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緣

桌案上供著的鎏金佛像面目端莊慈祥，古老熏爐里彌漫出的香霧藏著百年迷夢，“想不到吧，它在這里——”她揚起下巴，莞爾一笑，明眸朱唇，清麗動人，像一朵正待墜落的櫻花被風卷進空曠的街巷。

（一）

“ONE MILLION！已經(jīng)競價超過一百萬美金了，我們還要不要？”

旁邊的伙伴使勁推了推他的肩膀，使他從迷思中蘇醒過來，恍然回到現(xiàn)實之中。這是紐約某拍賣廳里正在進行的東南亞藝術專場拍賣，人潮涌動，氣氛熱烈，正在進行的是一尊15世紀丹薩替佛像的拍賣，引來場上的激烈競爭。丹薩替，西藏最神秘之寺，14、15世紀鼎盛之時，該寺集信眾之力建造了一座鑲嵌數(shù)千精美絕倫佛教造像的靈塔，其氣勢之壯麗華美，仿佛人間佛國，冠絕天下，傾倒眾生。誰曾想到，上世紀60年代突降的政治運動，使佛國世界也不能幸免，這座隱藏在邊陲的寺廟被徹底毀壞，所有堪稱無價之寶的神秘造像，仿佛一夜之間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近年來，早年偶爾零散海外的丹薩替佛像，陸續(xù)出現(xiàn)在國際拍賣會上，成為國際公私博物館及收藏家瘋狂追求的對象，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文物交易的天價。

拍賣場舉牌的競拍者此起彼伏，許言坐在他們中間，愣呆呆地注視著投影屏幕上那尊佛像的照片和旁邊不斷變動的競價數(shù)字，心中浮現(xiàn)出她的影子。

“許言，你也在這里啊？”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女人不知何時擠過來，在他身邊俯下身來，“這尊佛像怎么這么面熟？我記得以前是擺在你和小家的客廳里啊，朋友們每次去你們家都能看到，小她好嗎？多年沒見了。你們把這尊佛像拿來送拍了？多可惜?。　?/p>

原來是多年不見的一個行內(nèi)朋友，一位精明能干的女士，旅居紐約的華人古董專家，也恰好來參加這場拍賣。

他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小，她還好嗎？這也是他想知道的問題。如今，那座神秘的丹薩替佛像已經(jīng)現(xiàn)身，而她，又在何方？

（二）

15年前，去歐洲留學的他坐在波音747客機上備感孤單。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夾雨云層，俯身向慕尼黑機場降落，11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涂得一片陰沉，從抵達異鄉(xiāng)的那一刻起，他已經(jīng)開始思念自己的母親。

小就在那時候出現(xiàn)了，他記得她婀娜嬌小的身材卻背著一件巨大的雙肩包，清麗的面容上洋溢著樂觀迷人的笑容。他與她在等待行李的過程中相識。緣分真是奇妙，他們不僅同樣是初到異鄉(xiāng)的留學生，在國內(nèi)也是老鄉(xiāng)，家鄉(xiāng)方言使他們幾分鐘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她在慕尼黑的一家藝術學院讀書，而他攻讀建筑，在度過了最初半年緊張的學習適應階段之后，他們開始有時間經(jīng)常在一起了。

巴伐利亞的秋天美麗動人，他們走在慕尼黑這座古老的城市里，金色的楓葉和高大的橡樹，掩映著一座座外表滄桑的教堂和博物館。他們經(jīng)常在午后從卡爾斯門（Karlstor）信步穿過步行街考芬格大街（Kaufingerstrasse），又走到市中心的瑪林廣場，沿途的風景喚醒他無數(shù)回憶。

那一天他永遠記得，還有一個多月就到圣誕節(jié)了，市政廳前面正在用吊車擺放圣誕樹，大樓上面著名的玩偶報時鐘敲響了，玩偶們歡快地舞蹈引來路人紛紛停下腳步仰望。他們佇立在人群中，周圍蒼茫，鐘聲敲響，那天也是她20歲生日，她躲閃路邊的行人卻躲進他懷里，他吻了她，在廣場上，四周是路人們和善而羨慕的目光。

（三）

他們后來一起住在當?shù)匾粚λ囆g家夫婦的家里，那是座百年老宅，主人上了歲數(shù)，為人和氣，與他們相處融洽。他們因為對藝術品的共同興趣，在求學之余做起在歐洲搜購中國文物的生意。

