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化龍

徐水法

古城龍游的龍淵老街，百店云集，萬貨鋪陳。

街上有兩家木器店，魯記和周記。魯記是外來的，自稱藝承祖師爺魯班，家傳手藝，世代相傳，尤以雕刻為最。開張數(shù)年，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大有凌駕沿街?jǐn)?shù)十家木器行之上的勢頭。龍游城里鄉(xiāng)下，一般建筑高檔宅院，亭臺樓榭，魯記漸漸成為首選。

周記是世居，祖祖輩輩是龍游人，手藝精湛，老少無欺，同行里口碑極佳，一向是龍游木器行的龍頭。周記看上去店面氣派壯觀，其實生意已經(jīng)遜于魯記。外來的魯記以其徽派建筑的精雕細(xì)琢，分去很多生意。周記當(dāng)家的極力想扭轉(zhuǎn)這個局面，奪回龍頭老大的位置。

龍游城西橫山后一對徐姓兄弟雙雙考中貢士，兄弟倆決定共同出資建造房舍。消息傳出，各路木器店老板紛紛上門攬活，最后剩下魯記、周記兩家角逐。徐氏難以取舍，兄弟倆一商量，萬事總有個開頭，這次我們創(chuàng)個先例，給兩家木器行各一根上好的合抱櫧木，不是說雕梁畫棟嗎？請兩家各派高手，先把這巨木雕成棟梁再說，勝者擔(dān)徐宅的木工活。

約定的時間到了，雙方各抬出雕刻精美的棟梁。魯記是方梁，梁上刻滿唐人詩意圖，格調(diào)高雅，刻法細(xì)膩，人物花鳥，栩栩如生，見者無不贊好！周記是圓梁，梁上祥云翻滾，神龍騰躍，白玉微瑕的是僅有龍身龍尾沒有龍首。刀法粗獷大氣，儼然王者風(fēng)范，氣勢逼人，令人肅然起敬。徐家長者問周老板：為何不見龍首？周老板答：此為潛龍勿興，龍首一出就是飛龍在天，恐被人詬病。東家放心，到上梁之日，我一定讓龍首露出，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魯周兩家手藝各有千秋，不分上下。徐家就折了中，主廳給周記，前廳、輔房給魯記。這也不是什么偏心，王者氣派這樣一個吉兆，沒有誰不喜歡的。

吉日一到，周記工匠把包了紅綢的主梁升空擱在棟柱之上，就等吉時一到，掀開紅綢，敲牢榫頭，就算大功告成。突然，一隊官兵沖進(jìn)工場，把徐家團(tuán)團(tuán)圍住，說有人舉報徐家大廳梁柱雕刻飛龍在天，有謀反之意，特來查證。徐家人頓時傻眼了！

周記老板倒是不慌不忙，對官兵長揖在地：……梁上雕刻和東家無關(guān)！造房是百年大計，請長官稍等片刻，吉時一到，自見分曉。說完，周老板“噌、噌”幾下，爬上棟柱，抬起頭，用左手擋住陽光，目測一下時辰，對面的一個工匠也在柱旁站立等候。少頃，周老板高喊一聲：“吉時到，上梁！”隨即和對面工匠一起，同時用斧背狠敲梁的榫頭，把它敲進(jìn)榫眼里，然后兩人一齊用力扯開梁上縛住紅綢的活結(jié)，“刷”的一聲，紅綢凌空飄下。一大團(tuán)木屑刨花隨著紅綢一起飄落地面，架好的橫梁以其絕世艷容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

整個畫面是一條條鯉魚在戲水，每個魚頭都翹首向天，魚尾就是此前大家看到過的龍尾?！棒~化龍！”人群中有人禁不住叫出聲來。對?。⌒旒倚值軅z同時考上貢士不正是鯉魚跳龍門嗎？

更奇特的是這些魚化龍，波浪、魚身都是鏤空雕，里邊還有一組組的浮雕綴滿魚身騰躍的空間，如書畫斗方一樣。“仙鶴銜靈芝”、“靈鹿叼如意”等，不要說觀看的人群，就連魯記老板，看了都嘆為觀止。粗雕、細(xì)雕、圓雕、浮雕、鏤空雕，這才是雕刻的極致！鯉魚跳龍門。官兵也沒話可說，只好罵罵咧咧撤了……

技不如人，魯記決定遣散工匠，收拾返鄉(xiāng)。周記老板敲門而入，魯老板迎上前去?！拔抑乐芾习鍟?，不過不勞你上門來趕。技不如人，我走得心甘情愿。只是有一事信不信由你，官府舉報之事不是我干的?！?/p>

周老板上前：“魯兄錯了。我是來挽留你的，我只是希望你別走，一定要在龍游留下來?！币婔斃习逡苫?，周老板接著說：“當(dāng)初你沒來時，我自忖在龍游穩(wěn)坐第一，不思進(jìn)取。你來了以后，搶了我許多生意，我才醒悟，暗地里讓兒子們出門求藝，刻苦學(xué)習(xí)技術(shù)，才有了這次超過你的機會。看來，沒有競爭就沒有進(jìn)步。所以我真心希望魯兄留下來，做個朋友也做個對手，我們在技藝上一直斗下去。不知魯兄是否愿意？”

魯老板感動得大步上前，兩雙生滿老趼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