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兩本書其實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他們很赫然地擺在一個特別的新書架上,那位裝扮怪異的老者默默地立在那里,似乎叫人無法繞過的樣子。但每次到圖書館都是為了查資料,只是匆匆地瞥上一眼。這次是屬于沒有目的的閑看,隨便翻翻,于是禁不住就走到了他個跟前。因為我覺得這位印在封面上的穿清服的學(xué)人擺在這里,本身就是一種“景兒”,與中國人常說的“西洋景”相對稱的一種,叫什么呢,不好說,但確實有意味,叫人有些忍俊不禁。
從不同的角度看中西方文化,辜鴻銘是一個最有意思的例證。幾年前,這位奇怪的?;庶h人在中國一下子熱了起來,幾乎像一陣旋風,一夜間家喻戶曉。這和80年代人們懷念贊美五四的激進主義者、抨擊保守主義勢力相比,是多么戲劇性的反差。這似乎讓人相信,文化就是這樣,風水輪回,激進主義過了時,保守主義就又來了。文化的拉鋸在20世紀的中國像一場場戰(zhàn)爭,雖不見刀光劍影,也堪稱翻云覆雨。文化人正是在這樣的翻覆和熱鬧中成了名,大凡沾點激進主義或者保守主義的,都差不多被寫進了思想史,而那些非左非右的騎墻與中庸者,雖往往正確,卻大都慢慢地被遺忘了。從五四到當代,其經(jīng)驗差不多只有一條:越極端,出名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免不了讓人感到悲哀又興奮一一“文化”竟是如此垂青這些曾經(jīng)可笑的偏激者,他們?yōu)榇烁冻隽舜鷥r,但報償卻更為可觀。只難為了那些四平八穩(wěn)的學(xué)術(shù),看起來不偏不倚,但永遠熱不起來,更不會成為思想的潮流。
大約這也成了一種規(guī)律,“思想”這東西根本上是偏激的,沒有偏激也就沒有思想,只有智慧才經(jīng)常是中庸的——當然,我說的不是莊子式的那種形而上學(xué)的哲學(xué)智慧,而是世俗化了的東西,中國人的“生存智慧”,世故圓滑,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等等。辜鴻銘偏激得迂腐,近乎于一個偏執(zhí)狂,可托爾斯泰卻不嘲笑他,毛姆、勃蘭兌斯也不嘲笑他,還把他引為同道、知音、思想的先賢。
可見偏激本身并不是問題,魯迅是偏激的,五四時期的陳獨秀、胡適、劉半農(nóng)、錢玄同,哪一個不是偏激的?甚至毛澤東也是偏激的,畢生偏激。不偏激的人幾乎都沒有在思想的歷史上刻下自己的痕跡,這差不多已是一個定理。歷史上也是這樣,有些人也很有影響,但卻沒有留下他思想的足跡,因為他的那些東西大都只是一些可以“用”的、為美學(xué)家李澤厚所說的那個“實用理性”的東西,在中國文化中實際上更接近于“智性”的精神活動。而思想這東西,常常是不能直接來“用”的,是一些“無用”的東西。有一些是屬于“中間”的,像《孫子兵法》,人們通常會覺得它是可以“實用”的“智囊”,但是這樣一用,就覺得它只是“三十六計”,計謀或伎倆而已。實際上其中的很多東西只能作為思想,而無法作為計謀來用,否則何以會有既“熟讀兵書”卻又偏打敗仗的馬謖之流?人言“善易者不占”,可見善思者常常不過是“玩虛的”罷了。照本宣科者必然要吃敗仗,真正的善用者常常是從整體、從“虛”的角度來理解的,這反而更接近了思想本身。
思想是如何生產(chǎn)的?這是個問題。思想的出現(xiàn)需要某種“勢能”,首先要把一個人整個傾斜起來,才會有勢;有了勢,能和力才會產(chǎn)生。就像辜鴻銘,還要傾力贊美那位幾乎是萬人唾罵的誤國誤民的慈禧,還有末世的隆裕太后,甚至他還叫人匪夷所思地引用歌德的詩,來贊美隆裕的“仁慈、善良和堅貞”,在辛亥巨變之時,他不是歡呼民族的新生,反而是祈望著“帝國那四萬萬沉默的人民奮起進擊,堅決反對并制止這場愚蠢而瘋狂的革命……”他甚至還贊美中國的納妾制度,認為這比起歐洲人的男女生活方式來,不僅“更少自私和不道德”,而且還附有“犧牲”的精神……幾乎叫人噴出飯來。
照我們通常的觀點,這個人顯然已不僅僅是“反動”,還堪稱是頑固透頂、愚昧至極。然而我們終究還可以換一個理解的角度,因為辜鴻銘不是一個官員,他不是待在政府的衙門里,也不是住在鄉(xiāng)紳的豪宅中,而是在北大的知識分子堆里,在一個激進的反對一切傳統(tǒng)文化的時代聲浪里。因此就不能簡單地認為他是一個愚者,而必須承認他同時還是一個勇者。他是用自己的勇氣,而不是借助于某種外在的權(quán)力來贊美傳統(tǒng),因此這不僅僅是他的個人權(quán)利,而且還是一種勇敢的特立獨行。
