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自尊

劉亮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老祖宗真是把話說絕了。這事，怎么就扎著堆往自己身上攤呢？一連四五天，哈市育新小學(xué)試教女教師王曉彤始終沉浸在無比沮喪的心境中，無法自拔：處了7年的男友要分手，這她能理解，也沒太當(dāng)回事；她更大的煩惱來自于校長傅遠，他纏上自己了。她已經(jīng)敷衍了他半個多月，沒法再敷衍。明天，也就是周六晚上，她必須和他見面，必須給他一個交代，推不了也躲不了。因為她試用期馬上就要結(jié)束，試教合格，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調(diào)進這所學(xué)校；可如果不合格——就是說，只要傅遠覺得她不合格——她就得回到她原先工作的青城鄉(xiāng)小學(xué)。

聽說傅校長讓人戴了綠帽子，半年前剛剛離婚。知道根由，他的動機自然不難理解。倒霉的是他身邊的那些女人，尤其是稍有姿色又不得不聽命于他的那些女人。

這世界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并為之苦惱。為了解決問題，至少是讓問題變得輕松點，人們能夠想到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問題轉(zhuǎn)嫁到別人身上。這意味著，那些無辜的人也不得不去面對那些本來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新問題。

王曉彤心下黯然，不管愿不愿意，她注定無處可逃。因為，她知道，她絕對不會再回青城鄉(xiāng)。

王曉彤出生的七角井距離哈市200公里，是新疆東部戈壁灘上的一個荒僻小鎮(zhèn)，“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形容的就是那個地方。從小，身為普通工人的父親和沒有工作的家屬母親就再三告誡她：想走出七角井，去城市過好日子就得靠自己，就得好好學(xué)習(xí)。所以從上一年級起她就比別的孩子更加用功。她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最后終于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學(xué)院。然而，畢業(yè)后，她卻沒能如愿以償?shù)剡M入城市，因為在省城想找份當(dāng)教師的工作并不容易，而當(dāng)時又正好趕上哈市大規(guī)模招考面向農(nóng)村的特崗教師，得到消息后，她回到哈市參加了考試，很順利地考進了距離哈市80公里青城鄉(xiāng)的一所小學(xué)，而那里的環(huán)境、條件和七角井并沒多大差別。也就是說，她十幾年的努力，只不過讓她向城市前進了120公里，為了剩下的這80公里，她又努力了整整5年，終于考進了育新小學(xué)，有了這次試教一個月的機會。也是為了實現(xiàn)進城的宏偉目標(biāo)，不敢有太多拖累，28歲的她一直不敢答應(yīng)男友的求婚，使得已到而立之年的男友不愿再等，最終向她提出了分手。

王曉彤常常忍不住會想，許多年前，當(dāng)父親豪情滿懷，從內(nèi)地奔赴邊疆，在七角井扎根時，他絕對想不到，自己的魯莽行為會給子女帶來多大的負擔(dān)。就像與生俱來的原罪，為了到城市工作、生活，他們得付出比城市孩子多得多的努力。

雖然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可自尊心作祟，她又無法說服自己坦然地接受。自尊成了累贅，這就是她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她很清楚，現(xiàn)在這個社會，需要的是那種沒心沒肺、觀念開放前衛(wèi)、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就像隔壁宿舍的音樂老師云瑤，比自己小4歲，天天打扮得跟花妖一樣，下了班就去夜店瀟灑，身邊的男人更是三天兩頭地換，看上去總是那么開心、總是那么快樂，好像世上沒有什么事能傷到她。

王曉彤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想，她得去找云瑤，現(xiàn)在就去，向她學(xué)習(xí)，和她一起去放縱、去快活，只有這樣，才能殺死那不合時宜的該死的自尊。

“失戀了？難怪。去蹦蹦迪、散散心也好。那地方，帥哥多得很，只要你愿意，隨時都有艷遇，隨時都有故事，保證你心情很快就能好起來，”看王曉彤是認(rèn)真的，平時很少跟同事們摻和的云瑤臉上露出了笑，她的聲音細細的，就像她的腰一樣，“不過，你既然是跟我去，就得聽我的。你同意，我就先給你化化妝、打扮打扮，只要十分鐘，保你變個樣……”

