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英風(fēng)

大唐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春，林木蔥蘢的驪山上處處翠色欲滴。瓊樓棋布的華清宮緊緊依偎在驪山腳下，還有八方敬獻的奇花異石點綴其間，宛若人間仙苑。今天，唐玄宗陪著心肝寶貝楊貴妃，正在華清宮召見義子安祿山，陣陣絲竹鼓樂，從飛檐斗拱下升起，穿過玲瓏秀美的亭臺長廊，在煦煦春光里縈繞。

忠誠憨厚的安祿山，實在令皇上喜愛。八年前，這個以虎狼肉為食的邊塞番將，晃著剽悍肥壯的體軀，初次受詔到華清宮時，未曾拜謁玄宗皇帝，卻徑直走到楊貴妃面前，微微攤開雙手，躬身便行參拜之禮。唐玄宗拍案怒斥道：“大膽安祿山，為何不先拜朕，卻先去參拜娘娘！”

安祿山憨厚地笑了笑，說：“萬歲息怒，塞外胡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故而胡人禮節(jié)，以女為先?！碧菩跒榘驳撋侥墙鹾┥档奶煺嫖抖盒α?，順勢問道：“安愛卿腹垂過膝，這到底內(nèi)裝何物呀？”

安祿山咧著大嘴，嘿嘿一笑：“番將世居塞北，胸?zé)o點墨，腹內(nèi)除了為萬歲守邊擴土的一顆忠心，別無它物。”

唐玄宗美滋滋地咂著嘴，甜得心都醉了，安祿山不僅戰(zhàn)功顯赫，而且憨直可愛，為了確保幽燕邊陲的長期安穩(wěn)，便恩允了番將和貴妃的一致懇求，將安祿山收為義子。

此刻，安祿山正為唐玄宗敬獻胡旋舞，伴著笛、鼓、拍板、琵琶，他那三百多斤重的肥壯體軀，竟像漠北的旋風(fēng)一樣神奇地飛舞，與京都時下流行的霓裳羽衣舞和百獸珍禽之戲相比，真乃番邦風(fēng)情，別具一格。

唐玄宗正為妙趣橫生的胡旋舞神蕩魂馳、目醉心迷，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走進宮內(nèi)，跪下來稟報：“啟稟萬歲，御史中丞顏真卿，貶官離京前，特意來驪山行宮，辭別圣主?！?/p>

唐玄宗猛然愣一下神，尚未想好回話，楊貴妃便撅著櫻紅小嘴，湊近玄宗耳朵說：“顏真卿恃才放縱，目無皇親國戚，污辱罷楊丞相過后，又來戲弄萬歲……”

說起貴妃娘娘的怨恨，內(nèi)中倒有一團亂藤雜葛。前些時日，宰相楊國忠欣逢壽誕，楊府門前冠蓋云集、鼓樂齊鳴。百官們心里清清楚楚，如今玄宗皇帝迷戀酒色，整日同楊貴妃飲酒作樂，朝閣大權(quán)皆由楊國舅一人獨攬，王公大臣們見楊府早已將金玉古玩之類壽禮當(dāng)作糞土，就紛紛攜帶重禮，請顏真卿往壽匾壽帳上題字，顏真卿竟以案牘繁忙為辭，閉口不納。王孫公子們碰了一鼻子灰，掃興而歸，行至長安西市，見一家燒餅店門口，剛剛掛了一塊新招牌，筆筆挺拔雄峙，字字光彩照人，觀者人山人海，大伙兒都把它夸為藝壇神品，不用尋根細問，這塊墨香四溢的新招牌，肯定是顏真卿的手跡。盡管楊國舅聞訊后，已下令將顏真卿趕出京都，貶至平原郡當(dāng)太守，但楊貴妃心中至今怒氣未消。

唐玄宗見楊貴妃聽見顏真卿的名字，便柳眉緊鎖，杏眼冒火，趕忙讓小太監(jiān)傳旨：“顏真卿速去平原郡立功贖罪，京都貶官之事，楊丞相早已奏明圣上，不必贅言……

雪霽云開，冬去春歸。顏真卿在貶官流放之地，除暴安良，獎勵耕織，使平原郡百廢俱興，面貌煥然一新。這天，郡衙錄事參軍陶治中，陪顏真卿去郊外，一來游春踏青，二來觀賞前朝留下來的碑文。

陶參軍見顏太守站在前朝大書法家鐘繇親筆撰書的古碑前，心曠神怡，便眉色飛舞地說：“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如今朝中奸黨橫行，珠玉買歌笑，暗箭射賢才，老爺遭貶遠離虎口，避難偏郡，每逢案牘閑暇，不是揮毫潑墨，就是品賞碑文，真可謂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啊！”

顏真卿手拂三綹美髯，仰天大笑道：“這字以心為筋骨，以神為精魄，如若拋卻社稷蒼生，只求趨炎媚俗，那筆下怎么會有瀟灑飄逸之神韻呢??？”

陶參軍敬佩地說：“怪不得大人獨創(chuàng)這顏體，力勁如剛，端莊雄偉，原來這字如其人??！”

“過獎了，過獎了！”顏真卿正擺著手謙讓，一陣吵鬧聲突然從遠方傳來，他愕然抬眼望去，見一個番商打扮的人，手持明晃晃的匕首，正朝一個內(nèi)地商旅刺去。顏真卿劍眉緊蹙，朝差役們一揮手說：“光天化日之下，膽敢行兇殺人！趕快從兩側(cè)包抄過去，將兇手緝拿歸案。”

