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多泉,濟南人就像生活在泉上,隨便哪里挖一下,就會冒出一股來。此話不夸張,看看老府志,都能看到這樣的記載。泉多出水,水聚成湖,最有名的湖是大明湖。清洌的泉水匯流在一起,水的明,天的明,明前一個“大”,可謂到了極點。還沒見湖,眼前就一片浩淼澄碧的景象了。
何況還有轉湖一圈柳呢!柳喜水,所以濟南多柳?!凹壹胰?,戶戶垂楊”那是當年歷下古城的風姿。柳也就成為濟南的市樹。市樹在大明湖最鮮明,堤柳夾岸,就像亮眼一圈茸茸的睫毛。濟南人愛說“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山是千佛山,遠遠地成了湖的映襯。湖與山本就是相合相照的兩物,造物主又那般巧妙地將“大明”和“千佛”安排在了濟南,濟南有福。
早上來時,大明湖一片迷蒙,像繚亂的炊煙,人說那就是春氣。深吸一口,那氣息瞬間就把肺葉淘洗一遍,清爽得想喊。還真有人喊,只一嗓子,就將大明湖的早晨喊開了。水升騰著煙,煙裊繞著柳,柳撩撥著水。辨不明那色彩到底是青灰、淡藍還是淺綠。陽光從云層里放射出來,將云霧穿透成一個邃洞,而后又穿透成一個邃洞。霧氣彌散,照在柳上,柳瞬間成了閃電,爆裂出不同的形與勢。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走,會覺得有時這棵柳攬了那棵柳在耳語,忽而笑得腰彎了幾彎,逗引得其他柳也跟著笑。但你聽不見她們的笑,那些笑落進水里,被魚兒啄走了。
有時你正走著,被誰輕撫了一下肩膀,是那種秀手輕垂的感覺。生疏地方,哪里來的艷遇?卻是柳,待你回頭,身子一扭又跑了。由此給你帶來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柳,自古以來就是有性情的。要不也不會有那么多人纏綿于詩,繾綣于文,將她當作感情的化身。
我一直以為柳是一位弱女子,卻不知她能承受到季節(jié)的最后階段。真的,待其他樹上的葉子落完之后,你再去看柳,遠遠的柳還是散著一頭濃密的長發(fā),在那里迎風,任雪花飄舞。雪反倒像柳綿,我聞到了洋溢著的清氣。
一個女孩在前面走,長發(fā)同柳融在一起,漸漸地,已分不清發(fā)絲柳絲?;蛞彩沁@樣的春天,另一個小女孩從柳絮泉走來,沿著熟悉的小路一直向前。湖畔的柳絲正拂出如花的絮,她輕輕踩過,把眼光放開,這時她看到了大明湖的全景。小女孩轉過身的時候,后人說,她就是婉約詞宗李清照。李清照的童年在這里度過,或許她會經(jīng)常走到湖邊來,明湖春柳,或許也滋養(yǎng)了她的性情和詩風。
在她的身后走來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情懷激烈的辛棄疾。辛棄疾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因而他眼中的湖光山色另有不同,心中翻涌著兩種波瀾,一種是對大好風光的贊嘆,一種是對失去山河的悲憤。所以他有“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的詞句。辛棄疾終在二十一歲召起兩千人仗劍舉義。兩個世上最著名的詞人,竟然都得到了大明湖的滋潤。
湖邊的小路被柳扭得彎彎曲曲,柳葉一撇一捺地書寫著清明。隱約中看到了鐵公祠,那是紀念與濟南城共存亡的鐵鉉的,也見了大明湖的胸襟和情義。
一只鷗鳥在水面劃,像快要掉落的風箏,一忽兒又拉起了。我一整天都在大明湖徜徉,一會兒坐船,一會兒上到岸上。柳的顏色已不是早晨來時的顏色,她像換裝一樣,一忽兒蔥黃一忽兒紅綠,上邊綴了些湖光云影,或朝霞晚艷,還有擁擁攘攘的櫻花。那美景已存在多年,但又似乎特意給我預備,等我來慢慢消受。
時光又似倒流回去。這年夏天,歷下來了一位客人,李北海自然要在風景如畫的海右亭宴客。這位客人不一般,于是就有了“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詩句。宴飲必有好酒,詩中也就帶了酒,酒飄散在柳上,現(xiàn)在還有那種酒香。
當然,這里不僅是杜甫來過,李白、蘇軾、曾鞏都領略過她的風姿。曾鞏還做過濟南的知州,出于對大明湖的喜愛,他亦如蘇軾對待西湖,親自勾畫改造過大明湖。還有元好問,來了就不想走了:“羨殺濟南山水好”、“有心長做濟南人”。既然杜甫說過了濟南名士多的話,真就有許多名人在這里生長,在這里留住。不沾什么邊的,也要來走一走,到歷下亭坐一坐。你看,乾隆饒有興致地題寫了“歷下亭”的牌匾。劉鶚呢,通過“老殘”留下了一篇不錯的游記。郭沫若來得算是較晚的了,他有一副對聯(lián)掛在亭廊上:楊柳春風萬方樂極,芙蕖秋月一片大明。
樹影在天上素描著,暗紅色的光暈了一圈淡紫。風一吹,畫布動起來。天漸漸晚了,湖水泛著曖昧的光,偶爾一條魚躥上來,那光瞬間化成了一圈圈的漣漪。
沿著湖快走出去的時候,一排柳歪著扭著的浸在水里,像是一群撩起裙裾、仍在梳洗的少女。真的就有了唧唧咯咯的笑,在哪棵樹下傳來,倒是看不大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