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些機遇碰巧只有一次,過后一定會留在記憶里。比如這次在維也納,駐奧大使史明德先生對我說:“我國使館在維也納買了一處房產,是一座帶花園的小樓,屬于奧地利國家歷史文物,就守著世界文化遺產美泉宮的東門?!贝笫狗蛉?、翻譯家徐靜華還補充一句:“是兩座樓,主樓和配樓。貝多芬曾在主樓里彈過琴,配樓是舒伯特的故居之一。歷史文化積淀都很深厚?!边@地方已經整修好了,他們很想請我?guī)椭纯丛鯓幼龅酶?。大使說,貝多芬彈琴那座樓的樓上有間剛剛收拾好的客房,我可以來住兩天體驗一下。
這邀請可遠勝過連續(xù)吃三年的山珍海味!
當我拎著手提袋來到這座樓前,即刻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簇密的松杉映襯著一座淡黃色古典巴洛克式建筑,沉靜而端莊,乍一看與美泉宮的整體建筑風格一致,頗有些皇家氣息,它不是美泉宮的一部分嗎?
在歷史記載中,這房子建于1793年,由法國建筑師設計。它最初的主人是為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建立過功績而被封為貴族的猶太商人卡爾·瓦茨特之子——萊蒙特·瓦茨特。萊蒙特豪爽好客,終日賓朋滿座。那鐫刻在二樓山墻中間黑色牌子上的古希臘文“歡迎”一詞,不正是二百多年前好客的主人萊蒙特浪漫生活的寫照嗎?然而奢華的生活是不會被人記住的,留在歷史上的是貝多芬曾在這座樓里彈琴的故事。
貝多芬留下天籟之音的地方一定神奇不凡。它究竟怎樣神奇不凡?
徐靜華引我穿入院門。陽光正把一大片樹影斑駁地鋪在滿院的綠茵上。各色小花擺放得錯落有致,顯出當今主人的精心。一座半隱在遠處的中國式的亭子引起我的興趣。據(jù)說,修整院子時,有人建議將亭子改造后重新涂漆。徐靜華說,我們不同意做任何改動,歷史的東西應該保持原狀。
我自然贊同這樣的做法。
這個木結構的亭子看上去像個木籠,四四方方,亭頂沒有“翼然”的飛檐,卻正是那個時代(十九世紀中期以前)西方人眼睛里的中國形態(tài)——古樸、純凈、敦厚。就像那個時代西方瓷器以及美泉宮墻紙上的“中國形象”。
我終于站在貝多芬彈過琴的圓廳里——貝多芬站在這個圓廳里是1800年,那年他30歲,剛剛寫過《第一交響曲》而驚動了音樂圣城維也納。他的精力與才華正處在人生的陽春三月。據(jù)說那天廳里擺放著兩架鋼琴,他和另一位出色的鋼琴名家約塞夫·沃爾夫爾彼此在鍵盤上展示自己最新的藝術思想與非凡的靈感,進而互相命題,即興彈奏,用驚人的才氣感動與啟發(fā)對方,待到兩人一同進入神交與知音的境界時,便并坐琴前,四手聯(lián)彈。那場面一定讓在場的深諳音樂的維也納人興奮得發(fā)狂。
那個沒有錄音、錄像的時代,留給我們的是無盡美妙的想象。
