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修復師

淡藍藍藍

一

那年夏天，他在外婆家過暑假。

他在樹林里尋找成熟的杏子時，突然聽見女生的尖叫。他跑

過去，看見穿牛仔短褲的女生正大力地甩著左腿。他立即脫下自

己的人字拖，狠狠地拍打女生的腳踝。然后伸手，扯出一條令人

作嘔的螞蟥。

女生松了一口氣，卻開始痛哭失聲。

他以為，是自己打疼了她。但這是最好的辦法，小時候他被

螞蟥咬了，舅舅也是這樣做的。

他任由女生哭著，赤腳走進旁邊的河里，拾起女生落在水里

的畫夾。

樹林里有小塊空地，他把畫夾攤開，鋪在陽光底下。畫夾中

間有一張紙，已經(jīng)被水浸得皺了，那是一張男生的臉。

“不要看?！鄙砗髠鱽砼穆曇?。

他撇撇嘴，回身在附近尋找了一會兒，扯了一根草，嚼碎，

敷到女生腳踝上。

“你把我的腿都拍腫了?！迸宋亲?，其實眼睛腫得

更厲害，像水蜜桃，她說，“我叫閔瑛，你叫什么？”

他在她旁邊坐下來，看著河水，也不說話。

她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你是啞巴？”

他悶悶地開口：“我叫夏小雨?！?/p>

他皺著眉，像是能預料到后果一樣。果然，閔瑛大笑起來，

其實也不是因為夏小雨這個名字有多可笑，而是他張開嘴的時候

露出了一排銀色的牙套。

閔瑛笑得直捂著肚子。

女生是一種很怪的生物。他想。

十七歲的夏小雨，戴牙套，瘦瘦的，總有人把他當初中生。

然后，閔瑛停止了笑，她輕輕抱住夏小雨，把下巴擱在他肩

上，她說：“謝謝你，夏小雨。”

這一年，閔瑛二十一歲，她和畫上的男生相戀四年，然后對

方說了分手。閔瑛走走停停地過了大半個暑假，心里的疼一絲也

沒少。但是在這遙遠的小鎮(zhèn)，陌生的小男生卻讓她的心豁然開朗。

她想，壞掉的戀情其實就是那條螞蟥，只要忍著疼，就能把它甩掉。

閔瑛松開夏小雨的時候，夏小雨全身都是僵著的。

閔瑛拍拍他的臉：“再見啦，小男孩。”

她頭也不回地向山外走，徑直從自己的畫夾上踩過去，仿佛

那畫夾從此和她再無關系。

可憐的夏小雨，在空曠的山林里，紅著一張臉，聽見滿山滿

谷都是自己心跳的回音。

二

十九歲的夏小雨，一個人拖著大皮箱到L 大報到。

九月的南方，空氣中都是桂花的香。他在暖風里走著，覺得

小腿有點軟，他已經(jīng)可以看見國畫系女生宿舍樓的一角。

閔瑛提著兩個大袋子，從樓梯上往下挪，行到一半，聽見樓

下阿姨喊她的名字。她應了一聲，然后有眉清目秀的男生迎過來，

她不覺得面熟，卻還是不客氣地說：“學弟，來搭把手。”

學姐總該有學姐的氣勢，閔瑛理所當然地請陌生學弟幫她抬

了所有行李，從本科樓的七層，搬到研究生公寓的四樓。

閔瑛看著滿頭大汗的男生，笑盈盈地問：“你是幾年級的啊？

我怎么沒見過你呢，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地看著她，眼里有狡黠的光：“夏小雨?！?/p>

閔瑛愣了一下，忽然捏住他的臉：“夏小雨，戴牙套的夏小

雨？哎喲，真是脫胎換骨了?！?/p>

夏小雨依然還是會臉紅。

他并沒有告訴閔瑛，這兩年，為了來到她身邊，他過得有多

艱難。他在她留下的畫夾上看到了她學校的名字，于是他去轉作

藝術生，留了一級。

即使有些天賦，可仍舊像一場人生的豪賭，夏小雨到底險勝

了，他在這個學校找到了閔瑛。

沒多久，誰都知道閔瑛遇見了一見如故的小男生，用閔瑛的

原話說，他比親弟弟還要親。她寵溺他，允許他像小跟屁蟲一樣

黏在自己身后。閔瑛總喜歡捏他的臉，她說夏小雨你真是越長越

養(yǎng)眼。

閔瑛運氣不錯，本科的畢業(yè)作品公開拍賣，她的《微光》拍

出了五千元的高價。

夏小雨恬不知恥地說：“你既然發(fā)財了，那么我這學期的一

日三餐你就包了吧！”

閔瑛決定請夏小雨吃點好的，她在校門外的西餐廳訂了位置。

夏小雨借了室友的一件西服，銀光閃閃的，穿在他身上有點滑稽。

一餐飯快吃完的時候，有樂手過來拉小提琴。閔瑛打了個嗝，

氣哄哄地說你居然點曲子？這很貴啊！夏小雨愣愣地說可能是飯

店給的驚喜。

的確是驚喜，但是走到閔瑛面前的男人卻是胡楊。夏小雨認

得他的臉，在十七歲夏天拾到的畫紙上。

曾經(jīng)深愛的男人轉過頭來乞求復合，閔瑛不是不動心的。夏

小雨想說些什么，但是看著閔瑛臉上的神采，最終什么也沒說。

三

臨近期末，閔瑛的公寓失竊了。她丟了一幅畫，是本科畢業(yè)