“女人嘛！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所以這化妝是最關(guān)鍵的，”也許是出于同情，這時的云瑤顯得格外熱心，動作麻利地拿出粉撲及大刷子，先往王曉彤臉上撲粉，一邊忙活一邊安慰她，“失戀了也沒什么大不了，我給你講講我的經(jīng)歷吧！我也深愛過一個男人，他不光帥，成熟穩(wěn)重、氣質(zhì)好，而且事業(yè)有成。幾乎第一眼，我就被他迷住了。后來才知道，他比我大了十幾歲。我這人吧，也許戀父情結(jié)比較重，所以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問題是，他有家，這讓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愛隱藏起來。我可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他的生活……”

撲完粉，云瑤開始給王曉彤刷腮紅，從顴骨到眼窩，格外仔細。“后來我聽說，他太太有了外遇，跟他離了婚。這下，我覺得機會終于來了，我可以好好愛他了，就主動去安慰他，就連他讓我跟他上床，我也答應(yīng)了?？晌覜]想到，就那一次，他就不理我了，說我跟他不合適。我根本就搞不明白，我們有什么不合適的？既然不合適，那他為什么還要跟我上床？”

“臉整好，現(xiàn)在咱們整眼睛。要讓眼睛有神，選什么樣的眼影至關(guān)重要。你的眼睛本來就挺迷人的，咱們選咖啡色的眼影，讓你的眼睛顯得更大，電死那些臭男人?！痹片幮α似饋?，一邊往王曉彤眼眶上涂眼影一邊繼續(xù)她的故事，“后來，我想了整整半個月才想明白，你說一個男人，當(dāng)了王八，讓人戴了綠帽子，他怎么可能甘心？他能不想找別的女人挽回尊嚴(yán)臉面么？我這樣主動送上門，就好比他瞌睡時遞上個枕頭，他能不要嗎……”

云瑤的話讓王曉彤的神思遠遠地飛了開去。她又想起了男友曉軍。以前，曉軍也老是說她眼睛好看。

她和曉軍是在省城的師范學(xué)院認(rèn)識的，知道家在同一個市，又都來自農(nóng)村，而且兩個鄉(xiāng)鎮(zhèn)也只隔了一百多里，很自然就有了來往。時間一久，都覺得對方人還不錯，便自然而然地發(fā)展成了戀人。以為可以戀一輩子、愛一輩子，所以該突破的底線也都突破了。畢業(yè)后，他們又一起考上了哈市的特崗教師，卻被分到了相隔幾十里的兩個鄉(xiāng)。距離沒能阻隔他們的愛，反而讓他們的愛火更加熾熱。每個周末，曉軍都要趕來跟她幽會，剛開始是騎自行車，后來又買了一輛摩托。他們還計劃，攢夠錢早點在哈市買樓房、結(jié)婚。可問題是，他們的攢錢計劃老是實現(xiàn)不了。一方面當(dāng)然是房價長得太快，2006年，他們剛回哈市時，房價每平方米還在1000元上下，可到了現(xiàn)在，每平方米已經(jīng)漲到了3000元；另一方面，則是曉軍家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工作第一年，曉軍奶奶去世，他花了些錢；第二年哥哥結(jié)婚，他又出了幾千，說是借，但她覺得還的可能性不大；第三年，又趕上他父親在城里打工時讓摩托車給撞了，肇事的小青年逃得無影無蹤，曉軍卻搭上了他的全部積蓄。

王曉彤不愿承認(rèn)，之所以曉軍多次向她求婚她都沒有答應(yīng)，歸根到底，正是因為他家窮、他也窮，而且不光是現(xiàn)在窮，再往后看，也看不到有絲毫好轉(zhuǎn)的希望。

但這些，還不是他們能這么快分手的關(guān)鍵。王曉彤覺得，事情源于這次育新小學(xué)招老師，有編制，而且政策放得很寬，像他們這樣面向農(nóng)村招的特崗老師，只要工作滿三年也可以報名，于是她和曉軍都信心滿滿地報了名?？山Y(jié)果，他卻沒有考上。這讓他信心大挫，沒多久就提出了分手，“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再跟你這么處下去，我非窩囊死不可?！?/p>

和曉軍分手，王曉彤有一點傷感，但并不多。戀愛7年，尤其是最近這三年，雖然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他什么，心卻是一天比一天涼。他主動提出分手，她甚至有一種終于解脫了的感覺。

