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簡介:剩女要出嫁啦,深沉羊駝大神、妖魅風(fēng)流魔君齊上陣,通通撲倒再說,哼哼,資深恨嫁道姑也是有春天的!
一、嶗山有女,恨嫁成狂
近日嶗山城里流傳著兩個消息。
其一,雪鴆宮的宮主蕭竹隱要納第二十四房侍姬。其二,嶗山派有一個暗戀宮主的道姑,聽到第一個消息后又悲憤欲絕地自盡了一回。
然而,作為事件二的主人公,貧道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跟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澄清一下。
這要從十年前說起,當(dāng)時我還是個垂髫丫頭,人生最大樂趣就是吮手指頭和玩木劍。那日雪鴆宮的前任宮主攜愛徒蕭竹隱來串門,我?guī)煾捣且瓕m主下兩盤圍棋,于是大人們忙著在黑白子間纏斗去了,就把這小冤家扔給了我。
師長的視線一離了身,小蕭竹隱就“吧嗒”打了個響指,瞇著桃花眼沖我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你來?!?/p>
我啃著指頭傻乎乎地湊過去:“做什么?”
那廝忽然拉過我,低頭親了一口,贊道:“不錯,又香又軟。”
這個禽獸苗子,當(dāng)時他不過八歲??!
可恨我涉世未深無比純潔,竟然咂了咂嘴,跟他交流起心得:“你也很香很軟?!?/p>
幼年蕭竹隱輕輕一笑,像打發(fā)小貓小狗一樣揉了揉我的頭:“乖,以后除了我別讓別人親,長大后本公子來娶你?!?/p>
多么坑爹的劇情,但純良如我竟然信了,而且一信就是好多年。
再說這蕭竹隱,隨著年紀(jì)漸長,出落得越來越風(fēng)流妖魅,性子也越來越頑劣不堪。三年前,他從胭脂江的花船上娶回第一個侍姬的時候,我曾提著劍去鬧。雪鴆宮花園的涼亭里,那廝正和美嬌娘衣衫不整,見我從天而降之后邪邪一笑,推開侍姬裝模作樣地攏了攏衣服,遮住那滿室春光:“空空,你來做什么?”
我語塞,總不能說來捉奸,畢竟都是小時候的玩笑話,算不得數(shù)的。于是我施了個禮:“聽說你當(dāng)上了宮主,又新納了美人,我是來送賀禮的……”
“哦?禮呢?”蕭竹隱很感興趣地打量了我一番。
我咬咬牙解下頸間的玉墜子:“這是我們道觀開過光的通靈寶玉,能保佑平安,香客們?nèi)ベI都要三兩銀子呢,免費(fèi)送你了。”
他把玉墜子捏在指尖把玩了一會兒,微笑道:“原以為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低頭支支吾吾。
蕭竹隱懶懶起身,拍了拍我腦袋:“乖乖回去,等本宮娶你做宮主夫人?!?/p>
于是我酡紅著臉回了嶗山,沒搶到漢子,還賠了一塊玉墜。
哪知后來街頭巷尾流傳,嶗山派一個貌若無鹽的丑姑子在蕭宮主娶親當(dāng)天跑去撒潑,還大哭大號地要抹脖子自盡。我仔細(xì)照了照銅鏡,雖不算沉魚落雁,說我貌若無鹽也太惡毒了些。思來想去,大概是那侍姬見我不爽,所以惡意中傷吧。
但我不在乎,每天練功、舞劍、時不時下山驅(qū)鬼捉妖,等著有一天坐上雪鴆宮來的花轎。
可眼看第二十四房侍姬還沒輪到我,貧道韶華漸逝,已經(jīng)頗等不及,決定主動出擊,替天行道收了雪鴆宮那妖孽。
我們嶗山派藏寶閣里有個寶貝,名喚“銷魂神燈”。此燈的功用和名字一樣銷魂非常,點燃后能召喚出各路神仙鬼怪,若趕上他們心情好,就會助點燈人達(dá)成心愿,但代價也是不菲,要用陽壽來換。
比如召喚個青丘小狐,得花去三五年壽命。若哪個膽大包天的想召喚太白金星這一級別的大神,太白的腳還沒踏出燈影呢,點燈人就燃盡陽壽、一命嗚呼了。
月黑風(fēng)高之夜,我潛進(jìn)藏寶閣盜出了銷魂神燈,狂奔進(jìn)后山小樹林。懷著悲痛又喜悅的心情,我點燃神燈,口中念念有詞:“走過路過有什么物美價廉的妖怪,速速給老娘來上一只!”