時授業(yè)恩師送給她的紀念，恩師本身是國畫大家，在送她畫幾天

之后就患急病辭世了。那幅畫是他的遺作，價值不菲。

事情有些詭異，因為公寓的門鎖并沒有被損壞。那段時間，

閔瑛和室友去寫生，僅有的鑰匙她交給了夏小雨，囑他為盆栽澆水。

有人說夏小雨的柜子里有一幅畫，一直神秘地藏著。閔瑛知

道夏小雨這一個學期都過得特別苦，她想也許他家境不好。閔瑛

不想把事情鬧大。

但是校警當著眾人的面打開了夏小雨的柜

子，扯掉裹在畫上的棉布。黑色的背景上，有一

只指甲蓋大小的螢火蟲，發(fā)散著溫暖柔和的橘黃

光芒。這是閔瑛被拍賣出去的作品《微光》。恩

師曾說這是他教過的學生中最有創(chuàng)意的國畫作品。

夏小雨面無表情地從眾人之間穿過，走了

出去。

閔瑛收到胡楊的短信，胡楊說，如果你還

念舊情，就不要報警，等我把畫賣了，會給你一

半的錢。胡楊本身做的是藝術品經(jīng)紀，他之所以

回到閔瑛身邊，無非是聽說她得了一幅好畫。

閔瑛其實早該懷疑他，從他又出現(xiàn)開始，

就一直念著讓閔瑛把畫送到畫廊寄賣。閔瑛只是

不敢去懷疑他，就像她很怕被證實胡楊并不愛她。

被同一個人傷害兩次，閔瑛覺得自己真是

傻瓜。

那天晚上，夏小雨喝了悶酒，酩酊大醉。

天亮時，室友搖著他說，你學姐失蹤了，徹夜未歸。

他忽地就清醒過來，滿大街去找她。

有人說濱江大橋有人輕生，他撥開圍觀的

人群，看著江水中小小的黑影，想也不想就跳了

下去。

陌生女人下意識地抱住他的脖子，勒得他

喘不過氣來，但心里還在慶幸，真好，這不是閔瑛。

然后，他的意識有些混亂，忽而是人群的

嘈雜，忽而是救護車的鳴叫。

他聞到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還聽見閔瑛在

耳邊哭。但是，他睜不開眼，眼皮沉沉的。

有帶著翅膀的小天使在他眼前笑，問他：“你

后悔嗎？”

他看著越來越濃郁的黑暗，懇切地說：“請

你保護閔瑛?！?/p>

天使吻了吻他的額頭，像一個夢。

然后，醫(yī)生說他度過了危險期。

他疲憊地睡著，沒能聽見那天清晨閔瑛對

他說的話，她說：“傻小孩，你怎么舍得為我去

死呢！你一定會遇見更好的女生！”

閔瑛辦了退學手續(xù)，離開了這座城市，告

別的時候，心里是另一種疼，帶著遺憾卻又溫暖

的疼。

她很想再捏捏夏小雨的臉，卻沒有了勇氣，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心忽然明白過來，他不再是她

記憶中的小男孩。

四

四年之后，閔瑛二十八歲了。她滿世界地

旅行，寫一些游記，用稿費供給自己。不再畫畫，

不再觸碰愛情，它們是她心里碎裂的部分。

父母總是說你都變成剩女了，快點安定下

來吧。

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走遍天涯海角也無法

把心修復完整，不知如何是好。

這年夏天，她到底還是被老媽勒令回來過

生日，順便相個親。她想，相親什么的總可以敷

衍，重要的是老媽開心。

相親的對象是姨媽家的房客，據(jù)說是很優(yōu)

秀的男人。她嗤嗤鼻子，不以為然。他們每次都

說對方很優(yōu)秀，見了面不是歪瓜就是裂棗。姨媽

說她嫁不出去完全是因為把眼睛長到了頭頂上。

她暗笑，心想把眼睛長到頭頂就只能看見

星星了。那年的夏小雨，眼神明亮得就像一顆星。

下午三點，天有點陰。她坐在博物館的臺

階上喂了一會兒鴿子，然后嘆口氣，轉身向旁邊

的小咖啡館走去。落座，約好的F5 的位置，對

方還沒來。

身后的卡座傳來女生的笑，嗲嗲的，閔瑛

覺得有點好笑。但是很快又被女生的話吸引，她

說：“哦？螞蟥好可怕??！”

閔瑛不由得想起為她拍掉螞蟥的少年。

然后，溫和有磁性的男聲響起：“也沒什么，

只要大力地拍打被螞蟥鉆進的部位，它就會爬出

來?！?/p>

閔瑛幾乎要哭了。

夏小雨淡淡地講著逮螞蟥的故事，看著對

面的女記者，淡淡地笑了。

這一年，夏小雨二十四歲，是A 城博物館

的瓷器修復師。雖然年紀小，但是技藝精湛，名

聲在外。

他看看腕表，離約定的三點一刻還有兩分鐘。

他抬頭望著窗外，風正把陰霾吹散，陽光

露出來。他似乎看見有天使在云間偷笑，說：“嘿，

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p>

夏小雨和對面的記者說抱歉，起身，有成

熟男人優(yōu)雅穩(wěn)重的氣質(zhì)。他徑直走到閔瑛面前，

伸出手：“你好，閔小姐，我叫夏小雨，是你今

天的相親對象，我是一個修復師?！?/p>

他想說，縱使你的心還有裂縫也別怕，請

讓我修復它。

為了這一天，他固執(zhí)地守在她的故鄉(xiāng)這么

多年，一點點融進她的小圈子。

閔瑛愣了片刻，她終于知道，不是所有人

都有幸能等到屬于自己的修復師。

她伸出手：“你好，夏小雨?！?/p>

像是前世斷開的手，再度被命運修復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