“你別小看這眼窩，我花這么長時間。畫好了，它能讓你的眼睛顯得更加深邃、迷人。你看，先用深色系的眼影，在眼窩邊上淺淺地畫幾下，再使用淺色系的眼影，把描出來的地方刷滿，怎么樣？你學(xué)著點，當(dāng)老師也不能太老土?！苯廾珚A卷，刷好睫毛膏，云瑤開始給王曉彤畫眼線，她的故事也還在繼續(xù)，“我傷心了差不多有半年。為了散心，我開始去迪廳、去夜店，我很想把我的痛苦告訴別人，很想有個人能聽我傾述。可我發(fā)現(xiàn)，別人關(guān)心地只是我的身體，沒人在乎我的痛苦。后來，我總算是想明白了。上大學(xué)時候，聽老師講哲學(xué)，說人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個悲劇。既然注定了是悲劇，結(jié)果無法避免，那我們就應(yīng)該把過程、把中間這段路走好，讓自己開心點。人這一輩子，尤其是女人，好時光不過就那么短短的十幾年，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所以我說，你應(yīng)該換一種活法……”

王曉彤不由自主地輕輕地點了點頭，她覺得云瑤說得很在理，每個字都說到了她心坎上。

“看到?jīng)]有，使用黑色眼線可以增強眼睛的立體感，眼尾稍稍上揚，不光好看，還可以讓你的眼睛看起來又大又圓，迷死那些臭男人——你說什么是地獄？對女人來說，男人就是地獄，可他們也能把你帶進天堂，關(guān)鍵看你想從他們那里得到什么了，是虛無縹緲的情感的滿足，還是實實在在的肉體的愉悅……”

男人就是地獄！王曉彤的思想又出了軌。剛開始，傅遠對她表示關(guān)懷時，她對傅遠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甚至盼著，曉軍以后也能像他那樣儒雅、穩(wěn)重、事業(yè)有成，只比自己大9歲，卻已經(jīng)當(dāng)了好幾年校長。

“我是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你跟我在一起，有沒有什么壓力??？”有一次，傅遠問她。

“怎么會呢！”王曉彤當(dāng)時還沒當(dāng)回事，答得很由衷。如今這年代，兩口子離婚有什么稀奇；要是兩口子過個十年八年不離婚，倒還真值得研究研究了。況且，你離婚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能有什么壓力？就算有壓力，我敢說嗎！王曉彤想。

她可沒想到，壓力很快就來了！下一次見面，一握手，傅遠就開始搞小動作。他雙手齊出，一只手托住王曉彤的左手，另一只手四指則落在她手背上，指肚就像小貓的鼻子或舌頭，在她的皮膚上輕輕地碰觸、摩挲著，讓她一陣麻、一陣酥，但都是很細微的那種。她當(dāng)時簡直嚇傻了，不敢動，只能默默忍受。而他眼睛里無法掩飾的欲望，又讓她心頭有了另一番感受：他墊在底下的手似乎是一張床，被他緊握住無法動彈的那只麻酥酥的手，就是赤身裸體的自己，而他壓在上面正在動作的那只手，則毫無疑問就是他本人……他似乎正在暗示自己，那種情景很快就將成為現(xiàn)實。

他的臉皮可真厚?。】伤齾s無法逃避。

當(dāng)了一輩子普通工人的父親從小就教育王曉彤，要自尊自重，要溫婉賢良，要勤快，要孝順……教了她那么多，就是沒教她怎么罵人、怎么當(dāng)一個潑婦，不然，她非跟他好好吵一場鬧一場不可，要讓所有人都看他笑話，知道他的丑惡嘴臉！

后來，傅遠又多次約她，吃飯、唱歌、看電影……王曉彤都推了。她對傅遠有了一種本能的抗拒、排斥。雖然他很帥很有風(fēng)度，但就像那些菌類，越美越艷，毒性也就越強。她深知這一點，她也深知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她不想受傷害。

看得出，傅遠很不高興，卻沒有死心，反而逼得更緊了，有跟她較勁的意思；她沒法再躲，她甚至已經(jīng)用掉了能想得出來的所有借口。

“好了，妝化好了。我這么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恥。你別搖頭了，再搖我頭都昏了?！痹片幰贿吺帐皷|西一邊笑道，“這世界就是這么荒謬。有些事，你明知道沒有任何意義，卻不得不鄭重其事、大張旗鼓地去做，比如學(xué)校那些無聊的會；還有些事情，既能愉悅自己又能讓別人開心，并與生命直接相關(guān)，你做起來卻不得不偷偷摸摸。”