那尊丹薩替佛像的獲得也是出于偶然，那是命運饋贈給他們的禮物。

他們經(jīng)常逛舊書店，這座古老的城市中心有很多幽僻的小巷，其中一家很有名的書店就坐落在一家古老教堂后面的小巷里。推開沉重的木門，書店里散發(fā)著拜仁州古老的氣息，高大的書架已經(jīng)有百年歷史，墻上到處懸掛著一些被裝框售賣的古老書籍插圖。

書店的老板是一位嚴謹又慈祥的德國老太太，頭發(fā)灰白、身材高胖，她與他們漸漸熟識之后，知道他們喜歡搜集東方古代藝術品，告訴他們自己有一尊很漂亮的佛像，幾十年來一直擺放在書店后面的倉庫里，同時給他們看那尊佛像的照片。

他們欣喜若狂，經(jīng)過反復請求，老太太終于答應可以轉讓給他們。

佛像放在屋子正中一個歐洲式樣的核桃木箱里，他們小心地取出了那尊金光閃閃的佛像。從樣式上來看，那應當是一尊造型優(yōu)美的金剛亥母像，在藏傳佛教噶舉派中，她被認為是女性本尊之首，著名的瑪爾巴、米拉日巴、岡波巴等諸位大成就者均依止她為本尊。照片上造像蓮座底部突出的支點可以驗證，這尊銅鎏金金剛亥母立像應是靈塔上層蓮座邊沿豎立的造像。

丹薩替佛像崇高而優(yōu)美的藝術氣息讓他們傾倒，他們當即出資請回這座佛像，由于書店老板不懂行，又對他們抱有好感，價錢便宜得難以想象。當天晚上他們坐在慕尼黑美術館門外的臺階上，抱著佛像開香檳慶祝，又唱又跳。他們開始深信，任何一件古董的獲取，從來都是物在選擇人，而不是人在選擇物，人與物之間的緣分，仿佛前世已經(jīng)注定。

（四）

在同居求學的歲月里，那尊佛像始終陪伴著他們，甚至旅游也帶在身邊。假期的時候他們一起開車走過德國的“浪漫之路”、穿過巴伐利亞森林、第一座德國國家公園及多瑙河、美因河及其支流的河谷地帶。

那時佛像就安放在后駕駛座上，與他們一起沿著A7號高速公路，在巨大森林樹木透出的縫隙陽光里，時不時與遙遠的阿爾卑斯山脈遠遠對話。

15年前，愛情是那樣甜蜜，沿途所有的風景，都深深銘刻著更深的記憶。

在他們攀登新天鵝堡時，佛像就在他們隨身的背包里，他們坐著馬車上山，笨重的車輛讓兩匹高大的駿馬也累得抬不開腳步，身上蒸發(fā)的熱氣籠罩在他們周圍。

山道寒冷，他們只有一條毛毯，共搭在膝蓋上，他們緊緊擁抱著，互相講述著自己童年的生活。她那慈祥而又嘮叨的外婆，教給她很多人生最簡單質樸的道理。他那職業(yè)是學校圖書室管理員的母親，在他父親早逝后，為他守寡近20年，每星期都會做幾次他最愛吃的洋蔥番茄炒蛋，那是他在異鄉(xiāng)最難忘記的味道。

他們也曾在丁克爾斯比爾（Dinkelsbhl）居住過一段時間，那是座田園風光十足的小城，城墻外小橋流水，古藤野鴨，沿著城墻漫步，可以看到城墻上一個又一個圓圓尖尖的高塔。喜歡做西餐的他常常自己動手為小準備一頓地方風味的美味晚餐——法蘭克烤腸、熏豬前腿肉和特釀啤酒。

那一天餐后他們站在河邊，遠望對面的城堡。

“世間古董的種類那么多，你為什么最喜歡佛像？”他問她。

“因為佛像能給我安靜的感覺，當我面對著一尊精美的古代造像的時候，我的心能夠馬上平靜下來?！?/p>

“其實不需要佛像來定心吧，在歐洲，很多人生活得快樂而寧靜?！?/p>

“佛像有另外的意義，”她說，“佛能給你智慧?！?/p>

“這個智慧能使你看到未來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p>

許言常常覺得，他們的未來還很迷茫，在一段又一段精彩的風景里，你永遠不知道哪一段將是最美的，也許最美的總在前方。

前面的河水波平浪靜。

“我還記得你游泳游得很快，那年夏天”他笑著對她說，“我們曾經(jīng)在慕尼黑‘驢糞堡旁邊那條河里比賽游泳，那一年，你還記得嗎？從對岸游過來的，我拼命游也追不上你。”

