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奶奶

蔣其常

奶奶，您在天堂過得還好嗎？

今天是農(nóng)歷正月十六，本來是我們兄弟姐妹約定要給您過九十大壽的日子。其實，您也說不清自己的具體生日，從舊社會裹著小腳走過來的老人，能有幾個說清楚自己生日的呢？根據(jù)我們沂蒙老家風(fēng)俗，正月十六是出嫁姑娘回娘家的吉祥日子，過八十大壽時，我們就正式將正月十六選定為您的生日了。如果您還健在的話，今年的九十大壽，親朋好友還會從四面八方趕來，為您祝賀，我們“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歡聚一堂，其樂融融，再一起拍個大“全家福”該有多幸福??！可主角，我親愛的奶奶，卻永遠地離開了她為之辛勤操勞、付出一生心血的大家庭。

奶奶離開我們兩個月了，您的孫子“常”每天都是在思念、回憶中度過。您那慈祥、善良、和藹的面孔、還有那步履蹣跚的“小腳”、不停忙碌的身影。一直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追憶您生前的點點滴滴，往事歷歷在目，我時常淚流滿面。您去世后不久，中華民族兩個最傳統(tǒng)的節(jié)日——春節(jié)和元宵節(jié)就悄然而至，這可都是團圓的節(jié)日，沒有了奶奶，我們家還能算團圓嗎？

一

2011年12月8日，我和朋友鞠強到沂水送其外甥入伍，順便搭他的車回平邑老家一趟，給父親檢查一下身體，也想著接奶奶再來部隊大院過個春節(jié)。

那些天，父親的左腿開始發(fā)麻，擔心自己腦血栓要復(fù)發(fā)?；疾∫院蟮母赣H像頑童一樣，任性得很，久病成醫(yī)，一感到身體不適，就跑到村衛(wèi)生室要求輸液，說是沖沖血管。奶奶也很擔心，可父親輸了一周的液，也沒見好轉(zhuǎn)。我們回到了家，見到了“老、病、殘”的3位老人。奶奶認識鞠強，握住他的手噓寒問暖，還一個勁兒地端茶、倒水、遞煙。鞠強感動地說：“喝奶奶倒的茶真幸福?。　蔽蚁虢幽棠虂聿筷犨^個春節(jié)，父母反對，奶奶也堅決不同意，說是自己年齡大了，怕添麻煩。我也沒有再強求，在家簡單地吃過午飯后，便開車陪父親到縣中醫(yī)院查體，奶奶邁著小腳送我們到大門外，我說：“奶奶您就別送了，我給父親查完體后還會回來的。”檢查完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午3點多鐘了，奶奶要留吃飯，我們沒有答應(yīng)，我只請了一天假，擔心走晚了路上有霧，影響行車安全。奶奶說：“常啊，我可想重孫子和他娘了，過年的時候你們一定都給我回來，陪我過個大——團圓年?！蹦莻€“大”字拖得特別長，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答應(yīng)奶奶到春節(jié)時帶老婆孩子回來。我還說到正月十六給奶奶過九十大壽，老人家高興地點了點頭。奶奶還要送我們，我抱了抱我可親可敬的奶奶，裝作生氣地說：“您老人家聽話，就別送了，再過一個多月我們就回來陪您過春節(jié)了?！弊叱黾议T口，鞠強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子，當我打開車門上車的瞬間，留戀地回頭看了看。此時拄著拐棍、邁著小腳的奶奶已蹣跚到大門口，我又急忙跑過去，心疼地說：“奶奶您怎么還送啊？”奶奶說：“我也得送送小鞠，他不在咱家吃飯我有點過意不去啊?！本蠌娂泵ο萝?，同奶奶握了握手，我又抱了抱奶奶，沒想到這一抱竟成了永別。

我們走后，奶奶沒有任何征兆，像平常一樣，吃晚飯時喝了一小杯酒。其實那段路我們走得很漫長，怕堵車沒敢走高速路。路過新泰時，簡單吃了一點飯。到萊蕪時特意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謊說我們已平安到家。電話是母親接的，奶奶還關(guān)心地問：“是不是常來的電話？”母親說：“是的，他們已平安到家，請您老人家放心?！?/p>

