
爹爹冷哼一聲,舉起手中一枚蟬狀蟲子。
青蚨蟲!
我的手不自覺地?fù)嵘狭它c(diǎn)綴在發(fā)鬢間的碧玉葉,心下了然。青蚨產(chǎn)卵于碧葉,只要將碧葉拿開,青蚨念子心切,無論多遠(yuǎn)也能飛來。難怪爹會這么快找到我們。
我惶然道:“爹……”
爹爹的面孔如罩寒霜:“你都知道了?”
我默然。若說先前我對程子?jì)氲脑捰衅甙朔窒嘈?,現(xiàn)在已是十成十地確信了。
爹見我不語,沉聲道:“寒池,長輩之間的種種宿怨,難免會波及到晚輩人。我和程家的恩怨,你不必太掛懷。你快到我身邊來,往后你還是我謝振元的女兒,受人尊敬的何家少夫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