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淺淺其實挺喜歡火車。
這個年代已日漸淘汰的綠皮火車,轟隆轟隆,晃晃悠悠,開往下一個目的地。不像在機場那么匆忙,也完全不擔心航班和天氣,就算狂風暴雨,這種慢車依舊能悠悠然搖進深山里。
“真是很受傷啊?!笨看暗男∽缹γ妫浑p桃花眼瞇起來,“意識渙散,心不在焉,MP3里在聽的歌已經(jīng)循環(huán)了十二遍……旅途中相互注視同伴的臉熱情聊天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的臉就那么難看?”
“不是,是阮冬然的新鋼琴曲太好聽?!?/p>
“不覺得一邊聽古典音樂一邊看我英俊帥氣的臉也是一種享受嗎?”
“……”
林淺淺快速思考組織有沒有禁止把話嘮搭檔扔出火車的硬性規(guī)定。
“不行的?!鄙剿律炝藗€懶腰靠在后座上,“我知道你在考慮把我扔出火車拋尸荒野的可行性——這是不行的。我肯定不會同意的。
“林小姐,你看過宮崎駿的動畫片《天空之城》沒有,等火車再往前開十分鐘,我給你變一座‘天空之城’。”
車到聊城前,會繞行黑瞎子山,一直開進深山里。再開一小時,就能遠遠望見一座山峰從山谷里探出來,上面都是聳立的亂石,清早云霧環(huán)繞的時候,從山谷下抬頭望,那山峰就像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城市。
“有一天,等我從組織退休了,就來這里種花。在伸手就能夠得住云彩的地方種滿風信子和百合花,帶女朋友來看。哦對了,淺淺,你喜歡哪種顏色的風信子?”
“淺淺?”桃花眼揮揮手。
“淺淺你去哪里?”
“洗手間?!绷譁\淺站起來,沒有理會無聊旅途中喋喋不修的同伴。
但是她并沒有去洗手間,而是去了車廂相接處的乘務員室。正在看小說的乘務員抬起頭問:“這位女同志,怎么了?”
林淺淺想說話,突然手臂被從后面握住。
本來想說的話一瞬間凍住了,像掉進了冰窟。
山寺跟了過來,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各家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p>
原來自己看到的東西,他也看到了。只是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
山寺指著林淺淺,笑容滿面地對乘務員說:“抱歉,我女朋友的手機沒電了,你們這里能幫我女朋友充電嗎?……哎喲淺淺,你踩我干嗎……”
“緊急通知,列車內(nèi)現(xiàn)走失一位四歲兒童,身穿紅色上衣,藍色短褲,有看見的乘客請立刻通知列車乘務員,謝謝。”
列車上走失小孩,每年都會發(fā)生那么無數(shù)起。
有些孩子幸運地回到了父母身邊,有些孩子則永遠地脫離了他們原有的生活。破獲一起拐賣兒童的案件,就是守護一個天使的未來,這是列車乘警的義務和天職。這次失蹤的小孩只有四歲,母親帶著小男孩去洗手間,車廂擁擠的人群中只是一轉(zhuǎn)眼,小小的手就滑脫了,然后再也沒看見。
火車的下一站是聊城,從B市到聊城有五個小時車程,中途不停頓。如果孩子失蹤了,現(xiàn)在一定在車上。
廣播室里的母親在祈禱,有誰能無意中看見自己的小天使,將他帶回自己身邊。
蔣英予舉著個破中興手機,小心翼翼地把脖子伸進乘務員室:“那個啥……”
乘務員小姐啪的一聲把門關回去:“我們這里不充電!”
“賊眉鼠眼,一臉心虛,今天怎么那么多想蹭插頭的?”她沒好氣地說,“沒看到全車都在找走失小孩嗎?”
“我不是給手機充電的……” 半分鐘后蔣英予重新探進頭。
“哦?”乘務員小姐臉色稍緩。
“那個啥,我尿急,但是每節(jié)車廂的廁所都有人……”
門又啪的一聲關上了,里面咔嚓一聲還落了鎖。
蔣英予趴在玻璃窗上,鍥而不舍地舉起手機屏幕:“……所以我一直走到了最后一節(jié)車廂,看見廁所旁邊有個蛇皮袋,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袋口是用紅色兒童T恤捆起來的,我這個人怕鬼,不敢去碰……就用手機拍下來了……”
火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在到站之前,不管是拐賣、失蹤還是綁架,小孩一定會在列車上的某一處?;疖嚨南乱徽灸康牡厥橇某?,白水江流過,面向平原,背靠青山,火車過了聊城,再往前走,就進入我國西南深山里。崇山峻嶺,人煙稀少,警力相對薄弱。因此小孩失蹤,接到報警電話、協(xié)助乘警辦案的,正是聊城警察局。
刑警鄭語修同志正想出門,電話鈴聲第二次響起來。
“什么,被一個學生找到了?裝在蛇皮袋里?”鄭語修舉著電話,拿著衣服,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不用出警了嗎?哦,好,那我吃魚香肉絲蓋飯去了。”
鄭語修掛了電話,向同辦公室的小李解釋說,剛才的小孩失蹤案不用去拜訪了,有個學生在火車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廁所旁,找到了懷疑被拐的小孩。他被裝在蛇皮袋里,乘警們都在現(xiàn)場圍觀。
“張鏡呢?”鄭語修問。
“張警官買冰豆?jié){去了?!毙±钆e著錢包,“剛才找我借的錢?!?/p>
“啊,”鄭語修長舒一口氣,“上面特地強調(diào)讓他不用去,狗鼻子太靈,又自帶煞氣,什么血案兇殺案他都挖得出來……哎小李你指我背后干嗎?有漂亮姐姐過來嗎?”
鄭語修愉快地回頭,正看見一名英俊同僚靠著門框站著,警服筆挺筆挺的,舉著一杯凍豆?jié){,陰森森一笑:“誰自帶煞氣?”
十分鐘后,鄭語修跟在張鏡身后,喋喋不休:“你是要去火車站嗎?頭兒已經(jīng)說不用去協(xié)助了,特別強調(diào)你不能去……”
張鏡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自帶煞氣?”
鄭語修立刻熱淚盈眶站住腳:“我錯了?!?/p>
張鏡點點頭:“我們不是去出警協(xié)助,只是利用午休時間,去車站散散心。”
鄭語修歪頭:“我們?我等下還要看剛下好的Linda醬演唱會視頻?!?/p>
張鏡一口氣喝干凍豆?jié){,沉吟道:“剛才你是說誰自帶煞氣?”
鄭語修飛快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包,雙眼飽含熱愛工作的熱淚,一秒鐘關掉迅雷:“走,去車站!老大您說走當然馬上走!”
后來小李問張鏡,當時你是如何察覺出事情不對的。張鏡回答得特別簡單——如果你想拐賣一個小孩,會把他藏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廁所旁嗎?這意味著你得帶著一個隨時可能哭著找媽媽的孩子穿過多達十來節(jié)的普通車廂,和無數(shù)列車乘務員乘警擦肩而過,然后將孩子藏在隨時有人排隊的廁所旁?這就好像犯人揮著小旗向大家說“我在這里哦”一樣。
況且拐賣兒童,通常發(fā)生在列車到站時。這樣犯人可以立刻混在人群中將孩子帶下車,就地轉(zhuǎn)移,誰會特地選擇在最長的一站中、最開始的時候下手?
“這不是一起兒童拐賣案?!睆堢R上了警車副駕駛,然后指指鄭語修,“開車?!?/p>
蔣英予氣喘吁吁地擠回自己座位。剛才列車長和走失兒童的母親握著他的手,激動地問,同學你是哪個學校的?我們給你送錦旗!因為你的尿急,孩子終于回到親人身邊了!小同學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只要能力范圍以內(nèi),我們都盡量滿足你!