一路上我跟鞠強談了奶奶很多，我還感慨地說：“等工作不忙的時候，我一定休上幾天假，好好陪陪奶奶和父母，冬天里圍著爐子、喝著茶、拉拉呱，該有多幸福?。　?/p>

第二天清晨五點多鐘，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是哥哥打來的。哥哥嗚咽著說：“奶奶去世了?！蔽艺f：“大清早的，你開什么玩笑？”大姐接過哥哥的電話哭著說：“是真的，奶奶昨天晚上9點多走的，當時父母不讓我們給你打電話，怕你再返回來，天晚不放心?！?/p>

噩耗傳來，悲痛欲絕。我含淚向部隊領(lǐng)導(dǎo)請假，緊接著又給鞠強打電話，請他開車送我們一家到汽車站。他一聽也傻了眼，二話沒說就直接開車過來，要親自送我們回家，他說也要給奶奶送行。

鞠強開著車拉著我們在高速路上疾馳，他同我在一天之內(nèi)經(jīng)歷了我們家的大喜大悲。車跑了一路，我和家屬哭了一路，回到家里。我抱著奶奶的遺體放聲大哭，連說自己是個“喪門星”！如果我昨天不回家的話，奶奶也不會去世的，準是看到她久別的孫子，一高興就樂極生悲了。家人都勸我說：“你奶奶臨終前能見上她最疼愛的孫子，安詳?shù)刈吡?，無病無疾，算是善終了?！?/p>

二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聽到一位同學(xué)的奶奶說：“你的奶奶不是你的親奶奶，她是你爸爸的后媽，因為不能生孩子，被前夫給休了?！甭牭街?，我也沒有生氣。因為我早就納悶：奶奶娘家是咸家莊，兩個弟弟都姓咸，奶奶怎么會姓劉呢？我將同學(xué)奶奶說的話告訴母親，母親將我摟在懷里說：“兒啊，你奶奶真的不是你父親兄妹3人的親媽，是他們的繼母。你奶奶的娘家姓劉，是仲村鎮(zhèn)北仲村的，父母去世的早，有個弟弟夭折了，娘家也沒有親人。有一個姐姐是咱們村的，前些年也因病去世了，您奶奶第一個婆家是仲村鎮(zhèn)辛莊村，嫁過去沒幾年，因為沒有生兒育女就被前夫家給休了，我也是聽老人們說的?！?/p>

我父親的生母咸氏，上世紀40年代初因病去世了。當時還有一個小叔，才幾個月，萬般無奈，爺爺含淚將小叔送給了一戶姓張的地主家。那時，我的曾祖父是村里有名的賭徒，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給賭光了。而此時奶奶已被前夫給休了，就寄居在她姐姐家。后經(jīng)她姐姐介紹，就嫁給了爺爺。奶奶到了我們家當天就和爺爺?shù)降刂骷蚁胍匦∈澹刂骷艺f：“孩子生了病，找郎中沒看好，奄奄一息被扔到麥場里去了?！惫∧_的奶奶和爺爺急忙跑到麥場，小叔早已死了。奶奶哭得很傷心，恨自己來晚了，要不小叔就不會死了。

本家族有位老人認為奶奶是裝樣子給人看，還曾對我的姑母說：“以后你們幾個孩子可就慘了，‘后媽的心，蝎子針??！”

奶奶憑著勤勞善良、吃苦耐勞的精神，將原本一個貧困潦倒的家庭收拾得頗有起色。奶奶的手藝相當不錯，解放初期，我們家還在老費縣仲村鎮(zhèn)開過一個名叫“復(fù)盛永”的小作坊，加工制作蜜餞、月餅，兼營禮品、雜貨。奶奶和爺爺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起3個子女，大伯上了私塾，父親和姑母也讀了完小。奶奶來我們家時僅有一點薄地，后來有了錢就買了一些地。解放后劃成分，我們家竟劃成了中農(nóng)，可見當時的生活還不錯。