“是嗎？現(xiàn)在呢？你有進步了嗎？”她朝他略帶譏誚地眨了眨眼睛。

他看著這冰冷的河水和陰云的天氣，搖了搖頭。

想不到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噗通”一聲跳下河去，他驚叫了一聲，卻見她已經(jīng)迅速調(diào)整了姿勢，快速地向對岸游去。

冰冷的河水向兩邊分開，她像一只無比適應水溫的水鳥，在他的視線里愈游愈遠。

他撇了撇嘴，掛起無奈的笑容。

她從來都是個性情中人，想到就做，沒有顧忌，而他從來不是。

（五）

甜蜜的初戀永遠只停留在青春的歲月里，吉祥的佛像卻沒有帶來愛情順利的結局，那時候他們相遇得太早，就像最初的探險者走進開滿鮮花的樹林，采到第一束花就覺得美麗無比，但是不久之后，又看到前面鮮花盛開，最終一路尋找，穿過樹林時卻留下了兩手空空的遺憾。

當三年留學生活將近結束，他們面臨著人生去向選擇的時候，雖然彼此的感情漸漸出現(xiàn)裂痕，但最終的導火索卻是由于他面對利益的貪婪。

那年冬天他們旅行到達了維爾茨堡（Wrzburg），浪漫之路的起點，這座融合文化、藝術和弗蘭肯葡萄酒的古城充滿著浪漫的藝術氣息。在氣勢磅礴的“瑪利亞山要塞”上俯瞰維爾茲堡，城市由郁郁蔥蔥的葡萄園所包圍，秀麗的萊茵河貫穿城市其中，成片的紅色“盒子房”中鑲嵌著幾座尖頂?shù)母缣厥浇烫茫鞘械慕ㄖL格充滿著巴洛克時期的色彩。

他們一起游覽了古代的街道，當夜色降臨，對面的城堡里燈光閃爍的時候，她覺得他的眼睛里閃動著什么，欲語還休。

“這里有一家德國人開的專營亞洲文物的古玩店，非常有名，店主人是我的朋友，他聽說我們有一尊特別好的佛像，一直想看一看，我們就去看一看吧。”他對她說。

“什么？你想把佛像賣了？不是說好了永遠不賣嗎？那是我們兩個人永遠的收藏紀念！”

“可是你也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出現(xiàn)問題了，馬上要畢業(yè)了，我們要找工作，要買房，總不能永遠住在別人家里?！?/p>

“經(jīng)濟有問題我們可以想其他辦法，為什么一定要賣那尊佛像呢？你知道那尊佛像帶走我們多少回憶？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我只是去估估價，不賣，不賣?！彼笱苤?。

這家古董店坐落在市區(qū)中心的教堂后面，令他們大為意外的是，店面里的亞洲古董已經(jīng)全部消失不見，變成了一家西洋鐘表店。

“如今經(jīng)營亞洲古董太困難，很難找到東西?！钡昀习逭f，“德國人到了這一代，喜歡亞洲古董的人已經(jīng)愈來愈少。相反每到了拍賣季節(jié)，大批中國古董商就會涌到德國來，在各種有中國文物的拍賣會上像掠奪一樣拼命地競價，好的古董都被他們買走了。現(xiàn)在我手頭只要一有中國古董，很多中國古董商馬上就會聞風而至。我絕對不擔心賣不掉，只是找不到東西?！?/p>

當這位店老板看到那尊佛像的時候，驚訝地兩眼放出光來。

“啊，這么漂亮的東方雕像，你們是怎么找到的？賣給我吧，我的客人非常喜歡這類藝術品，賣給我，怎么樣？我可以付給你們20萬歐元，怎么樣？20萬！”

20萬歐元，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們一年的開銷不過兩三萬歐元。

他很激動，剛要開口，她卻一把搶回那個佛像，堅決地說：“不，我們只是給您看看，這是我們的收藏品，我們不想出讓！”