比起這座主樓,那邊尖頂?shù)呐錁切∫恍?。但樓內結構卻曲折得有點神秘感。從狹小盤桓的樓梯登到尖頂?shù)拈w樓,正是舒伯特住過的房間;歷經兩個世紀,舊物不存,但從留在那座建筑物上簡易的天窗,冬日里生火御寒的爐灶,光禿禿而厚重的木板門,以及晦暗的光線,可以想見舒伯特當年的生活。這叫我聯(lián)想到在巴黎附近的那個梵高住過的小樓與小屋。舒伯特一生只活了31歲,一直住在維也納。他自1813年離開寄宿學校,1816年專事寫作,生活貧困交加中,卻創(chuàng)造出《圣母頌》、《小夜曲》、《鱒魚》等這些人間的仙樂與天音。直到1825年他的作品才得到出版,1827年成功地舉辦了個人音樂會,剛剛“脫貧”的舒伯特,一年之后(1828年)就與世長辭了。他一生寫了一千多部作品。他“蝸居”在這個閣樓里是哪年?寫下了哪些作品?這些都還有待音樂史家的考證。
我真的住進這座令我敬畏的樓中,心里感動,徹夜難眠。午夜時分干脆爬起來,走進貝多芬彈琴的那個圓廳。沒去開燈,穿窗而入的月光使廳內既晦暗又明澈。我忽然想起貝多芬的《月光曲》,開篇的琴音恰如眼前這種“銀漿瀉地”的感覺。那一瞬,我感到月光有一種神奇的質感,觸摸一下,光滑與清涼,猶如將手浸入水中;我還感到陽光屬于世界,月光屬于心靈。因為人只有在月光里才能回憶。我一邊想著《月光曲》的旋律,一邊在屋里輕輕走著,忽然從后窗看到月下那座銀白色、美得有點孤獨的舒伯特小樓,不覺想起這兩位音樂巨匠的友情。
貝多芬年長舒伯特27歲,他們去世卻一前一后只隔一年,也算同時代人吧。
貝多芬在這座樓里彈琴時,舒伯特才3歲。他們沒有在這間房子里相遇過,卻把各自的人生足跡和藝術情感留在了這里。
貝多芬對待舒伯特,很像舒曼對待勃拉姆斯——十分欣賞年輕人的才華。
貝多芬病危時,請人把舒伯特叫到病床前,對舒伯特說:“你的音樂里有神圣的光,我的靈魂屬于你?!?/p>
貝多芬去世后,舒伯特高擎火炬為貝多芬送葬。一年后,他也去世了,家人遵他遺囑,把他安葬在貝多芬的墓地旁。他們的靈魂緊緊相靠。
這時,我心中響著的《月光曲》,已經把那個尖頂?shù)男腔\罩。光影婆娑中,我已經分不出月光和《月光曲》了。
轉天,我在樓里樓外轉來轉去才明白,何以有昨夜那些“時光倒流”般的感受。
因為——我陷入歷史中。
經過兩百多年、幾易其主的老房子,原先的一切早已空空如也。歷史在哪里呢?我細心留意便注意到,它的圓廳獨有的凸形玻璃窗得到刻意保護,僅存的壁爐、座鐘與吊燈被視為珍寶,地窖里的宗教壁畫如同剛被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一般原封未動。一切修補都采用原先的形制、材質與制作方法。歷史不怕缺失,就怕添加。歷史的真實是用真正屬于它的細節(jié)證實的,不管還剩多少。這就是歷史、也是文物保護的嚴格之所在。
當然,如果為了賺游客的錢,給歷史披金戴銀而糟蹋了歷史就另當別論了。
史明德大使說:“奧地利人對歷史修復十分嚴格。在修整這一建筑時,我們派去一支中國人的精裝修隊伍,奧地利派了專業(yè)的古建筑修復技師進行指導與監(jiān)督。連墻的顏色都要嚴格按照規(guī)定的色板調色。我們修復的原則是百分之百遵照人家的標準與尺度。奧地利的文物保護局局長弗里德利希·達姆博士稱贊中國是‘熱愛和善待這座建筑的主人,他們按照古建筑保護要求所完成的工作,堪稱楷?!??!?/p>
由這句話,我延伸想到,只有我們尊重別的國家與民族的文化,才能受到別人的尊重;而我們尊重自己的文化,也會受到人家的尊重。
這也是現(xiàn)代文明和文明社會的準則。
2012年11月20日《渤海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