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我們村子餓死了不少人。奶奶卻把僅有的一點寶貴糧食送給了生病的鄰居，感動得他們幾十年來都念念不忘奶奶的好。俗話說“沒有時給一口，強似有時給一斗”，那可是救命的糧食啊。伯父那時已經(jīng)成家，有了堂哥、堂姐。奶奶帶領(lǐng)孩子們到處挖野菜、扒樹皮，硬是沒讓一個孩子餓死。爺爺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因病去世的，當時只有55歲。42歲的奶奶開始守寡，幫忙照看孫輩，料理家務(wù)。奶奶的善良贏得了左鄰右舍的尊敬，大家伙有什么事都喜歡找奶奶聊聊，讓她幫忙出主意、想辦法。在奶奶的影響下，孩子們也都樂善好施。父親當時是村里的團員活躍分子，還是樣板戲的骨干，劇中曾扮演過一個叫‘鐵牛的熱血青年角色，到現(xiàn)在村里還有人喊他“鐵?！钡耐馓枴Ｓ幸荒?，村里一個姓魏的人患重病，做手術(shù)急需用血，父親瞞著家人獻了200cc血。在那個生活貧困、思想愚昧的年代，獻血被認為既影響身體又不吉利。為此，母親又疼又怕，嫌父親多管閑事。但奶奶很支持父親，說：“別人有困難的時候就應(yīng)該伸手相助?！?/p>

三

我是1971年農(nóng)歷二月三十出生的，我上面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說真心話，奶奶不太喜歡女孩，一看我是個“黑小子”，歡喜得不得了，隨口給我起了名，就叫“場”吧。因為我有個本家叔叔，乳名叫“碌碡”（沂蒙山區(qū)用來拉著打麥子的石圓磙），那時他在部隊當衛(wèi)生員，在奶奶的心目中算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奶奶說讓“碌碡”給壓著，就叫他“場”，生怕他的寶貝孫子以后有個三長兩短。過去，在我們農(nóng)村老家男孩起名經(jīng)常有叫“鎖柱、拴寶”之類的名字，多少有點迷信色彩。我的外祖父曾是一位私塾先生，他是根據(jù)電影《紅色娘子軍》里洪常青這個英雄人物，又把我的乳名改成“?！弊至?。后來母親又生了三妹和四妹，起名直接就叫“三妮子”、“四妮子”。雖然重男輕女，但奶奶還是很疼愛每一個孩子，15個孫輩和外孫輩，都是在她的呵護下成長的。

童年的記憶是美好的。從我懂事起，奶奶便帶著我到處走親戚，因為我的姐姐、哥哥們都上學(xué)，他們是享受不到我的待遇的。那時我的老姥姥還健在，奶奶經(jīng)常帶我去咸家莊，幫老人和她兩個弟弟家的孩子們做棉衣、棉被，縫縫補補、攤煎餅等。因為她的兩個弟媳去世早，那么多人的棉衣、棉被都是奶奶一針一線縫起來的。奶奶縫著棉衣，常含著淚說：“沒娘的孩子太可憐了，不早點做上棉衣，冬天就要挨凍，十層單不如一層棉??！”奶奶經(jīng)常將老姥姥接到我們家住上一段時間，一口一個娘喊著，特別親。80年代初期，老姥姥去世時，奶奶為她披麻戴孝，哭得很傷心?，F(xiàn)在想想，奶奶真的很了不起！一個與自己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的老人和一幫孩子，她都照顧得特別周全。

小時候，農(nóng)村精神文化生活特別落后，能看場電影就像過年一樣，奶奶是出了名的影迷、戲迷。那時候奶奶經(jīng)常背著妹妹領(lǐng)著哥哥和我去看電影，我們也算是小電影迷。夏天還好，冬天天冷她怕我凍著腳，就邊看電影邊把我的腳放在她的懷里暖和著。小時候，我也是聽著奶奶講的故事長大的，像《岳飛傳》、《楊家將》，奶奶能講不少，豫劇《對花槍》、《朝陽溝》，奶奶特愛聽愛看。電影《小兵張嘎》我很喜歡看，奶奶說我像“嘎子”。《紅日》就是反映我們家鄉(xiāng)孟良崮戰(zhàn)役的影片，奶奶給我講過她曾經(jīng)給解放軍攤煎餅、做軍鞋、送軍糧的往事，那時我不怎么相信。我們老費縣有個遠近聞名的土匪叫“劉黑七”，我還和奶奶開玩笑說：“劉黑七是不是您弟弟？”奶奶氣得直跺小腳，說道：“如果劉黑七是我弟弟的話，肯定不會當土匪的！”奶奶時常告誡我說：“常啊，你一定好好做人，走正道，‘跟著好人學(xué)好事，跟著幫幫去做賊。”

