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yīng)該是那種健忘的小孩,對小時候的日子似乎沒有留下太多回憶,可也有一兩件事情總是留在顯眼的位置提醒著我,叫我總不能忘記。
12歲以前的日子我是在一座小城度過的,那時和父母親一起住在市區(qū)高速公路的天橋旁,因為住宅區(qū)規(guī)劃得十分不合理,每夜都要等到一兩點鐘,公路上的車輛來往得少時才能入睡,偶爾幾輛貨車的大聲鳴叫,也會毫不留情地把正在酣睡的我驚醒。不知是否因為總不能睡好,做任何事我都不能提起精神,每天都本著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也從來沒有感興趣的事物。想必因為這樣,所以能交往的朋友變得很少吧。
那時父母親因忙事業(yè)工作在外,而家里也不是那種可以請得起保姆照顧我飲食起居的境況,所以放學后至父母回家前的那段時間,總是去了數(shù)學老師或母親熟識的阿姨家。后來又因老師總是板著一張本來就長得很嚴肅的臉,加上可能男人天生就不善于下廚做菜等諸多不招我喜歡的因素,最終還是舍了老師家。
阿姨對我是極好的,總是問了我喜歡的東西再去買菜,也會在晚飯后準備些冰品和甜食,那飯菜的可口味道似乎是從母親那無法吃到的,可后來我連她的姓名也不能記起了,只記得她總是愁眉苦臉很疲憊的樣子,還有她那個智商不及常人的兒子——石頭,后來也想起她偷偷對著我笑的詭異情緒,或許是真的把我當成她的兒子了。
學校按照學習成績和各方面的綜合能力來安排班級,把成績和綜合能力相似的學生分在一起。石頭與我雖是同校,可他被分在十二班,而我在三班,因為教室不在同一層樓,所以在學校里也不會經(jīng)常碰面,只有在放學的時候,總能看見他蹲在校門的鐵柵旁碩大的桑樹下,抱著自己瘦弱的身體,抬頭用凹陷的眼睛望著每一片形狀都不一樣的樹葉,數(shù)著一片、兩片、三片、四片,默默地等著我回家。
低智商與無能是有區(qū)別的,起碼我覺得石頭與正常人一樣有學習和自理的能力,所以把他和正常人相比這件事,可能也有些過分。和他相處的時間里,他似乎也從沒有表現(xiàn)出因為對事物的極度敏感而做出些奇怪的舉動或過激的反應(yīng),所以我想他是能以正常人的方式生活的,可其他人卻似乎不這么認為。
石頭大概也不能舒服地和別人相處,我總能聽到同學用輕蔑的語氣嘲笑著聊著他的事情。一次可能是因為被老師叫去聊些關(guān)于學習成績的事情,難得經(jīng)過石頭教室門口時,看見他被班上高個子的學生欺辱掀翻書桌的情境,也望到石頭生氣扭曲的五官,眼睛狠狠地鼓出來嘀咕著什么,嘴巴不停地抖動著,班上學生因為石頭奇異的舉動笑得越發(fā)狂妄,后來還大聲地拍打著他刺手的寸頭,可我最終也沒有膽量出手幫助他,也因害怕被人追究沒有告知老師,一心只想著逃離現(xiàn)場。
從那之后,我也有了忌憚,害怕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虛偽,對我露出那種可怕的表情,殘忍地詛咒我,但這種事情一直沒有發(fā)生,他還是每天蹲在桑樹下等著我從操場經(jīng)過,與他一起回家,有時我也會斥責那些嘲笑他的低年級學生,可我卻開始恐懼每天都會在同一個地方見到他,他看著我笑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扭曲,我開始謀劃著逃避他。
他應(yīng)該沒有聰明到可以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和情緒上的變化,因為我還是偽裝著親切的樣子,大概我天生就是這么一個狡猾的人。
雖然總是一副消沉的樣子,我和同學之中的兩位也還算是保持著密切的往來。課間的時候間或待在一起聊天,午餐也經(jīng)常是在教室里搬了桌椅坐在一起用的,有時石頭早退或是生病在家不能返校時,我也跟著他們一起回家。所以那時因有意和石頭保持距離,也隨便找了個借口說要跟著他們?nèi)テ渲幸晃煌瑢W家樓下的操場踢球而辭了石頭??珊髞韰s因為留在不是十分熟悉的同學家也不是什么長久之計,被問到父母親工作和為什么不早點回家之類的問題時,也了解到對方感覺被打擾了的想法。
于是,我向數(shù)學老師主動要求了輔導,說因為總有些題型無法參透,回到家后,遇見了艱深的題目更是無法解決。接下來也對阿姨說了謊,告訴她因為數(shù)學老師要求數(shù)學成績排名全班三十名以后的都要補習,從而提高全班的整體成績,所以每天放學后必須準時到老師那里,話里只有我全班排名三十后的數(shù)學成績才是真的。
阿姨把我悶在懷里抱了又抱,滿臉的不舍,可最終還是說了句“要好好學習,有空到家里來坐,阿姨給你做好吃的”,那時我確實看見了石頭在房間的陰影里咧著嘴磨著那好幾顆爛牙齒的憎恨表情。
隔了幾天后,我生了一場大病,連發(fā)了數(shù)天39℃的高燒,不論吃藥打針也沒能讓溫度低下來。母親向公司告了假,一直在身邊細心照料我,生怕我燒壞了腦子,到了晚上,父親也會盡早回家守著我。
這些當然都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我對那幾天的時間是怎么過去的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只在恍惚間記得好像有幾位同學來看過我,似乎也看見了石頭的臉,咬著牙齒憎恨著我不跟他做朋友,卻又拉著我的手不放說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僧斘仪逍褧r問了母親,她卻說不知道有石頭這個人,這讓我又是一驚,在家連續(xù)休息了約莫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返校。
雖擔心落下的一個星期的功課,返校后因接二連三受到同學的關(guān)心,又因幾天沒有看見石頭而打消了如果再見石頭應(yīng)該怎么辦的擔憂,感到神清氣爽。但沒過多久,石頭又跑來桑樹下等我放學,他每天還是蹲在桑樹下一直望著樹上壓枝的葉子,桑樹因為過于繁茂又耽于修剪透不了光,所以也看不見他是否正在憎恨著磨著牙齒,我也因為心虛又害怕尷尬而沒有理會他,想著自然有一天他會不再在那桑樹下等我,每每都徑直出了校門,他也似乎沒有察覺到我,還是蹲在那里望著桑樹葉,不知是不是還在數(shù)著一片、兩片、三片、四片……
過了幾天后,我因撞見了在校門口與老師談話的阿姨,湊上去打了個招呼,又順便問起了石頭一個星期沒來上學的緣由,可阿姨卻突然變得平靜,說石頭兩個多星期前放學回家的時候被車子撞死在馬路上了,就是我找到阿姨說要去數(shù)學老師家補課的那天……
我一陣惡心的暈眩感,后面的話也都沒有聽清楚,因為當我慢慢地回過頭去,仍然看見離得不到四尺的桑樹下,石頭還蹲坐在那里,我想他嘀咕著的可能是那句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司志政摘自《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