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我原是學理科的,最早學化學。我學得不壞,老師講的東西我都懂?;瘜W光懂了不成,還要做實驗,做實驗我就不行了。用移液管轉(zhuǎn)移液體,別人都用橡皮球吸液體,我老用嘴去吸——我知道移液管不能用嘴吸,只是橡皮球經(jīng)常找不著。吸別的還好,有一回我竟去吸濃氨水,好像吸到了陳年的老尿罐里,此后有半個月嗓子都啞著。做畢業(yè)論文時,我做了個萃取實驗,燒瓶里盛了一大瓶子氯仿,滾滾翻騰著,按說實驗裝置不該往外跑氣,但我的裝置漏氣,一會兒就漏個精光。漏掉了我就去領新的,新的一會兒又漏光。一個星期我漏掉了五大瓶氯仿,漏掉的氯仿起碼有一小半被我吸了進去。這種東西是種麻醉藥,我吸進去的氯仿足以醉死十條大蟒。說來也奇怪,我居然站著不倒,只是有點迷糊,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把實驗做了出來,這證明我的化學課確實學得蠻好。但是我的老師和同學一致認為我不適合學化學,尤其是和我在一個實驗室里做實驗的同學更是這樣認為。他們還稱我為實驗室里的“人民公敵”。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繼續(xù)學化學,毒死我自己不要緊,毒死同學就不好了。我對這門科學一直戀戀不舍:學化學的女孩很多,有不少長得很漂亮。
后來我去學數(shù)學,在這方面我很有天分。無論是數(shù)字運算,還是公式推導,我都做的像閃電一樣快,只是結果不一定全對。人家都說,我做起數(shù)學題來像小日本一樣瘋狂:我們這一代人在銀幕上見到的日本人很多,這些人總是頭戴戰(zhàn)斗帽,端著刺刀不知死活地沖鋒,別人說我做數(shù)學題時就是這個模樣。學這門科學我害不到別人,所以我也很喜歡。有一回考試,我看看試題,覺得很容易,就像刮風一樣做完了走人。等分數(shù)出來,居然考了全班的最低分。找到老師一問,原來那天的試題分為兩部分,一半在試題紙的正面,我看到了,也做了;還有一半在反面,我根本就沒看見。我趕緊看看這些沒做的題,然后說:“這些題目我都會做。”老師說:“知道你會,但是沒做也不能給分?!彼€說什么“就是要整整你這種屁股眼大掉了心的人”。這就是胡說八道了,誰的屁股眼也不能大到這個地步。一門課學到了要挨整的程度,就不如不學。
我現(xiàn)在既不是化學家,也不是數(shù)學家,更不是物理學家。我靠寫文章為生,與科技絕緣——只是有時弄弄計算機。這個行當我會得不少,軟件和硬件知識都有一些。但從我自己的利益來看,我還不如一點都不會,省得整夜不睡,鼓搗我的電腦,刪東加西,最后把整個系統(tǒng)弄垮,手頭又沒有備份軟件。于是,在凌晨五點鐘,我在朋友家門前踱來踱去,抽著煙;早起的清潔工都以為我失戀了,這門里住著我失去的戀人,我在表演失魂落魄給她看。其實我要說的是:我和科學沒有緣分,但是我愛科學,甚至比真正的科學家還要愛得多些。
正如羅素先生所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一種理性的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任何一種權威不同??茖W的道理不同于“夫子曰”,也不同于紅頭文件??茖W家發(fā)表的結果,不需要憑借自己的身份來要人相信。你可以拿一支筆,一張紙,或者備幾件簡單的實驗器材,馬上就可以驗證別人的結論。科學和人類其他事業(yè)完全不同,它是一種平等的事業(yè)。
科學的美好,還在于它是一種自由的事業(yè)。它有點像它的一個產(chǎn)物——互聯(lián)網(wǎng)——誰都沒有想建造這樣一個全球性的電腦網(wǎng)絡,大家只是把各自的網(wǎng)絡連通,不知不覺就把它造成了??茖W也是這樣的,世界各地的人把自己的發(fā)明貢獻給了科學,它就誕生了。這就是科學的實質(zhì)。一種自由發(fā)展而成的事業(yè),總是比個人能想出來的強大得多。參與自由的事業(yè),像做自由的人一樣,令人神往。
對于科學的好處,我已經(jīng)費盡心機闡述了一番,當然不可能說得很全面。其實我最想說的是:科學是人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但它比人類本身更為美好。這就是說,人要愛平等、愛自由,人類開創(chuàng)的一切事業(yè)中,科學最有成就,就是因為有這兩樣做根基。對個人而言,沒有這兩樣東西,不僅談不上成就,而且會活得像一頭豬。比這還重要的只有一樣,就要愛智慧。無論是個人,還是民族,做聰明人才有前途,當笨蛋肯定是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