被番商追殺的這個人叫周誠，老家就住在平原郡。前些時，他與同鄉(xiāng)們一塊兒，往范陽以北販買絲綢，不巧因風(fēng)沙迷失了路途，待大風(fēng)過后，他們?nèi)嚅_眼一看，前方竟是鐵騎奔突，兵車連營，大伙兒正為這近乎魔幻般的景觀瞠目結(jié)舌，一群番兵的飛箭突然像蝗蟲般地射來。周誠他們做夢也不曾想到，這兒就是安祿山為私藏兵器、操練叛軍新建的雄武城，凡踏入這“黑窩”的外人，誰也別想活著出去。眼見伙計們轉(zhuǎn)瞬全都倒在血泊里，周誠急中生智，也順勢倒進死尸堆里，待夜深人靜后，他才悄悄爬起來，像閃閃爍爍的鬼火一樣，悄悄溜回平原郡。

周誠正低著頭匆匆朝故里走去，一個親切的問候聲，突然在耳邊炸響：“您從范陽做生意回來了！周誠?！?/p>

“回來了?！敝苷\隨口應(yīng)了一聲，抬眼望起，見面前站的就是賣皮貨的番商哈密爾。

哈密爾微微笑了笑說：“我從漠北帶來的皮貨賣完了，您回家稍歇兩天，咱一塊兒往范陽賣綢子去。”

“想做綢緞生意您自己去吧！這輩子我再也不去范陽啦！”周誠十分懊喪地說。

“咋？您嫌范陽那錢咬手！？”哈密爾大惑不解地問道。

周誠擺擺手，少氣無力地說：“別提那些倒霉的事啦。”

哈密爾拍拍周誠的肩膀，甜甜地說：“老周哥呀，老周哥！您往范陽販絲綢，我往平原郡賣皮貨，多年交往，都是老朋友，還有啥知心話不能說？”

兩句老哥喊得周誠心里熱乎乎的，再說時下已逃離范陽，回到平原郡故里，又何必守口如瓶呢？便把雄武城外的事，又重新給哈密爾敘述了一遍。

“這回看往哪兒溜？”

聽見這惡狼般的話語，周誠驚愕地抬起頭，見老朋友已將寒光閃閃的匕首對準自己的心窩，便囁嚅著問：“哈密爾……原來您不是賣皮貨的！”

哈密爾冷冷一笑，說：“俺奉安大帥之命，悄悄到河北道刺探機密，今日順手牽羊，為安大帥除去心腹之患，免得雄武城之事，日后走露風(fēng)聲?！?/p>

周誠見哈密爾圖窮匕首現(xiàn)，一旁高喊救命，一邊拼命往遠處跑，哈密爾為了殺人滅口，緊緊咬定周誠，在后邊窮追不舍。

“住手！”見番商亮出匕首惡狠狠地朝周誠刺去，伴著顏太守那地裂天崩的怒吼聲，差役們飛起一腳，將哈密爾手中的匕首踢到三丈以外的路溝中，這密探尚在暈眩之中，兩個差役已經(jīng)將他五花大綁捆起來。

這真是喜鵲烏鴉同時叫，吉兇禍福一齊來。周誠熱淚盈眶，朝顏太守拜謝過后，便將范陽死里逃生、密探殺人滅口之事……統(tǒng)統(tǒng)訴說出來，并懇請顏大人速寫奏折，將安祿山陰謀叛亂之事，星夜稟報朝廷。

“老爺！”陶參軍憂心忡忡地說。

沒等陶參軍往下講，顏真卿便氣宇軒昂地說：“陶參軍不必多言！周誠乃一介平民，尚知為國分憂，老夫縱然頭懸國門，亦要將安賊謀反之事，速速稟報朝廷?！?/p>

“那九州百姓安危，就拜托老爺您啦！”周誠嘴唇哆嗦著，兩行淚水止不住從山巖般的面孔上顫落下來。

陶參軍見此情狀，也沒繼續(xù)再說，不過他知道啥鑰匙開啥鎖，只要自己在旁邊吹吹風(fēng)，到晚上就有人去奉勸顏太守。

天大概快變了，月亮從云堆里鉆出來又重新掩進去，致使郡衙書齋外邊，時明時暗，飄忽不定。顏真卿正蹙眉坐在幾案前撰寫奏折，顏夫人走進來喜悅地說：“老爺，京都傳來佳音?！?/p>

顏真卿淡然一笑說：“為夫貶官已有數(shù)載，這佳音又從何而來呀？”

顏夫人抿嘴一笑說：“老爺這筆好書，天下皆稱神品，圣上酷愛風(fēng)流才子，當(dāng)年聽信楊貴妃的讒言，才將老爺貶至偏郡。京都好友捎來書信，說萬歲數(shù)載未見老爺手跡，言談中已露懷念之意，老爺若赴京敬獻墨寶，定然龍顏大喜，將老爺召回京都?！?/p>

顏真卿指著幾案上的文卷說：“恰好為夫正在撰寫面君奏折?！?/p>

“拿來我看?！鳖伔蛉隧樖峙跗鹱嗾?，驚愕地念道，“范陽黑云壓城，安祿山反骨畢露。”

顏真卿坦然一笑，往下念道：“勸萬歲以大唐千秋基業(yè)為重，早除隱患?！?/p>

顏夫人愣了好大一會兒，關(guān)切地說：“安祿山執(zhí)掌范陽、平盧、河?xùn)|三鎮(zhèn)節(jié)度使之印，統(tǒng)領(lǐng)數(shù)十萬鐵騎軍，皇上和貴妃娘娘又將他收為義子，寵若掌上明珠，老爺若將此書呈給萬歲，定然引火燒身?！?/p>