神燈噼噼啪啪一陣輕響。
林中蟲鳥鳴聲一滯,皎白的月光如潮水般涌來,在燈前凝成人形。
我忐忑地蹲在一邊。
飄舞的月光如點點螢火,漸漸消散在草叢中,只剩一人立在燈前。紫衣華貴,袖口用金線繡著明月秋桂紋樣,更襯得他銀發(fā)飄逸,玉顏花容。
他低頭略略掃了我一眼:“你有何事?”
我哆嗦著施禮:“小道冒昧,斗膽請公子來……助我搶親?!?/p>
二、洞房驚變,情郎嗜血
我?guī)а止踊亓说烙^,殷勤地把臥房讓給他歇息。他那丹鳳眼四處一打量,面無表情道:“簡陋。”
公子云袖一揮,我的雜木小桌變成了白玉臺,落下一個水青琉璃嵌絲瓶,里頭養(yǎng)著素雅水蘭。窗欞描金,帷幔低垂,清香滿室,宛如神仙居所。
這妖怪,好大的排場……
他似乎終于自在了些,自顧自落座,反客為主道:“你叫什么?”
“小道名叫竹空空。敢問公子……”
我的話還沒說完,妖怪公子轉(zhuǎn)頭看著窗外道:“天色不早了,退下吧?!?/p>
貧道憤怒了,老娘才是銷魂神燈的召喚者好嗎!這是老娘的臥室好嗎!該自報家門的是這妖怪好嗎!若不是還要他幫忙,老娘肯定當(dāng)場收了這妖孽!
我在原地醞釀情緒,正準(zhǔn)備爆發(fā)一下王霸之氣,那妖怪憑空抽出一條長鞭,墨色鞭身在燭火下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他長睫低垂,細(xì)心地擦拭那兇器,隨意問道:“有事?”
本來有事,現(xiàn)在不敢有了。
我諂媚地鞠了一躬:“公子好好兒休息?!?/p>
我憋了一肚子氣,跑到隔壁小師弟屋里,將他一掌砍暈扔到床下,自己倒頭便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正是蕭竹隱納妾之日,好不容易挨到掌燈時分,我仰天長嘯,大力緊了緊褲腰帶,請出隔壁的妖怪公子,又揣上長劍、皮鞭、春藥等若干搶親必備物品,一路摸進(jìn)雪鴆宮。
“公子,勞煩你將蕭竹隱劫到昨晚的小樹林,我在后面斷路,再過去與你會合?!蔽遗吭趬︻^排兵布陣,只見庭院里燈火輝煌人聲鼎沸,一派喜慶熱鬧,不禁氣得牙癢癢。
“殺了他。”妖怪淡定地建議。
“什么?”我大驚。
“那人失信于你,殺了便是?!彼鸬美硭?dāng)然。
“公子你可不要亂來。一劍殺了那負(fù)心人就太便宜他了!我要把他綁在山洞里,灌春藥、滴蠟燭、抽皮鞭、一天非禮十遍,否則難解我心頭之恨!”
燈火闌珊處,妖怪公子微微側(cè)頭,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銀色羽睫半遮眼眸:“所以,負(fù)心人應(yīng)該用這種方式懲罰嗎……”
我好像無意中給他灌輸了某些很黃很暴力的東西……
“喀喀?!蔽仪迩迳ぷ?,示意他向遠(yuǎn)處看,“中央那座高樓便是蕭竹隱居住的長歡殿。咱們現(xiàn)在過去好嗎?”