蔣英予低頭扭捏半天:“我還沒上廁所……”
于是他重新擠回自己車廂等廁所,聽見同車人議論紛紛。
“聽說剛才廣播的孩子找到了!”
“被人裝在蛇皮口袋里藏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廁所旁……”
“要是沒有被一個找?guī)膶W生發(fā)現(xiàn),下一站就要被帶下車拐賣走啦!人販子肯定還在車上,不知道是誰……乘警肯定得排查?!?/p>
何謂關注細節(jié)?——即在滿車熱熱鬧鬧找失蹤小孩的時候,在沒有人注意的同時,發(fā)現(xiàn)在每節(jié)車廂相接地方的緊急制動閘上,都被人黏了口香糖。然而蔣英予注意到了,他從車頭找?guī)恢闭业杰囄?,發(fā)現(xiàn)每個緊急制動閘上都有口香糖,并且覺得很揪心,這就是關注細節(jié)。
口香糖黏貼的位置很風騷,正好在緊急制動閘與車廂的接縫中,如果你拉動緊急閘門,一定會壓到它。蔣英予之所以注意得到,是因為他有強迫癥,上完廁所后就蹲在緊急制動閘面前,在口香糖很臟和打算摳下來之間苦苦掙扎。手剛伸到一半,就被人從身后抓?。骸皠e碰?!?/p>
清風一樣的聲音,白皙柔軟的手,抓住他手的是個女孩。
蔣英予回頭:“咦,是你?”
列車一節(jié)車廂分為兩列,中間相隔一條走廊。走廊一邊對坐四個位置,一邊對坐六個位置。他坐在四個位置的那邊,身邊靠窗坐著一對旅行的男女,據(jù)說是情侶,但是看上去關系不太穩(wěn)定。
為什么呢?
因為女孩太漂亮了,男人有一雙桃花眼,風流倜儻。這么養(yǎng)眼的組合,一般只能在電視上看見,猛然現(xiàn)實生活中撞見,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像是在演戲。男人含情脈脈地看著女孩,暢想一座天空之城——它高出云霄,種滿紫色和白色的風信子。
“你們是說黑瞎子山峽谷斷層帶上那塊突起嗎?”蔣英予弱弱地插話,“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稍微有點地理常識就會知道,那個斷層帶主要是礫巖,土壤貧瘠,年降水量稀少,不適合你提到的植物生長。我叫蔣英予,A大地質(zhì)系三年級。要是你們有興趣,我還能告訴你這里礦藏啊、植被種類啊……”
他不理解為什么桃花眼不理他。
倒是那個女孩向他微微一笑:“我姓林,叫林淺淺?!?/p>
他們聊得很開心。蔣英予告訴她,因為有女生進山失蹤,連尸體都找不到,后來整個黑瞎子山都被政府鎖閉了,拉了封山育林的警戒線,鐵路又改了道,現(xiàn)在不能進山看“天空之城”啦。以前沒封的時候,每年好多畫家攝影家去那里取材呢。
抓住他手的正是林淺淺。
她穿著帶盤扣的高領白裙,長發(fā)落在肩膀上站在人群中像是一支水仙花。那是怎樣的印象呢?仿佛是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一般,風一吹就會飄散到窗外的綠水青山里去。不像是愛開玩笑的類型,說出來的話像是天方夜譚,偏偏還帶有一種認真的味道。
水仙花蹲下來,附到他耳邊:“沒有發(fā)現(xiàn),推小車賣東西的乘務員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經(jīng)過了嗎?我們走的這條路,并不是列車本來應該走的路線。如果我沒猜錯,現(xiàn)在整輛列車已經(jīng)被綁架了。”
如果一輛行駛的火車上,突然被發(fā)現(xiàn)有失蹤的兒童,被裝在蛇皮袋里,扔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會怎么樣呢?
用闌尾思考就能得知,乘警們會趕往該節(jié)車廂,將孩子救出來。
如果孩子被牢牢地用手銬銬在車廂的鋼管上,而車內(nèi)又沒有能鋸斷鋼管的東西,會怎樣呢?就會增派乘警過來,試圖用各種方法,將孩子救出來。
與此同時,其他乘警會做什么?
他們中大部分人會來最后一節(jié)車廂圍觀,這就是中國國情。
在列車尾部制造事件,誘導乘警前去解決,從而人為地造成車廂前段——比方說控制室的警力薄弱甚至缺失——這種辦法在千年前古人就已經(jīng)經(jīng)常使用,叫做調(diào)虎離山,也叫做聲東擊西。
進而,為劫持一輛行進中的列車創(chuàng)造條件。
這樣一個冒險的做法只有瘋子才會選擇。一般裝備了大腦,武器充足,并且有專業(yè)經(jīng)驗的犯罪分子,都不會走這一步險棋,是某些機構臃腫的體制、懶散的作風,和萬年低下的警惕心,為瘋子們創(chuàng)造了條件。
刻意制作這種狀況的人,當然不會放棄他所尋覓到的機會。
“這其實不是一起兒童失蹤案件,這是一起列車劫持案件。我本來并不確定的,但是看到每個制動閘上的口香糖,就確信了自己的想法——除了列車控制室,讓車停下來只有一種方法,就是拉下緊急制動閘。試想,如果緊急制動閘上黏了炸彈,你還敢拉嗎?”
“我讀書少,不要欺負我?!笔Y英予在自己的座位上扭來扭去,坐立難安,“我才不相信咧!如果我們真的被劫持了,為什么乘警不出動?從剛才到現(xiàn)在,你有看到一個乘警嗎?”
“的確沒有一個乘警出動,但是你仔細看,”叫林淺淺的女孩說,“周圍有任何一個乘務員嗎?任何一個?”
蔣英予驀然發(fā)現(xiàn),車窗外的景色變得陌生起來。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列車到達聊城車站的時間,然而站臺遲遲不出現(xiàn)。
喧鬧紛雜的列車車廂里,有旅客的談笑,有孩子的哭鬧,有聊天和吵架,但是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位乘務員出現(xiàn)。就好像他們是一車被遺棄的人,正在一列沒有駕駛員的列車上,駛向不知名的荒野。
“臺風的風眼!”桃花眼飛快地接話。
林淺淺說:“滾。”
桃花眼默默低頭,寶貝一樣擺弄自己喝茶的杯子。
蔣英予發(fā)現(xiàn),林淺淺說話時,一直在用手機查什么東西。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輛被劫持的火車上,那么情況不明了時,等待外界救援比引起慌亂更為明智。大概這個女生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吧?
林淺淺忽然站起來:“情況不太不妙。”
“親愛的,怎么了?”桃花眼抬頭問。
“我剛才一直在用手機查鐵軌線路。我們正在行駛的是一條五年前廢棄的舊鐵路,前方會過一座橫跨山谷的橋。這座鐵路橋,早在五年前停運時就被炸毀了。這么下去,火車會直接沖進深谷里的!”
客運列車的普遍運行時速在90——110km每小時,算上慣性,停車前需要提前3至4公里左右開始減速緩沖。所以一般列車還沒到達車站前,甚至還沒接近城市的時,就必須開始減速。
從GPS上看,山谷離列車很近了,然而車速分毫不減。
這列車,根本沒有打算在斷橋前停下來!
劫車人的計劃是將火車強行駛?cè)胍粭l廢棄線路,然后全速前進,直到?jīng)_下斷橋!
最終車毀人亡!
“那那那怎么辦?!”
水仙花一樣的女孩想了想,看著他:“你一直往前走,走到1號車廂,想辦法把里面的人都轉(zhuǎn)移走???!”