看著云瑤臉上云淡風(fēng)輕甚至是有點炫耀意味的表情，王曉彤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云瑤的生活態(tài)度正確嗎？如果你把它看作墮落，毫無疑問，那你會背負很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可如果你僅僅把它當(dāng)成一種生活方式，那你會很輕松，因為，作為一個未婚女人，她有這個權(quán)利和自由，任何人都無可厚非。想到這，王曉彤的心情也一下子松活了很多。

“小時候，老師老讓我談理想，那時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當(dāng)一個舞蹈演員?？捎欣硐搿⒂心繕?biāo)有什么用？根本就沒有我走的路?，F(xiàn)在一說演員，總覺得跟‘潛規(guī)則這樣的詞脫不了關(guān)系。可那又怎么樣？生在咱們這樣的小城市，你就是想有導(dǎo)演伯樂來‘潛你，也找不到機會啊！不過，我現(xiàn)在也不想那些了，起碼舞可以跳給孩子們看，還可以到迪廳跳給那些男人們看……怎么樣？滿意吧！”云瑤問正在照鏡子的王曉彤，緊接著又像想起了什么，“不行，你這牛仔褲還可以，衣服可不行，別搞那么嚴(yán)肅，跟要去給孩子們上課一樣。來件艷點的……”

看著云瑤從衣柜里翻出一件紫色緊身T恤，往自己身上比著說性感、好看。王曉彤只能依言換上，心頭卻是百感交集：當(dāng)了幾年老師，她衣柜里的顏色越來越少，越來越素凈，跟她人一樣。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花這么艷的心思了。

刺鼻的空氣中彌漫著欲望。煙味伴著香水脂粉，體味和著啤酒飲料，各種味道交織在一起，點綴著迪廳的角角落落。閃爍迷離的彩燈、震耳欲聾的音樂驅(qū)走了理智，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所有人都在享受著這最后的瘋狂，搖擺的人頭、甩起來的飄逸長發(fā)、顫抖的乳房、扭動的楊柳水蛇腰水桶腰還有各式各樣的臀部……

對王曉彤來說，這注定是她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個夜晚。她要把自己對著這個夜晚完全敞開。她要殺死自尊。她相信，許多年后，回首往事時，一定會有很多事情要和今晚扯上關(guān)系，到時她肯定會說：“那時我還年輕，有著很強的自尊心！”或者是說：“那時我已經(jīng)對什么都無所謂了，我的自尊死了！”是的。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一個有自尊的人，一個不屈從于命運的人，一個總是受傷的人；但從明天起，她將厚起臉皮去適應(yīng)這個社會，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誰也傷不著她了。

王曉彤扭動著身體，心里不無悲哀地想著，臉上卻在笑。來之前，云瑤告誡過她，想讓男人感興趣，想快樂，得笑，自己先笑起來。

她對面有一個還算帥氣的長臉也在笑。

王曉彤感覺，長臉的目光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只一眼，她那層薄薄的衣衫就沒有了。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他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的胸部，好像那兒有花，還帶著粘性。她不得不轉(zhuǎn)開身，同時勾起腰，塌下胸脯。

不知什么時候，被一圈男人圍著的云瑤不見了，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一進迪廳就對她大獻殷勤的那個壯實的光頭。之前，他們的身體和眼神是那樣的曖昧默契。那么現(xiàn)在，她是不是？王曉彤開始想入非非……臉很快就燒了起來。

長臉又出現(xiàn)在她眼前。王曉彤發(fā)現(xiàn)，長臉的目光變得更加熾熱，熾熱到可以把她點燃。她覺得自己渾身滾燙，心更是天一下地一下地到處亂飛。她不得不再次轉(zhuǎn)身。

長臉不再猶豫，直接從王曉彤背后貼了上來。好像知道她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好像知道她臉皮薄，所以故意刺激她，他跟她挨得是那么近，而且是從背后。這簡直是太曖昧、太放蕩、太讓人不好意思了。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緊張和羞澀，但當(dāng)她仰起通紅的臉，偷偷打量四周時，她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他們倆。偶爾有一束目光從她身上劃過，也是習(xí)以為常、見怪不驚的。她的緊張、羞澀很快便消失在閃爍迷離的燈光和急驟的蕩人心魄的音樂聲中，只剩激情，如潮水般在心底涌動。管他呢，今晚我要盡情瘋狂！王曉彤身體扭動得更加夸張了。