他點點頭,像抓小雞一樣拎起我的衣領(lǐng),瞬間移到長歡殿的屋頂上。
揭下腳下琉璃瓦,室內(nèi)景象一覽無余。大紅喜服的蕭竹隱正挑開侍姬的蓋頭,美人柔弱無骨地膩進(jìn)他懷里,兩人用嘴唇進(jìn)行零距離的感情交流。
我狠狠擼起袖子,準(zhǔn)備從天而降,上演捉奸加搶親戲碼。公子輕輕按住了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只好強(qiáng)忍揍人的沖動蹲在原地。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那美人搭在蕭竹隱后背的手膚色漸青、微微抽搐,最后無力地滑了下去,整個人也陷入昏迷。
作為業(yè)務(wù)精熟的道姑,我一聲驚呼:“不好!他吸取了侍姬的精氣!”
蕭竹隱聞聲抬頭,嘴角還掛著一絲血痕。他一聲輕笑,轉(zhuǎn)瞬間飄飄然落在我面前:“愛妻,你真是不聽話,不是要你在嶗山乖乖等著嗎?”他抹掉嘴角的血跡,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對上了妖怪公子,“這位公子看著面生,是空空新交的朋友?”
貧道暗戀了這么多年的人,居然是個吸人精血的妖魔?
我打斷他們倆冷冰冰的對望,指著榻上的女子顫聲說謊道:“蕭竹隱,那女人坐起來了!”
趁他上當(dāng)?shù)皖^,我一把扯住妖怪公子,鉚足了勁兒御風(fēng)狂奔,只想快快逃離這里。
“為何要逃?”公子疑惑,銀發(fā)在身后飛舞。
“逃命!他還說要娶我!豈不是也想吸我精氣!”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回頭只見不遠(yuǎn)處蕭竹隱也在御風(fēng)追趕,還隱隱喊著什么,越發(fā)嚇得我玩命逃竄。
“想去哪里?”公子問。
“離他越遠(yuǎn)越好!”
妖怪公子單手結(jié)印,忽然星月暗淡,虛空之內(nèi)一道大門漸漸打開,他拉著我躍入其中。
三、郡王千歲,貧道給跪
妖域。我仰頭看著高高的門匾上“西郡王府”四個鎏金大字,脖子都快撅折了。
“公子果然是大人物,不枉我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他龍姿鳳章、驚才絕艷,我被他高貴的風(fēng)采深深折服,自發(fā)地將臥房送與公子居住,還主動為他做牛做馬、為奴為仆?!?/p>
不管事實究竟怎樣,總是,當(dāng)我按以上說法義正詞嚴(yán)地講述了我們的“初遇”后,府里上上下下笑容滿面,一致稱贊我好眼光,待我越發(fā)客氣。
只有“郡王”妖怪公子淡定地把酒當(dāng)風(fēng),笑而不語。
夜深人靜時,貧道忍不住老淚橫流,真想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竹空空!你這見風(fēng)使舵的狗腿子!
如此這般,我便在妖怪公子的郡王府住了半個月。一來府上眾妖對我極好,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活了十八年,還沒享受過妖怪階級腐朽豪奢的生活,真真由儉入奢易。
不過最主要的,是我拿不準(zhǔn)回嶗山遇上蕭竹隱時,是該當(dāng)做妖魔收了他,還是當(dāng)做男人收了他。
這天正趕上妖怪公子按例大宴封臣。
公子一身郡王盛裝,執(zhí)杯致辭,群臣恭謹(jǐn)聆聽,銀發(fā)在莊嚴(yán)的黑衣上如碎銀流瀉,美麗得令人無法直視。
席間笑語宴宴,狐族舞姬翩翩起舞,裙裾飛揚(yáng)。
我形單影只,拿了滿滿一壺酒躲到角落,直喝到動作遲緩、舌頭發(fā)麻。
醉了好,醉了什么也不用愁了。
回憶起來,我與蕭竹隱也沒見過幾回,但從初遇起,嫁給他已經(jīng)成為我莫名的執(zhí)念,多年的希冀突然落了空,心好像被人剜去一塊,突然間沒了寄托。
空虛寂寞冷啊!
一雙修長的手摁住了我的酒壺。玉顏花容的妖怪公子高高地俯視著我:“你很難過。”
廢話,老娘能不難過嗎?失戀了懂嗎?你一邊玩去!