小時候的我調(diào)皮是出了名的，這與奶奶的溺愛有關(guān)。那時候父親在煤礦工作，母親在田里干活，奶奶在家打理家務(wù)、照看我們。我經(jīng)常惹是生非。惹了禍，奶奶總是領(lǐng)著我到街坊鄰居家賠禮道歉。如果我吃了虧，奶奶除了嚴厲地責怪幾句，還總會心疼地說：“能惹不能撐。”絕對不會像有的家長那樣，帶著“吃虧”的孩子去找人家“算賬”！奶奶常說的話是：“吃虧是福，讓你長長記性，別再調(diào)皮搗蛋?！庇幸馑嫉氖?，我和一個叫張德全的同學(xué)打架，把他的手咬出了牙印。他哭著跑到我們家，奶奶用鹽水給他清洗傷口，還哄他別哭，其實并沒有什么大礙，奶奶一個勁兒地訓(xùn)我、罵我，并煮好兩個雞蛋讓我拿給他吃，竟讓德全破涕為笑。還有一個叫張劍的同學(xué)，我們在學(xué)校一起捅馬蜂窩，捅完之后我跑得快，他卻被一群馬蜂蜇得滿臉是包，不一會兒，他的眼就瞇成了一條線。奶奶聽說后，趕忙帶著他去找赤腳醫(yī)生打針消炎，還不忘讓我從自家院子里的棗樹上摘些棗子、帶上10個雞蛋，登門賠禮道歉。后來那個叫張德全的調(diào)皮男生竟成了奶奶的孫女婿、我的堂姐夫，張劍的姐姐也成了我的嫂子。后來，每當提起這些往事，“真是緣分啊！那時我就是替孫子、孫女相親去的”，奶奶總是樂呵呵地說。

在我的心目中，奶奶是一位非常膽小的人。但有一件事，讓我徹底改變對奶奶的看法。上初二時暑假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學(xué)習(xí)，奶奶在旁邊不停地給我扇扇子。突然，從房頂上掉下來一條半米多長的青蛇，直奔我們，我本來就害怕蛇，看著那條吐著信子的蛇嚇得不得了。這時奶奶急忙跑過去，用小腳狠狠地跺那條蛇，直到把蛇跺死。我敬佩地說：“奶奶您真大膽?！薄鞍车哪飦?，可嚇死俺了?！蹦棠檀鴼饨Y(jié)結(jié)巴巴地說：“常，快拿扇子來給我扇扇?！蹦棠淌菫榱吮Ｗo她的孫子才如此勇敢的！

四

我的表叔、大堂兄都曾當過兵。奶奶最大的愿望就是讓她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孫子也去當兵，接受鍛煉，但我的參軍路卻一波三折。

1987年10月，我讀高一，奶奶就動員我去參軍，年齡不夠，我就用哥哥的名字報了名，體檢過了，但后來被鄉(xiāng)武裝部的人發(fā)現(xiàn)了，沒通過。奶奶說：“常啊，那你就繼續(xù)念書等來年吧！”1988年冬季沒有征兵。到了1989年春季征兵，奶奶又動員我參軍。在鄉(xiāng)里體檢正常，可到了縣里體檢時，眼科沒過關(guān)，有“沙眼”，被刷了下來。奶奶喃喃地說：“現(xiàn)在當兵怎么這么難？沙眼又不是大病，那就等讀完高中再說吧?！?990年3月，我再次報名參軍，體檢政審全部合格，鄉(xiāng)里文化考試成績第一，接兵干部也很喜歡我，并許諾一定帶我走。沂蒙老區(qū)參軍熱情高，那個時候就興“走后門”了。因為沒有送禮，其實也就是兩條香煙的事，值不了二三十塊錢。一些小學(xué)文化的都參了軍，而文化考試第一的我，卻被拒之門外。我哭了，奶奶氣得直跺小腳，流著淚傷心地說：“戰(zhàn)爭年代，來了革命隊伍，熱血青年跟著就走了，不用體檢也不用政審，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難道這世道變了嗎？”奶奶非要到鄉(xiāng)里找武裝部干部評理，被我父母攔住了。后來那個承諾將我?guī)ё叩慕颖刹縼淼轿覀兗?，感到很不好意思，聽說為了要我還跟鄉(xiāng)武裝部干部吵了一架。他說：“小兄弟，我相信你，你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青年，今年冬季還有一次征兵，到時候你再努力吧！”我本來學(xué)習(xí)就偏科，折騰得也沒有心思再去上學(xué)了，而是投奔我的同學(xué)鄭士濤，去棗莊跟他學(xué)習(xí)家電維修了。經(jīng)過半年的學(xué)習(xí)，熟練掌握了一些家電維修技術(shù)，收入也不錯，但是我始終沒有放棄參軍入伍的夢想。

