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爸媽是一對怨偶,月老喝醉了瞎?fàn)康木€。聽奶奶說,爸爸在認識媽媽之前,有一個相好,爸爸為了那女孩,愿意舍了身家性命,隨她私奔,誰料二人私奔到新疆,那女孩竟然為了貪圖享受,棄了老爸,跟一個俄羅斯人走了。爸爸在新疆彷徨了一年,郁郁回到老家,那一年,他已經(jīng)27歲了,這在當(dāng)時,算是大齡青年了,奶奶著急,趕緊求人做媒。爸爸的前科鬧得太大了,附近的姑娘沒人愿意嫁進門來。正在奶奶愁腸百結(jié)之時,媒人主動上門了,那是外婆央來的人。彼時,媽媽剛經(jīng)歷了一場慘痛的失戀,她心愛的男知青棄她回城了。
奶奶和外婆一拍即合,兩人迅速為爸媽安排了相親,兩顆受傷的心碰撞在一起,竟然起了漣漪。一見之下,雙方都滿意,奶奶大喜,立刻訂了迎娶的日子。
誰料,當(dāng)爸爸帶著一眾迎親隊伍去外婆家時,媽媽突然反悔了,死活不肯出來,爸爸丟了臉面悻悻而歸。幸好外婆聰明,及時出面斡旋,說媽媽得了急癥,不便出嫁,等她養(yǎng)好身體,再另選日子迎娶。
這一等就是一年,一年當(dāng)中,奶奶為爸爸安排了幾次相親,皆不成功,奶奶只好親自去外婆家提親,在外婆以死相逼的嚴(yán)厲恐嚇下,媽媽只好答應(yīng)了。
婚后,兩人不是吵就是鬧,大打出手也是常事,記得小時候,每隔個十天半月,媽媽就要牽著我去買一套新碗碟回來。碗碟是媽媽的武器,每次跟爸爸絆嘴,媽媽都會用碗碟來扔爸爸。爸爸的額上有好幾處傷疤,都是媽媽的杰作。我跟弟弟也沒少跟著遭殃,弟弟的眼角至今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就是被媽媽的飛碟所傷。
爸爸忘不了他的女相好,媽媽忘不了她的男知青。在爸爸那里,“新疆”是忌諱,誰提跟誰急,而誰要在媽媽面前提了“知青”倆字,不管你是誰,立馬翻臉。兩人吵架最常見的場景是媽媽指著爸爸冷笑道:“有本事,去新疆找相好啊。”爸爸眉毛一豎,回道:“你的知青哥哥在城里等你去享福呢。”,媽媽臉一豎,掉頭就走,爸爸無所謂地沖著她的背影喊:“走吧走吧,打傘的走了,戴帽子的很快進門。”
然而,不出半月,爸爸定會乖乖地去外婆家接人,他無法忍受我們3個小孩的淘氣和麻煩。在外婆家,爸爸一改往日在家的威風(fēng),低聲下氣地哄媽媽:“看在孩子的金面上,再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眿寢屚ǔ职指牡粢粋€壞毛病作為條件,每每此時,爸爸都會爽快答應(yīng)。有一次,媽媽要爸爸當(dāng)著外婆發(fā)誓戒煙,結(jié)果媽媽才跟著他上了公交車,他就摸出香煙沖鄰座喊:“哥兒,借個火!”媽氣得恨不得從車窗跳下去,但看著一邊正在哇哇鬧著的妹妹,終是忍住了。
打著鬧著,20多年來,居委會不知道調(diào)解了多少回,民政局的門坎都踏破了,這婚愣是沒離成。有一回,眼見要離了,爸爸突然摔了一跤,骨折了,等他傷愈后,媽媽又病了,一來二去,一年過去了,當(dāng)初那股火氣暫時消了。
我工作后媽媽跟我到海南生活,爸爸則跟弟弟去了廣東,兩人不見面也不消停,偶爾通個電話也要吵上半小時,有時候,媽媽說著說著,操起一件物什就飛向?qū)γ?,仿佛爸爸就在他對面似的?/p>
奶奶生病住院,兩人竟然為了是給奶奶喝小米粥還是喝大米粥大吵了一頓,氣得奶奶在病床上大叫:“冤孽啊,冤孽?!?/p>
知道爸媽不和,我們姐弟仨個也很少安排他倆見面,多年來,媽媽都跟著我,爸爸跟著弟弟,大家各自相安無事。直到前年,爸爸突然發(fā)病,住進了醫(yī)院,接到弟弟的電話,我急忙飛到了廣州,臨走前,我問媽媽要不要同去,她倔強地說:“不去不去,他死了才好,氣了我半輩子?!蔽铱嘈χ狭孙w機,爸爸見我一人獨來,臉上現(xiàn)出了失望之色,但轉(zhuǎn)瞬即逝,我騙他媽媽最近身體不好,暈機,所以沒過來,爸爸聞言頓時緊張,問道:“那丑老太婆怎么了?是不是又吃錯了什么東西,胃病犯了?”