顏真卿語重心長地說：“圣君治國，以民為本，仁臣事君，以忠為綱，眼見安祿山反骨畢露，百姓將因山河破碎，顛沛于淚血之中，居官衙理應(yīng)為民作主，食俸祿就該竭盡忠心啊?！?/p>

顏夫人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老爺且莫慷慨陳詞，而今皇上為綠酒紅袖遮目，已非圣明之主，百官亦溜須拍馬、隨波逐流。既然萬歲已將老爺貶至偏郡，您又何必冒死上疏、自取殺身之禍呢？”

一絲難以覺察的痙攣，陡然從顏真卿臉上掠過，他嘴唇抽搐了幾下，漸漸露出一絲苦笑。如今朝中，確實是匡扶者少，傾軋者多，剛正無私者，往往外失于人情世故，內(nèi)怨于妻兒親朋，溜須鉆營者，竟然飛黃騰達、富貴盈門。難道大唐真的氣數(shù)盡了？不！不！這家貧識孝子，國亂見忠臣，只要忠良志士，齊心協(xié)力，就一定能匡正社稷，撕碎安祿山分裂山河的美夢。想到這兒，顏真卿拂袖離座，正氣凜然地說：“而今大唐確系世風(fēng)日下，綱紀敗壞?？赡僮屑毾胂耄魺o萬千磚石，任風(fēng)吹雨打，終年暴立于荒山野嶺之上，哪有萬里長城？堂堂華夏，數(shù)千載來，若無萬千忠烈義士，為社稷黎民，舍身捐軀，這天下如何昌盛？今日，為了大唐江山一統(tǒng)、黎民不受涂炭，為夫縱然肝腦涂地，頭懸國門，亦在所不惜?！?/p>

“老爺，您別往下說了……”顏夫人不再往下規(guī)勸，她一頭撲到夫君懷里，眼淚嘩地涌了出來，泉水似地流個不止……

錚錚鐵骨的顏真卿，這會兒心倒軟了，他握著嬌妻的手，長目里驀然涌起一層云似的淚水：“夫人，這些年您為我東西漂泊，擔(dān)驚受怕，為夫深感歉疚。此番京都面君，倘若蒙難遇害，愿來世變作犬馬，再答報您的大德大恩?！?/p>

長樂殿坐落在驪山行宮中。今天，為與安祿山設(shè)宴餞行，唐玄宗不僅讓侍從在驪山的綠樹上，全都披上彩綢、掛上花籃，還特意在殿門兩側(cè)，插上數(shù)十面迎風(fēng)飄擺的翠華彩旗。長樂殿內(nèi)，唐玄宗滿面笑容坐在龍案前，右邊坐著心肝寶貝楊貴妃，左邊坐著義子安祿山，賈忠、劉須、馬田等依照官職順序分坐兩側(cè)。御案上，侍女將美酒佳肴剛放下，太監(jiān)又捧著山珍海味魚貫而入。

安祿山手捧玻璃寶盞，望望早已擺開了的席面，向前來送行的官員們，致謝道：“諸位大人，祿山此番進京探望，蒙皇父皇娘厚愛，頓頓飲皇封御酒，日日賞人間仙景。怎奈祿山軍機要事在身，急于回塞北為大唐守邊擴土，不能在皇父皇娘身邊行孝，還望諸位大人受末將拜托，夙興夜寐，忠君體國?！?/p>

唐玄宗抖著花白胡須說：“為表彰安祿山忠孝兩全之美意，朕今日特意在長樂殿內(nèi)，為義子設(shè)宴餞行?！?/p>

皇上親自為安祿山設(shè)宴送行，百官們誰不阿諛奉迎？諸位一齊舉起酒杯：“祝安將軍一路平安?！卑橹骈g的敬酒、碰杯、進盞之聲，教坊樂工們又在廊檐下奏起“陽關(guān)三疊”。此刻，一個小太監(jiān)進來稟報：“啟稟萬歲，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特意來長樂殿，為萬歲和貴妃娘娘獻墨寶?！?/p>

“他來得正是時候?！睏钯F妃柳眉一聳，杏眼眨巴了兩下，自言自語地說。她心里清清楚楚，久處矮檐下，沒有不低頭的人。

唐玄宗見楊貴妃眉飛色舞，趕忙讓太監(jiān)傳旨：“速令顏真卿上殿?！?/p>

顏真卿上殿參拜已畢，唐玄宗命內(nèi)侍呈上皇封御酒，并親提盤龍御壺，滿斟三杯道：“而今良吏運籌，猛士守邊，金鳳萬里，四海清平，非顏愛卿之筆，不能記盛唐紅日噴薄之勢、抒天寶年間燕舞鶯歌之情。朕特意滿斟三杯，聊表禮賢愛才之意。顏愛卿，請酒！”

楊貴妃也滿斟三杯，望著顏真卿笑瞇瞇地說：“顏愛卿身懷絕藝，若赤心報效朝廷，何愁封侯拜相、平步青云之上。顏愛卿，本宮也敬你三杯。”

安祿山接過盤龍御壺，也滿斟三杯說：“番將雖然世居塞北，胸?zé)o點墨，素日卻最敬重儒雅之臣。來日范陽慶功賀捷時，還望顏太守揮動大筆，潑墨添彩?！?/p>

“這真是驪山痛飲千杯少啊?！鳖佌媲滹嬃T酒，聳了聳眉頭，一字一頓地說。

見素日自命清高的顏真卿，貶官數(shù)載之后，照樣摧眉折腰，來驪山敬獻墨寶，幫閑走卒們，紛紛以敬酒為辭，冷諷熱嘲。

馬田首先呈上酒說：“顏太守英風(fēng)秀節(jié)，朝閣無人不知。偏郡體味數(shù)載之后，如今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劉須緊隨其后，呈上酒冷冷一笑道：“顏太守舌似利劍，口若懸河，素日聲名遠揚。可如今明君在位，四海清平，百官順萬歲之意即可，又何必多言哪！”

