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為裳
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也許就因為那一眼,也許就是喜歡,沒道理。不喜歡,甚至說不愛,通常倒要給個理由。
上學那會兒,班里的同學都不愛魯迅。為什么呢?
我最開始是喜歡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有那些我沒聽過也沒見過的動物和植物——叫天子、桑葚兒……那個地方簡直就是個巨大的兒童樂園。許多年后的一個黃昏,在蘇州的街上,看到大筐里裝的小蠶一樣的黑紅的東西,好奇一問,竟然就是桑葚兒,迫不及待買了一袋回來,吃得滿嘴血紅,但滿心歡喜,那可是魯迅筆下寫到的桑葚兒哎。
后來,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喜歡魯迅的呢?
學生的判斷標準很簡單,誰煩我,我煩誰。選入中學課本的魯迅的文章太煩了。
大概是上初中時,接觸到他的雜文。如果不是教科書和考試那么煩,其實,魯迅的雜文也挺好看的,匕首和投槍,說起來有狠叨叨的味道。比如“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說得多給力啊。
可是,語文老師不會讓你停留在表面的文章上。每每學到魯迅的文章,上課時,手腕子都非常酸——魯迅先生一句話,老師能讓我們抄出十篇含義來。
我同桌阿喬抄得不耐煩,皺著眉頭說:“這是不是不夠坦率啊,怎么就不好好說話呢?啥事明白著說不就完了嗎?”
“那不成,大家名家都不好好說話,不然,不跟你一樣了?”身后嘴很欠的瘦子阿宇說。
那個遠離了我們的白色恐怖時代,我們聽聽故事還可以,真要把那些立場與思想弄明白,豈是幾堂中學語文課就能解決的?我們常說自己是讀書機器,碰到魯迅先生的文章,我們更成了抄書機器。抄了還不算完,還要背。只是,背過了,也未見哪一次像樣的大考考過如此冗長的分析題。時至今日,找出某篇課文的一段,也真的一句含義都說不出來了。
當然,那時抄的那許多含義也不是白費的。后來,看電視劇《京華煙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里有趙雅芝啊,還有蓀亞、經亞也都很帥氣。得知這是林語堂寫的,吃驚了許久,他不是很為魯迅所不齒的文人嗎?怎么會寫這種東西?
我很認真地問過語文老師,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喜歡梁實秋、林語堂呢?還有,魯迅先生的弟弟周作人的文章讀著也很好啊。老師漲紅了臉,好半天才說:“時代的認知不一樣!”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小文,我不得不承認,情急之下,我那個語文老師給出的答案,是她說得最對的一句話。
那時候,我常常心存的疑問是,我們沒完沒了抄的那些含義真的是魯迅先生的意思嗎?如果一個人寫文章時,就挖空心思想出那么多含義來,那可真叫累死了。寫一篇千字的文章,還要用一萬字來解釋,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于是,我們不喜歡魯迅,討厭學他的文章。
偶爾有比我們更深刻、更有思想的同學說喜歡魯迅先生,我們會拿現(xiàn)在看人家裝小資的目光去鄙視他。
教材選的文章和老師的刻板,阻礙了我們親近魯迅。
及至我們可以自由地讀書時,讀到《阿Q正傳》,讀到《祝?!罚瑔渭兊刈鳛樽x者去讀,理解多少便是多少,輕松加愉快。阿Q的鮮活自不必說,祥林嫂也是有意思的人物,誰再磨磨叨叨,沒完沒了,一個“祥林嫂”的帽子扣上去,保準就自我警醒了。
慢慢知道了魯迅先生的更多故事,他跟原配朱安的婚姻,他跟學生許廣平的戀情,他對愛國學生的無私幫助,他跟弟弟周作人的恩恩怨怨……這些,都把先生從冷寂而高不可攀的神壇上拉到我們溫暖的人世間。
然后,我們愛過了張愛玲,愛過了林語堂,愛過了跟他同一時代的那么多的文人墨客,我們終于還是對魯迅先生心生敬意——能夠讓筆端生出匕首與投槍的作家是有風骨的。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不是只有老師告訴你的那個標準版哈姆雷特,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