然后她轉(zhuǎn)向自己的同伴,向他伸出手:“茶杯。”
“要我救人?” 桃花眼抗議道,“淺淺,你對我要求太高了?!?/p>
最后他像遷就女朋友一樣,聳聳肩,拿起旅行小桌上的寶貝茶杯,將里面的水一口氣喝干,然后開始動手把杯子拆開。杯子結(jié)構似乎很復雜,帶著裝茶葉的隔離層和紗網(wǎng),還得要拆分組裝,因此桃花眼擺弄得很認真。他嘆了一口氣:“我才不想管人家瓦上的霜呢……”
聊城車站候車大廳里,很多旅客拿著火車票,等著一輛永遠不可能進站的列車。
GZ115由廣州發(fā)往內(nèi)陸深處的列車,本該準點到達聊城車站的,然而它卻晚點了。車站遲遲沒有收到來自列車的固定聯(lián)絡信息,它也沒有在預定時刻出現(xiàn)在站臺上。
過了很久,鐵路警察局才收到來自列車的報警信息。雷達監(jiān)察顯示列車已經(jīng)沿著一條廢棄鐵軌,行駛了數(shù)公里。
其實停止一輛行駛中的列車并不難,任何人都能做到。除了控制室以外,每截車廂的交接處都有緊急制動閘,如果你死命拉下它,通常速度的火車在此之后只能靠慣性行駛八百到一千米的距離,然后便在鐵軌上戛然而止。
事后的事故報告顯示,GZ115列車上所有緊急制動閘裝備完好,與此同時車上盡千名乘客自由安全,甚至沒有感覺到迫近眉睫的死神威脅。然而沒有一個人,拉動了緊急制動閘。
不是他們不會。
而是不能。
出乎所有人意料,匪徒只有一個人,從一個安檢薄弱的偏遠小站上車,偷運了把手槍和一枚塑膠炸彈。塑膠炸彈又叫C4炸藥,是一種高效的易爆炸藥。這種炸彈不用太大分量,就能炸塌一棟鋼筋水泥建筑的五層建筑,并且可以被碾成粉末狀,隨意裝在橡皮材料中,擠壓成任何形狀。
根據(jù)匪徒的說法,他將這枚塑膠炸彈做成了口香糖,和其他任何被咀嚼過的口香糖一模一樣。
并且它就黏在某一節(jié)車廂的緊急制動閘下。
一列火車有多少節(jié)車廂,就有多少個緊急制動閘。有多少個緊急制動閘,就黏了多少個口香糖。因此沒有經(jīng)過訓練的普通乘警,并不能分辨究竟哪一個口香糖是死神按鈕,一不小心拉下去便會車毀人亡。
為了避免失誤造成的傷亡,以及公布炸彈引起車內(nèi)群體性恐慌,列車將希望寄托給了鐵路警察局。
與歹徒的交涉是在幾位 “談判專家”的指導下進行。
這些人頭銜很高,早已習慣在臃腫的機構中偏安一隅,拿著高薪,寫著每年一樣的報告書,很多年都沒有上過是戰(zhàn)場。因此直到最后,這些“談判專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歹徒的意圖——他并不想談判,只是在拖延時間,為了帶著整列火車沖進深山里的某處深淵。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問題不對的是帶著同事來火車站“散步”的刑警,叫張鏡。
他協(xié)助辦案,拿著資料闖進了談判專家們的辦公室:“綁匪根本沒有談判意圖,他在拖時間——須派武警,設置路障也好,必須把車停下來!仔細聽談話,這個人根本不打算活下去?!?/p>
“你叫……張鏡?張鏡這個名字挺熟?!币晃徽勁袑<依砝矸蚀T身體上的襯衫扣子,“好像當初系統(tǒng)里確實有這么一位刑警,拿過不少表彰,上面寄予厚望——后來聽說犯錯誤了?”
“被美色誘惑,玩忽職守,丟了一件價值連城的國寶?!蓖抛诶錃獬渥愕霓k公室內(nèi),端著茶杯,“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姓林……林深深?林淺淺?張警官,鐵路警察可不歸地方警察局管,你可不能插手我們這邊的事情啊?!?/p>
官僚臃腫,制度害人。
張鏡臉色鐵青,出門上了警車。
“奶奶的!”鄭語修小跑著跟上來,“我們回去嗎?”
“不回去。”張鏡把鄭語修扔上駕駛座,“雖然不是我們的管轄范圍,但是既然看到了,就要對得起肩上扛的國徽。”
警燈拉亮,警笛拉響。
鄭語修一把拉到最大擋,向著出城高速的方向沖過去。從這里,有一條與廢舊鐵路并行的公路,并且可以抄近道。
“媽的,汽車追火車,不枉本少交了那么多年超速罰單哈哈哈哈哈哈!”
他瞟了一眼旁邊臉色陰沉的張鏡,收斂笑容,“希望乘客沒事?!?/p>
張鏡的設想很簡單,追上這列火車,想辦法跳上去,拆除炸彈。鄭語修的駕照是報班過的,其實開得不怎么樣,就是氣勢足,敢踩油門。他們繞過十八彎的山路,遠遠看見緩緩行進的列車時,太陽還沒下山。
斷崖就在前面,已經(jīng)非常非常近了。
因為距離遠,墨綠色的火車顯得像兒童玩具一樣,沿著生銹的鐵軌行駛著,前方就是廢棄的鐵路橋。橋已經(jīng)被炸斷,只剩下光禿禿的橋墩。而逼近的列車依然沒有減速。
張鏡一把捶在車窗上——來晚了!
這是一千條生命。
一千條活生生、有家庭和未來的生命!
忽然,火車前端的一節(jié)車廂頓了頓,就像行進中的長蛇突然縮了縮脖子。張鏡想,乘務員終于冒險拉下了緊急制動閘,只是他們運氣不好,拉到了有炸彈的那個。然而預想的巨大火焰和爆炸聲并沒有出現(xiàn),只是車廂交接處冒出一點火花。列車依舊前行。
“這不是C4,塑膠炸彈威力遠不止這樣?!睆堢R判斷。
忽然,小范圍爆炸的地方車門打開了!有人從敞開的車門爬到列車外墻,順著鐵梯上了車頂。那是一個女人,穿著白色長裙,裙裾在烈風中翻飛起來,遠遠看去像一朵白色的花。她爬到行李車和客運車廂相交的地方,扔出了什么東西。
眼看就要到橋頭,列車再一次頓了頓。
又是一次小型爆炸。
這一次不一樣,列車前段和中段的連接部分斷開了。動力機車和行李車依舊順著鐵軌高速前進,因為沒有身后的拖累,行駛得更快了!而身后數(shù)十節(jié)坐滿乘客的車廂,在失去前段牽引的動力以后,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機車帶著行李車猛然沖進了斷橋,落入橋下的深谷里!
那是兩座伸出來的矮峰,山峰上亂石相錯,本有一條鐵路橋相連。據(jù)說起霧的時候,站在深谷下從某個角度看,其中一座山峰就像是浮在云端的城市,鐵路橋就像連接云中城堡和凡間的小路。
行李車翻入深谷后,客運車廂緩緩地順著鐵軌向斷橋深淵滑去。雖然失去了動力,由于慣性,列車并沒有就地停止。
三百米。
兩百米。
一百米。
車頂上的女子已經(jīng)消失了。張鏡強迫自己不閉上眼睛,作為警察,他必須目睹這個慘劇的全過程。忽然,橋頭的鐵軌上發(fā)生了爆炸!
正在列車接近斷橋的一剎那,橋頭爆炸了!這次不再是輕型炸藥,巨大的沖擊力讓第一節(jié)客運車廂整個掀起來,炸了個窟窿!強大的爆炸力將列車向相反的方向推動,巨大的長蛇這才在千鈞一發(fā)的關頭,顫顫巍巍地停在深谷外面,石峰之中。
張鏡覺得自己口干舌燥,一身都是冷汗。忽然聽見鄭語修在旁邊說:“奶奶的熊的,第一次用炸彈分離動力車,第二次用炸彈停車!真是女中豪杰!是我大警察系統(tǒng)內(nèi)部的人嗎?”