顏真卿強壓怒火，一一飲盡，酒杯尚未放下，賈忠又皮笑肉不笑地說：“顏太守智若滿月，光澈千古，數(shù)載不見，賈忠也敬你三杯。如今朝廷珍惜人才，知人善任，顏太守若像安大帥一樣赤心報國，久后仕途之上，定然吉星高照?！?/p>

……

唐玄宗見顏真卿推杯接盞，敬者不拒，早已喝得步履蹣跚、醉眼朦朧，趕忙擺著手說：“別貪杯了。顏愛卿，眼見您已爛醉如泥，如何即席獻藝啊?！?/p>

“圣上放心。”顏真卿瞟瞟殿外那蜿蜒千里的終南山，手舞足蹈地說，“我?guī)煆埿?，大醉過后，呼號奔走，揮筆狂草，待酒醒視之，筆筆傳神，不可復(fù)得。微臣深得恩師指點，心領(lǐng)神會，速速將如椽大筆抬上來，看微臣驪山醉書。”

秉承唐玄宗旨意，四名彩衣宮女即將文房四寶呈上來。兩個宮女展開印有“大唐秘寶”的香宣紙卷，一宮女捧硯恭候于側(cè)，另一宮女趕忙揀支大筆呈上來。顏真卿擺擺手說：“這支筆只能寫蠅頭小楷?！?/p>

宮女隨即又換了一支，顏真卿搖搖頭說：“氣勢不足，難以揮瀟自如?！睂m女無可奈何，只得抱上一捆大筆，任顏真卿挑選。

顏真卿將特號巨筆握在手里，飽蘸濃墨，他望望神氣活現(xiàn)的安祿山，又瞟瞟馬田、劉須、賈忠的齜牙咧嘴相，淤積在心頭的憤懣，陡然像火山爆發(fā)似地噴薄而出。顏真卿瘋魔似地揮動斗筆，始之用手，繼之口噙，爾后拋開斗筆，以手指濡墨……最后竟捧起硯臺，在紙上傾走潑灑，痛快淋漓，神韻自如。百官們?nèi)既肓嗣?，紛紛離座，伸長脖子盯著仔細看。待顏真卿將墨寶呈上龍案，唐玄宗驚愕地瞪大雙眼，御用香宣紙卷上，寫的竟是：

微臣顏真卿頓首謹奏我主：

諸葛亮《出師表》里，有句名言：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遠賢臣，親小人，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安祿山貌似憨傻，內(nèi)藏奸詐，招叛六番亡命，覬覦大唐神器，陛下竟收為義子，委以邊防重任。致使雄武城外，鐵騎奔突，幽燕邊陲，戰(zhàn)云密布。為大唐江山一統(tǒng)，黎民不受炭，微臣只得借驪山醉寫，進肺腑忠言，望圣主以大唐千秋基業(yè)為重，早除隱患。

微臣顏真卿頓首頓首，死罪死罪。

唐玄宗臉色瞬時變得豬肝一樣難看，這五彩繽紛的送行盛宴，陡然讓顏真卿潑了一盆墨汁，色調(diào)全變了，一股受愚弄的狂怒，轉(zhuǎn)瞬從唐玄宗心底泛起，不禁拍案怒斥道：“腐儒，狂夫！貶出京都，還不安分守己?！?/p>

“放肆！”楊貴妃在旁邊火上加油說，“一個偏郡太守，膽敢誹謗封疆大臣，離間皇室骨肉之親?！?/p>

安祿山漠然一笑，若無其事地說：“皇父皇娘息怒。文人學(xué)士們，一肚子牛雜碎，整日以筆作刀，專門捕風(fēng)捉影編瞎話！”

顏真卿見大奸若愚的安祿山，妄圖像泥鰍一樣趁渾水溜走，便將證言呈給玄宗：“啟稟萬歲，安祿山圖謀不軌之事鐵證如山。商旅周誠的證言，密探哈密爾的口供俱在，望圣上明察?！?/p>

“道聽途說，不足為憑?！碧菩陔S手將證言、口供撕成碎片，摔在地上說。

安祿山撲通跪在龍案前，手指胸脯說：“兒臣乃一介武夫，不擅詞令，今日只有剖出心腑，以洗不白之冤?！?/p>

“祿兒不必憂慮，欽差大臣剛從范陽巡視歸來，皇父心里清如水，明如鏡。”唐玄宗將安祿山攙起，好言勸慰說。原來唐玄宗平生謹慎，他知道安祿山雖系封疆大吏，但他終歸是塞外胡人，為著防備萬一，前些時他委派賈忠，專程去范陽巡視。誰料安祿山用重金賄賂欽差大臣，借以遮蔽龍目，賈忠瞟見閃閃發(fā)亮的夜明寶珠和有頭有手的千載人參，立時眉開眼笑，在范陽摟著胡姬睡了幾夜，便匆匆回到長安，面見玄宗交旨，說六番盡沾王化，胡人家家都塑有玄宗神像，早晚叩首焚香。想起賈忠的巡視奏折，唐玄宗對安祿山更深信不疑，覺得顏真卿這驪山醉寫，盡是信筆胡言。

