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yōu)槭裁催x擇燒錢的小眾運動“雞娃”？

文 曹穎

2月15日晚，北京冬奧會男子冰球淘汰賽上，中國男子冰球隊再遇世界排名第一的加拿大隊，2:7告負。此前，中國女子冰球隊也止步小組賽，無緣晉級八強。結(jié)果并不難以預(yù)料，尤其對于首次征戰(zhàn)冬奧的中國男子冰球隊來說，能夠站在這樣一個世界級的賽場上，被更多的觀眾看見，本身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在中國，冰球仍是一項小眾運動。

導演劉漢祥從2018年開始跟拍冰球家庭。他以冰球為題材拍攝紀錄片純屬偶然。2017年，曲瑞晨的媽媽帶著兒子找到劉漢祥，問：“你能不能拍拍冰球？”劉漢祥記得，初見曲瑞晨的時候，他才七歲，個子小小的，不愛說話。

劉漢祥第一次遇到紀錄片題材主動送上門。在此之前，劉漢祥沒見過冰球，沒看過冰球比賽，聽到“冰球”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冰壺”。揣著好奇，劉漢祥跟著曲瑞晨母子去了一趟俱樂部，曲瑞晨是俱樂部冰球隊的一員。這支冰球隊組建于2018年，隊員由一群2009年出生的孩子組成。劉漢祥看著一個個小小的身軀穿著厚重的衣服，在冰上高速滑行，激烈碰撞，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

一個個奮力拼搏的身影，打破了劉漢祥對這群孩子嬌生慣養(yǎng)的初印象，也讓他對冰球這項運動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兩年多的時間，他用鏡頭跨越中國、俄羅斯、加拿大、瑞典等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最終聚焦向三個孩子與他們的家庭——

95號曲瑞晨叛逆好動，在冰上充滿活力和拼勁。媽媽全職照顧他并參與他的冰球訓練，而爸爸則長期在外工作，父母對他未來的發(fā)展存在分歧。

66號于力凡瘦小內(nèi)向，每天在爸爸嚴苛的監(jiān)督下進行訓練，時常被爸爸訓斥到委屈流淚。97號翟子男的一切決定都受到父母的支持，為了他的冰球夢想，媽媽成為全職主婦陪他出國學習。

是否將冰球這項興趣變成理想，不同的孩子和不同的家庭有各自的答案。但相同的是，自他們選擇冰球這項小眾運動起，便走上了一條父母用金錢、時間乃至犧牲事業(yè)鋪出的路。

“特別消耗一個家庭”

冰球?qū)σ粋€家庭的消耗是巨大的，從物力到人力?！疤貏e消耗一個家庭，特別消耗一個家庭?！睂а輨h祥重復了兩遍。曲瑞晨的媽媽曾和劉漢祥算過賬，孩子小時候在國內(nèi)學冰球一年花費幾萬，如果之后想要出國留學，一年保底花費要幾十萬。

一位同樣支持孩子學習冰球的家長李超提及，冰球在中國作為一種相對小眾的運動，對場地要求比較高，學費也相對昂貴?！氨?qū)W費的區(qū)域性特征比較明顯，在東北比較便宜，在北京還是比較貴的，一對一上課1小時大概需要500多元?！?/p>

冰球運動員的用具包括冰球鞋、冰球刀、護具、冰球桿等，配置一套中等級別的裝備大約需要7000多元。

2010年，一篇題為《冰球少年》的文章提及：“手套、護肘和護腿也得不定期更新，一套至少也得3000多人民幣。按照標準，直立的冰球桿應(yīng)該達到隊員的鼻孔下方，在比賽中也最容易折舊，所以一個孩子一年需要更換兩根球桿?！?/p>

在出征冬奧的中國冰球隊伍中，導演英達的兒子英如鏑備受關(guān)注。英達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從兒子英如鏑學習冰球至今，至少投入了上千萬。