蔣英予把人從1號車廂趕出去,方法其實挺簡單。
一列火車的組成部分一般分為動力機車、行李車和客運車廂??瓦\車廂包括乘務員車廂和餐車,從1號往后排,通常乘客能走到的極限就是1號車廂。再往前車門就上了鎖。
1號車廂是預留車,大部分座位是為隨后車站上車的旅客預留的,因此乘客并不是特別多。突然車廂里忽然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小男生,拿著一只高檔手表盒,一臉悲憤痛哭流涕,說他來這邊找?guī)臅r候,價值六萬塊的寶珀表丟了。
男生在車廂里大吵大鬧,堅持讓所有人站到隔壁車廂去,好方便他找六萬塊錢的表。
乘警和乘務員竟然都不在,一番鬧騰,所有人竟然真的被趕到了隔壁車廂,讓小男生找表。
然而男生沒有找表,他把1號車的車門一關,背靠在門板上,不讓人回去了。
再接著,1號車里面就是驚天動的一聲巨響!
列車停在了鐵路上。
群眾一陣驚惶恐懼,等驚惶過去,他們發(fā)現(xiàn)剛才堵門的小男生——竟然趁亂跑了!
蔣英予哆哆嗦嗦問剛從車頂上爬下來的林淺淺:“剛才你你你你扔的是炸藥?藏在組裝茶杯里的?”
蔣英予負責清空一號車廂,桃花眼負責收拾茶杯,林淺淺負責帶著茶杯爬上車頂。桃花眼的茶杯似乎內(nèi)有機關,幾經(jīng)拆卸之后,外表看上去沒有變化,直覺告訴蔣英予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茶葉了。林淺淺拿它的姿勢,就像在拿一顆手榴彈。
“是哦,”面前的女孩笑了笑,“綁匪都能把C4帶上車,我憑什么不能?”
簡直說得自然而然,順水推舟。
蔣英予覺得自己應該換一個人問,于是他選擇了問桃花眼:“你們感覺很特別……像是……對綁匪啊炸彈啊非常熟的樣子。你們怎么知道粘在列車緊急制動閘上的有可能是塑膠炸彈,所以不能去碰呢?”
“哦,因為我們屬于某個組織?!碧一ㄑ坌Σ[瞇地告訴他。
“特警?”
“大學生推理社?!绷譁\淺從口袋里翻出一張名片遞過去,誠懇道,“我們社團對于本格推理和犯罪方式有很深入的研究,歡迎參加哦?!?/p>
列車突然遇到爆炸,停在荒野的斷崖前,車廂里開始喧嘩起來。
恐慌,不安,驚惶。陸續(xù)有人下車看情況,撥電話報警,殊不知警察局因為這次爆炸,已經(jīng)在心里大松了一口氣。
在等待救援力量的過程中,蔣英予并沒有像其他乘客一樣坐在車廂里聊天,惶惶不安地等到消息。這個熊孩子走到了斷崖邊上,想看翻下深淵的機車。黑瞎子山的山谷有數(shù)公里長,是地質(zhì)學上的斷裂帶,兩邊是直挺挺的巖石,巖石下面有茂密樹林。蔣英予選了一個不那么陡峭的地方往下望,突然想抬手看時間,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他手腕上的表鏈突然斷了。
這回他花六萬塊買的寶珀表,真丟了。手表掉下去后掛在崖壁的一棵樹上,蔣英予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伸手去夠,一個腳滑,瞬間滾沒影了。
林淺淺炸開火車時,并不知道車乘人員都被控制在了行李車。因為行李車和1號車廂之間的門有兩道鎖,在那么緊急的情況下,確實無法打開求證。所以雖然近千名旅客獲救了,車乘人員卻都沒有逃過厄運。
當時翻下懸崖的除了綁匪本人,還包括一位列車長,兩位司機,十二位乘務員,三位清潔工,包括乘警和餐車服務人員一共有三十人。救援隊和警察系統(tǒng)迅速趕赴現(xiàn)場,然后從聊城火車站調(diào)運了車頭,將一千多名旅客重新拉回車站。
驚惶的人群,喧囂,吵鬧。
比所有人,甚至醫(yī)護人員早到現(xiàn)場的,是聊城警察局刑偵科一名叫張鏡的警官。他比“談判專家”更準確地摸清了匪徒的意圖,及時獲得了現(xiàn)場第一手材料。
張鏡帶著鄭語修順著巖石爬下去,報告?zhèn)呶恢茫龊唵蔚尼t(yī)療處理。
只是需用處理的情況并不多,因為在如此快的速度、從如此高的地方墮入山谷,生存幾率本生就十分渺茫。只是為了萬分之一的奇跡,他在搜尋著。
鄭語修突然跳起來:“那里還有人!張警官你看,那里有個小青年!”
張鏡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谷底不遠處石頭后面蹲著一個學生模樣的男生,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戴著副眼鏡。一身衣服全是泥巴,眼鏡鏡腿好像被摔斷了,男生只能舉著眼鏡放在眼前,可憐巴巴地看他們。張鏡走過去,彎下腰問:“你叫什么名字?”
“蔣英予?!毙∏嗄暾f。
鄭語修一把把張鏡推開,中氣十足地換講英語:“What’s your name?”
小青年用看傻逼一樣的目光打量他,然后慢慢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學生證遞過去,上面赫然寫著名字“蔣英予”,A大地質(zhì)系三年級。
“怎么在這兒?”張鏡問,“不像是事故摔下來的?!?/p>
“我去年買了個表。”
鄭語修氣急敗壞:“你才去年買了個表!這孩子看上去老實,怎么盡說臟話呢?”
小青年去年家里一時頭腦發(fā)熱,真給他買了一個六萬的寶珀表,現(xiàn)在人品不好表鏈一滑,掉山崖里來了。其實論好表,六萬不算太貴,但是對于小青年家這就是巨款。因此他摔得鼻青臉腫,依然爬起來,滿地找。只是他找到的,不是自己的手表,而是斷手斷腳,或者業(yè)已冰涼的尸體。
“我能留下來幫忙嗎,我有急救資格證。”小青年說,“順便……我是說順便……要是你們看到一塊表,就告訴我……”
“想幫忙嗎?”張鏡彎下腰,從手機上調(diào)出一張照片遞過去,問,“你找表的時候見到過這個人嗎?不論死活?!?/p>
那是個平頭,小眼睛,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的男人。年紀輕輕眼角就已經(jīng)有了魚尾紋,即使短如平頭,也帶著點少白頭的味道。
這是這起車毀人亡事件的兇手,張鏡通過內(nèi)部渠道拿到的照片。
小青年驚呼起來:“我認識他!這是大我好幾屆的學長!”
他抓抓頭:“可是我記得,這個人瘋了啊?”
在等待專業(yè)救援力量到來之前,蔣英予講了個故事。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那時蔣英予還沒入學,這個故事是他師兄講給他聽的。
據(jù)說那時A大地質(zhì)專業(yè)有一位天才,是個女孩子,當年以考入北大的高分,填報了該大學的地質(zhì)系,理想是做研究員,偶像是李四光,關鍵是臉竟然長得慘絕人寰地漂亮。
不給其他學霸留活路的節(jié)奏啊!
