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也有春天

徐江寧

我的名字叫小白，現(xiàn)在是郊區(qū)一家流浪狗救助站的收容人員，啊，不對！準確的來講，是被收容的狗員。我是一只母比熊，因為流浪期間，總偷吃飯店后廚的泔水，所以現(xiàn)在長得異常肥胖臃腫，我已經(jīng)想不起曾經(jīng)與主人在一起時，婀娜玲瓏的身材，這都怪泔水里的地溝油太多。

今兒有一伙兒記者扛著攝像機來我們這兒，聽說是拍關(guān)于流浪狗的紀錄片，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事兒，終于有為我們的救助安置問題聲言了。我拼命的對記者叫著，記者們可能覺得我對他們有敵意，其實真不是，我只想讓他們注意到我，我好想跟他們講講我的故事，無論他們是否能聽懂狗語。所以我拼命的叫著，我準備把我的故事一口氣講完，即使他們聽不懂我也要講，畢竟在這個社會里，小狗也要叫！

首先我要說下我的名字，這個名字是我主人給我起的，我超級不喜歡這個名字。我覺得小白這個名字忒俗，一點兒也沒有內(nèi)涵。我知道現(xiàn)在的人類都講究內(nèi)涵，內(nèi)涵是什么？其實說白了就是個性唄，誰有個性誰就有內(nèi)涵?，F(xiàn)在的人活得太赤裸裸，連我這只寵物狗都知道他們一天在追求的是啥。

人類所需要的房子、地位和錢，我覺得還不如我的一餐狗糧來得實際和迅速。當然我不能以我之見讓人類認同，那不人不如狗了嘛！不過話說回來，從對我主人的工作生活來看，他真的還不如我這條狗快樂。

我特別喜歡我主人所在的那棟樓里的狗兄狗弟們的名字，那都非常有內(nèi)涵，比如鐵蛋、二嘎、雄獅之類的。我尤其喜歡雄獅這個名字，雄獅是我主人鄰居家的狗，一只純血統(tǒng)蘇牧。雄獅是條帥狗，是我傾慕的對象，不過堅信并且深信，我不是它喜歡的大妞兒，但這并不妨礙我對它花癡發(fā)情。

雄獅的主人是個漂亮的女生，和我主人在一個兩居室合租。這個女生人特別好，每周都給雄獅搞頓肉改善伙食，順便也分我一份。我的主人是個木訥的男孩兒，大學才畢業(yè)，我覺得他情商比較低。他喜歡這個女生，卻不懂得怎么搭訕，每次都是女生給我喂肉的時候，才傻里傻氣的對人家姑娘說：“少喂小白點兒，別讓它吃胖了。我喜歡瘦瘦的狗狗，就像喜歡瘦瘦的女孩兒?！蔽冶罎⒘?，我主人到底有多么的山炮呀！

我的主人雖然木訥，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文青，特別喜歡搖滾，尤其喜歡汪峰的歌兒。我跟著他那會兒，他總用電腦循環(huán)唱著《北京，北京》，聽得我都惡心了。別說他惆悵在這個城市到底能不能混下去，我都惆悵我到底能不能見到明天的日出了。

我主人是個暴走狂，很多個深夜，他都帶我夜游北京城。對此我是不情愿的，我寧愿這大好的夜晚睡懶覺，或者蹲在門口聞著對面門里雄獅身上的迷人荷爾蒙味道。但是沒有辦法，系在脖子上的牽引繩的另一頭，在這個可惡文藝小處男手里，我只好委曲求全，陪他在北京街頭做馬路吸塵器了，我倆吸收的排量應該不亞于交警叔叔的。

那時候我們住在崇文門附近，他一般情況下，是帶著我沿著地鐵五號線走到東單，從東單走到張自忠路，從張自忠走到后海繞一圈，再按原路返回。每回都是我越走越興奮，回來根本睡不著覺，他則倒在床上打著鼾聲，響天震地的蒙頭大睡?？偼浾{(diào)鬧鐘，第二天起來晚了，臉不洗、牙不刷，邊別褲腰帶邊出門狂奔。

因為早晨沒時間遛我，所以我實在憋不住，就找墻角拉便便。每次晌午的時候，陽光就會直射到便便上。我的便便很快就蒸發(fā)融化，像黏稠的巧克力，繼而揮發(fā)出一種味道，其實不臭的啦，我蠻喜歡我便便的味道的。

