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一生水利情

6月21日，我國水利水電事業(yè)開拓者之一、“兩院”院士張光斗逝世，一位101歲的世紀老人永遠告別了他的水利人生，駕鶴西行。

得知這位“水利泰斗”的離世，中國工程院院士盧耀如感到非常惋惜。在接受《中國科學報》記者采訪時，盧耀如評價道：“張光斗先生是一位偉大的水利科學家，對我國水利事業(yè)貢獻巨大?！?/p>

水利建設與地質(zhì)勘測密切相關，作為工程地質(zhì)、水文地質(zhì)和環(huán)境地質(zhì)學家，盧耀如的事業(yè)與張光斗有很多交集，兩人曾在諸多水利工程和水文調(diào)查工作中共事。

盧耀如說，張光斗對待科學的嚴謹認真、對待事業(yè)的執(zhí)著追求，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1999年，87歲的張光斗參加了中國可持續(xù)發(fā)展水資源戰(zhàn)略研究，盧耀如當時負責西南地區(qū)水資源的開發(fā)利用調(diào)研。盧耀如回憶，在一次研討會上，他與張光斗握手時仍能感受到老先生那強勁的臂力。他這樣稱贊張光斗的老當益壯：“您是八九十歲的身體，五六十歲的體力，三四十歲的頭腦?！?/p>

晚年強健的身體，與張光斗常年奔走在山川河流之間不無關系。他用雙腳丈量險山惡水，立志用水利造福千秋萬代，并用自己的一生推動、見證了中國水利事業(yè)走向波瀾壯闊。

只為祖國的大江大河

1912年，張光斗出生在江蘇省常熟市的一戶普通人家，小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跟小伙伴們在家門前的小河里戲水。那時的他不會想到，自己將與祖國的大江大河結(jié)緣一生。

青少年時代，張光斗的家庭條件并不寬裕，全家靠父親的微薄薪水維持溫飽。直到8歲那年，張光斗才進入小學讀書。看他始終刻苦用功，全家人一直省吃儉用默默支持。張光斗也不負眾望，于1934年考取了清華大學水利專業(yè)的留美公費生。

“選擇水利專業(yè)，是認為它可以為民造福?！迸c那個時代成長起來的很多知識青年一樣，受當時“科學救國”思想的熏陶，張光斗有了自己的遠大理想——讓祖國強大起來，不再受人欺負。

出國學習前的一段時間，張光斗曾利用在國內(nèi)水利單位學習的機會，遍訪各地江河。黃河岸邊、淮河古道、贛江兩岸，這個22歲青年看到的是饑民遍野、滿目瘡痍，心中回響起這樣的聲音：“我要學好本領，為中國的水利建設服務?！?/p>

兩年后，張光斗獲得美國加州大學土木系碩士學位；翌年，他又獲得哈佛大學工程力學碩士學位，并得到了攻讀博士學位的全額獎學金。就在此時，大洋彼岸的中國爆發(fā)了抗日戰(zhàn)爭。

一邊是個人觸手可及的錦繡前程，一邊是處于危難的祖國河山。張光斗婉拒導師的再三挽留說：“中國如果亡了，我得個博士學位也沒啥意思，沒用！”1937年秋天，25歲的張光斗主動中斷學業(yè)，回到當時風雨飄搖的祖國。

抗戰(zhàn)期間，張光斗與工程技術人員、工人們一起艱苦奮戰(zhàn)，建成一批小型水電站，為戰(zhàn)時的軍工生產(chǎn)提供電力；抗戰(zhàn)勝利，他積累、保存下大量我國水資源蘊藏量、水文勘測等寶貴資料。

1947年，當時資源委員會全國水利發(fā)電工程總處的美籍總工程師即將任滿回國，他多次邀請張光斗一同前往美國工作。

“我是中國人，我有責任為祖國建設服務，為養(yǎng)育我的老百姓效力。”張光斗毫不猶豫地謝絕了。

解放前夕，張光斗在臺灣的同學和友人紛紛來電，催他去臺工作。他一一婉拒，還將當時準備運往臺灣的一批技術檔案和資料暗中保存下來，這些資料很快被用于新中國的建設。新中國成立后，張光斗全身心投入祖國的水利水電事業(yè)，在祖國版圖上每一個有河流的地方，幾乎都曾留下他的身影。

兢兢業(yè)業(yè) 如履薄冰

在黃河破堤取水，曾是生活在黃河沿岸百姓的世代夢想。上世紀50年代初，張光斗負責承擔黃河下游人民勝利渠的渠道工程建設，在他的選址、布局、設計下渠道順利建成，終于將這個百年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

為緩解北京供水緊張，解決潮白河下游防洪、灌溉問題，1958年，張光斗作為總工程師，負責設計當時我國華北地區(qū)庫容量最大的密云水庫。一年攔洪、兩年建成的工程進度，創(chuàng)造了世所罕見的記錄。水庫建成后，周恩來總理稱贊道：“它是放在首都人民頭上的一盆清水?！?/p>

建設密云水庫時期，參與庫區(qū)地質(zhì)勘察工組的盧耀如與張光斗有了頻繁的工作往來。“當時我們一起討論、切磋大壩防滲漏的問題，那時就感受到他非常細致，也很尊重地質(zhì)領域的科學意見?！北R耀如回憶道。