我們姑且暫定為女孩X。追X的男生很多,當然得手的只有一個。X每月月初生理期,每次生理期她都能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杯紅糖水,十四杯紅糖水,總價值不超過五塊錢——她就答應跟男生走了。當初X每年寒假和暑假都跟著導師,走訪名山大川,看奇石,觀測水文,做筆記,據(jù)說也內(nèi)定好了畢業(yè)就留校。男友溫柔帥氣,工作早早地定了下來,原本是一條幸福康莊路,然而天有不測風云,X的母親得了癌癥,需要巨額醫(yī)藥費。女孩家雖然不貧窮,但是也不富裕,癌癥就好像一場風暴,瞬間將平靜的小家庭卷得粉碎。后來不知道通過什么渠道,X母親的醫(yī)藥費突然變得充足起來,病情開始逐漸得到控制,甚至好轉(zhuǎn)……雖然最后的最后,母親還是離開了人世,但是據(jù)說X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盡自己全力,將母親在這世界上多挽留了半年。
再后來有人傳說,當時X拿出了一塊成色相當好的帝王綠翡翠,高價出售。
有人說她在地質(zhì)考察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座成色好得驚人的翡翠礦,只要她拿出礦藏的一個角來,就足夠幸福安樂一輩子。然而X一直隱瞞了這件事,直到有一天她賣出的那塊天價帝王綠翡翠。
黃金有價玉無價,這件事在學校里暗地傳得沸沸揚揚,當然X不承認。她說那塊帝王綠是祖?zhèn)鞯摹?/p>
不久后X再次出去考察。她獨自一個人坐火車去了距離聊城不算太遠的黑瞎子山,再也沒有回來。X的父親報過警,當?shù)鼐爝M山搜尋,然而一無所獲。女孩就這樣從人間蒸發(fā)了。
流言蜚語馬上又開始沸沸揚揚起來。有人說政府根本沒有認真搜查,而是出于某種原因不了了之。散布這種謠言的是X的男友,堂堂七尺男兒跪在警察面前哭,說X不是在深山里失蹤了,一定是遇害了。
他說翡翠礦是真的,就在黑瞎子山的某一處。一定是有人逼迫X說出礦址,X不答應,因而遇害。
他四處寫信,說政府是幕后黑手。因此X遇害后不久,當?shù)卣头饬诉@片山區(qū),秘密尋找翡翠礦。
“流言是流言,把它當真就有問題了。前年我和導師一起坐火車路過這里,導師指給我看了黑瞎子山。這里是地質(zhì)斷裂帶,雖然有石英礦,歷史上不產(chǎn)玉。我們路過時還遠遠地看到了‘天空之城’,形狀奇特的巖石在云霧繚繞下像童話里的城堡,難怪有人相信這里埋了寶藏。仔細想,那么多專家學者來取材,誰都沒發(fā)現(xiàn),怎么可能偏偏一個大學生,就發(fā)現(xiàn)翡翠礦嗎?況且退一萬步說她真的發(fā)現(xiàn)了翡翠礦,歹徒殺掉之后不就再也不能知道秘密礦址了嗎?”蔣英予拿著張鏡的手機,搖搖頭挺遺憾的,“這位前輩到處寫信上訪,后來就瘋了。沒想到發(fā)生這種事情?!?/p>
列車遭遇綁架,墜入峽谷,算得上是轟動全國的大案件——救援力量展開,當?shù)鼐炀謪f(xié)同鐵路警察局一同參與辦案,國內(nèi)外媒體全面跟進,然而這個案子的疑點依然很多。
第一,一個瘋子為什么要綁架一列火車,并且強迫它駛向深谷?
第二,炸開車頭和車身的人是誰?一位自愿留下來做志愿者的學生說,炸車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然而購票信息上查不到學生所說人的名字。甚至根據(jù)他的描述,找不到相似的人。就好像所有乘客由政府轉(zhuǎn)移回去途中,那對男女如同幽靈般消失了。
張鏡認為的疑點,不止這兩處。
他一直在現(xiàn)場沒有離開,臉色陰沉,并且比平時更加陰沉。同行的鄭語修拿著報紙跑過來,表示很不理解:“《鷹犬敏銳——我局警官張鏡搶先奔赴現(xiàn)場》,老大你上報紙了哎!這回那群談判專家無話可說了!”
案件給警察系統(tǒng)內(nèi)部敲響了警鐘。敏銳判斷出匪徒意圖的張鏡,并沒有因為新聞界的贊揚而回局里領功,他跟救援醫(yī)護人員一起,帶著探照燈,在長達數(shù)公里的山谷中搜尋遇難者遺體。除了遇難者遺體,他們找到了另外一樣東西。
張鏡警服臟兮兮的,依舊英姿颯爽,問來給他送報紙的鄭語修:“你知道為什么我們的搜尋工作這么辛苦嗎?”
“不是因為山谷非常高嗎?數(shù)節(jié)行進中的火車制動車廂脫軌,撞到山谷一頭,發(fā)生爆炸,遇難者的遺體呈弧面拋灑落在山谷里,半徑范圍很大?!编嵳Z修把一大疊整理好的舊報紙遞給他。
“但是如果范圍達到現(xiàn)在計算的面積,列車必須達到一個非常快的速度,遠遠大于普通運行速度——這意味著GZ115列車事故發(fā)生前,不僅沒有減速,反而在加速?!睆堢R坐在一塊巖石上,拿了個旅行用茶杯,食指和拇指摩挲光滑的杯面,若有所思,“簡直就好像為了達到現(xiàn)在的目的,特地為火車加速一樣?!?/p>
特地讓列車加速。
特地沖入這個山谷。
使得政府派出救援力量,大范圍搜索這片區(qū)域……
“絕對是瘋子的做法。要這么像上面提出來,我也會被當瘋子處理的?!睆堢R站起來,把杯子扔給鄭語修,在鄭語修啜囁 “你本來就是”聲中走開,他向不遠處的蔣英予揮手,“喂,你的手表我們這邊有人找到了。來看看是不是這個?!?/p>
可憐兮兮的表像是剛從泥土樹葉里被刨出來的,在張鏡手中被粗暴地晃來晃去,還停了。
二貨拿著本子幫救護隊員做記錄,顛顛地跑過來,心都碎了:“就是它!我還沒問過保修不保修……”
他淚流滿面,“張警官,你們在哪兒找到的?”
黑瞎子山谷下有一條季節(jié)河。
春夏豐水期季節(jié),河床上有涓涓細流,秋冬枯水季節(jié),這就是一個干枯的卵石灘。現(xiàn)在上游正是旱情嚴重的時候,雖然身在盛夏,季節(jié)河灘上一滴水都沒有。從這片河灘往上望,正好看見凸出來的山巖,怪石林立如高樓,而廢棄的火車橋立在山巖邊上,給“天空之城”帶上頹廢和陳舊的氣息。
通常早上六點半天蒙蒙亮時,是不會有人到季節(jié)河河灘上瞎晃悠的。
但是現(xiàn)在那里有一個人。
他背著背包,蹲在河灘上,開始精心挑選石頭。拿起一塊石頭,小心翼翼從背包里拿出釘錘,敲裂卵石,搖搖頭,再重新尋找新的石頭。
幽靈一般,無限機械地重復這一個動作。
直到身后有人問:“找到翡翠沒有,蔣英予同學?”
蔣英予打了個激靈,從地上跳起來:“我是地質(zhì)專業(yè)的,想用業(yè)余時間考察這邊的水文條件……”
張鏡背著手站在熹微的晨光里,筆直得像一棵松樹,身后跟著沒睡醒的辦公室同僚鄭語修。張鏡頷首,指指面前的河床:“其實我只是猜測,沒想到運氣這么好。
“對于這起列車劫持事件的目的,警察系統(tǒng)內(nèi)部爭論很多,最普遍的認為是一起針對政府的自殺式恐怖襲擊,為了報復當年聊城警察系統(tǒng)包庇兇手,不為死去的女友查明真相??上词忠呀?jīng)死了,我們很難查證他的動機,但是就我個人來說,持有不同觀點。有一點讓我非常懷疑——為什么兇手讓火車在逼近斷崖的時候提速?如果只是為了達到恐怖襲擊的目的,將列車駛上斷橋已經(jīng)可以圓滿達到了,為什么還特地為列車提速?——提速的后果我只想到一個,就是增大尸體的不規(guī)則拋散式分布范圍,增加救援難度。這樣政府會派出更多的人員,進行地毯式的、更為仔細的搜索。如果兇手的目的是借助國家力量,尋找隱藏在山谷里的某種東西,這種假設行得通?!?/p>
“兇手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蔣英予攤攤手,“和列車頭一起掉進山谷里啦?!?/p>
“不,死的不是兇手,是一個傻子?!睆堢R搖搖頭,“為了愛情不惜拼死的傻子。傻子背后,有為木偶牽線的人?!?/p>
仔細想,一個失去理智的大學生,怎樣才能拿到軍方級別的塑膠炸彈?又如何具備了安裝和使用它的知識?為何不是在事發(fā)當年,而是時隔五年,才實行這樣的報復性恐怖事件?