過了一會，云瑤又出現(xiàn)了，那個平頭也出現(xiàn)了。似乎補了一次妝，用了什么高檔化妝品，云瑤的臉就跟抹了胭脂似地通紅，皮膚更加的水潤柔滑，連眼睛也更亮了。

王曉彤忍不住湊過去，跟云瑤開起了玩笑，“走這么久，干嘛去了？今天晚上準(zhǔn)備怎么辦??？”

“辦什么辦？都辦完了。你也加油吧！”云瑤看著她笑。

熱血一下子拱上了王曉彤的腦袋，同時，身體內(nèi)部那一直刻意壓抑著的某種東西終于得了自由，決堤般洶涌而出。這讓她面紅耳赤，又亂扭了幾下身子便丟下云瑤、丟下長臉，疾步向洗手間沖去。

走出洗手間時，王曉彤已經(jīng)冷靜下來，只是心情仍然復(fù)雜。又走出幾步，她站住。眼前正堵著那個長臉，笑著，臉上流淌著水一樣的柔情，但仔細分辨，眼睛里卻分明潛藏著一團燃燒的火。他在等她！很奇怪，這一切似乎全在王曉彤的意料之中。

長臉沖她伸出雙臂。王曉彤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子已經(jīng)被他緊緊地箍住。雖然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他會這么大膽。措手不及，她的身子出于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可沒用，長臉就像擋在她面前的一座山，而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螞蟻，除了順從、繼續(xù)聽他擺布，她毫無辦法。

接著，她稀里糊涂又被帶進洗手間旁邊的一個小門，似乎是樓梯間，里面漆黑一片。還沒等她適應(yīng)眼前的黑暗，兩片滾燙的嘴唇伴著粗重的喘息已經(jīng)印在了自己嘴唇上。同時，一只粗硬野蠻的大手就像一只靈敏的大老鼠，迫不及待地鉆入她衣底……那張滿是裂紋厚厚的白色木門簡直就是他的幫兇，門一關(guān)，便隔絕了一切可能。她慌了好一會，心“砰砰”地似乎要跳出胸腔。但當(dāng)她胸前一團軟肉被那只陌生的大手攥住時，仿佛體內(nèi)的自尊終于被殺死，她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輕松了，就像一片風(fēng)暴過后的大海，波瀾不驚；就像一只被人從籠子里放出去的小鳥，飛快地彈到天上，自由自在地飛。

她長長地喘了口氣，想，就這樣吧，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從今以后，相信沒了所謂自尊心的我，將能以最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無比丑陋無比污濁的世界。

幾乎直到事情結(jié)束，手撐著墻弓著腰的王曉彤才突然想起，臨出門前，云瑤似乎往她包里塞了個避孕套，可她竟然忘了取出來，忘了用。這讓她心底又掀起了新的波瀾。就像一張正在彈奏著的琴突然斷了琴弦，事情就這樣草草了結(jié)……

離開迪廳后，雖然買了“毓婷”，馬上就吃了下去，可還是讓她擔(dān)心了好幾天。

信“噌”地一聲落入郵箱。王曉彤做賊似地縮回手，左右看看，似乎沒人注意到她，心便也“噌”地一聲落肚，心底生出些快意。這封信是寄給市教育局的，主要內(nèi)容是揭發(fā)育新小學(xué)校長傅遠生活腐化墮落，信沒有署名。她知道，傅遠33歲才到育新小學(xué)當(dāng)校長，此前一直在市教育局，當(dāng)了8年公務(wù)員，交際很廣，光憑這樣一封信，對他肯定造不成什么威脅和影響?？伤€是要寄，要給他添麻煩，這樣才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送上門，讓他玩讓他弄……

“我愛你！”默坐了一會，傅遠顯然是忍不住了，輕輕地呢喃似地說著，頭慢慢地向她探來。

王曉彤從他貌似深情的目光、不無陶醉的表情可以看出：緊接著，將是一個在他想象中讓他銷魂的長吻?？伤麨槭裁淳筒粏枂査母惺苣兀縼碇?，她滿有把握，她已經(jīng)殺死了自尊，可以坦然地接受一切?？墒碌脚R頭她才發(fā)現(xiàn)：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蛟S，自尊是殺不死的，或許是沒完全殺死。哪怕她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哪怕她隨隨便便就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發(fā)生了那種關(guān)系，哪怕她已經(jīng)墮落了，她也沒法讓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眼前這個男人的吻。