“你恨他嗎?想懲罰他嗎?”他柔聲提議。
今晚的月亮真圓。我瞇起眼,看不清妖怪公子的表情,只是他的肌膚,像美玉一樣光潔,像月色一樣皎潔。
我急忙把臉埋進(jìn)手里:“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我差點忍不住,想要去捧住他美麗的臉,然后……絕對是酒能亂性,我竹空空乃貞潔烈婦,斷不會這么快就移情別戀。
半晌后,我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了,妖怪公子卻收斂衣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輕聲說:“你這樣,讓我很為難?!?/p>
什么?我驚訝地抬起頭。
他垂下眼睛不看我:“不知道怎么幫你。”
“沒關(guān)系,我自己都不知道……換做是你,你會怎么做?”
公子怪異地掃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殺了?!?/p>
“殺得這么干脆,一看就沒愛過什么人。”我鄙夷地說,“你不會還是……吧,???長得好看的妖怪一般都很淫蕩才對……”我笑嘻嘻地指了指蓮臺上領(lǐng)舞的嬌媚狐妖,“沒關(guān)系,姐姐帶你開開葷,你看她,漂不漂亮?想不想與她親近?”
妖怪公子的丹鳳眼略略一掃:“一般。不想。別鬧。”
“難道你有龍陽之癖?”我一把鉗住他,不讓他躲避,又召來一個面容清秀的狐族侍從。
侍從少年半跪下奉酒,我抬起他的尖下巴,好讓妖怪公子仔細(xì)端詳。少年碧綠的大眼睛里滿是驚恐,似乎急欲拍掉我的咸豬手。公子面無表情地?fù)]揮手,讓他退下了。
趕在他發(fā)火前,我舉起雙手誠摯表態(tài):“別生氣,我不鬧了?!?/p>
“你還有最后一次機(jī)會,向我提一個要求?!惫硬荒偷赜弥腹?jié)抵住額頭,“然后去把那神燈滅掉?!?/p>
他不說我倒還忘了,于是急急從乾坤袋里掏出銷魂神燈,豆大的燈火仿佛隨時會燃盡。
“公子?”我擔(dān)心地屏住呼吸,“召喚你出來這么長時間,我要付多少陽壽?”
“四十年?!?/p>
手捧銷魂神燈,我淚如雨下,老娘居然沒幾年好活了!
“不必傷心,你們凡人命如螻蟻,活著又有什么意思,死了再投次胎也是一樣?!?/p>
這還是貧道第一見識有人能把安慰的話說得這么惡毒。
“我想好了?!蔽也慌c他爭辯,低頭默默收起神燈,“不能放任蕭竹隱繼續(xù)用邪法害人,請公子助我廢掉他的法力,但要留他一條性命?!?/p>
我用手指捻滅燭火,許是酒喝多了,熾熱的靈氣灼傷了指尖,我也覺不出疼。
公子握住我的手指,放在唇邊吹了吹,他墨玉一般的眼睛里,有一些我讀不懂的東西。溫?zé)岬臍庀⒎鬟^,灼傷的地方復(fù)原如初。下一刻,他卻扔開我的手,起身離去。
四、姻緣難測,公子銷魂
席上只顧著喝酒,天將明時,我被餓醒了,打著哈欠穿衣下床,欲溜進(jìn)膳房偷點吃食。
門上掛著鎖,這豈能難倒貧道。一張符扔下,雕花銅鎖“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大大咧咧地跨進(jìn)門去。
耳邊妖風(fēng)一閃,我本能地就地一滾,摔了個狗啃泥?;艁y中只見一只長脖子的四蹄妖獸從我頭頂跳過,欲逃出門去。
敢在道姑奶奶面前撒野,妖怪你要逆天??!