1990年冬季征兵，再次報名參軍，我竟然成了武裝部的熟人，他們都笑我是“往屆生”。這次體檢政審一路過關(guān)，奶奶又開始不安起來，她悄悄地告訴我：“常啊，我給你準備了10斤花生油，你給鄉(xiāng)武裝部長送去，說說客氣話。”當我將“禮品”送到部長家時，一口一個叔地喊著，鬧得部長也不好意思了，他許諾這次一定讓我參軍。12月6日，是鄉(xiāng)武裝部通知我們應(yīng)征青年開會定兵的日子。我走之后，奶奶放心不下，生怕她的孫子這次又被刷下來，非讓我父親用自行車帶著她到鄉(xiāng)大門口等通知不可。那時奶奶已經(jīng)67歲，在寒冷的冬日里，她忍著嚴寒，等待著結(jié)果。當我從會場出來，奶奶接過《入伍批準書》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她目不識丁，但她還是反復(fù)地摸著批準書上的紅五星，沖我會心地笑。這一笑讓我知道，她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我也看到她眼角因高興而流出的幸福淚花。

五

我剛?cè)胛闀r，在泉城南部的一個叫大澗溝的小山村，雖然在大山深處，但奶奶知道他的孫子在大城市當兵。父親來信說，以前對天氣預(yù)報漠不關(guān)心的奶奶，卻天天守在電視機前看濟南的天氣情況，她是在關(guān)心孫子的冷暖。那時候當兵確實很苦，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天還不亮，我們就整理內(nèi)務(wù)、出操訓(xùn)練，用冰冷的涼水洗漱。想到奶奶送我入伍時深切的目光，再苦再累我都沒有退縮過。新兵授銜時，我照了一張相片，迫不及待地寄回了家里。哥哥來信說，那段時間奶奶每天都戴著老花鏡看我的照片，自言自語地說：“常瘦了，穿著軍裝還真精神呢，不孬不孬！”

當兵第二年底，部隊換防，來到素有“天下第一村”之稱的周村。奶奶說：“舊社會時他爺爺逃荒的地方，現(xiàn)在孫子在那里當兵?！蔽乙舶蛋蛋l(fā)誓，一定要好好當兵，決不辜負奶奶對我的期望。

我先是學(xué)的報務(wù)專業(yè)，在同年兵中，抄發(fā)報成績不錯，算是佼佼者；大小工作積極主動，還當了文書，后來被連隊推薦學(xué)了汽車駕駛，入了黨；又被組織推薦，安排我去解放軍電子工程學(xué)院學(xué)習(xí)電子對抗裝備維修技術(shù)。奶奶知道后特別高興，一個勁兒夸我有出息！

但此時家庭的不幸也接踵而至。外號“鐵牛”的父親，1995年5月因患風(fēng)濕性心臟病二尖瓣狹窄，在省胸科醫(yī)院心外科做了“二尖瓣置換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但一直需要靠進口藥物“華法林”抗凝，為此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債。因為家里困難大，我也打了“退堂鼓”，想年底退伍回家，為家里盡點力。奶奶知道后，罵我沒出息，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常啊，這點困難算不了什么，家里有你兄弟姐妹呢，你一定要在部隊安心工作。”我含淚聽從奶奶的話，年底選改為志愿兵。