“你說你愛我，那你到底愛我什么？”王曉彤腦袋往后縮著，聲音有些冷。

“我愛你什么呢？愛是一種感覺。你讓我說一下也說不清，反正我愛你！”傅遠笑了，他笑得很輕，很有感染力，就像一陣微風(fēng)從湖面掠過，激起絲絲漣漪。

“我看你根本就說不出來……”王曉彤住了嘴，很不痛快地把后面的話咽回肚去，“你所謂的愛，不就是多搞一個女人嘗嘗鮮嗎？”

“你真要我說。那我想想，一點點給你講，反正很多……”傅遠沉吟著，慢慢道：“首先你很敬業(yè)，事業(yè)心強，工作成績很突出；說話呢，也很有理性，這說明你愛思考，看過很多書；平時在學(xué)生面前，哪怕是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我也沒見你發(fā)過脾氣，這說明你溫柔、善良、有愛心；你還經(jīng)常幫學(xué)生做值日，打掃衛(wèi)生，身上衣服也總是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這說明你勤快，不像我，是個大懶蛋；我聽說，你每個月都要往家寄錢，這說明你孝順；我還聽你跟別的老師討論，說你最喜歡的是南唐二主的詞，‘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些我也喜歡；另外，我還看了你發(fā)在晚報上寫童年鄉(xiāng)村生活的一組散文，怎么說呢，雖然我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可我對你說的那種鄉(xiāng)村生活，養(yǎng)雞、養(yǎng)兔子、挑水、抓石子、打柴火，都特別感興趣，覺得跟你很有共同語言……”

王曉彤瞇成一條縫的眼睛慢慢睜大。她還真沒想到，傅遠一下子能說出這么多。最起碼，這可以說明，他平時對她是真的留意了。

傅遠頓了頓，接著往下說道：“愛這個東西確實很難說清。你讓我怎么說呢？有一次，我見你左手拎一大兜東西，右手拎一袋米，大概剛從超市回來，顯得很乏，走一段，把東西放下，休息一會，換個手再繼續(xù)走……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在樓上辦公室看著，特別想追下去給你幫忙。我覺得，那就是愛！還有一次，我見你正在宿舍門口晾衣服，感覺你的動作特別美，看著，我心里突然就想，你洗的、晾的要是我的衣服該有多好啊。我覺得，那也是愛！還有一次，你在我前面走，好像是掉了什么東西，你彎腰去撿，你那姿勢……你讓我怎么說呢，反正我當(dāng)時心里騰地就竄出了一團火，想跟你親近。我覺得，那也可以算愛。當(dāng)然，還有很重要的一條，我離過婚，可你親口告訴我，那很正常，你沒有嫌棄我、看不起我……”

“就這些嗎？”王曉彤喃喃地問。她的心情復(fù)雜之極：一直以為，他是想利用職權(quán)玩弄她；可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他對她的感情——他說的真的像是真的！

“當(dāng)然，還有最最重要的一條。我不否認(rèn)，我跟別的女人也處過，可她們總是讓我失望。怎么說呢？她們不像你，她們經(jīng)不起誘惑；或者說，她們根本就沒把自己的身體、感情和愛當(dāng)回事，隨隨便便就能跟人上床。你想，我離過一次婚，那樣的女人我敢要嗎？可你跟她們不同，因為你有自尊，所以你一次次拒絕了我，可你越是拒絕我越是相信自己的眼光……”傅遠從口袋摸出一個看樣子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不大的紅色錦盒，一邊打開取出一枚鉆戒一邊繼續(xù)說道，“我知道，光耍嘴皮子你肯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向你求婚。我保證，我會一輩子好好照顧你。我也希望你能相信，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當(dāng)他再一次開口向一個女人求婚時，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他是真誠的……”

我有自尊！

我有自尊？

傅遠仍在說著，可他說什么，王曉彤已經(jīng)聽不見了。鉆戒在她眼前流光溢彩，似乎又把她帶回了昨天晚上：燈影迷離、人影恍惚、如夢似幻……

她還想到了那封檢舉信。

一切，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