（六）

數(shù)日后的晚上，他們到了柏林。冬天的柏林比起德國南部的那些城市來格外寒冷，他們開著車經(jīng)過音樂廳和博物館島，那是愛樂樂團多次舉辦音樂會的地方，也是他們曾經(jīng)背著背包，一起去看丟勒和倫勃朗的地方。若是在夏天的傍晚，廣場外總是有很多年輕人活動的身影，而在這樣的季節(jié)卻顯得那么冷寂。

他們來到勃蘭登堡門附近的一家小酒店住下，準備第二天早上開始找工作，以應付即將來臨的畢業(yè)后的生活。

吃晚飯的時候，她問他：“如果那個古董商仍然追著你買那尊佛像，你準備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其實那真的是個好價錢?！彼悬c閃爍其詞，引起了她的懷疑。

晚飯后他回房間休息了，她回到車上取行李，打開后備箱拿了行李后，她還從一堆雜物里翻出一件普通的工具箱，這些天來，一直放在車上，沒有人動過。

那尊佛像，本來應該就藏在這件工具箱里。

令她奇怪的是，她拎著工具箱，緩緩走進酒店的時候，卻覺得工具箱與以往的份量有些不同，雖然同樣沉甸甸的。

當她見到他的時候，臉色已經(jīng)變了。她突然把工具箱扔在他面前的地板上，箱子被震開，里面滿滿的——不再是佛像，而是一堆歐元現(xiàn)金。

“你背著我把佛像賣了！“

“小，你聽我說，我們真的需要錢?！?/p>

“我們是需要錢，可是，你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

當小甩淚憤然離開的時候，他突然開始后悔了，可是已經(jīng)無法挽回。

世間美好的事物，比如愛情或珍貴古董，往往都容易破碎，也容易喪失，就如神秘的丹薩替寺一樣，所有輝煌一旦過去，那驚世的美麗只有偶爾從零星流傳存世的佛像中去體味了。

（七）

小與許言分手后，留在了慕尼黑，畢業(yè)后在一家畫廊工作，而許言搬出了原來的家，畢業(yè)后獨自回到國內(nèi)，在一家建筑設計院工作。在工作之余酷愛古董收藏，結識了不少藏友。5年之后，他辭去工作，成為了一名職業(yè)古董商。

他經(jīng)營過各類古董——瓷器、玉器、家具、書畫、佛像，最初在花鳥市場擺小攤，后來去古玩城開店，又后來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古玩藝術品投資公司，生意逐步做大，可是說來奇怪，做別的都賠錢，只有經(jīng)營佛像古董，獲利豐厚。

或許是與佛有因，與佛有緣。

說起來佛教造像最早大約出現(xiàn)在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2世紀間。南北朝至唐代，中國的佛教造像藝術達到了巔峰。歷代流傳下來的各類佛像，在材質上多種多樣，其中又以金銅佛、石佛最受后人珍視。明清以前的石佛像藝術價值最高，但因存世量稀少，在市場上已屬罕見。佛像市場上，藏傳佛像的收藏遠好于漢傳佛像。而海內(nèi)外藏家則十分重視明清宮廷造像，于是明清的金銅佛像也就構成了中國佛像投資市場的主體。

收藏日久，許言也總結了一些投資經(jīng)驗，比如在藏傳佛像中，忿怒相的價格一般高于同類型的“寂靜相”的價格。用佛教術語來說，佛教以因果來分有顯、密二宗。顯宗佛像一般呈慈悲和善之態(tài)，故可稱此類佛像為“寂靜相”。密宗佛像中也有大量的“寂靜相”存在，但更多的是猙獰恐怖、鼓目圓睜的“忿怒相”造像。“忿怒相”佛像造型奇特復雜，而且存世的數(shù)量比“寂靜相”少得多，所以價位也就相對要高。還有一種造像，善、惡兩種表情兼而有之，而其市場價格就更高了。

又比如，許言發(fā)現(xiàn)，藏傳佛像中，“菩薩裝”藏傳佛像的價格一般要高于同類型“佛裝”藏傳佛像。由于“菩薩裝”的佛像紋飾復雜對工藝要求更高，于是更增加了此類佛像的市場價值。

隨著認識的不斷深入，他對當年賣掉那尊罕見的丹薩替造像，愈來愈覺得后悔不已。

同樣，雖然獲利頗豐，生活寬裕，但在他的心中，卻始終揮不去她的影子。當年的短視與貪欲，以及對掌握之中的幸福不珍惜，使他失去了那樣一位聰明漂亮的好姑娘，也許這正是佛祖對他的懲罰。