美國冰球運動比中國發(fā)達，擁有更好的訓練環(huán)境和條件。九歲時，為了學習冰球，英如鏑遠赴美國留學，后來入讀私立學校菲利普斯?？巳貙W院，這所學校有“冰球名?！敝Q。在美國家中，英達甚至在地下室鋪設(shè)冰面，建了一個簡易冰場，便于兒子隨時練習。

2017年，英達在美國被指控逃避現(xiàn)金申報罪，他與妻子曾將46.44萬美元分50次存入美國銀行。英達在接受采訪時曾表示，自己是為了保障家人在美國的生活，而其中兒子學冰球是最大的開銷?！拔业米夥孔?、買房子，我得交學費，尤其是打冰球?！薄熬毲?2年，花多少錢沒法計算，你說除了基本的裝備，球場費用、教練費用，還有去美國練球的費用，包括每次孩子要去其他城市打球，我們開車送他，油錢這都沒法計算?！?/p>

金錢的付出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選擇冰球作為職業(yè)，不得不面對的還有家庭的犧牲。在紀錄片《冰上時刻》中，曲瑞晨表達了想要成為職業(yè)冰球運動員的想法，媽媽的第一反應(yīng)是支持。曲瑞晨的媽媽是兒子學習冰球的全程見證者。得知兒子想要成為職業(yè)選手之后，她去了解了加拿大、俄羅斯、瑞典等國家的情況，還帶著一家去國外考察學校。

翟子男是紀錄片中唯一出國的孩子。為了陪伴他，翟子男的媽媽辭去了在北京的律師工作，成為全職媽媽，爸爸繼續(xù)留在國內(nèi)工作，承擔起養(yǎng)家的重擔。因為疫情原因，一家人有兩年沒有團聚了。

同樣的情形也曾發(fā)生在英如鏑的家庭中，在美國訓練、學習、生活期間，母親梁歡幾乎放下自己的事業(yè)承擔起陪伴者的角色，而父親英達則常年往返于北京和芝加哥，一面工作掙錢，一面擠出時間陪伴家人。

“為什么要讓孩子這么累？”

有一次，于力凡坐在車里，趁著爸爸不在的時候，略顯疲憊地對著劉漢祥的鏡頭說，最累的時候，一天練了五個小時籃球和三個小時冰球，這些只是學業(yè)之外的任務(wù)。

劉漢祥充滿疑問：“為什么要讓孩子這么累？”于力凡的爸爸回答他：“你孩子還小，你當然沒有這種感覺。于力凡六歲之前，我也天天帶著他去逛美術(shù)館、逛公園，四處玩?！?/p>

散養(yǎng)式教育在于力凡六歲以后被各類興趣班接替。爸爸的選擇有些“迫不得已”，他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不想讓孩子在成長的關(guān)鍵時期掉鏈子。冰球不會成為中國家庭的唯一選擇，他們的孩子要學習的興趣愛好還有足球、籃球、鋼琴、繪畫等等。于力凡在冰球之外還學習圍棋，翟子男在國外也要上奧數(shù)課。于力凡的爸爸說：“他現(xiàn)在會這么多東西，他的未來會有更多的選擇，他會活得很輕松?！?/p>

像英達一樣將兒子英如鏑培養(yǎng)為職業(yè)冰球運動員的家長在中國是少數(shù)。

李超告訴記者：“據(jù)我和其他冰爸冰媽聊天，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為了出國定居后擇校做準備的。像在加拿大、美國、俄羅斯以及北歐一些國家，冰球是很熱門的，所以一些想要出國到這些國家的孩子就想把冰球作為一個特長?！?/p>

“冰球在咱們國家并不是熱門運動。我們更多的是考慮運動鍛煉?！崩畛壳耙膊豢紤]讓孩子成為職業(yè)冰球運動員。

對比歐美國家，冰球這項運動在中國有多小眾呢？國際冰聯(lián)官網(wǎng)數(shù)據(jù)顯示，加拿大有60多萬冰球運動員，美國有56萬多冰球運動員，人口8300萬的德國有2.1萬冰球運動員，而中國只有13388名冰球運動員，其中包括了近年培養(yǎng)的1萬多名青少年球員，成年球員只有3000名左右。