1998年10月，我參加了首屆全軍電子對抗裝備維修技術(shù)大比武，獲得了一枚銀牌，是軍區(qū)唯一獲得名次的士兵。春節(jié)休假回家，全家人都很高興。奶奶對我說：“常啊，千萬別給人家吹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奶奶等你拿金牌?！?/p>

2002年10月，我?guī)擅降軈⒓拥诙萌婋娮訉寡b備維修技術(shù)大比武，我向著金牌的目標發(fā)起進攻時，總部規(guī)定，上屆比武拿名次的選手，本屆不再參加同類裝備比武。沒辦法，我只好選擇了另一種不太熟悉的裝備，將自己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兩名徒弟，結(jié)果徒弟甄曉飛拿到了金牌。我也在另一種裝備比武中獲得銅牌。奶奶聽說后，說：“常啊，你做得對！”

2009年7月，我?guī)?名徒弟參加第四屆全軍電子對抗裝備維修大比武。比武之前，我好好總結(jié)了前幾次教訓(xùn)，專攻精練，對癥下藥，付出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汗水，為了奶奶也一定拿塊金牌。在那次比武中我和我的徒弟張振華沉著應(yīng)戰(zhàn)，囊括了該項目的兩枚金牌，為濟南軍區(qū)代表隊贏得了開門紅，上級獎勵我10000元的獎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家屬給奶奶、母親、岳母每人買了一副金耳環(huán)。過年回家時，我將金牌掛在奶奶胸前，說是送給奶奶的新年禮物。奶奶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說：“俺常真行！”

我終于實現(xiàn)了奶奶的心愿。

六

奶奶常說：“攢金子不如疼孫子?！蹦棠虒ξ覀冞@些孫輩很疼愛。特別對我，總有點偏愛，已是四十不惑的我，也經(jīng)常愛在奶奶面前撒嬌。前年8月份，我休了幾天假，幫家里收桃子，等我們一家人賣完桃回來時，奶奶早就做好了香噴噴的飯菜等著我們。忙活了幾天后，桃子很快就賣完了。哥哥家還沒忙完，我跟奶奶又一起給哥哥家?guī)兔ΑＳ刑煸缟舷掠?，賣不成桃。我想睡個懶覺說：“你們先吃吧，我不舒服?！蹦棠踢~著小腳來到我的房間，用她的額頭對著我的額頭試試我發(fā)燒了沒有，奶奶笑著說：“壞了，俺常累感冒了，奶奶給你做荷包蛋吃?！蔽夷倪€敢裝病啊，只好乖乖起床陪奶奶一起吃早飯。

奶奶疼大了孫輩，又義務(wù)照看重孫輩。她的重孫輩對奶奶也特別有感情，再調(diào)皮的孩子在奶奶面前也都變得很乖。我的兒子博宇調(diào)皮得很，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理想，為此我很頭疼，有時候還對他“動動武”。奶奶很反對我打孩子。那年來我家時，兒子年終考試考得不好，我特別惱火，追著打孩子，孩子就跑到奶奶面前，讓他老奶奶保護。奶奶立即拿起拐杖，威脅我說：“你要是打我重孫子我就打你！”鬧得我哭笑不得，只好收場。奶奶回老家后，我有時還會犯老毛病，兒子就喊：“老奶奶快來救我??！”有時還偷著給他老奶奶打電話，告我的狀，讓奶奶來收拾我。

從2007年10月份，我大堂哥抱上了孫子，我們家成了“五世同堂”的大家庭。特別有意思的是，大堂哥的孫子屬豬。奶奶、伯母、堂哥、堂嫂，我和我的家屬、侄子、侄媳都屬豬。喝滿月酒的時候奶奶高興地說：“屬豬好啊，我就是那個‘老母豬?！卑岩患胰硕旱们把龊蠛稀Ｊ前?！奶奶真的不容易，一輩子任勞任怨，默默無聞，為這個大家庭操勞了一輩子，熬到了五世同堂。去年3月，奶奶又多了兩個曾孫輩，一個是我大姐的外孫，另一個是我二堂哥的孫女。奶奶高興得逢人就說，滿臉的自豪。正月初九我大堂兄又喜當外公了，如果奶奶還在的話，該有多高興??！