我趕緊說:“是的,是的,她就愛亂吃東西?!?/p>
爸爸立刻從枕頭下翻出手機給媽撥了過去,罵道:“丑老太婆,誰叫你亂吃東西了?”
我聽見媽媽在那頭勃然大怒道:“死老頭子,要你管,你不是病了嗎?怎么還沒死啊?!?/p>
“我偏不死,氣死你……”爸爸的聲音高了個八度。我忙搶下手機,照顧他躺下休息。爸爸一邊躺下一邊還不住嘟囔:“我就要活過你,氣死你,叫你天天想那個破知青?!?/p>
我瞬間明白了,爸媽這些年,一直互相耿耿于懷對方的過去,難怪有時我也聽到媽媽自言自語:“死老頭子肯定又想他的老相好去了?!辈皇遣粣郏菬o法釋懷,也許彼此心中早就放下了那段傷心的戀情,念念不忘的是他們的枕邊人。正是念念不忘,才證明彼此心中有愛,才會在乎,才會譏諷,才會傷心。
爸爸的病急轉(zhuǎn)直下,我到廣州的第三天,醫(yī)院下了第一次病危通知,幾天后又下了一次,這一次,醫(yī)生表情十分凝重,他勸我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跟弟弟在醫(yī)院里抱頭痛哭。電話突然響起,竟是媽媽。她大聲說:“老頭子死了沒有?怎么連電話也不打了?”
我聞言心更是一痛,哭得更厲害了。
“老頭子怎么了?是不是快不行了?”媽媽警覺地問道。
“醫(yī)生下病危通知書了?!蔽覇鑶柩恃实卣f。
“我知道了?!眿寢寬炝穗娫?。
哪知,下午5點鐘,媽媽竟然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醫(yī)院,見我驚訝,她說道:“通完電話,我立刻打車去機場了,買了票就過來了,前后才3個小時。老頭子呢,在哪?我找他算賬去。”說著拐進了病房,我趕忙跟進去。
“死老頭子,你聽好了,你不許死,你折磨了我一輩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你做夢,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買了農(nóng)藥了,你一咽氣,我立馬跟了你去,到陰間也不放過你……”媽媽的聲音由高轉(zhuǎn)低,慢慢地竟嗚咽成一片哭聲。
而這時,爸爸的眼皮動了一下,嘴唇也跟著抖了抖。
爸爸很快被醫(yī)生推進了搶救室,媽媽扶著床沿一路小跑跟了進去,門沒關(guān)嚴(yán),我聽見媽媽的叫聲從里面清晰地傳了出來。
老天有眼,爸爸終于脫離了危險,出院那天,爸爸問媽媽:“老太婆,你什么時候回海南?”
媽媽嘆了一聲,伸手拂了一把流在臉頰的眼淚,道:“老頭子,你還死犟,你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孩子們也都大了,各有各的生活,這世上,你我最親了,我還能去哪?照顧你直到魂歸西天唄。走,回家去!”
我看見,一輩子要強的爸爸突然落下了兩行眼淚。
程慧摘自《東方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