我主人對此異常憤怒，他覺得我太不自重了，總教訓我為何不能等他下班，帶我出去解決。我真心想對他表達，便不由狗，狗不由人?。∑鋵嵨冶惚愕奈兜辣人枚嗔?，他是東北人，特別喜歡吃韭菜雞蛋餡兒餃子。吃完就喝冷水，晚上總在洗手間里狂蹲，稀稀拉拉的瀉肚聲兒不絕于耳。我和雄獅曾蹲在洗手間，好奇且不屑的觀察著我主人。對門的女生則對著洗手間感嘆道：“狗改不了吃屎。”然后招呼我們倆到她身邊，誰知道是說我們還是說我主人呀！

我主人做過最讓我引以為豪的事情，是就在這次瀉肚沒多久，他找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個女朋友。第一次約會是在798藝術(shù)區(qū)，他牽著我在一個裸體大力士的石像下面等著那個姑娘，他覺得裸體大力士是他心中最佳男人的具象化?？杀叩氖桥诺剑桶褷恳K遞給女生說：“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間。”繼而女生蹲下來，撫摸著我的頭，無語的搖了搖頭。

在那之后的半年，他們戀愛了，彼此愛得很徹底，也傷得很徹底。我目睹著深夜里，他們袒胸露背的親昵，此刻是我多想把雄獅誘騙過來，與他們來個影視同期聲呀！可是雄獅是一條有原則的公狗，他對自己的第一次看得特別重，從來不讓我的嘴貼到它的后腿處。

我主人后來與她的女朋友也有過吵架，最后一次見到我主人的女朋友是在清明之后，那次他們吵得很激烈，最終以女主角摔門而走為故事的結(jié)局。彼時我主人坐在床上吸著煙，黯然神傷，雄獅和她的女主人站在屋門口，靜默的看著我們這邊，女主人招呼我過去，遞給我一塊肉，然后撫摸著我的頭。雄獅發(fā)出哼哼的悶聲，它顯然是生氣了，因為我吃的是本該喂它的肉。我悄悄對雄獅說，我愿意以處女之身，消解你的怒氣。它則白了我一眼兒，潛臺詞應該是，你和你主人都好不爭氣。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夜晚，我陪主人進行了我們所有暴走中最長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白天他有沒有去單位上班，反正回家的時候醉醺醺的，衣冠不整，走道都東倒西歪。他給我拴上牽引繩，扯著我就往樓下走，我們從崇文門沿著二環(huán)走著，中途他還買了瓶白酒，一口一口喝著。嚇得我的狗膽兒呀，撲騰撲騰的跳著，和他在一起這么久，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瘋狂。真是瘋狗不可怕，瘋?cè)藳]得救！真應了張國榮那句臺詞：不瘋魔，不成活。

在走到安定門的時候，他撇了牽引繩，在護城河旁邊的小路上，躺在地上昏睡過去。為了怕他出事兒，我趕緊往附近的馬路上狂奔，不停的叫著，想引來人幫忙把他弄到醫(yī)院去。這中間因為叫得過猛，嚇到一個女生，被女生的男朋友狠狠踢了一腳。

從此，后左腿兒瘸了。最終還是沒找到人，當我趕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兩個警察把主人抬進了警車，之后警車呼嘯而去，我拼命地追著奔跑，卻越跑越無力，最終發(fā)現(xiàn)我只能感覺三只腿的存在感。

我正式成為了一只走失的流浪狗，我真的好氣我沒有走一段就尿點兒，這樣尋著氣味兒也能找到家。深夜的北京，依舊是凄涼的，就像彼時凄涼的我。我沿著警車的方向，順著馬路拼命的走著。走到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走的路對我越來越陌生，直到我覺得我真迷路，我放棄了繼續(xù)前進。

雖然不情愿做一只流浪狗，但是我必須先想法填飽自己的肚子。我看到一家餐館，我能清晰的聞到泔水里肉末丁兒和骨頭渣兒的味道。我繞道餐館后面，固然發(fā)現(xiàn)一個大桶里裝滿泔水，但桶子太高，我根本沒法吃到。為此我試著前雙腿離地、直立起來，可是無奈后腿瘸了一條，徑直的摔倒在地。

我疼得叫喚，可能叫喚的聲音過大，又或者太難聽，這聲音把餐館大廚給驚著了。只見他拿著搟面棒子，一臉橫肉的沖我而來。我也沒怕他，沒好氣的沖他吼叫，我自己還一肚子氣，正好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呢。

