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鯉
2013-04-29 00:00:00莫言
小品文選刊 2013年17期
月亮升起來了，青草湖變成了一面銀光閃閃的大鏡子。不時(shí)有魚兒躍出水面，劃出一道銀色的線，魚兒落水時(shí)，震破了銀色的鏡子，蕩漾開一圈圈波紋。
在湖邊的一棵老柳樹下，爺爺和孫子靜靜地坐著。爺爺抽著旱煙，煙鍋里火星一明一暗，模模糊糊地映著他那張慈祥的臉。
“爺爺，該起網(wǎng)了。”
“噢，起?！?/p>
爺爺站起來，解開拴在鐵橛上的罾網(wǎng)拉紐。網(wǎng)的式樣像一架起重機(jī)，一支長(zhǎng)竹竿伸出去，竹竿梢頭掛著大網(wǎng)兜。網(wǎng)很重，老漁翁拉得很慢，沉在水下的網(wǎng)慢慢升高，突然撲撲楞楞地響起水聲。
“爺爺，有大魚！”
爺爺將網(wǎng)兒拉出水面，月光照著魚網(wǎng)，網(wǎng)里躺著一條泛著金色光澤的鯉魚。他將網(wǎng)轉(zhuǎn)向岸邊。小孫子雀躍著將鯉魚抱起來，放在裝了水的桶里。魚在桶里蹦了幾下，便沒了聲息。爺爺又把網(wǎng)下到水里，轉(zhuǎn)過頭來看桶里的魚。
“爺爺，這魚有六七斤重吧？”
“差不離兒。”
“是條什么魚？爺爺?！?/p>
爺爺嚓一聲劃著火柴?；鸸庹樟亮怂?，桶里是一條金色鋰魚，翅膀和尾巴像經(jīng)霜的楓葉一樣鮮紅。？
“金翅鯉魚，”爺爺說。
“這魚好吃嗎？”孫子問。
“嗯。”爺爺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著。
“爺爺，您不高興？捕了這樣一條好魚。”
“怪事。這魚怎么這樣老實(shí)呢？”
“您說什么呀，爺爺？”
“噢，孩子，這魚太厚道了，網(wǎng)出水時(shí)，只要它一跳，就把網(wǎng)給撕了。咱這罾網(wǎng)，只能拿小魚兒?！?/p>
“這魚大概睡著了?！?/p>
爺爺沉思起來，煙鍋?zhàn)右幻饕话档亻W爍。周圍忽然變得十分沉靜，湖面上升騰著薄霧，幾支粉荷花像畫在水上似的，岸邊的水草叢中，小蟲子低低地鳴叫。
“爺爺，您在想什么？抓了這條魚，您好像不高興了?！?/p>
“沒想什么，孩子。來，再拉一網(wǎng)?！?/p>
這一網(wǎng)是空的。網(wǎng)又沉下水底，一切又陷人沉寂。
“爺爺，再給我講個(gè)故事吧?！?/p>
“好吧，就給你講個(gè)金翅鯉魚的故事?！?/p>
“又是鯉魚變媳婦，說了多少遍了……”小孫子不高興地嘟噥著?！安皇卿圁~變?nèi)耍侨俗凊庺~。’
“人能變鯉魚？”
“能?！?/p>
孫子向前靠了靠，爺爺伸出胳膊，把孫子攬到懷里：“若干年前?！?/p>
“多少年？”
“小孩子家莫打岔，仔細(xì)聽著。若干年前咱這青草湖邊出了一個(gè)叫金芝的姑娘。這姑娘俊著呢，雙眼疊皮，高鼻梁骨，咕嘟著小嘴，扎著兩條大辮子，誰(shuí)見了誰(shuí)喜歡。那一年從城里下放到咱村一個(gè)女作家，聽說那女作家寫了一本書，書名就叫《青草湖》，你爹他們都念過這書呢！女作家就住在金芝姑娘家。后來起了大革命，女作家天天挨斗，有時(shí)還挨揍哩……”