思想其實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只有偏執(zhí)至此,思想之水流才奔涌而出。大凡思想其實與所謂愚昧的謬論常常是一步之遙,思想本身或許并不偉大,也不能在它出現(xiàn)的片刻被印證為真理。相反,真正的思想可能是以愚昧的形式出現(xiàn)的——在它出現(xiàn)的時刻,它是以被壓制、被丑化和被排擠的面目出現(xiàn)的,而時間的變化卻將重新賦予它新的意義。就像孔子在他自己的時代屢受挫折,幾落得喪家犬的慘淡,可時間卻將他變成了大成至圣的“文宣王”。時間會點石成金,時間會化腐朽為神奇,推進和承載起戲劇般的人生和歷史,時間才是這戲劇的真正的主角。因此,此刻的愚蠢之極,將會孕育著下一刻思想的光芒四射,反之亦然。因為思想就是山,看水流如何來流過,只有智慧才是隨波逐流的,思想永遠固執(zhí)得像山。故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也。
其實也只有在歐洲的人文氛圍里,才會產(chǎn)生出辜鴻銘這樣的怪杰:身居歐陸,受到其人文思想的熏陶教養(yǎng),卻毫不留情地猛烈抨擊歐洲的文明,激賞中國的傳統(tǒng)。也正是這樣的勇敢,他才得到了西方人的矚目與尊崇,這很怪,但卻很有意思。
在我看到的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的兩種辜氏文集里,基本上把辜氏有影響的著作收全了,一本是《中國人的精神》,一套是上、下兩卷本的《辜鴻銘文集》。前一本我早就讀過,1996年此書熱銷之初我就買了,草草翻閱一遍,想來多半是出于好奇。讀書的感覺則是從好奇到“好笑”,頗有忍俊不禁之感。那時我對此人的印象,基本上是一個堂吉訶德,在以激進主義為救國之道、甚至為書生之德的20世紀里,他不啻一個擋車的螳螂。當然,是一個不僅可笑、而且還有些可畏可敬的螳螂。畢竟在那不可遏止的鋼鐵之軌上舉起自己瘦弱的幻覺之螯,至少是一個勇士,一個愚蠢的勇士。因為人們須知道,他是以十數(shù)載游學(xué)歐陸的淵博的現(xiàn)代知識和生活背景來反對這一切的,他才是所謂西方文化的諳熟者,這就注定了他不是一個簡單的螳螂。
其實思想之蠢和勇士之蠢本出一轍。
歷史是不可以作假設(shè)的,沒有人可以在歷史的事實之外印證另一種設(shè)想。有人說,假如沒有辛亥巨變會怎樣怎樣,可是誰能證明會怎樣怎樣呢?反過來說,誰又能證明不會怎樣怎樣呢?這就是歷史。從這個角度說,辜鴻銘是不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呢?他的思想除了顯示出愚蠢的一面,其合理之處還沒有得到什么有力的反證。在西方人發(fā)明了現(xiàn)代的工業(yè)文明之后,在他們踏上了轟轟隆隆前行的時間列車的時候,東方就注定了是要失意的。因為我們中國人在幾千年里,從未把時間理解成一種前行的東西,“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時間何曾有過“先進”與“落后”之分?歷史何曾有過“未來”一定要戰(zhàn)勝“過去”之說?如果沒有這種強力的邏輯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他們會一直按照原來的那種古老的習慣生存下去,貧窮的牧歌,荒涼的田園,“從來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
時間,或者歷史,它們同思想之間構(gòu)成了這樣一種關(guān)系:在一段時間里看一種思想,它會顯得很愚蠢,但在更長的一段時間和歷史中看它,它可能就顯得很了不起。否則施賓格勒何以會預(yù)言“西方的沒落”呢?可見思想這東西是不會輕易“落后”的,幾千年了,莊子和老子、孔子和孟子,他們的思想“落后”了嗎?我們所說的現(xiàn)代化是來自西方的一個東西,然而這個“現(xiàn)代”的文明,不是已經(jīng)把地球搞得千瘡百孔了嗎?當終有一天,這文明要將一個好端端的地球毀滅的時候,人們終還會想起這個人:辜鴻銘,誰能說他是沒有道理的呢?