此后，張光斗先后參與了官廳、三門峽、荊江分洪、丹江口、葛洲壩、二灘、小浪底、三峽等數(shù)十座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的技術咨詢工作，提出諸多重要建議，在中國水利界傳為佳話。

對于張光斗付出的辛勞，有人曾給出這樣的評價：他走過的橋比常人走過的路還多。然而，他每次面對全新的水利工程時，都告誡自己要“從零開始”。他說：“水是流動而變化的，即使你已經(jīng)設計了100座大壩，第101座對你而言依然是個‘零’?！币虻刂埔耸撬聵I(yè)的第一要義。

高峽出平湖，三峽工程讓很多水利人魂牽夢縈，張光斗也不例外。但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親身參與并見證了三峽從規(guī)劃、設計、研究、論證、爭議直到開工建設的全部過程。

早在1945年，中美兩國就曾計劃合作修建三峽工程，當時的資源委員會要求張光斗前往美國工作，配合完成該項目。

“萬萬不行，現(xiàn)在還不能建。”根據(jù)當時國情，張光斗堅決反對這一計劃，認為三峽工程巨大，當時即便建成，也發(fā)揮不了太大作用，而且工程由美國方面掌握將有損國權。

1992年，全國人大通過了建設三峽工程的方案，這一次張光斗沒有反對，并且參與了籌建工作。工程開工時，他已是82歲高齡。

盡管年事已高，但三峽工程開工后，張光斗每年必去工地，而且每次必到施工現(xiàn)場。有人勸阻他，還是不要去那些可能發(fā)生危險的地點?！肮と四苋ィ覟槭裁床荒苋?？”“你們是不是想搗鬼，不敢讓我看？”這些話，成了他應對勸阻的口頭禪。

2001年春，作為三峽工程質(zhì)量檢查專家組副組長，89歲的張光斗再赴工地，檢查導流底孔施工質(zhì)量。為掌握第一手資料，他堅持要從基坑順著腳手架爬到56米高的底孔處親自檢查，當用手摸到底孔過水表面凹凸不平、鋼筋露頭，立馬要求施工單位按設計標準返工。

“一根殘留的鋼筋頭會毀掉整條泄水隧洞?！睆埞舛方?jīng)常用那些水電工程史上慘痛的失敗，告誡年輕工程師：他們的事業(yè)要求是“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在三峽工程論證、建設乃至建成后，學界對泥沙淤積、生態(tài)影響、移民等問題一直存有不同聲音。曾參與三峽庫區(qū)選址工作的盧耀如告訴記者：“爭議主要出于經(jīng)濟角度的考慮，但它在防洪、發(fā)電等方面確實帶來了巨大效益。有些不利影響，也并不完全由工程本身所引起?！?/p>

“爭議伴有歷史性的因素，但不能因為爭議就徹底否定一個水利學家的貢獻?！北R耀如說，張光斗事業(yè)的一生，始終希望用科學技術為人民造福。

精神的傳遞

在投身于水利水電事業(yè)的近80年中，張光斗對我國的江河治理和水資源開發(fā)貢獻卓著。而對他鐘愛的教育事業(yè)，他則始終默默耕耘，培養(yǎng)出眾多優(yōu)秀人才，將中國水利水電事業(yè)代代傳遞下去。

在清華園內(nèi)，有一座建立在“小運河”上的房子，那古樸的建筑風格，已成為今天一道獨特的風景。鮮有人知道，它曾經(jīng)是一座小型水電站，由張光斗主持修建，目的是便于學生實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張光斗的大部分弟子都曾在此學習。

張光斗重視學生工程實踐的訓練，強調(diào)理論與實際相結(jié)合。他創(chuàng)造的教育理念，已深深融入、貫穿在清華大學水利系，成為一種文化、一種精神。

1949年10月起，張光斗開始在清華大學任教，率先在國內(nèi)開設水工結(jié)構專業(yè)課，編寫了第一本《水工結(jié)構》中文教材，建立了國內(nèi)最早的水工結(jié)構實驗室。

執(zhí)教60年，張光斗的學生超過5000人，許多人成長為我國水利水電事業(yè)的棟梁之才，其中不乏重大水利水電工程設計和建設的總工程師、設計大師，還包括10多位院士。

“理論計算、設計圖紙，必須在實際中得到落實和驗證，如果現(xiàn)場施工控制得不好，再好的設計也是白費！”張光斗希望工科學子們走出去，到工地上和工人們一起勞動，這樣才能獲得真本事。

90歲生日前夕，張光斗撰寫的《我的人生之路》一書出版，成為留給世人的一筆寶貴精神財富。全書55萬余字，每一個字都是由他用電腦敲出來的?！八谕砟炅粝碌倪@本書，很值得欽佩。”盧耀如告訴記者，生活中的張光斗沒有太多要求，一生簡樸，有真正的學者之風。

101歲的張光斗靜靜地離開了他的學生。101是個特別的數(shù)字，它包含著一個世紀的完滿，又蘊涵著嶄新的開始。他的精神，將一直激勵莘莘學子為中國的水利事業(yè)而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