是誰,出于什么目的向他提供了這些東西?
是誰,在向一個瀕臨崩潰的人舊事重提,重新挑斷那根理智的心弦?
“假設你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成色好得驚人的翡翠礦,你會怎樣做?通常的人會做記號,就像海盜埋藏金子一樣,做上方便自己下一次再找得到的記號。這個記號要耐久,準確,并且只有自己看得懂。假設這里真的有一座翡翠礦,并且被X發(fā)現(xiàn)了,你猜她會怎么做記號?”
“我猜不到啊,張警官?!笔Y英予說。
張鏡胳膊下夾著一個文件袋,他打開夾板,從里面取出兩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一篇游記,從五年前的A大校報上剪下來的。鄭語修這幾天沒干別的,就被分配去找報紙去了。張鏡將照片遞過去:“這是同一個女孩子在旅行前和旅行后的照片。她就是你說的X,游記中寫的旅行地點正是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黑瞎子山。仔細看有什么不一樣?”
蔣英予把照片接了過去。
照片上的女孩推著一輛老式自行車,白衣勝雪,笑容甜美,即使在照片上,也讓人過目難忘。第一張照片標著出發(fā)前,第二張標著回程路上。
“看完了嗎?”張鏡問,“有什么感想?”
“真是明艷動人?!笔Y英予評價說,“難怪張警官特地收藏學姐的照片。”
“我的前女友比她好看一百倍,我都沒留照片,你想多了?!睆堢R面色不改,“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次旅行之后,X手腕上那只價值六萬的寶珀表,不見了呢?還正好和你要找的東西一模一樣?”
“這才是真愛?!编嵳Z修插話。
準確,堅固,不生銹,即使在海底也能分秒不差的行走——這樣的名表配絕世礦藏,并不算委屈。
有那么一個聰穎天真的女孩,路過一座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金銀山。她沒有大袋大袋裝走稀世珍寶,而是留下一個路標,繼續(xù)前行。
她留下了當時身上最能與之般配的東西。
“脫離人類賦予物質(zhì)的財富價值,用其本身屬性衡量自身價值。這種精神,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得到了?!睆堢R評價說,“這樣的女孩子,就好像生活在高高云端,天空的城市里,其實挺值得敬佩的?!?/p>
六萬的寶珀表對于一個中產(chǎn)家庭的女孩子來說,并不算便宜,被偷竊了,通常會選擇報警,如果隨隨便便摘來送人,又未免容易惹得風言風語。只是這塊表消失得太平靜,什么記錄都沒有,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以后任何照片上。
她將這只表留在了翡翠礦邊作為標記。
“你根本沒有丟那款手表,你找的,就是X放置的標記。”張鏡說,“你就是幕后那只牽線人偶??總€人或者小群體的力量在茫茫深山里尋找一只手表,猶如大海撈針,但是借助國家資源就不一樣了。你唆使一個瘋子實行自殺式報復,在這片地區(qū)制造車毀人亡的事件,使得政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地毯式的對山區(qū)進行搜索。訓練有素的搜救人員會有內(nèi)部情報網(wǎng)絡,每一個發(fā)現(xiàn)都會及時得到反饋——你利用了這個網(wǎng)絡,尋找翡翠礦的秘密埋藏地點,對不對?這本來只是猜測,全都基于我看到了照片,發(fā)現(xiàn)你丟失的表和五年前在這里失蹤的女孩子手腕上的表一模一樣以后,做出的猜測。我只是讓鄭語修送來了一只高仿寶珀,你竟然真的露出了狐貍尾巴。我就隨口一說發(fā)現(xiàn)地點是河床,你就大清早來‘考察’,究竟沉積的卵石中會不會有翡翠原石——當然不會?!?/p>
“因為你手中那塊表不是X當年留下的,是本大爺在小市場買的高仿品!”鄭語修愉快道。
“你們在說什么?”蔣英予困惑地看著他們。
“日!”鄭語修怒了,“少裝!快告訴老子你是誰!這幾天老子翻A大學生名冊眼睛都要翻瞎了,沒有你這個人!”
蔣英予定定地看著他們,臉上的稚氣漸漸褪去。
只是神情的不同,讓他看上去突然年長了好幾歲。有時候一個表情的不同,一個手勢的差異,就會讓人猛然醒悟——當初怎么會認為他是個不經(jīng)世事的學生呢?他明明和我們一樣,是一個城府深厚,心思縝密的社會人。
“張警官,我想知道,你當初是怎么懷疑我的?”
“一開始就不相信你?!睆堢R說,“很簡單,你說過坐火車經(jīng)過這里時,見過這片有‘天空之城’美譽的巖石景觀。但是有云霧的時間是早上,而五年前這條鐵路路線還在使用時,只有下午才通車——你不可能是和導師坐火車時看見它的,而是實地來考察過。時間大概就在X失蹤后不久?!?/p>
“不是?!笔Y英予換了一個提問方式,“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和X曾經(jīng)是戀人關系?”
“這個,”張鏡摸了摸下巴,“因為你在講X的故事時,曾經(jīng)提到過她的生理期在月初。正常的男生,除非非常親密的關系,很難知道一個陌生的、素未謀面的女孩子生理期在什么時候?!?/p>
“還有,你的表情出賣了自己。你提到X時的眼神,很溫柔。”他補充說,“警車就在后面等你,我們可以回去慢慢聊?!?/p>
張鏡站的角度很刁鉆,正好擋住身后的路。他側(cè)身讓開,對面的人才能看見,這條路上停了數(shù)輛警車,出動了一個分隊的警察。
“真是插翅難飛啊?!笔Y英予順從地伸出手,讓鄭語修銬上手銬。
在手銬行將落鎖的一瞬間,他忽然反手一揮,一腳踢出去!
爆炸聲。
“褲子里藏了煙霧彈!”鄭語修一個翻滾滾回來,“碰碰”盲開了兩槍,“去你奶奶的!”
嗆人的白色煙霧小范圍覆蓋了這片區(qū)域,鄭語修捂著鼻子咳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濃煙中他聽見張鏡的聲音還挺平靜的。這個變態(tài)似乎從來就沒怎么激動過,依舊拉家常一樣和蔣英予聊天:“其實我們在河道上發(fā)現(xiàn)的,并不是你要找的眼鏡,是另一件東西。
“女性的尸體,非正常死亡,目前法醫(yī)的檢測結(jié)果是槍殺?!睆堢R說。
煙霧散去時,布滿卵石的河灘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蔣英予沒有跑,他站在手槍射程以外的更遠處,就像逃跑到一半,聽見張鏡的話,又折了回來。
“你們找到了X的尸體?”他不可置信。
“找到了?!睆堢R回答得很冷靜,“沒有超過刑事案件追訴期,我們正在立案調(diào)查?!?/p>
“在哪里?”蔣英予問。
“你跟我們回警察局,就能在法醫(yī)科看到。只是尸體狀態(tài)很糟糕,你得有心理準備?!?/p>
蔣英予當真又重新向張鏡的方向走過來。走了兩步停下來,想了想,問:“這次,真的會立案調(diào)查了是嗎?”