可是我太不自量力了，他對我竟然下了死手。我是紙老虎，人家才是真老虎。大廚穿著大皮靴，照著我狗頭就是一腳。踢得我腦袋有些暈乎乎的，繼而右眼睜不開，有液體沿著我的狗鼻子滴落在地上，我低頭用左眼看，是一滴滴紅色的血。我嚇得灰溜溜的逃跑了，此刻我知道，我不但找不到主人、瘸了腿，現(xiàn)在又瞎了眼。

我咬緊我的狗唇，疼得悶悶哼著的，我太大意了，以為每個人都像我主人那樣是個熊包，不會真發(fā)脾氣呢。沒想到這個大廚這么兇狠，我暗暗嘆息，我是禽獸不假，他禽獸不如。

我只好餓著肚子，在大街上沒有方向的往前走。路上的人們向我投來驚詫的眼神，至于嗎？我又不是藏獒，沒有對人類攻擊意識的。長得又不萌，身材也不性感，都看我看嘛呀。難到因為我滴著血嗎？如果是這樣，那就看吧，仔細看看“狗血淋頭”是什么樣！

愈走腦袋愈發(fā)昏沉，我躺在街角的一邊，呼呼的哭著。當然那些人們看不出來我在哭，他們準以為我發(fā)情了呢，到街上來找異性滿足寂寞。人們總是不屑看到狗在街上交配，引以為恥，可人類在夜晚做的那些三俗活動，要比狗交配更為惡心得多。

血還在不停的流著，我不知道下一刻，我會不會死，就像曾經(jīng)主人牽著我逛街的時候，我總是看到僵硬在街邊的同類的尸體，蒼蠅群起腐蝕而上，升騰難聞的丑味兒，蒸騰在擁擠的人群中。沒人了解或者關(guān)心流浪狗的存在與消失，就像沒人了解或者關(guān)心人與狗的情感共鳴，到底為何物。

我是一個頗具有自嘲精神與自我安慰的妙齡母狗，說實話我是怕死的，我只是弱弱的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在我也算是在一個春紀妙齡、風韻正當年且頗具性感火辣于一身的小母狗。主人沒有給我做絕育，卻總是沒有給我制造與異性帥狗長時間接觸機會，好不容易和雄獅有機會吧，人家還心高氣傲，看不上我這種貨色。導致我也算一把歲數(shù)了，卻終究還是個處兒，情何以堪?。?/p>

雖然在我覺得自己快死之前，仍沒有一條公狗，哪怕是一只流浪的丑公狗，滿足我從少女狗變成婦女狗這么一個偉大而又艱巨的宏愿。不過天可憐見，我并沒有死，我被人救了。救我的是一個老婆婆，她溫柔的目光看著我，我突然有一種置身花海與云夢中的感覺。

當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特別大的廠房，我能聽到好多好多狗在叫著，我看到一些人穿著工作服，在收拾每一個狗窩，后來我知道這些人有一個集體的稱謂“城市流浪動物志愿者”。如果說，我們是這個城市邊緣的孤魂，那這些志愿者無疑是引渡我們這些孤魂的使者。

我再一次看到救助我的那個婆婆，她對我們這些流浪狗很好，在這兒天天都能吃上狗糧，偶爾還有志愿者給我們帶香腸和肉片。所有的狗狗都給做免疫，母狗還特意做了絕育，雖然這使得我成了石女，準確的說應該是石狗。但不怨婆婆，因為這讓我免于得很多疾病，有一個更好的壽命，在不是一個寵物狗的生活環(huán)境下，茁壯成長。

此刻，那幾個扛攝像機的還在拍著我，我對鏡頭不斷的叫著，記者們對我的行為不是很理解，他們可能覺得我不喜歡他們。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他們在錄像，如果我的主人能通過錄像看到我的話，我只想用狗叫的方式告訴他：“你狗姐我現(xiàn)在活得很好，你丫也給我好好活著，爭取泡一個漂亮的妞，以彌補我沒有泡到一個帥狗的遺憾。這世界如果除了人類以外，你一定要記得，只有我，心里裝得全是你?！?/p>

我很慶幸，也很快樂。我是流浪狗小白，但我沒有變成“流浪狗小黑”。我失去了一個主人，卻得了婆婆以及更多志愿者做我的主人，這叫流浪狗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