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從未知道你愛他

真是個浪漫之春，姐姐從微信上冒出來，說她一周內(nèi)要赴八場婚禮，她很絕望。我也很絕望，雖然我只收到一張婚禮請柬，但是那上面的兩個名字，卻是豆粒和韓公子。

我把請柬轉(zhuǎn)給姐姐看，她瞬間發(fā)來好幾個驚訝表情：這兩個？

對，就是這兩個——豆粒，你；韓公子，他。

我長時間地看著你們的名字，內(nèi)心十分錯亂，三觀都動搖了。真的，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你的名字會和他并列在一起，中間沒有我。這太不符合常理了，從前，不都是你在我的左邊，他在我的右邊，手牽手心連心永不分開的嗎？

當(dāng)然，喜結(jié)良緣這種事不可能有三個人并列。

1

那一年，我們剛上高中。學(xué)校有一大堆變態(tài)的規(guī)定，其中之一是軍訓(xùn)要訓(xùn)兩個月。軍訓(xùn)是滋生友情的溫床，到十月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倆已經(jīng)在非人的苦難里結(jié)成了牢固的鋼鐵同盟。你是一個樣樣都那么可愛的姑娘，文靜，聰明，肚子里憋著許多許多小笑話。

軍訓(xùn)的最后一個項目是拉練。那天我們在連滾帶爬走出去十八公里后，你的腳磨出了五個血泡，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受刑。我比你好一些，只有一個血泡，所以義不容辭地接過了你的大包。加上我本來那個，兩個大包從重量到體積都超過了我，它們一前一后墜在我身上，弄得我像個糞球。你開玩笑說，如果我滾著走，應(yīng)該更容易。我于是假裝團(tuán)起來，撅起屁股說：你踹我一腳，給我點原動力。

正在這時，韓公子來了。他嚴(yán)肅地沖你說：自己的包干嗎讓人家背，你看她都累成什么樣了？你看著韓公子，一時語塞。我趕緊吃力地爬起來，嬉皮笑臉地圓場：我樂意，我自己樂意的。

從那天起，你和韓公子就結(jié)下梁子了。以后韓公子送我回家，陪我買煎餅果子，你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時候還沒有官二代這個詞，你很繁復(fù)地描述說：有個當(dāng)官的老子也只是你老子當(dāng)官而已，你牛什么？我始終記得你鼻腔里發(fā)出的難度很高的那聲“哼——”，我學(xué)了很多次都掌握不了那音調(diào)和力度的精髓。

我花很多力氣跟你解釋，其實韓公子并不牛，他就是凡事有點認(rèn)真而已。

后來我開始跟韓公子談戀愛，而我又特別離不開你，就總是拉著你和我們一起活動。你不情不愿地加入我們，一有機(jī)會就攻擊韓公子，而韓公子也是口齒伶俐的大才子，你們斗嘴的時候火花四濺又靈光四溢，比春晚的相聲有趣一百倍，我在旁邊看著，常常笑得涕淚橫流。

有一次我問韓公子對你的印象，他脫口而出一聲“嘁——”，跟你那個“哼”一樣，也是極難掌握的那種。只有具備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厭惡情緒，才能有這樣充沛的表達(dá)?？窗?，那時候你們倆是多么不共戴天的一對，你們是兩個負(fù)極，要不是我這個正極在中間連著，早就把對方斥出十萬八千里了。

2

冬天的時候韓公子要過生日，我很沒創(chuàng)意地想給他織一條圍脖——那個年代，大概所有戀愛中的小女孩都因為那樣的理由織過一條圍脖吧?？上姨?，織了拆拆了織，折騰了很久才勉強(qiáng)完成了七扭八歪的幾行。

眼看生日要到了，情急之下我只好求助于你。你瞪大眼睛說，這么意義重大的事情怎么能找槍手。我安慰你說，咱們倆不分你我，所以誰織都一樣。最后我賭咒發(fā)誓絕不告訴韓公子，你才總算幫了我的忙。其實這種事，你不要求我也不會告訴他的，對吧？

整個冬天，韓公子都圍著那條墨綠色的圍脖，別說，還真挺好看的。當(dāng)然如果圍上別的也許更好看，因為韓公子本來就好看，隨便一打扮就是一表人才。

有次演講比賽，韓公子也圍著它。你坐在下面呆呆地看，我跟你說話你都沒聽到。我叫你：講得有那么好嗎，都看傻啦？你猛然回神，撓撓頭說：誰看他了，我看我那圍脖呢。

可惜那是韓公子最后一次圍了。之后不久，他就去芬蘭留學(xué)了。

他的離開是我人生經(jīng)歷的第一次心理大地震。我被震得肝膽俱裂痛不欲生。那天晚上我鉆進(jìn)你的被窩，抱著你大哭不止。你也哭了。第二天我們紅著四只眼睛去上課，像一對找不到媽媽的小兔子。我一直拉著你的手，很矯情也很真誠地說，幸好還有你。

后來那條圍脖又回到了我手里，連同我曾經(jīng)送給韓公子的很多小玩意。我說過，他是認(rèn)真的人，照家里的安排，他以后要一直留在芬蘭，不再回來，所以他不能有牽絆，而他也不希望我有牽絆。

那段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呢，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總之是過來了。我老老實實地學(xué)習(xí)，高考，上大學(xué)，交新男朋友，畢業(yè)，工作，全都沒耽誤。

這個期間，我和你從形影不離到各奔東西，聯(lián)絡(luò)漸少但從未斷過。每年總有那么兩三次，元旦春節(jié)或者你我的生日，我們互發(fā)幾條祝福的短信，表示都還活著。

