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科幻文學和科普是兩回事

高穎　劉慈欣

科幻文學和科普是兩回事，不過科普性科幻幾乎是中國的特色，我們?yōu)槭裁床话阉Ａ粝聛砟?/p>

有人說，《三體》達到了世

界科幻最高水平，也有人說，《三體》帶動了中國科幻文學的復蘇。您怎么看待中國科幻文學的現(xiàn)狀？

說《三體》達到了世界科幻

文學的最高水平，我把這看作是善意的鼓勵。但它肯定不是實際情況?，F(xiàn)在，在國外，很多人不知道中國有科幻小說，正如我們很多人不知道美國有武俠小說。在這種情況下，達到世界最高水平的說法，是很可笑的?！度w》的熱銷帶動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復蘇的現(xiàn)象是存在的。一本暢銷作品對所在文學門類的確有很大帶動作用，但這種帶動能否持續(xù)，還需要作者和出版者的努力。目前國內從事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者人數(shù)還是很少的，長期的創(chuàng)作者大概就十幾、二十個人。美國每年出版的科幻小說大概上千種，而即便是中國科幻文學繁榮的2012年，新出的科幻作品也未必超過100種。這就是差距。這么小的文學群體，要想持續(xù)比較好的局面，需要做出很多努力。

美國的科幻文學實現(xiàn)了成

人化的過程，相比之下中國的科幻文學處于怎樣的狀態(tài)？

美國科幻文學的成人化并

不全是優(yōu)點。它的傳統(tǒng)科幻文學以紙質媒體為主要載體，一大問題就是讀者的老化，這可能使它的科幻文學缺乏活力。

中國科幻文學的主要讀者是中學生和大學生，并在明顯高齡化。這有歷史原因，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中國把科幻當作工具性科普，那時幾乎都是少兒科幻。但這也是我們的優(yōu)勢。這群讀者的基數(shù)很大，而且充滿活力，所以2007年有美國科幻作家在中國看到有那么多狂熱的科幻讀者，他們覺得科幻的未來可能是在中國。

您提到把科幻作為工具性

科普有歷史的原因，這個情況現(xiàn)在發(fā)生變化了嗎？

世界經(jīng)典科幻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有科普理念，但總的來說，科幻文學和科普是兩回事。中國的情況比較特殊?？苹梦膶W20世紀初在中國出現(xiàn)，中國的第一部科幻作品是1904年荒江釣叟所著的《月球殖民地》。那時的中國社會渴望崛起，渴望接受文明?？苹靡虼吮毁x予使命，成為一種傳播科學的工具。魯迅先生的論述就很有代表性：科幻是精于科學，委以人文。即把科學用大眾容易接受的方式傳播。

到了上世紀80年代，這種情況得到修正，科幻的文學屬性得到強調。但在90年代第三波科幻文學熱潮中，中國的科幻又走到另一個極端，現(xiàn)在的科幻作品中看不到一點科普的影子?？破招钥苹脦缀跏侵袊奶厣?，我們?yōu)槭裁床话阉Ａ粝聛砟亍？苹梦膶W和其他主流文學一樣，需要堅持自己核心的東西，不應該為了獲得主流承認，而把核心丟掉

美國最近圍繞“科幻已死”在

展開爭論。您對此怎么看？

探討“科幻已死”的說法經(jīng)

常在各種媒體上出現(xiàn)。近期是在《洛杉磯時報》上，一位著名科幻評論家評論美國最佳科幻選集時說，選集里的作品顯示了科幻文學的疲態(tài)。那里的大部分作品，除了重復以前曾有過的創(chuàng)意，在已經(jīng)搭好的舞臺上講述自己的故事之外，很少見到新想法。他認為，不管是讀者還是作者，在現(xiàn)在科技飛速變化的時代，很難想象新的未來世界。

您也提到過，中國科幻文

學的靈魂在消失?？苹梦膶W的靈魂是什么？這個問題有多嚴重？

科幻文學沒有一個大家公

認的定義，按照傳統(tǒng)的理解，科幻文學應該描寫一個被已知科學規(guī)律支配的大自然和宇宙，它所描寫的故事是超現(xiàn)實的，但不是超自然的?，F(xiàn)在的科學技術飛速發(fā)展，技術滲透到人類生活中，并將其改變的速度非?？?。傳統(tǒng)的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越來越困難。你要超越現(xiàn)實，創(chuàng)作出帶給讀者震撼感和新奇感的作品，很有難度。

科幻文學吸引人的是借助科學給人類帶來的神奇感，以及借助科學給人類帶來的對未來的向往。但是目前，未來到來的速度太快了，現(xiàn)在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是以前科幻小說描寫的世界，現(xiàn)實對科幻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剛才提到科幻創(chuàng)意缺乏，其實不是科幻創(chuàng)意缺乏，而是其他領域的創(chuàng)意太多了。這需要作者具有更獨創(chuàng)的思想，同時把獨創(chuàng)性變成讀者喜歡的一個個好故事。這很困難。中國科幻文學的靈魂在消失，這個問題很嚴重，從《三體》的出版就能看出來?！度w》的前兩部照顧到了科幻圈以外讀者的欣賞取向，但第三部，我干脆寫成給科幻迷看的純科幻，反而產(chǎn)生更大影響。這說明科幻文學和其他主流文學一樣，需要堅持自己核心的東西，不應該為了獲得主流承認，而把核心丟掉。中國尤其應如此，因為我們的科幻文學還處在成長階段。而美國關于“科幻己死”的那場爭論，本質上也是源于這個問題。有評論家認為，科幻正逐漸被奇幻取代，失去了自身的位置。不管是為子孫萬代著想，還是為自己過得更充實，我們都更應該創(chuàng)造一個勇于開拓的文化

《三體》推出英譯本，翻譯

會造成理解的隔閡嗎？

《三體》的英譯本今年會在

美國出版，韓文版也在翻譯中。所有文學題材中，科幻文學最具共性。因為在科幻文學中，人類就是一個種族，共同面對宇宙中其他的文明。與別的文學題材相比，科幻文學探討的問題是全人類共同關心的話題：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們的未來是什么。

您曾提到，太空探索和科

幻文學幾乎是同步繁榮，同步衰落。是什么共性使它們具有這樣同步的變化？

我看到過一個觀點，人們

認為現(xiàn)在的IT技術就像一層迷霧，掩蓋了人類社會技術進步的狀態(tài)，給我們快速進步的錯覺。其實，除了IT技術之外，其他技術很多年都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人類的技術越來越內向化，冒險精神、突破精神和探索精神越來越退化。人類躺在IT技術鋪就的安樂窩里，越過越覺得不錯?，F(xiàn)在真的是一個太平盛世，戰(zhàn)爭、貧窮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文明控制在一個很有限的范圍內，慢慢平息了人類的開拓心、進取心。

應該告訴人們，我們生活的地球很脆弱，隨時可能崩潰。不管是為子孫萬代著想，還是為自己過得更充實，我們都更應該創(chuàng)造一個勇于開拓的文化。太空探索是人類唯一的出路。人類進入太空，和海洋生物踏上陸地的意義是一樣大的。如果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會是我們精神上的重大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