這些年來，他給小發(fā)過不少電子郵件，沒有被退信，可也沒得到過回復。他找過她在中國的家，她的父母顯然對他不太友善，保持著距離，只告訴他小已經(jīng)在歐洲定居，很少回國，也不肯告訴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八）

終于有一年，他因為生意的原因，去了德國，找到慕尼黑那家畫廊，知道小早已離開，據(jù)說也是做古董生意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沒有人說得清楚。

這一次他在德國獨自旅行，來到了浪漫之路上的羅騰堡（Rothenburg），這是一座陶伯河上游田園詩般的桁架建筑城，同時也是德國歷史悠久的貿(mào)易古城，全城的房子均以紅色為頂，故稱“陶伯河上的紅色城堡”。攀上20英尺高的古城墻，城墻外恬靜的田園風光和城墻內(nèi)的紅色屋脊相映成畫。

他走進普倫萊茵廣場，這里是小鎮(zhèn)的精華：洋娃娃商店、玩具博物館等林立其中，每一件小生活用品都被設計成童話世界的模樣，處處透露浪漫的氣氛。十年前，他和小也曾穿梭其間，仿如童話中的主人翁。

那一天他們隨意走進一家賣小古董和旅游紀念品的商店，她一眼看到一個花卉圖案的紙質八音盒，這次他獨自一人走進那家店，又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八音盒。十年過去了，同樣的商品，圖案竟然沒有改變。

他忍不住拿起一個，上了發(fā)條，舒緩的音樂，讓人有時光倒流之感。

他回憶起15年前，就在他們從這家小店剛剛出門的時候，店鋪的主人滿面怒容地追了出來。

“我的店里突然少了一個八音盒，先生，我需要檢查一下你的背包！”店老板用德語氣勢洶洶地說著。

太荒唐，他們雖然不富裕，卻也不至于要偷一個廉價的八音盒！

他坦然地讓老板搜身，確實沒有八音盒，但老板顯然對這個身材高大的中國人非常懷疑，絕不肯善罷甘休。

“算了！”她走上前來，“我給你兩個八音盒的錢，你讓我拿走一個八音盒，這樣可以了吧！”

她用她的辦法，迅速解決了這件事情，然后把那個八音盒送給了他。

10年后的這天，他回到這家店里，又買了一個八音盒，在心里說：

“10年前你送我一個，10年后我還你一個，這就是佛教里說的業(yè)和果吧？”

可是，10年前在一起時，他們的內(nèi)心是快樂和充實的，如今，依舊單身的他，又如何讓自己的心不再感到孤單？

或者正如佛所說：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shù)人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只因與能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擁有它的資格。

（九）

如果說，單身是對浪費愛情的人的懲罰，那么這懲罰對他來說，也持續(xù)了太久。又數(shù)年過去了，這一年開春，他收到從美國寄來的某拍賣行佛像專場拍賣圖錄，他簡直驚得要叫出來了。

封面那尊優(yōu)美絕倫的造像，正是他和小十余年前，手挽著手，在慕尼黑舊書店里收獲的那尊15世紀丹薩替造像！

在重又與佛光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在心里暗自發(fā)誓，一定要去紐約，競投到這尊與自己生命有特殊緣分的丹薩替造像，然后，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找到小，把這座佛像送還給她，請求她和佛祖對他的寬恕。

其實，他不知道，就在此時此刻，在歐洲某國的某一個莊園里，也有一個人，坐在花園里翻看著同一本圖錄，面前的泳池碧波蕩漾，幾個小女孩正在嬉戲，而她面對著這本拍賣圖錄，卻不時發(fā)著呆。

圖錄封面上的這尊佛像對她來說，有著那么重要的意義，這些年來，她雖然通過自己的奮斗，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就，可是內(nèi)心深處，卻始終有一片柔軟的存在，留給了20歲的青春記憶。

在慕尼黑那座古老的城市里，在金色的楓葉和高大的橡樹下，曾經(jīng)有那樣一個人，高大的身軀為她擋住風寒，堅強的臂膀挽住她青春的跳躍，他們一起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從不孤獨，從不悲傷。那一天她永遠記得，在市中心的瑪林廣場，市政廳大樓上面著名的玩偶報時鐘敲響了，玩偶們歡快地舞蹈引來路人紛紛停下腳步仰望，他們佇立在人群中，周圍蒼茫，鐘聲敲響，正好是她20歲生日。那時她假裝躲閃路邊的行人，卻躲進他懷里，他吻了她，在廣場上，四周是路人們和善而羨慕的目光。

