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路上遇見一個人,他一邊走一邊哼唱著一首歌,也許五音不全,或者根本不成曲調(diào),然而,你聽得出喜悅的氣氛,像一顆顆跳動的光粒子,與你擦身而過。這時候你會怎樣想呢?
幾年前,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開車載我在北海岸兜風(fēng)。剛剛吃完一袋鮮鮮草莓,春天的陽光和暖風(fēng)都很溫柔,我們有整整一天的時光可以消磨。
我在被草莓香氣裹覆的舒適車中唱起歌來,因為記性不好,每首歌只唱幾句就換下一首,卻也能生生不息,一副可以唱到天荒地老的樣子。
朋友忽然轉(zhuǎn)頭望向我:“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像你這樣愛唱歌的人。雖然你從沒有唱完過一首歌……可是你總是長唱啊唱的,好像很快樂!”
“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的緣故啊”
我笑嘻嘻地回答,避開快樂不快樂的問題。
因為在那時候,我多半的時候其實并不快樂。我只是堅持,不肯讓痛苦掠奪了我的快樂。
1977年8月,只身到香港教書。因為尚未開學(xué),校內(nèi)人煙稀少,接待我的同事好心叮嚀,天黑以后不要隨便走動,這附近出過事的。幾十個單位的面海宿舍只有我和一位高齡老教授居住,老教授善意與我招呼:“你住哪間房!……哦,那間啊,白蟻特別多的……”我漸漸覺得臉頰上興高采烈的笑意已轉(zhuǎn)為肌肉的抽搐了。
寄給朋友的明信片上我寫著:“住在這里就好像住在森林里,空氣很新鮮,每天都在鳥鳴聲中醒來。”
我只是沒有描述天黑以后的景象。
天黑以后,去到一幢大樓的門前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我聽著遙遠的家人一聲聲問:“那里怎么樣?安不安全?人多不多?”
“這里很多人的,學(xué)校嘛,當(dāng)然很安全,不用擔(dān)心。晚上都有人來巡守的。為什么我會知道有人來巡守呢?因為那已是的第三個難以安眠的夜晚了。
第一夜,我在兩房一廳的宿舍整理行李,收音機播放著音樂,忽然聽見DJ喊叫一聲,噼里啪啦,一陣火花,四周一片黑暗,靜寂的黑。我怔怔地做了片刻,這才意識到,跳電了,冷氣也沒有了。同時,我聽見簡直不可能會響起的滴答聲。那是客廳里的掛鐘的行走聲,可是,白天里我已經(jīng)注意到它沒電罷工了,此刻,它卻走得龍馬精神,滴答滴答,在臥室里也能聽見。
我逃進書房,將房門緊閉,這是除外旅行這么多次來,第一個失眠的夜晚。因為難以成眠,我不斷地起身到廚房喝水,便會遇見看見定點經(jīng)過窗外巡守的保安人員。
有一天,我得了急癥,腹痛如絞,因為人生地不熟,擔(dān)心休克了也沒人知道,所以離開學(xué)校,轉(zhuǎn)換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去城里找一個舊識,那人曾交代我有事一定幫忙,我在那人辦公室附件打電話,對方好像很忙,兩三句就急著收錢,我沒透漏出求援的訊息,只是平靜地說再見。蹣跚走到店門口,我蹲下等待另一陣劇痛的宰割。
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好些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小巴士載著我,在森林的入口處下車,然后,我必須獨自一個人穿越黑森林回家。那晚的夜色很好,將樹影清楚投射到地上,像一株株萍藻,夜風(fēng)從海上吹來,有一種走在水中的涼意。忽然,聽見歌聲,在寂靜的夜里,在我一向畏怯的森林中,我聽見自己的歌聲里,持續(xù)著愉悅的腔調(diào)。
這令我覺得難以置信,卻有些明白了。
其實,生活中瑣碎折騰和挫敗,都是不可避免的,正因為這些困境來勢洶洶,安然度過以后,便有了慶幸與感激。真正可貴的幸福,原來不是從快樂中來,而是從憂愁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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