但那種“想起”實在已沒有什么意義了。這正是人類小智慧掩蓋不住的愚蠢,小喜劇扭轉(zhuǎn)不了的大悲劇。當然,這些說到底都還太遠,先得樂且樂吧——我其實更欣賞辜鴻銘的一身“打扮”。有時候思想的“表態(tài)”可能是相對容易的,然而要想堅持一種打扮卻很難。固然中國歷史上有“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戲劇性翻轉(zhuǎn),辜鴻銘也有“遺老”的固執(zhí),可他畢竟是在穿洋服的世界里長大,是在西方的一切都成為另一種時尚的環(huán)境里留著這身打扮的,在北京大學(xué)的校園里,在新青年們的眾目睽睽之下,這身打扮顯然需要更多的信念、勇氣和執(zhí)著。我想象著他漫游在歐洲大地上的情景,他穿著洋服,戴著禮帽,喝著牛奶,吃著面包,但認同的卻是遙遠東方的那個文化,這是骨子里的一種東西,你當然可以將之理解為一種特別的高貴,也可以視為是一種特別的“賤”。但辜鴻銘的確沒有像林語堂說的那樣,在中國是一個堅定的持西方文化立場者,在西方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他是始終如一的,這很難能可貴。
但辜鴻銘的“東方”和西方人的“東方想象”一樣,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存在于幻覺之中的。他的一個著名的論斷,是拿英、法、德、美四個主要的西方民族同中國人來比,他用了三個高度概括的詞,“deep”——深沉、“broad”——博大、“simple”一一淳樸,來集中地概括這幾個民族的特點,他說,這些民族要想真正理解中國人和中國的文化是困難的,因為他們都有著不可彌補的缺陷:美國人博大、淳樸,但不深沉;英國人深沉、淳樸,但不博大;德國人深沉、博大,卻不淳樸。只有法國人,他們才能最接近于理解中國人和中國文明,因為他們有一個特殊的精神氣質(zhì),即“delicacy”——靈敏,這是真正偉大的文明才具有的一種特質(zhì),中國人不獨具備了前三者,而且更具備了第四者,真正具備這四者的,只有中國和希臘古代的文明。法國人雖然具備了靈敏,但卻不及德國人的深沉、美國人的博大、英國人的淳樸。
這個論斷可謂有意思,它至少符合中國人的認識論習慣——講究“悟”和“意會”,至于深沉、博大、淳樸和靈敏的具體內(nèi)涵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去捉摸好了。這是不是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的“弱國情結(jié)”呢?設(shè)想,如果一個西方人在中國這樣演講,說他們?nèi)绾稳绾尉邆渲鞣N無與倫比的優(yōu)點,而中國人缺這少那得,我們中國的同胞們還能否有容忍的胸懷,恐怕就難說了。好在這是在西方,西方人再不博大,但卻還能夠容忍甚至推崇他這樣的學(xué)說。
其實有一點,我認為他倒是說到了點子上,中國人確實在認識方法上比西方人豐富,或者也可以說,中國人更加“復(fù)雜”一一說深沉和靈敏云云倒不如說復(fù)雜,甚至更直接說是“狡猾”。中國人論狡猾,那在世界上恐怕是沒得比的。因為過分的狡猾,中國人的身體慢慢“退化”了,但對生命的認識程度卻不免更深些,也因此會對格外“憨厚”、相對比較誠實的西方人有一種“輕蔑”。這很接近魯迅所批判過的阿Q精神,差不多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精神本能。但想到辜鴻銘置身歐洲的文化強勢的壓迫之中,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種可貴的民族自強精神的體現(xiàn)。而且,因為他一直生長于海外的文化環(huán)境中,他身上就更少些中國文化的塵垢,少些中國人的狡猾、狡詐、狡黠、狡獪……他的論斷也就更值得我肯定和尊敬。
我不是一個徹底的思想“相對主義論”者,以此來肯定辜鴻銘。相反,我一直推崇著魯迅式的民族批判立場,但我相信真正的思想并非只有一種,“真理”只不過是人的一種解釋和“價值判斷”。我相信換一個角度看辜鴻銘時,他的道理就會顯現(xiàn)出來。即便是我反對這種道理,那也還有必須尊敬的,那就是他的勇氣——其實,對我們民族來說,即便是我們具有辜鴻銘所說的那四種了不起的美德,那也還是有欠缺的,就是——“對不同于自己的思想的寬容”。
摘自張清華《海德堡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