（十）

“ONE MILLION！已經(jīng)競價超過一百萬美金了，我們還要不要？”

旁邊的伙伴使勁推了推他的肩膀，使他從迷思中蘇醒過來，恍然回到現(xiàn)實之中。紐約拍賣廳里人潮涌動，氣氛熱烈，人們都在關注著這尊重要佛像的拍賣情況，不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拼了！”他暗下決心，當叫價到達120萬美金的時候，他舉起了雙手。

“啊呀！”旁邊的中年女人——他和小的那個老朋友驚叫出來，“你怎么也在舉啊，那尊佛像不是你的嗎？”

他已經(jīng)無暇理會她，不停地舉手，姿勢堅決，一定要爭到這尊佛像。

想不到，強中還有強中手，坐在拍賣場右后方的一個美國人也在出價，同時，委托席上的一個電話委托出價也很堅持，三個人開始激烈競爭。

“150萬，200萬，250萬，300萬?！?/p>

拍賣場上炸開了鍋，人們興奮不已，有人開始打起呼哨。300萬美金，近兩千萬人民幣的價格，這簡直是天價了！就算這尊造像非常精美，但顯然也已經(jīng)超過了行家們的心理預期很多，不知道這幾個人為什么對此佛像勢在必得！

許言激動地熱淚盈眶，還想舉，卻被身邊的伙伴強拉下手來，“哥哥，不能舉，不能舉了，再舉就三千萬人民幣了，你哪里有這么多現(xiàn)金啊？”

“不成，我勢在必得！”

“你勢在必得我也不答應??！別忘了，咱倆可是古玩公司的兩個股東，共同合作，共同決策，你還欠我一千多萬呢，你要非買不可，先把錢還我！”

許言猶豫了，就在這時，電話委托和場內(nèi)美國人展開了最后的競標，美國人又出了兩口價，終于也挺不住了，350萬，電話委托投得，場上爆發(fā)出持續(xù)的掌聲。

美國人站起身來，有些喪失理智地罵了句“SHIT”，悻悻地離場而去，許言則坐在位置上，呆呆地不知所措。

拍賣結束，本屆紐約東亞佛像藝術專場取得巨大成功，很多佛像價格刷新了紀錄，人們興沖沖地邊議論著邊三五成群地離場而去。

（十一）

“請問你是許言先生嗎？”

許言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用不流利的中文在叫他，回頭一看，居然是剛才委托席上拿著電話競投那尊丹薩替佛像的拍賣行工作人員，一個二十多歲的金發(fā)年輕女人。

“您怎么認識我？什么事情？”

“對不起，是這樣，剛才委托我競拍這件丹薩替佛像的競買人，她就在門外，她剛才是站在場外通過電話委托我們出價的，她也看到你在出價，因此，她想邀請你，和你談一談?！?/p>

“談談？我又不認識他，有什么可談的？莫非，是他當時不理智買貴了，現(xiàn)在有點后悔，想問問我能不能要？”

許言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好吧，談就談吧，人在哪里？

拍賣行工作人員遞給他一張名片，他拿到手里一看，渾身震動起來，名片上只有一個他念念不忘的名字——

“JUN”

（十二）

佛祖相信因緣，人，因緣而聚，因緣而散。

緣有今生，有前生，亦有來生。

所以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時隔15年之后，他又回到了慕尼黑的廣場上，這時候已經(jīng)是夏天，陽光明媚，廣場上擠滿了游客和玩耍的兒童。

他走到市政樓報時鐘的底下，看一看表，來早了，距離約會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報時鐘還沒有響。

他手里握著一張名片，深深地呼吸，等候著那久別重逢的人。

同時幻想著，那尊優(yōu)美的丹薩替佛像，此時正被安置在一張黃花梨供桌上，古老熏爐里彌漫出的香霧藏著兩個人青春的記憶。

“想不到吧，它在這里——”，佛像旁邊的女人也許會這樣說吧，正是他曾經(jīng)錯過又朝思暮想的人，他愿意用自己的余生去贖罪，補償曾給她造成的遺憾和傷痛。

明眸朱唇，莞爾一笑，許言覺得，有一種女人，是可以戰(zhàn)勝時間的，歲月從不曾在她們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小，就是這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