顏真卿氣沖兩肋，一時又無法辯解，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而今大唐綱紀敗壞，多少欽差大臣，為賄賂顛倒是非，致使忠良志士，冤死在偽證面前。望圣主戒之慎之，三思而行。”

顏真卿話音未落，幫閑走卒們便群起而攻之。馬田首先發(fā)難：“如今圣上，高瞻遠矚，從無失察之處。顏太守，難道你比萬歲還高明？”

劉須接著說：“顏太守，難道這文武百官，除你之外，全是酒囊、飯桶？”

賈忠更惡狠狠地說：“顏真卿天天自命不凡，不是無中生有，誣告鎮(zhèn)邊將軍，就是含沙射影，誹謗欽差大臣，如此佞臣不除，大唐則國無寧日！”

“啟奏萬歲?！鳖佌媲湟娯既浩穑瑏y云飛渡，撲通跪在玄宗面前，還想繼續(xù)爭辯。

沒等顏真卿往下訴說，唐玄宗便拍案怒斥道：“爾無詔進京，又以翰墨為辭，離間皇室骨肉之親，按律當(dāng)斬。朕念你獨創(chuàng)顏體書法，海內(nèi)頗負盛名，速速返回平原郡，戴罪立功。往后若有奏折，先呈送范陽，待安祿山過目之后，方可進京面君?！?/p>

“這……”顏真卿如墜五里云霧，平原郡與范陽風(fēng)馬牛不相及，唐玄宗為何讓安祿山蹲在自己頭上？

見顏真卿大惑不解，唐玄宗微微笑了笑，向安祿山說：“祿兒一片忠心難得，除范陽、平盧、河?xùn)|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外，朕再封你為河北道采訪使，平原郡隸屬于河北道，正歸兒臣安祿山管轄?！?/p>

安祿山輕蔑地一笑，瞟瞟顏真卿，神氣活現(xiàn)地說：“多謝皇父皇娘栽培，兒臣往后一定以社稷為重，勤去平原郡巡視。”

……

安祿山試罷新做的赭黃袞龍袍后，正與武部侍郎葉德斯商量篡朝謀位之事，一個親兵走進來稟報說：“平原郡太守顏真卿，近日以雨季防汛為辭，加高城墻，深挖外河?！?/p>

葉德斯眼珠一骨碌，驚愕地說：“難道眾人皆醉他獨醒？！莫非他想壘卵阻石、以防不測之變？！”

安祿山滿不在乎地說：“顏真卿乃一介學(xué)士，不習(xí)戰(zhàn)陣，前些時又在長樂殿碰得頭破血流，意冷心灰。料他再無此膽識雄心！”

聽安祿山這么一說，親兵猛然想起：“顏真卿在修城浚池的同時，又征召能工巧匠，建造畫舫龍舟。

安祿山哈哈一笑：“圣上已詔令本帥兼任河北道采訪使，過些時日，親臨平原郡巡視一趟，豈不真相大白?！?/p>

一場夏雨過后，空氣濕漉漉的，平原郡古城墻畔、嫩草上的水珠顫巍巍地閃著亮光。新挖的護城河內(nèi)，早已灌滿了水，河水映著高聳巍峨的城墻和翠色欲滴的綠樹，就像綽約多情的西子，輕輕抖開了衣裙。聽說顏太守和文友們，今日乘坐畫舫龍舟，在護城河內(nèi)游樂，百姓們奔走相告，紛紛涌到護城河邊看熱鬧。

兩只畫舫擁簇著一條披紅掛彩的龍舟正在護城河里緩緩劃動，畫舫上，二八嬌麗，伴著鐘鼓鐃鈸和絲竹管樂，唱著“玉樹后庭花”長紗曼卷，馨香浮動。龍舟上，顏太守正和文友們品酒賞曲，看樣子早已酒過三巡，顏真卿滿臉通紅，舉罇哈哈大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若論驅(qū)愁解悶，莫過于美酒也。今日紅袖添香，文友滿座，望諸位超然於宦海紅塵之外，舉杯遨游，開懷暢飲?！?/p>

文友們都為顏真卿歷盡磨難后，終于大徹大悟而興高采烈，喚侍女取來巨觴大斗，一個個灌得東倒西歪、酩酊大醉，不知什么時候，氣喘吁吁的陶參軍，早已將暴跳如雷的安祿山引上龍舟。

安祿山咋不氣動兩肋哩？范陽節(jié)度府早已下書，說安大帥將以河北采訪使之名，近日巡視平原郡，令顏真卿親率大小官員，于郡城外恭候迎接?？山袢盏狡皆ず?，陶參軍卻連聲叫苦：“顏太守驪山碰壁后，整日泡在酒缸之內(nèi)。前些時，他又征召四鄉(xiāng)民工，加高城墻，壯其觀瞻，深挖外河，以便泛舟游樂。如今他在龍舟上，已喝得爛醉如泥，卑職催了好幾趟，他竟千呼萬喚不應(yīng)聲?！卑驳撋饺f般無奈，只得親臨龍舟問罪。

安祿山見顏真卿醉臥龍舟之上，懷抱酒壇，口水直流，便厲聲喝斥道：“膽大包天！”

“封我酒仙？”顏真卿醉眼朦朧地自語道。

陶參軍搌搌額上的慌汗，攙起顏真卿連聲喊：“老爺醒醒，安大帥巡視來了?！?/p>

陶參軍見太守大醉不醒，趕忙進前勸慰道：“老爺！打從護城河拓寬加深后，您天天抱著酒壇，陪著歌女，在護城河里泛舟游樂。今日，安大帥親臨平原郡巡視，稍有不恭，定然大禍臨頭??！”