七

一個從來沒上過學(xué)的小腳老人，卻很有遠見，時常語出驚人。記得1995年家鄉(xiāng)剛開始推廣黃金桃時，家里人都不是很認可，因為之前曾種過一些經(jīng)濟作物，都未取得好的效益。但是奶奶不這么認為，說服一家人積極響應(yīng)號召種桃樹。二堂嫂還很不理解地問： “奶奶，您說種桃樹到底能行嗎？”奶奶堅信地說：“種唄，反正比種莊稼強，再說剪下的桃枝還能當柴燒來?！痹谀棠痰墓膭酉?，我們大家庭都陸續(xù)種上了桃樹，沒過幾年，經(jīng)濟效益就顯現(xiàn)出來了，我們家不但還清了父親做手術(shù)時欠下的債，二堂嫂家還蓋上了小洋樓。后來二堂嫂感慨地說：“當時多虧聽了奶奶的話！要不然我們還脫不了貧呢！” 現(xiàn)在我們家鄉(xiāng)武臺鎮(zhèn)成了全國聞名的“黃金桃”之鄉(xiāng)。

前年我三堂哥的兒子要上初中了，需要在學(xué)校住宿，不能常陪老奶奶了。開學(xué)那天，他去找她的老奶奶告別，奶奶對他說：“浩浩，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聽老師的話，千萬別上網(wǎng)，給‘網(wǎng)住了就不得了?！币宦牭缴暇W(wǎng)，我念大學(xué)的侄女感到很驚訝：“老奶奶還知道上網(wǎng)？真是個時髦的老太太！”

汶川地震時，奶奶在電視上看到了災(zāi)情，心里特別難受?？吹浇夥跑娙ゾ仍?，奶奶讓哥哥給我打電話，問我去災(zāi)區(qū)沒有，哥哥認為是奶奶不放心我，安慰奶奶說：“奶奶，俺二弟沒去，您放心好了。”誰知奶奶搖了搖頭說：“俺常應(yīng)該去，他懂得發(fā)電！”

八

奶奶出殯那天是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七，本來陰冷的天突然變得暖和了些。街坊鄰居議論說：“老人家在天有靈啊，怕她的孩子們凍著了，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啊，很少見啊，是個喜喪！”家族人勸我父親喪事最好從簡，父親不同意，堅持按老家風(fēng)俗高規(guī)格發(fā)送奶奶。盡管父親左上肢半身不遂，但是磕頭行禮堅決不讓人攙扶，母親、伯母、姑母都是讓人用小推車推著給奶奶送行的。

奶奶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我在重慶通信學(xué)院上學(xué)的侄子化進，給他爺爺打電話，問老奶奶好嗎？還是像往常一樣讓他老奶奶接電話，我父親搪塞他。過了幾天還是打電話問他爺爺，我父親忍著悲痛總是推脫。到后來侄子又給我哥哥打電話，哥哥說：“到你二叔家過冬去了?！敝蹲佑志o接著打電話問我，我也只好告訴他：“你老奶奶不方便接電話?！敝蹲雍芗{悶，感覺到家里不對勁，于是打電話問村里的同學(xué)，他的同學(xué)不知道我們都在瞞著他，就將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訴了他。侄子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兒地埋怨家人，嫌家人不該瞞他，并要請假回來給他老奶奶送行。我勸他說：“我們已經(jīng)把你老奶奶發(fā)送走了，你就不要來了，好好學(xué)習(xí)是對老奶奶最好的報答?！敝蹲臃藕倩貋?，帶著從重慶買來的香煙和一些特產(chǎn)，跑到他老奶奶墳前，跪在那里泣不成聲。

奶奶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那段日子，我想去那個叫辛莊的村子，找尋奶奶原來的那個家庭，如果那位老人還健在的話，我就將奶奶生前的一些音像給他看看，那個曾經(jīng)被他拋棄的小腳女人，雖然沒能生兒育女，也熬到了五世同堂。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我大姐，大姐含著淚說：“弟弟啊，奶奶不是被她前夫拋棄的，應(yīng)該是烈士遺屬！”“什么？”我蒙了！

