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涯
長時(shí)間端詳一個漢字,或者和一個人相處多年,某個瞬間會突生陌生感。詩歌也是這樣。寫詩多年了,現(xiàn)在看,我對詩歌還是什么也不知道,有種感覺是越來越不會寫了(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會寫過)。這讓我陷入一種恐慌,一種越是熱愛越是患得患失的恐慌。
我從沒正式地想過寫作之于我有多重要,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存在是一個雙重迷宮,生活和寫作構(gòu)建了它,拿掉任何一部分我都將是殘缺的。一個擲骰子的人,任何可能性都是探究秘密的賭注,我在生活里與詩歌相逢,而寫作,是我善待生活的理由之一。我從初中起就喜歡上了詩歌,寫下許多青草一樣稚嫩的小詩,后來迷上尼采,甚至在給大學(xué)友人的信封上也要抄寫一兩句尼采的詩。帕斯說過:“活著其實(shí)什么也不是,它可能是瑣碎的、平庸的、不起眼的,但它卻是詩歌的血肉。”我有生存之慮,但詩歌是我逼仄生活的靈魂,只要活著就不會停止磨煉它。我理解的生活,是一種不被翻譯的象形文字,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認(rèn)知。這是一種古老的語言,我曾試圖通過我婆婆的手勢理解它但最終錯誤百出。我的婆婆,在她最后十幾年的時(shí)光里,與其說被困于床榻不如說身在荒原,除了替荷馬活著,除了古老的手勢和被砍倒的月桂樹的哭泣,除了俯首接受命運(yùn)的跋扈與無常,每天都在迎接新的死亡,迎接走出荒原后的寧靜。活著的無能為力帶來的不僅僅是痛苦,僅僅活著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僅僅以長度來量度生命的張力顯然有失偏頗。不管愿不愿意,生物群體都在趨向向下傾斜的坡度上,但衰老賦予我們生命豐厚的質(zhì)地。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一些生死,送別一個又一個親友,有一天別人也會這樣和我告別。痛失親友讓我對生命有了更深的思考和理解。在我身上,死亡是我的連體姐妹,我們互相依附,共同存在。我珍惜活著的每一天,也對死亡充滿憧憬。有一天死亡會隨著我的消亡而消亡,但詩歌會替我活下來,不管氣息微弱還是燭火燎天。
對我而言,詩歌充實(shí)了生死之間的路程,類似的能指還有黃昏和秋天。沒有理由不喜歡秋天,這個接納了我的季節(jié),從骨子里顯露出自成格調(diào)的深沉?xí)邕_(dá)。一切都沉著冷靜,溫厚含蓄。在秋天,有人在干花里追憶,有人在廢墟上憑吊,有人做出告別的姿勢,有人不辭而別,當(dāng)夏天越走越遠(yuǎn),那些在夏天相遇的花草石頭老虎,那些暗夜的燭火,那些縈繞了多個夢境的影像……作為往昔歲月的印記清晰地留了下來,有如一日更炫一日的光,陪我一步步往深處走去。我看見一株冷杉的疲憊,聽見冬天說話的聲音。四周是寂靜的,窗外一地陽光,一地黃金花朵——被風(fēng)吹卷的,說不清是落葉還是黃表紙——這些,都是我詩歌的血肉。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技巧不過是個人主義。我愿意引用福樓拜的審美來闡述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在我看來,藝術(shù)的最高(也是最難以達(dá)至的)境界,既非惹人笑,催人淚,也非讓人情欲似火或義憤填膺,而是按自然之道,令人產(chǎn)生遐想。美妙絕倫的作品都具有這種特征。但從外表看來,它們卻平淡無奇且晦澀難解。”我一直在追求寫作的境界中做各種嘗試,希望能夠?qū)懗隼硐胫饔植粫萑胫貜?fù)制造的怪圈,每當(dāng)這時(shí)我都會對我的無能表示出拉瓦雅克式的焦慮。我望塵莫及但不會停下。
印度有句話:“我們說的一切都是借用的,只有沉默才是原創(chuàng)。”我沒有太多的話要說,我的偏愛都在我的沉默里——我的沉默,是我的內(nèi)在話語,是我始終在跋涉中保持的不可忽視的尊嚴(yán),是我在詩歌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的對生活、對生命的發(f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