顏真卿歪戴紗帽，懷抱酒壇，一搖三晃地吟唱道：“頭可斷，血可流，懷中這酒壇不可丟。這人間寵辱隨酒去，官場浮沉不覺憂。驪山碰壁回衙后，除罷游樂無它求。龍舟之上醉酒死，縱然作鬼也風(fēng)流。”顏真卿越唱越走火入魔，信手把紗帽拋到水中，縱身就往護城河里跳。

安祿山見狀嗤鼻一笑，心里自言自語說：區(qū)區(qū)一落魄文人，難以成大事，前些時候讓本帥虛受一驚。

天寶十四年（公元開755年）冬，驪山上飄起紛紛揚揚的飛雪，古松翠柏上霎時梨花盛開。楊貴妃陪著唐玄宗在華清宮賞著雪景，想起詩仙那“燕山雪片大如席”的名句，對義子安祿山的思念之情，不覺油然而生。楊貴妃伸出羊脂美玉般的嫩手，墜著唐玄宗的脖子鶯聲細語，催皇上趕快下詔書，讓安祿山來驪山溫泉沐浴。誰料詔書尚未修好，安祿山便統(tǒng)率二十萬叛軍，打著獸尾作飄帶的旗幟，從范陽出發(fā)，一路鼓角震天，煙塵千里，殺奔中原而來。

由于海內(nèi)清平多載，各郡縣官吏，猝聞安祿山起兵，手足失措，不是開門投降，就是棄城逃竄，唯獨顏真卿據(jù)守的平原郡，深井高壘，嚴陣以待。叛軍連日擂鼓吶喊，拼命沖殺，平原郡卻巋然不動。安祿山急于攻克大唐京都，篡朝稱帝，便留下步騎五千，在平原城外安營扎寨，自己親率大隊兵馬，渡過黃河，星夜奔襲，直搗大唐京都長安。

誰料叛賊主力一走，顏真卿便親率義軍，乘虛殺出平原城，四面出擊，臨近各郡縣百姓，見這伙不通人性的叛賊，天天帶著鐵騎軍到四鄉(xiāng)劫掠，鐵甲車兩邊，掛著血淋淋的男頭，車上載著啼哭哀號的婦女，對豹狼們早已恨之入骨，如今見顏真卿樹起勤王討賊大旗，紛紛削竹為矛，殺掉安祿山的留守官吏，迎接義軍。

肆虐的西北風(fēng)停住了，瓦藍的晴空，沒有一絲塵灰，冬日暖融融地照著平原城。顏真卿統(tǒng)率河北十七路義軍，近日所向披靡，連克魏郡等地。為了恭賀喜訊，郡衙門外熙熙攘攘，百姓們捧著絹帛，牽著牛羊，前來犒勞義軍?？ぱ脙?nèi)，顏真卿殺牛宰羊，同各路義軍統(tǒng)領(lǐng)焚香叩拜、歃血為盟已畢，大伙異口同聲，推舉顏真卿為盟主。

顏真卿再三謙讓道：“俺乃一介書生，不曉軍旅之事，為安賊叛亂逼迫，才投筆從戎，實在不堪此任。”

諸路首領(lǐng)們說：“顏大人遠見卓識，海內(nèi)有目共睹，河北十七路軍盟主，實在是非公莫屬啊?！?/p>

顏真卿正氣凜然地說：“既是勤王討賊，務(wù)必撰寫奏疏，上報朝廷?！?/p>

大伙哈哈一笑：“顏大人藝冠書壇，九州揚名，這勤王討賊奏章，就拜托大人了?！?/p>

顏真卿展卷揮筆，正欲撰寫勤王表章，陶參軍匆匆進來稟報：“武部侍郎葉德斯，受安祿山委派，前來郡衙求見?！?/p>

“速將葉德斯帶進來?！鳖佌媲渎柫寺柮技庹f，“義軍馬上要祭旗出征，他來得正是時候?！?/p>

葉德斯大搖大擺地走進郡衙，把安祿山的書信和裝著首級的木匣子放在幾案上，神氣活現(xiàn)地說：“安大帥雖然世居塞北，素日卻最敬重儒雅之臣，今日特遣葉德斯前來奉告。天兵自范陽發(fā)難以來，東窮大海，席卷黃淮，一月未滿，便攻入唐朝東都洛陽。洛陽守丞蔣清，對抗天兵，拒不投降，城破后被梟首示眾。這天命無常律，唯歸有德之人，安大帥將謹擇吉日，登大燕皇帝之位。顏公聲名，大帥久仰，今日特遣葉德斯，到此為大燕皇帝迎接賢相?！?/p>

顏真卿素日把冰清玉潔的名節(jié)，供奉在心臺神圣的一角，不容任何人褻瀆。聽罷葉德斯的勸降鬼話，一絲嘲諷的笑意立時從顏真卿嘴角泛起，他斬釘截鐵地說：“玉可碎，而不能奪其白，竹可焚，而不能毀其節(jié)，人豈能為爵祿所惑，作衣冠禽獸？”

葉德斯心里猛然打了個寒顫，他原想平原郡乃洪水圍困中的殘堤，不堪猛浪狂濤，誰知顏真卿比中流砥石還硬。后悔當(dāng)初不該在安祿山面前夸下?？?，攬下這招降之差?？杉热怀闪诉^河卒子，就得破釜沉舟，他順手揭開蓋子，指著木匣內(nèi)沾滿血污的人頭說：“顏公昔日死守名節(jié)，故而京都遭貶，忍辱偏郡。如今困守危地，以卵擊石，如若不聽良言相勸，翌日必步洛陽守丞蔣清之后塵?！?/p>