九

姐姐告訴我奶奶埋藏在心中近70年的秘密：奶奶的前夫姓孫，是家中的獨子，奶奶的意中人，奶奶出嫁時，在20歲左右，同她的丈夫相敬如賓。那時正值抗戰(zhàn)時期，結(jié)婚3個月，奶奶就送丈夫參加了抗日隊伍，等了3年，一直沒有回來，反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有人告訴奶奶說她的丈夫犧牲了。后來，奶奶善良的大姑姐勸她改嫁，年輕時的奶奶長得很好看，于是不斷有人給奶奶提親，這里面也不乏有錢有勢的地主老財，奶奶不愿意留在那個村子里，更不愿意嫁給地主老財?？赡棠坍吘故切∧_女人??！娘家沒有親人，只能投奔她的姐姐。

這個秘密是去年春天，奶奶在姐姐家親口告訴她最信任的孫女的，之前，連我的父母、伯父、姑母都不知道。這也不能怪做子女的，一個本身就不幸的老人，做子女的誰還能問呢？這可是最大的不孝?。?/p>

我想起2008年春節(jié)，部隊放電影《集結(jié)號》，奶奶特別喜歡看戰(zhàn)爭題材的影片。我把DVD光碟拿回來，讓奶奶和家屬孩子一起看，那部影片場面很慘烈，奶奶看了一會兒就不讓我放了，還生氣地訓(xùn)斥我：“大過年的放這些打仗死人的，多不吉利啊。”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肯定是讓奶奶想起了過去的歷史，想起了她結(jié)婚不到3個月就參加革命隊伍、再也沒有回來的丈夫。后來，山東臺播放了電視連續(xù)劇《沂蒙》，里面臺詞都是用了老家的方言，奶奶特愛看。我問奶奶：“奶奶，您知道拍這部片子的導(dǎo)演是誰嗎？”奶奶搖搖頭，我說：“是管虎，老家是您娘家北仲村的，他爹是管宗祥，是位老演員?！蹦棠陶f：“管宗祥？我認識，比我小幾歲，是一個莊的！”我想，在《沂蒙》里面，奶奶一定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勾起了許多難忘的回憶。

2012年春節(jié)，我去蒙陰縣拜訪了一位戰(zhàn)斗英雄的父母，聽說我是軍人，年近八旬的老爺子、老太太對我特別親切。我提起了奶奶，說她過去也支過前。老爺子急忙拿出《沂蒙支前名冊》，問我奶奶的名字，我支吾了。奶奶戶口本上只寫著“蔣劉氏”，一位連名字都沒有的老人，連自己丈夫犧牲都不肯告訴別人的人，在《沂蒙支前名冊》里面怎么會有她的名字呢？

前些時間，我還專門托我的堂叔，去那個叫辛莊的小村打聽奶奶的身世。一些80多歲的老人說，以前村里邊確實有這么一戶姓孫的人家，兒子剛結(jié)婚就跟著革命隊伍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至于是游擊隊還是八路軍，他們也不清楚，后來聽說是犧牲了?，F(xiàn)在那個家庭已經(jīng)沒有后人，快70年了，誰還會記得那個無名的烈士呢！已經(jīng)無從考證。

奶奶的人品不容置疑，至于奶奶能不能生育，現(xiàn)在也是個謎。

但是能把和自己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3個孩子視為己出，不愿再生育，我敢說奶奶能做得到。我僅是猜測而已，并不是刻意夸大奶奶的偉大。

2011年春，駐地政府給部隊建了擁軍小區(qū)，我分到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家屬說：“分了房子我很高興，就是房間少點，要是再大點，就能把奶奶和父母一起接過來住，那該多好?。　蔽依斫饧覍俚男那?，又同別的戰(zhàn)友調(diào)換了一套樓層低的三室兩廳的房子，雖然為此我們欠了更多的債，但覺得很值?！皹溆o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F(xiàn)在樓房馬上就要竣工了，奶奶卻走了。

在奶奶的影響下，我們這個大家庭先后出了10個大學(xué)生，有10人參軍入伍，現(xiàn)役的有6人，其中2人讀軍校，1人曾赴蘇丹維和，榮獲“聯(lián)合國和平勛章”。我也從一名農(nóng)村青年成長為二級軍士長，得益于各級組織的培養(yǎng)和部隊首長的厚愛， 當然也離不開奶奶的教育和鼓勵。

奶奶，如果有來生，我還愿再當您的孫子，好好報答您老人家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