“有一天晚上，女作家挨了最厲害的一場(chǎng)斗，半死不活地給抬到金芝家里。金芝流著淚給女作家擦身上的血污。村里的醫(yī)生不敢來給女作家治傷。金芝忽然想起來了，青草湖對(duì)岸她有個(gè)姨父，早年闖過外，家里有一種治跌打損傷的藥，十分靈驗(yàn)。救人如救火，金芝姑娘托鄰家的一個(gè)大嫂照料著女作家，自己來到青草湖邊?！?/p>
“青草湖，青草湖，東西只五里，南北六十五’。若干若干年前，天上的織女把織布梭子掉到人間，在地上砸了一個(gè)坑，這就是咱們的青草湖。金芝的姨家在湖對(duì)面王莊，坐小船幾袋煙功夫就能劃過去，走旱路要兩天。那時(shí)節(jié)，小船都被鎖起來了，怕階級(jí)敵人破壞吶。金芝來到湖邊，脫下長(zhǎng)衣服，捆成一個(gè)小包拴在身上，一縱身下了水?！薄澳翘焱砩弦彩呛迷铝?，金芝姑娘就從這棵大柳樹下下了湖。金芝一身好水性，像一條雪白的大魚在水面上撒歡。她游啊游啊，水聲嘩嘩嘩地響，月亮明光光地照著她。半夜時(shí)分，她上了對(duì)岸，換上衣服，敲開姨家的門。姨父挺疼這個(gè)外甥女，把珍貴的藥給了她。姨不放心地說：“金芝呀，半夜三更的，你一個(gè)閨女家下湖，有個(gè)閃失怎么辦？別走了，趕明兒讓你姨父去送你?！鹬フf：“姨，我水性好，沒事?！?/p>
“金芝姑娘又下了湖。姑娘家畢竟力氣單薄，游到湖中央，她吃不住勁，身子像拴上了十個(gè)秤砣……后來，天上飄來一朵潔白的云，把月亮遮住了，湖面上零零星星地落了一陣銅錢大的白雨點(diǎn)……一會(huì)兒，月亮又出來了。月亮煞白著臉，慢慢地往下落，慢慢地變大，最后掛在湖邊的柳樹梢上，望著像大鏡子一樣閃閃發(fā)光的青草湖……”“金芝姑娘呢？”小孫子焦急地問。
月光下，爺爺兩眼閃著光。
“爺爺，你哭了？”
“傻孩子，爺爺胡子都白了，不會(huì)哭了。爺爺?shù)墓适逻€沒講完呢！第二天夜里，女作家在鄰居大嫂的攙扶下來到湖邊，湖上靜悄悄的，草葉上的露珠落在水面上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女作家輕輕地說：“好閨女，你喜歡看的《青草湖》我?guī)砹恕统鲆话埢遥p輕地撒在湖水中……”
“湖上突然翻起了波浪，湖中心裂開了一條縫，一群紅光閃過，浮上一條金鯉魚，翅膀、尾巴像火苗一樣紅。金鯉魚游到湖邊，用頭拱上了一個(gè)衣裳包。然后，尾巴拍了三下水，又慢慢地游到湖中心，紅光消逝了。湖上又是一片月光。女作家撈起衣裳包。衣裳包里包著一瓶云南白藥……”
“爺爺講完了嗎？”
“完了?！?/p>
“金芝姑娘變成了金鯉魚了？”
“唔，也許。”
一只水鳥從岸邊的青草中飛起來，撲楞楞地飛著，落到湖中的葦叢里。
幾只青蛙撲撲通通地跳到水里，像扔了幾塊石頭。
水桶嘩啦一聲傾倒了，水面上翻起一陣?yán)嘶ā?/p>
“孩子，你干什么？”
“我送金芝姑娘回家去了。”
“嗨，你這孩子?！?/p>
薇拉拉摘自： 《與大師約會(hu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