我急忙甩出一張朱砂符封住門窗,同時氣沉丹田,大喝一聲:“抓刺客啊——”
不錯,頗有振聾發(fā)聵之效,恐怕半個郡王府都聽見了。等妖怪公子來了,我看你這似羊非羊似馬非馬的小怪物往哪里跑。
妖獸回頭瞪我一眼,隨后打了個響鼻,烏黑的大眼睛望天眨了眨。我竟然從它的妖怪臉上看出了無奈之色。它似乎并不想傷我,而是強(qiáng)橫地撞破了門上的朱砂符。
“妖怪公子!你是妖怪公子!”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
昨夜酒席上,他不知對我無奈了多少次,與妖獸的神態(tài)如出一轍。
它沒有理我,而是揚(yáng)起四蹄準(zhǔn)備逃跑。
“跑吧?!蔽业ǖ乩L音調(diào),“然后全府,不對,全妖域,都會知道他們的西郡王是一只草——泥——馬——”
妖獸果然回來了。
仔細(xì)看來,就算身為草泥馬,妖怪公子也是十分好看的。白色的皮毛豐盈華貴,一舉一動都帶著神獸那種曠古爍今難以模仿的倨傲感。
它不再答理我,而是走到桌前,用嘴咬住瓷壺,笨拙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醒酒茶。喝完腥苦的茶水后,又抻長脖子,費(fèi)力地去拿柜子高處的糖罐。
“我?guī)湍??”我實在看不慣華麗高貴的妖怪公子為了吃顆糖落魄到這種地步。
我抓了一把糖塊放在手里,它不甘地瞪了我一眼,郁悶地全吃掉了。溫暖的舌頭舔在手心,癢癢的。
聽到吵鬧聲,有府里的侍衛(wèi)來詢問,我叉腰擋在門口,把他們?nèi)虬l(fā)走了。
回屋只見雪白的神獸變成了豐神俊朗的男子。他抱著雙臂坐在臨窗的矮凳上,不與我說話,但也沒有拂袖而去。
我突然覺得十分尷尬,見了妖怪公子真身仿佛比偷窺他脫光光洗澡還要難為情。
“酒喝多了,現(xiàn)了真身?”我沒皮沒臉地湊過去,坐到另一邊的矮凳上。
他冷哼一聲。
沉默了一會兒,我又挑起話頭:“你不喜歡醒酒茶的苦味?”
公子不答話。
我尷尬地搓了搓手,準(zhǔn)備告辭,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他也正垂眸偷瞄我。
“這位公子,咱們交個朋友吧。敢問尊姓大名?”
與妖怪公子相識第二十四天后,我終于想起,該問問他的名字。
他蘸了杯底的冷茶,在小木桌上寫下:
秋庭月見。
我也蘸上冷茶,在旁邊寫上我的名字:
竹空空。
緋金的晨色爬上膳房的矮窗,悄悄漫過桌面。
茶水寫下的名字慢慢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看著字跡漸干,微微皺了皺眉,也不理會我,起身便要離開。
“秋庭公子,月見,小月亮,草泥月,嘿嘿嘿。”我在他身后興高采烈道,“你喜歡我怎么叫?”
他頓住腳步,下一刻突然閃到我面前,揉面似的捏了捏我的臉。
“哎喲!”我齜牙咧嘴地呼痛。
“叫得好聽。我喜歡你這么叫?!彼鏌o表情地說,隨后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了出去,“老老實實回房休息,別再讓我看見你拎著酒壺四處亂跑?!?/p>
罷了,你永遠(yuǎn)不可能走進(jìn)一只草泥馬的精神世界。
一天晚上,公子叫我去花庭,那里已被布置成法場。他要履行諾言,對付蕭竹隱了。
迷離夜色,覆天之舞。銀發(fā)閃耀如縷縷融銀,衣袂飄飛若翩翩驚鴻。
施法完畢,他輕靈落地,月輪在這一刻光華大盛,映出公子輪廓深邃的側(cè)影。
按他的要求,我將指尖血抹在他瑩白如玉的掌心。公子雙手結(jié)印,明月隱入暗夜,只留下一圈如血的淡痕,如一只哀傷的淚眼。
我心中莫名一悸:“為什么非要用我的血?”