“會。”張鏡說,“出了這山谷,外面人山人海蹲守著的都是記者。再多年的冤案,都得曬到陽光下去。你不想回去再見見她嗎,X的前男友?”
“她的男友不是死了嗎!”鄭語修大驚。
張鏡回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誰告訴你,一個女孩子一輩子,只交一個男朋友的?”
蔣英予遇見X,是在A大的圖書館外。
蜂蜜一樣溫暖清甜的陽光中,走出來一位穿著藍色上衣和黑色短裙的女孩子,一頭清爽齊耳中發(fā),像是民國故事片里走出來的女主角。女孩低頭理書,手機掉了,蔣英予撿起來追上去:“美女!”
“怎么啦?”
“你走得太快了……”
“神經(jīng)病?!泵駠适缕械呐鹘寝D(zhuǎn)身就走。
蔣英語鍥而不舍地追上去,舉著手機:“……所以你的手機掉了?!?/p>
他小心翼翼地問,“美女,可以問你的手機號碼嗎?”
故事片的女主角愣了愣,收回了自己手機,然后笑了。她從書里取出一張書簽,用筆寫了一個數(shù)學方程式。蔣英予找了數(shù)學系的兄弟通宵解題,解出來竟然是十一位數(shù)。
是個手機號碼。
這是他和X的偶遇,后來他們在一起了。
蔣英予很少來A大,X是個低調(diào)的人,他們的約會通常在校外。因此直到分手,很多人都以為A大的?;ㄒ恢眴紊?。蔣英予會聊自己聽到的趣聞,X會跟他說很多地質(zhì)勘探上的事情,講她喜歡的石頭,地貌水文。X說她喜歡旅行,說在這個國家某一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空之城”,從某個角度看,就仿佛云端之上有一座城市,一條廢棄鐵路橋從城市延伸出來,通向遠方。
越是在一起,蔣英予越覺得他們不應該在一起。
“我提出的分手?!备糁影叮Y英予說,“其實那天的相遇,是我刻意制造的。X并沒有丟手機,是我走到她身后,將手機從她口袋里取出來,再還回去——張警官,你不能理解一見鐘情的感覺。那一刻我覺得如果她能向我笑一笑,對我說一句話,我就會幸福得死過去。所以我犯規(guī)了。”
“你并不是A大的學生?!睆堢R說,“你是個梁上君子,俗稱扒手?!?/p>
“對,當時我沒有工作,自甘墮落。而且我有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特別不惹人懷疑?!笔Y英予嘆了口氣,“我知道,光明和黑暗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很愛她,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愛她,這種感情你們是無法體會的。后來我找了個小借口和她吵架,分手了。她還在人生最妙曼豐滿的年代,換一個男朋友什么的,不會給她的青春留下疤痕。而我也避免在愛人面前暴露自己難看的一面。
“那時X哭過,挽留過,罵過我禽獸,但是不久以后她交了新男友,漸漸走出了我生活。我看她微博,看她博客,偷拍過她,看著她日益成長和美麗,但是她不再屬于我。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送給她一只名表,六萬其實不能買到太好的表,但是那是當時我能送出的最貴重的禮物。即使是我們分手以后,她也沒有把表取下來,一直戴在身上。突然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表沒有了。她說她在深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座絕世礦藏,把我送她的表放在那里做路標?!笔Y英予說話時,頭微微偏過去,順著河岸一直望向遠方,仿佛那邊有一個人就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等他,“她說,‘其實這不是路標,這是陪葬。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去。對了,我畢業(yè)以后,就要結(jié)婚了,先告訴你一聲?!?/p>
這是一個堅強的女孩。
她將自己的留念和那只手表一起,埋葬在了遠方。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說話,再后來她失蹤了。她的現(xiàn)任男朋友哭得昏死過去,還是與我無關。警方說是普通的失蹤事件,然而我從小道上聽到消息,說她發(fā)現(xiàn)了絕世礦藏,有人非常感興趣。X說過,她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所以我懷疑她不是主動回去,而是被綁架去的。假設X拼死不說,綁架她的人只知道礦藏在某片山區(qū),不知道具體的位置,如果你是綁匪,你會怎么做?”
“殺掉X,自己帶人進山找。不殺她,萬一她將礦藏地址公之于眾,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張鏡說。
鄭語修抖了抖:“好狠。”
“這個案件背景太深,警方不了了之,政府封山……我雖然深有懷疑,但是無法介入。我等了五年,足足五年,才能有機會把她的案件帶到陽光下。不錯,我的確是來找翡翠礦礦址的,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找的,是自己的初戀情人?!?/p>
蔣英予的計劃只成功了一半。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緩沖墊,原本是想在事態(tài)失控之前獨自跳下火車,放任整列火車都翻入這個山谷,這樣死亡人數(shù)會更多,引起的關注會更為巨大。搜救當中尸體必然被發(fā)現(xiàn),必然掀起風浪,必然牽扯出五年前封存的案件,那時候再深刻的背景,也無法阻止它重新回到陽光之下了。
只是鄰座的那個女孩,背景看不透,目光透過溫和的笑容冷冰冰落在自己身上,逼迫他把救死扶傷的英雄戲演完。
“我本身就不是善良的人,再承擔一點罪惡又何妨?
“張警官,你剛才確定說,X的案件會重新立案偵查,對不對?
“真是抱歉,我是個懦弱的男人,沒有勇氣去見她。就不跟你回警察局了。”
警察追,蔣英予跑。
他前方是絕路。
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人,帶著斷掉又用塑料膠帶重新纏起來的眼鏡,又恢復了人畜無害的學生模樣。他一直順著山巖往上爬,爬到了河灘上方的巖石上,攀上了被炸斷的鐵路橋。
從一開始,蔣英予就沒打算活下去。
他知道制造的罪孽太過深重,因此一開始就沒計劃活著承受它。
警察們站在山崖下,蔣英予站在山崖上。
這一次,這個角度和高度,他再也不能碰巧毫發(fā)無傷地“掉”下來了。
“真是個適合壞人的結(jié)局。”他對自己說。
“喂……”忽然背后不遠處有人喊話。
是個女孩子,穿著橙黃色搜救服,戴著鋼盔一樣的帽子,帽子下面還有一副防護墨鏡。女孩子似乎想從背后的山路爬到巖石上看風景,半路腳崴了,被卡在半坡上。
女孩子淚汪汪地說:“拉我一把好嗎?”
蔣英予站在原地猶豫著,猶豫著。他望著女孩子,女孩子也望著他,最后蔣英予想,拉她一把再跳崖也不遲。
他嘆了口氣,走過去,彎腰把女孩從危險的地方抱下來。
只是一瞬間。
一瞬間,他覺得小腿彎被踢了一腳,膝蓋一麻就跪在了地上。女孩整個人壓住他,喊“快來人呀”。然后……不知道從哪里跳出一個胖球,砰地一聲撲到他身上。胖球揮舞著什么東西喊:“日,終于逮住了!手銬手銬,看本少這次銬不銬得住你!”
人群一擁而上。
蔣英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人生最后,那么一小點善意,最終導致這樣的結(jié)果。他最后依舊不能逃脫正義的懲罰。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女孩子的聲音很耳熟。
像誰呢?
火車上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同樣隱瞞什么身份的……長得很好看的……哦對,林淺淺。
女孩子松開他,把他讓給警方前,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同樣是死,我希望你的罪能由法律洗滌?!?/p>
人群最熱鬧的時候,林淺淺走了。
她順著一條僻靜陡峭的小路往山谷外的平原走,這次是真崴到腳了。
她坐在地上,心想可恨山寺不在,而且即使在,他也沒有什么憐香惜玉的品質(zhì)。
忽然有人在面前停了下來,是個警察。只是站在面前,高大的身材就擋住了迎面而來的炙熱光線,帶來那么一絲絲的、一點點的清涼感。很久沒見,依舊是玉樹臨風,英姿勃發(fā),只是氣質(zhì)比以前更沉穩(wěn)了。
“崴腳了?”他蹲下來。
林淺淺沒吭聲,想他不應該在最前線嗎,怎么從現(xiàn)場出來了。
張鏡伸出手,抓住林淺淺的腳踝,輕輕捏住腫脹的地方。
“救援組的人跑這邊來干什么?多管閑事,活該崴腳?!?/p>
“救援組干嗎不能來?又不是你家劃的地盤!”