3

直到昨天，沉寂了很久的高中同學(xué)群里忽然有人說：恭喜豆粒大婚。然后好幾個同學(xué)都跳出來說要去婚禮鬧你們。我很意外也很開心，趕緊冒出來問，豆粒要結(jié)婚？我居然不知道！男方是哪個混球？那個群就又沉寂了，剛剛復(fù)活那幾位在詐了一下尸之后又成了僵尸。

我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你發(fā)來一條私聊消息，說“后天在明珠大酒店，歡迎你光臨”。然后傳來一張電子請柬。

我一邊罵你結(jié)婚居然通知了那么多人卻沒通知我，一邊迫不及待打開請柬，繼而愣在當(dāng)場。

這絕對是本年度最大冷笑話，冷到我眼球和手指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我才艱難地敲出幾個字：恭喜啊。你迅速地回：謝謝。一分鐘后又問：會來嗎？

我想了很久很久，糾結(jié)得快要斷成兩截了，也沒有想好去還是不去。所以，那一條信息，我沒有回復(fù)。然而你的問號卻像禿鷹一樣盤旋在我四周，凌厲而執(zhí)著地等我回答。

去還是不去，這真是個問題。我把它拋給姐姐，姐輕輕松松地說，去唄。我說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們。姐姐說搞反了吧，應(yīng)該是他們不知道怎么面對你吧？這次你一定去，這是你拯救美好回憶的唯一機(jī)會，錯過了，他們就將永遠(yuǎn)是你心里的一個結(jié)，而你也會一直橫亙在他們的未來里，其實這件事里面，也沒有誰做錯什么對嗎？

我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也對，我們之間沒有欺騙沒有背叛，只有一點善意的隱瞞，誰也沒有做錯，我有什么可逃避？

所以，去。

4

你穿著水母一樣輕盈飄逸的婚紗，和韓公子站在酒店門口招呼客人。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發(fā)現(xiàn)你們倆還真般配。

那一刻我有一肚子的問號：你是什么時候愛上韓公子的？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你們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還沒想好見面的臺詞，你看到了我。我們都有一秒鐘的猶豫，然后你出人意料地拋開客人拋開韓公子，拖著水母婚紗跑向我，不由分說將我抱住，哽咽著說，我以為你不會來。我在那一瞬間也忽然淚水洶涌，說不出話。我沒想哭的，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就稀里嘩啦下來了。

我們手拉手站在韓公子面前，他說，你看你們倆，妝都哭花了。

這是分別十一年后，韓公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紅著眼圈沖他笑，說我不要緊，快給你老婆補(bǔ)補(bǔ)妝吧。

你們的婚禮走溫情路線，你和韓公子牽著手，在深情的音樂聲里脈脈對望，場面溫馨感人。我的思緒不停地在記憶和現(xiàn)場穿梭，一會兒回想起當(dāng)年的我們，一會兒看看眼前的你們。

你們擁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當(dāng)年我和韓公子在初冬梧桐樹下的初吻，他的嘴唇輕柔而薄涼，那觸感至今記憶猶新。該死，我居然在此刻想起這個，這不知趣的薄涼。我使勁搖搖頭，企圖甩掉那尾隨我的記憶。其實我特別清楚，眼前的韓公子，除了名字和樣貌，他的心智他的情感他的思想，都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他。而我也早就不是當(dāng)年那個愛他的我。也就是說，我們的現(xiàn)在其實沒有任何瓜葛。

那么，我還有什么好別扭？我有什么資格不準(zhǔn)你愛他？

也許我在意的只是你居然沒有告訴我。你看過我給他的每一封情書，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可是我卻不知道你愛他。這好不公平。這么一想，我?guī)缀跸霙_上臺去揍你十八拳，小妮子你竟敢耍我，你是故意的吧？但是捫心自問，我知道那絕不可能，那時候你肯把飯盆里最大塊的肉挑出來給我，把最漂亮的衣服送給我，你怎么會耍我。你喜歡韓公子也不是故意的吧？喜歡上以后你也很矛盾吧？這些年里面你比我更委屈更難受吧？因為我的存在，你也承受了很多吧？

想到這里，我一下子又有點愧疚，有點心疼你。

5

司儀還在臺上搞氣氛，說新郎新娘是高中同學(xué)哎，你們想不想知道他們是怎么戀愛的？

臺下一片哄鬧，你趕緊擺著手說，我們是碩士畢業(yè)以后才在一起的，以前都是空白，都是我暗戀他……

司儀不放過韓公子，問他，你浪費了很多年哎，高中時候干嗎去了？

韓公子有點尷尬，說，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他找錯人了。我在下面笑著大聲接。

身旁的高中同學(xué)都心知肚明地哄笑起來。我看到你眼圈又有點紅了，唉，這么多年你還是那么沒出息，一點小感動就要掉眼淚。

典禮結(jié)束之后，大家沖上去跟你們合影。我一直等到最后，才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那條墨綠色的圍脖，問：那個秘密我可以說了嗎？你驚訝地笑著點頭。我于是告訴更驚訝的韓公子：這條圍脖其實是豆?？椀?，它知道我們每個人的秘密，要好好珍藏它。

然后我們一起拿著那條圍脖歡樂地合影，你在中間，我們在兩邊。

后來你把照片發(fā)給我的時候，我看了很久很久，心里有說不出的感動和滿足。真好，這么多年了，我們?nèi)齻€還是相愛著，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其實現(xiàn)在是什么形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和韓公子是我青春里最珍貴的記憶，是我一生都要微笑著回憶的美好過往，我怎么愿意看到它們死于非命？

親愛的豆粒，衷心地祝你們幸福，我也一定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