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手

安慶

那個吹笛的人，坐在村口，像一尊雕像。

他是流浪到瓦塘南街的。他到村里時，不知道怎么就迷迷糊糊的，把什么都忘了，翻遍他的口袋也翻不出個痕跡和能說明什么的東西。他孤身一人，怎么也走不出我們的村莊，干脆在村子里住下了。時間慢慢過去，他似乎還沒有記起他到底從哪兒來，叫什么名字。村里人拼命地提醒他，你們那兒有一條河嗎？你們家門前有照相館嗎？你們家的路是柏油路吧？你們住的地方是不是離公園很近？你們聽戲是不是在一個大房子里，是不是……他都搖頭，不回答個所以然。村里人說，這是個不傻的傻子！世界真是，什么奇怪的病人都有。見過世面的人說，他得的是健忘癥，機器出了故障，那個管記憶的主要零部件壞了。

壞了？壞了就修不好了？

你能修好你去試試，他又不是一張犁、一張耙、一把鎬，或者一截跑水的渠。他慢慢成了我們瓦塘南街的人，有了地，有了一個小房子，有了名分，直到有一天又有了一個女人。

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他手里原來是有一根笛子的。原來這個走迷的家伙還是一個愛好文藝的人，那笛子吹得悠悠遠遠，纏纏繞繞的，挺有韻兒挺耐聽的。村里的老秦那時候的小秦說，哦，吹得蠻有味兒的，就像說煮飯煮得好吃，有味道一樣。后來村里人發(fā)現(xiàn)這走迷的人，喜歡在夜里吹，在月光下吹，而且對著莊稼、對著村外的一湖蘆葦吹。

音樂往往是迷人的，就有人偷偷地喜歡他的吹了。喜歡一個人往往是從某一點出發(fā)的，男人女人都一樣，尤其女人，迷上一個人的某一點了不得，所以慢慢就會有人從潛藏中走出來，憋不住了，凡事不可能一直藏得住藏下去的。這個人吹笛的地方是村外一個葦湖。葦櫻你們見過吧，雪樣純白，很醉人的。蔥蘢的葦子你們見過吧，那勢海了。滿湖葦子在風中涌動，我們那兒不是水鄉(xiāng)，但多年前真的有這么一片葦湖，葦湖邊真有這么一個吹笛的人。

湖水在月色里反光，星星碎碎地掉進湖水里，湖水里有很多小燈籠，很多的仙人在湖里行走。那個叫桃的女孩先是藏在暗處，慢慢地忍不住出來了，她要和這個吹笛的人交流，她有很多迷惑想說出來。桃那天晚上忽然落進了水里，她拼命地抓著一團蘆葦，在葦湖里掙扎，喊著救人啊，救人啊。笛聲止了，吹笛的人找到了掉進葦湖里的人，順著喊聲跳進了湖里，一把利手把她抓到了岸上，亭亭玉立的一個女孩兒，水淋淋的，小鼻子在夜色里挺挺的，好迷人。

女孩和他說話是在又一天夜晚。

桃說，你為什么在夜里吹？那笛子上的孔你都看得見、摸得準嗎？

那個人點點頭。

桃說，你們家是不是也有一湖水，你是不是也老是在湖邊吹笛子，湖里有好多好多鳥兒，還有一艘小船，慢慢地游過來游過去，慢慢地游遠，是嗎？

他沒有回答，手握著笛子，臉上的肌肉動了動，好像透出了一層笑。

你喜歡吹就吹吧，我喜歡聽就過來聽，我以后不會再不小心掉下去了。

他點點頭。

可是，有一句話被桃挑開了。桃忽然說，吹笛子的小哥，你不迷，你不迷糊，你清清楚楚的，我觀察你好久了，你心里很清楚……

不，不。吹笛人這次接話了，連聲地說，不，不，不。

你不迷，真的，你做事做得有條有理，你的心其實很細。桃不說了，等他說。好久，他握著笛子，聽見湖水中有魚打魂兒，葦葉兒相互地碰著，說著娓娓的夜話，又有幾顆星兒掉進了湖里。好久，他說，我沒有，你，你不要這樣說，不要……

桃靜靜地看他，聽夜中的湖水。

桃說，我不說了，我還聽你吹笛，好嗎？

他點點頭，握著笛子。

一陣夜風吹過來，滿湖的葦櫻簇擁著，在夜色里壯觀，不知道有沒有夜鳥兒在他們身邊，應該有的。

夜，寂靜著。

可，他不再來葦湖邊了，葦湖邊沒了笛聲，沒有了悠揚笛聲的湖多么單調啊。

桃心里不服，在心里埋怨這個人不守信用，他點了頭，就該信守承諾的。

桃天天都在湖邊等。

等！

有一天，那個人還是來了。那個人說，桃啊，你不要等了，我不能讓你等，你越等我越不來，我不能……

你不要我聽你吹笛么？

不是……

那你為什么不來吹了？為什么要我白等？

沉默。

后來，后來，桃說出了她想了很久的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在躲一個人，也在等一個人，等他們有一天找到你，和他們離開，離開我們瓦塘南街？

沉默。

這一夜湖邊有了笛聲。

笛聲悠悠揚揚的，在葦湖間游走，水波蕩漾，魚兒搖動著尾巴游過來，還有蝦，葦湖很美。

桃開始坐在村口。

桃相信會等到人，她有感覺。有一天村子里會再來一個陌生人，幾個陌生人，他們的身上也都帶著樂器。

終于，桃子等到了，走進村口的是兩個流浪的藝人，一對父女。

桃把他們領進村，桃又把他們安置好。這天晚上，瓦塘南街有了父女的演唱，老人拉著二胡、板胡，女兒唱了一段又一段，最后，父女倆都掏出了笛子，演奏了一曲笛子合奏。

散場了。

桃子沒走，桃子從女子的手里接過笛子，久久地瞅著，摸著笛子的孔，小嘴附上去，竟然吹出了幽幽的笛聲。住了，桃子看著他們。桃子說，我們村里有一個吹笛子的人，你們想見么？女子抓住了她的手，手有些抖。桃子又說下去，桃子說那個人是走迷了落在我們瓦塘南街的，天天夜里在一湖蘆葦前吹笛，后來說不吹就不吹了，村子里都想念他的笛聲。

女子驚喜地對父親說，爹，我們是不是找到了？爹，快讓人家領我們去見他。

桃子說，那我們走吧！

故事是多年以后一個叫桃子的女人告訴我的。桃子說，那父女倆的確是來找吹笛人的，吹笛的人走失后，他們就這樣一直找，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在瓦塘南街找到了。

那天晚上，桃子帶他們去了他住的小屋。小屋里沒人。桃子說，快跟我來。桃子和父女倆在那湖邊找到他，他靜靜地在湖邊吹著笛子，吹著《姑蘇行》《鷓鴣飛》。那女子站著，掏出笛子，和著湖邊的笛聲。

桃子讓我看她珍藏的兩把笛子，一根是那男人留下的，一根是女子送給她的。然后，她滄桑的手摸住了笛孔，我聽見了悠遠的笛聲。

多少年過去，桃子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