但情況已經(jīng)比過去好很多。“就拿北京為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多中小學有冰球聯(lián)賽，還有大學的業(yè)余聯(lián)賽，現(xiàn)在打冰球的孩子要比我小時候多得多?！蹦凶颖蜻\動員陳梓蒙在賽后表示，“這屆冬奧會是對所有參與冰球運動的孩子們的一次鼓舞。”

將冰球作為一種教育手段

劉漢祥最初也好奇，這些家庭為什么要讓孩子打冰球？在剛開始拍攝時，劉漢祥接觸了許多家長，了解他們讓孩子打冰球的初衷，獲得的統(tǒng)一答案是——出于教育的考慮。

于力凡的爸爸讓孩子學習冰球的初衷是鍛煉他的性格：“男孩應(yīng)該玩一點有血性的運動，于力凡的性格相對比較溫和，我們希望給他一些壓力，讓他能夠強硬一些?！?/p>

在一次訓練中，于力凡的爸爸穿上厚重的冰球服，親自上場給兒子當守門員。他在冰上蹣跚，顯得些許笨拙，用龐大的身體擋住于力凡一次次的射門，又一次次跌倒。在父親的激勵下，兒子一次比一次激烈地將球射向門框。

通過體育塑造性格，是很多家長提及的原因?！霸趶娊『⒆芋w魄的同時，也要培養(yǎng)團隊精神和榮譽意識，而且冰球在團體運動里是對抗比較激烈的項目，也能更好地培養(yǎng)孩子的男子漢氣概?！崩畛硎?。

北京冬奧會女子冰球小組賽，中國隊3-1擊敗丹麥隊。

2017年，英如鏑曾在微博上談及12歲時自己冰球生涯中的第一個大挑戰(zhàn)——怎樣主動撞人。

在美國冰球體系里，12歲是開始允許大規(guī)模身體對抗的年齡，這也意味著冰球打法發(fā)生改變。英如鏑說，“身體對抗的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心的精神。而這種精神是從小培養(yǎng)的，不是哪一天按一個開關(guān)按鈕就能打開的。我從12歲那年到現(xiàn)在，一直在鍛煉這種精神：這種拼命、勇敢、較勁、頑強，甚至瘋狂的男子漢精神?！?/p>

本次冬奧會上著裝風格鮮明、場上表現(xiàn)出眾的中國女子冰球隊守門員周嘉鷹引起大量關(guān)注，為了參加奧運女子冰球比賽，她毅然辭去了華爾街投行的工作。

做出這一決定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賽場兩年。但當她再次穿上厚重的門將服，將臉隱藏在頭盔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冰球的激情再次被點燃了?！懊恳粓霰荣惗挤浅＜ち?，每一支隊伍都有贏的可能性，我們要做的就是去拼。”

在一次賽前訓練中，周嘉鷹不慎左踝關(guān)節(jié)骨折。為了不耽誤比賽，她積極進行康復訓練，并在正式比賽時呈現(xiàn)了點球五連撲的精彩表現(xiàn)。

女子冰球隊隊長于柏巍稱她的隊友們?yōu)椤皯?zhàn)士”，戰(zhàn)士的使命，就是拼盡全力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而中國女子冰球隊在賽場上的表現(xiàn)也正如戰(zhàn)士般頑強，在對陣世界頂級組排名第六的日本隊時，頂住了隊員受傷離場、局面被動的壓力，末節(jié)扳平，最終2:1“點殺”日本。

正如英如鏑在微博中所說：“冰球的技術(shù)雖然很重要，但是這種精神更重要。我父親曾經(jīng)扮演過的一個角色——巴頓將軍——說過一句話：‘戰(zhàn)爭是由武器來打的，但是是由戰(zhàn)士來贏得的。’而這句話也是這個意思：你裝備再好也沒有用，最終決定一仗的勝負就看誰的戰(zhàn)士更勇敢。冰球在很多方面就是一種戰(zhàn)爭，所以在技術(shù)的基礎(chǔ)上，這種精神是不可缺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