他將我流血的指尖含進(jìn)嘴里,用舌尖輕輕舔吸,雙眼溫柔地看著我。
此時此刻,老娘還管用誰的血呢!我用另一只手捂住怦怦亂跳的心臟,不禁渾身酥軟地倒進(jìn)他懷里。我真不是故意的,只能說,公子的柔唇粉舌太銷魂了……
他扶住我的腰幫我站穩(wěn),嘴角噙著一絲曖昧的微笑,故作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帶你出門游玩。”
我聽別人提過,明天是妖域的歸元大慶,晚上幾乎所有妖精都會出門賞燈,也是年輕男女相邀出行、共結(jié)愛侶的日子。
見我猶豫,他輕輕敲了敲我的腦門:“想什么呢?府里的人會跟咱們一塊兒去的?!?/p>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進(jìn)展太快了,我還沒有擺脫移情別戀的罪惡感。
歸元大慶。
夜里無數(shù)盞琉璃燈被升入半空,杳渺妖域熱鬧浮華,猶如幻境。
公子怕被人認(rèn)出,于是在臉上戴了一枚白玉面具。走到繁華處,他卻突然拉起我,拋下府中眾人,一路登上最高處的姻緣橋。
他摘下面具,靜靜看著腳下的萬千燈盞。
“你的眼睛里有星星?!蔽仪椴蛔越卣f,伸手捧住公子的臉頰。
“我們成親吧?!彼蝗坏?,隨后自己卻搖了搖頭,裝作不經(jīng)意地離開我的手心。
旁邊傳來一聲尖叫:“看!是郡王殿下!”
橋下有人大呼,男女老幼歡呼著涌來,將我遠(yuǎn)遠(yuǎn)擠到角落。
他隨意對臣民揮了揮手,少女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紛紛將禮物投擲到他的腳下。公子微微轉(zhuǎn)頭,銀發(fā)灼灼,似在尋找我,又似帶著一絲無所謂的淡漠。
我記得他說:“我們成親吧”。可又覺得,男子找不到他心愛的女子時,不應(yīng)該是這樣一種神情。
人群將我越擠越遠(yuǎn),直到快到橋下,一只冰冷的手突然從背后鉗住我的脖子。
蕭竹隱靠在我耳邊輕聲說:“愛妻,你真是個小蕩婦?!?/p>
五、神君多謀,一朝情斷
蕭竹隱帶著我一直趕路,氣候越來越冷,山脈越來越陡峭,追兵也越來越兇悍,公子卻一直沒有出面。
夜里,我披著他扔過來的獸皮,緊緊縮在一塊巨巖下。他忙著生起一小堆火取暖,還不忘時不時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溫暖明亮的火焰也難掩那雙桃花眼里的惱怒。
“蕭竹隱,要?dú)⒁獎広s緊的,我早早去閻王那里報到,還能搶個好胎?!?/p>
“我要……哼哼哼哼。”他色迷迷地靠了過來。
乾坤袋和桃木劍被他收走了,我再也沒有別的防身家伙,于是偷偷拔下頭上的簪子。
“又想謀殺親夫?!彼樽呶沂种械聂⒆?,戴到自己頭上,還自我感覺良好地晃了晃,嗓音卻難掩疲憊,“愛妻,咱們就寢吧,明天還要趕路。”
他側(cè)身擠進(jìn)獸皮,手臂沉甸甸地搭在我腰間。
若在以前,只要能跟蕭竹隱像這樣一起安眠,我愿意拿一切來交換??扇缃袷裁炊疾灰粯恿?,真是造化弄人。
“對不起。”我轉(zhuǎn)過身去,對著他的眼睛誠摯地說,“雖然你是妖魔,做了害人的事,可我不該求公子廢掉你的功力,我應(yīng)該好好兒和你聊天,爭取感化你?!?/p>
蕭竹隱的嘴唇抿成冷冰冰的一條縫:“再提他,哥就攻了你?!?/p>
我仔細(xì)打量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和他從小到大的面容重疊起來,邪魅的、生氣的、溫柔的、惱怒的、淘氣的。在那些單戀他的日子里,我從沒想過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蕭竹隱捏住我的臉搖了搖:“娶妻不賢毀一生啊。這輩子當(dāng)?shù)拦卯?dāng)上癮,忘了自己也是魔了?”他輕輕掀開衣襟,露出胸口一朵黑色的曼珠沙華。
和我胸前的胎記一樣。
“我是魔君,你是魔后。多年前你死于天魔交戰(zhàn),墮入輪回,于是我追隨你到了人界。本來,只要過了今世,你就可以跟我回家了?!彼帽涞氖种甘崂碇业聂W發(fā),“誰知道你聯(lián)合小奸夫要來謀害我?!?/p>
原來我搶親那日,蕭竹隱遇刺受傷,魔性難抑,忍不住飲了侍姬的血療傷,卻恰好被我和公子撞見。正想要解釋,我卻被公子帶進(jìn)妖域。當(dāng)他遍尋攻進(jìn)妖域之法時,卻發(fā)現(xiàn)身受月闕之咒功力漸失,這種咒術(shù)只能以身為魔后的我的血做引子,我定是已經(jīng)被那妖怪公子蠱惑了。
蕭竹隱恨鐵不成鋼地說:“知道那人是誰嗎?天界被貶的秋庭神君。殺掉魔君魔后他就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天上了。你這見色忘義的色胚!”