顏真卿拭目往木匣內(nèi)一看，心里像尖錐扎了一下，身子差點失去了平衡，盡管那臘黃的面皮上沾滿了血污，由于多年相處，從臉盤眉眼上，依然能分辨出故友那熟悉的面孔。記得那年春天，顏真卿貶官去偏郡路過洛陽時，故友蔣清特意陪他游覽龍門，借以消愁解悶……這深邃的藍天、不盡的懷念，結(jié)伴同游時的音容笑貌尚在心中縈繞，故友卻早已身首分離，含恨九泉?？粗鞠粌?nèi)的首級，怎不叫人眼眶發(fā)潮，鼻尖發(fā)酸呢？不！絕不能這樣，義軍馬上要祭旗出征，各路統(tǒng)領(lǐng)都盯著盟主的眼神，任何黯淡的淚影，都會動搖將士們的軍心。想到這兒，顏真卿把難以忍受的痛苦強壓在心底，將安祿山的書信撕成碎片，摔在地上說：“葉德斯，你膽大包天！竟敢來這兒欺飾哄騙，我與蔣清多載相處，今日我觀匣中之物，并非蔣清首級?！?/p>

“顏真卿，你千萬不要失眼啊！”葉德斯驚愕地說。

“不是顏真卿失眼，是你心火上攻，瞎了雙眼。”顏真卿怒發(fā)沖冠，朝執(zhí)法校尉瞟了一眼，威嚴地命令道，“來人！”

“在！”二校尉持刀行至幾案前。

顏真卿一字一頓地說：“為同仇敵愾，速將葉德斯推出，斬首祭旗?！?/p>

各路統(tǒng)領(lǐng)見“也得死”在求饒聲中，被執(zhí)法校尉拖了下去，望著幾案上的木匣問：“匣內(nèi)這首級如何發(fā)落？”

顏真卿濃眉凝成一條線，凄楚地說：“雖非故友蔣清之首，亦是被番賊殺害之同胞，待真卿親自為他凈了面孔，然后再用木雕肢體，棺殮厚葬?！?/p>

統(tǒng)領(lǐng)們感慨地說：“顏大人與叛賊不共戴天，對蒙難同胞如此厚愛，我等一定齊心協(xié)力，共討叛賊，上報社稷，下安黎民。您就趕快撰書勤王表章吧！”

顏真卿右手秉筆，左手托著故友首級，用舌頭舔著那早已干枯的血污，嘴唇哆嗦著，熱淚撲撲嗒嗒滴在龍巖紫硯內(nèi)。顏真卿揮動著那飽蘸淚血的大筆，他那深陷的長目里，忽而凝聚著不絕如縷的思念，忽而噴射著憤怒的火星，他一生寫過多少碑帖，留下多少墨跡，卻從未像今天這樣激情澎湃，力透紙背。顏真卿將奏折撰寫已畢，環(huán)視四周說：“如今義軍孤懸賊后，朝廷又遠在千里之外，這勤王討賊表章，如何呈送到萬歲手里呀？”

“為報大人知遇厚恩，周誠甘愿赴湯蹈火?！痹瓉戆驳撋脚褋y后，原先販賣絲綢的周誠，一來為向番賊討還血債，二也為報答顏大人當(dāng)年的救命大恩，在義軍里屢立戰(zhàn)功，已經(jīng)被顏真卿提拔為貼身侍衛(wèi)。

見周誠挺身走到幾案前，顏真卿將奏折密封于蠟丸之內(nèi)，拱手一拜說：“河北十七路義軍的赤膽忠心，就拜托壯士呈送啦！”

周誠當(dāng)即對天發(fā)誓：“俺一定突破叛賊的重重包圍，飛越千山萬水，將義軍這勤王討賊表章，親手呈給萬歲。”

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六月，自稱大燕皇帝的安祿山，率叛軍攻克唐朝京都長安，唐玄宗只得帶著殘兵敗將，倉惶去西蜀避難。

六月的天氣真是變幻莫測，剛才還是烈日當(dāng)頭，一陣雷鳴電閃，烏云便挾著漫天飄舞的雜草樹葉，從遠方壓過來。唐玄宗見山雨欲來風(fēng)先至，趕忙率皇子皇孫、宮娥彩女躲進古道旁的破廟里。古廟破敗冷落，院里荒草野蔓叢生，正殿早就塌了一角，殿內(nèi)東倒西歪的神像，不是缺支胳膊就是少條大腿。唐玄宗斜靠在神臺上，眉毛耷拉著，滿臉盡是灰土。安祿山突然叛亂，使他精神頹萎，一下子老了許多。素日身邊的寵臣都往哪兒去了？叛賊竟長驅(qū)直入，席卷東西兩京，把往日鐘鳴鼎食的皇親們，也拋到逃難路上。眼見天色過午，早到御膳房供飯的時候了，可唐玄宗依然饑腸轆轆，水米不曾沾牙。

不知是餓暈了，還是連日顛簸勞累的緣故？唐玄宗歪在神臺上，一會兒便昏昏入睡了……離別多日的楊貴妃也隨著蓮步輕移飄然而出。她把銀耳人參湯放在神臺上，睫毛抖動了幾下，關(guān)切地說：“如今天已過午，萬歲尚未用膳，快把這碗人參湯喝了吧。”