握住自己腳踝的手一用力,林淺淺立刻感覺到眼淚出來了。
“說起來……”幫她檢查傷處的男人依舊不緊不慢,“前幾天我們一直在找一個女孩,把機車部分和客運車廂炸開的那位女俠。乘客排查了三遍,一點影子都沒發(fā)現(xiàn),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我們排查的方式不太對?應該連同搜救組一起排查——戴著防護帽護目鏡,穿著防護服,完全看不出是誰。萬一女俠挺閑,想混進救援工作組里打發(fā)時間呢?順便找一找翡翠礦。”
他猜到了嗎?
“不過炸開火車那一步險棋,”張鏡摸準了錯位的關節(jié),手上猛然用力,“下得很精彩,救了很多人?!?/p>
不遠處是逮捕現(xiàn)場。現(xiàn)場特別多警察聽到一聲慘叫,同時回頭。
鄭語修指著他們向其他同事?lián)]手:“看什么看,沒看過老大泡妹子???!”
林淺淺眼淚真痛出來了。
她想要是帶了槍,一定要一槍崩了這個比山寺還不懂憐香惜玉的。
張鏡拿出一方手帕,細心幫她把復位的關節(jié)固定好。他的手指修長有力,臨時繃帶打得挺專心的,看得出一心一意,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打成了死結(jié)。林淺淺伸手推開他,打算自己來,張鏡握住她的腳踝不松手。為了防蚊蟲,雖然是夏天,搜救服還是長袖,爭執(zhí)中袖口翻起來了,露出一只手表。
幫她打繃帶的手停了停。
蹲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沉默了片刻,說“小姐,原來你也喜歡寶珀表”。
“在樹林里撿到的?!绷譁\淺說,“不知道是名表?!?/p>
“說起來,”張鏡打好最后一個結(jié),站起來,“你知道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傳說這里有一座翡翠礦,有一位大學女生,寧肯死,也不愿意透露它的具體地點。在此前,她因為母親的醫(yī)藥費賣出了一塊帝王翡翠,引來了很多關注,可誰知道,那塊帝王綠翡翠確實是祖?zhèn)鞯?。你知道為什么她不愿意說出翡翠礦的地址嗎?”
林淺淺沒有回答。
張鏡轉(zhuǎn)過身,背向她:“我們的礦物資源中,銻金屬15年將被用光,銀在10年內(nèi)會被耗盡,鋅還可以支持30年……世界上的礦藏資源是有限的,而人類這數(shù)十年間,已經(jīng)消耗了上億年積累的地質(zhì)財富。不管公共開發(fā)還是私人盜采,被使用掉的資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只是想盡自己的力量,為后世的人們存下一座美麗的珍寶……很可笑的堅持,但是很令人敬佩……”
“我也這么認為?!鄙砗蟮呐⒆有α?,“這只表停啦,我要不然送給你。對了,撿到表時挺奇怪的,分針和秒針同指一個方向,我順著指的方向走了走,就是這里了。你知道緬甸轉(zhuǎn)產(chǎn)翡翠的馬莎莫場口嗎?它在一座山的山坡上,是個殘坡積層的次生礦床,上層是紅土,下面是普通礫巖和黃泥。但是如果你挖開幾層礫巖,直到很深的地方,會發(fā)現(xiàn)一層黑灰色膠結(jié)結(jié)構的礫巖層,那就是翡翠礫巖,出產(chǎn)百年一遇的上等翡翠。這么說的話……只地質(zhì)條件的話,我們站的這片土地還挺像?!?/p>
林淺淺坐在地上,向他揮揮手,目送他離開:“張警官,你的朋友在叫你,再見?!?/p>
鄭語修正氣喘吁吁地向這邊跑過來,邊跑邊問:“老大,打擾到你了嗎?!”
林淺淺翻報紙時,山寺站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失望之極。藍帽會并不知道蔣英予的計劃,只是碰巧它的兩位執(zhí)行員任務歸來,和他坐了同一列火車。林淺淺走了和張鏡幾乎一樣的推理路線,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結(jié)論。只是她的結(jié)論要早于張鏡,因為她更早看見蔣英予手腕上的手表,更早聽到X的故事。
提出偽裝成扮成搜救隊員,以利用國家公共資源和信息平臺,是山寺臨時想的主意。兩個人在深山里摸爬滾打一個星期,最終無功而返。山寺鍥而不舍地追問:“淺淺,你真的沒找到那塊表?找到了我們就知道翡翠礦在哪兒了?!?/p>
“都告訴你我腳崴到了。”
山寺嘆了一口氣:“說來也是。我還以為我們能順路賺一筆呢?!?/p>
他憂傷地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word文檔寫任務書報告,又不死心地問:“報紙上有什么新聞嗎?你看得那么專心?!?/p>
“列車出軌事件中,在黑瞎子山里找到的女尸案破了。兇手是她的大學導師,聽說自己學生發(fā)現(xiàn)了一座稀有名礦,設法從自己帶的學生口中套出地址。因為意見不合,女學生想要將資源為后世保存,而導師想要私采,才產(chǎn)生了血案——意外地簡單啊。讓案子復雜的是,覬覦珍寶的大學教授聯(lián)手了某些財團,其中甚至不乏政府內(nèi)部的人,因此很難追究。這個案子告破以后,樹大連根倒,判刑的官員有好幾十人呢?!?/p>
“案子誰破的?”
“張鏡?!绷譁\淺說。
“哦?!鄙剿孪肓讼耄澳愕那澳杏选K趺催€沒死???”
林淺淺和山寺坐在另一列火車上。這是一列正常的火車,沒有塑膠炸彈,沒有劫持案,也不會出軌。它會和其他列車一樣,正確而安全地到達指定車站。
“說起來,”無聊的旅途中,林淺淺再次開口,“蔣英予被判了死刑。”
“真可惜,挺聰明的孩子,本來想吸收他進組織的。”
“我們藍帽會不缺聰明的人?!绷譁\淺把報紙上的照片遞過去,“仔細看,他胳膊上有一個黑色十字架標記。這個人不是普通扒手團伙,他是黑十字社的人。至于是在X死前加入的,還是死后加入的,我們就不知道了。唯一能判斷的是,他直到死,都不能忘記X身上所展現(xiàn)的那種超脫凡世的美?!?/p>
“說起來,”山寺問,“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蔣英予的?
“洗手間滿了,我去隔壁車廂去找洗手間的時候,看見緊急制動閘上黏著口香糖。其實火車上被黏口香糖也挺常見的,只是那只口香糖的位置特別巧妙,讓我產(chǎn)生了懷疑,本來想提醒一下乘務員小姐的,結(jié)果你制止了?!绷譁\淺笑了笑,“后來回來的路上,我看見蔣英予蹲在緊急制動閘前,看上去像是想把口香糖取下來。當時我看見的畫面,是他的手停留在空中的狀態(tài),自然而然認為他是想將口香糖取下來——其實不是,他是剛剛往緊急制動閘上黏了口香糖,正在把手收回去。雖然在我出現(xiàn)的瞬間他停手了,但是從肌肉收縮狀態(tài)還是能判斷出來,他當時想做什么。所以我才把這個人留在身邊。老虎關在籠子里,總比放出去安全?!?/p>
山寺打量她,若有所思:“X身上那種美,林小姐,我認為你身上也有嘛!”
“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