回想一切,卻不由得我不信。
“你才是色胚,你全家都色胚。”我囁嚅道,“早娶了我不就好了,都是你拈花惹草惹出的事……”
“咱們五千年前簽過婚前協(xié)議的。”他忙為自己辯解,“各玩各的!你在魔宮里不也有各地搜刮來的一群面首……”
嗯,多么開放的一對淫蕩夫妻。
天漸亮,過了眼前的雪獄山,就是魔界。
一道逆流的瀑布靜靜掛在懸崖,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在水中游弋。
“淚川是我們的天然屏障,只容魔物通過。只要跳進(jìn)去,川水就會帶我們回家?!笔捴耠[虛弱地喘了口氣,“回家后跟著四魔將學(xué)習(xí)治國,凡事留個心眼,好好兒照顧我的姬妾,不要欺負(fù)她們?!?/p>
他脫下皮毛大氅蓋在我肩上:“也……好好兒照顧自己?!?/p>
為何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我正欲問,只聽見身后傳來鋼鞭的窸窣聲。
妖怪公子面無表情,一步一步從雪中走來,墨色長鞭拖下長長的痕跡。
剛被劫持時,我時時刻刻盼著公子來救我。可后來我知道了,他出現(xiàn)之時,就是我的死期。蕭竹隱中了月闕之咒,功力僅余不到兩成,我的三腳貓道法更不足掛齒,只要一鞭掃過來,我們倆今天全得死在自家門口。
長鞭冰冷,一如公子的眼神。蕭竹隱帶我慌忙閃避。
風(fēng)雪迷了眼,又一道凌厲的鞭氣在我面前咫尺閃過,割下幾綹黑發(fā)。
長鞭襲來,意在蕭竹隱心口,他卻已無力躲閃。我撲身過去遮擋,鞭子毫不留情地洞穿我右側(cè)肩頭。
我咬牙一腳將蕭竹隱踢下懸崖,淚川之水隆隆,裹挾著他逆風(fēng)而上。他氣急敗壞地喊著我的名字。
“別擔(dān)心,你們一個也逃不了。”公子抽出滴血的長鞭,旋身飛上半空,沒有用鞭子,直接用手將他從淚川中拖出來。公子白玉一般的手臂瞬間被腐蝕得血肉模糊,手指微動,蕭竹隱的頭軟綿綿地垂了下去。
他將蕭竹隱的尸首扔到我身邊,濺起片片緋紅的殘雪。
我支撐不住跪坐在地,又爬過去拉住蕭竹隱的手,他的黑發(fā)鋪在雪地上,唇上沾了血跡,艷麗異常。這個妖孽,死了都這么好看。
可他怎么能這樣就死了呢。
公子停在我面前,嫣紅的血滴從指尖落下,突然問道:“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握緊蕭竹隱冰冷的手。
公子一鞭打來,力道控制得很好。
僅僅讓我衣不蔽體而已。
他抬起我的臉。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他有多么美麗。姻緣橋上,萬千燈盞中,公子的眼睛里有星星。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心動,這份如夢似幻的溫柔已被現(xiàn)實狠狠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