“數(shù)日不見，恍若隔世。朕晝思夜想，才算把愛妃盼回來了！”唐玄宗驚喜地端詳著楊貴妃，兩行渾濁的老淚，立時順著密集的皺紋，曲曲彎彎地流下來。

楊貴妃替唐玄宗搌著淚，柔情似水地說：“萬歲不必傷心，快將這銀耳人參湯喝下去吧?！?/p>

“啟稟萬歲！”唐玄宗剛剛捧起湯碗，稟報聲陡然像炸雷似的從殿門口傳來，唐玄宗雙手一抖，不僅湯碗落地摔得粉碎，連楊貴妃也倏而往遠方飄去，唐玄宗離座緊追幾步，拉住進獻飯食的內(nèi)侍，連聲催問：“貴妃娘娘哪兒去了？”

內(nèi)侍把飯桶、竹籃往地上一放說：“萬歲，您大概忘了？楊娘娘數(shù)日前，已升天而走?！?/p>

原來前幾日，經(jīng)過馬嵬坡時，護駕兵士在龍武將軍陳玄禮的帶領(lǐng)下，突然嘩變，誅殺國舅楊國忠過后，又將玄宗歇息的館驛團團圍住，立逼皇上為社稷割舍枕席之愛，當(dāng)即處死楊貴妃。唐玄宗見眾怒難犯，無奈只得讓楊貴妃頸系白綾，飄然歸西而去。剛剛跨出夢境的唐玄宗神思依然有點恍恍惚惚，他揉揉睡眼，繼續(xù)往下追問：“那銀耳人參湯又到哪兒去了？”

內(nèi)侍指著飯桶說：“萬歲，奴才跑得腰疼腿酸，才找來這半桶粗飯?！?/p>

唐玄宗陡然從夢中驚醒，見一群小皇孫正圍著飯桶，有的以勺作碗，有的以碗代勺，搶不到碗勺的便用雙手捧著喝。便厲聲怒叱道：“你們都給我退下去！”

小皇孫們鼻子上沾滿稀粥，嘴角上掛著野菜，一齊圍上來，抱著玄宗的腿又哭又鬧：“皇爺息怒，我們兩天都沒用飯了，喝著這野菜稀湯，實在比往日那銀耳人參湯還香?！?/p>

唐玄宗搌搌淚水，把怨氣都發(fā)泄到內(nèi)侍身上：“朕已詔令沿途各郡縣，為皇王籌劃飯食，你跑了大半天，就找這半桶野菜稀粥？”

內(nèi)侍嘆口氣說：“沿途各郡縣官吏，聽說官軍丟失長安，早已聞風(fēng)喪膽，衙署皆空無一人。這一帶原本村稀人少，加之官軍疲憊不堪，隊伍散亂，山民們站遠處一瞟，好似叛軍殺來，大都望風(fēng)潰逃。奴才下去籌劃飯食，并不比登天容易呀?！?/p>

“信口胡扯！”唐玄宗色厲內(nèi)荏地說。

“稟萬歲！”恰好這時小太監(jiān)進來稟報，“一群山民簞食壺漿，為圣主獻食來了。”

“這吉人自有天相?！碧菩谏駳饣瞵F(xiàn)地自語了一句。當(dāng)即讓小太監(jiān)傳旨，“速速請進?！?/p>

見獻食的山民們，掂著竹籃提著壺擁進廟內(nèi)，唐玄宗眉開眼笑地問：“爾等何方人氏？對寡人如此厚愛?！?/p>

一個統(tǒng)領(lǐng)模樣的山民，殺氣騰騰地說：“我等奉大燕皇帝安祿山之命，來取昏君首級?！?/p>

唐玄宗審視片刻，驚愕地叫道：“原來你是佞臣賈忠?。　?/p>

“佞臣？”賈忠亮出匕首，冷冷一笑說，“捧著昏君首級，到大燕皇帝面前敬獻忠心，賈忠豈不成了開國元勛？”巧扮成山民的奸細們，全部從飯籃里取出刀劍，一齊圍上來刺殺王駕。

大殿里霎時一片混亂，小皇孫們嚇得雞飛狗跳、齊哭亂喊。站在大殿外的校尉們，早已被這橫空飛禍驚得暈頭轉(zhuǎn)向，加之奸細們封鎖殿門，想救駕一時又沖不進去。眼見窮途末路的唐玄宗，正在大殿內(nèi)圍著神臺繞來轉(zhuǎn)去，一個破衣爛甲的壯士，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萬夫莫當(dāng)之勇，沖進大殿內(nèi)，殺死賈忠和奸細們，救出玄宗皇帝。

唐玄宗拉著壯士的手，望著血水橫流的破廟，感激涕零地問道：“不知壯士是哪路人馬？”

壯士躬身一拜說：“平原郡侍衛(wèi)周誠，奉河北十七路義軍盟主顏真卿之命，突破叛賊重重包圍，到此呈送勤王討賊表章?！?/p>

唐玄宗心弦猛然顫抖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顏愛卿啊顏愛卿，往日總覺得你言詞尖刻，句句刺耳。如今叛賊云集，山河破碎，寡人日夜想念你呀！”

周誠將奏折從蠟丸里剝出來，雙手呈上：“萬歲不必擔(dān)憂，顏大人將統(tǒng)率河北十七路義軍，同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遙相呼應(yīng)，東西夾擊，不日將剿滅叛賊，將圣上迎回故都。”

唐玄宗捧著顏真卿淚血寫成的奏折，拭目細看，見橫劃像長天列隊的排云，豎劃像千載傲霜的古藤，點如危崖墜石，戈似勁松倒掛于山崖，筆筆力勁如剛，字字牽動人心，精忠報國之赤誠，躍然紙上。讀著讀著，唐玄宗花白的胡須上漸漸沾滿了凄悲懊悔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