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意象的審美特質(zhì)及象征意蘊

張麗娟　宋喜坤

摘 要：月亮意象在中國古代詩人的筆下?lián)碛歇毺氐膶徝捞刭|(zhì)，它是詩人人格的化身，包涵著詩人們對宇宙的求索意識，同時也是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這些審美特質(zhì)已超越了月亮本身作為自然物象的意義和情趣，被詩人賦予了懷鄉(xiāng)、孤寂、感懷等豐富的象征意蘊。

關(guān)鍵詞：月亮意象 審美特質(zhì) 象征意蘊

在我國古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月亮是出現(xiàn)最早、最神秘、最朦朧的意象?！皳?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我國現(xiàn)存的古籍文獻(xiàn)中，有189種，共398篇有關(guān)于月亮的神話和傳說。”①遠(yuǎn)古月亮神話既是人們最早探索月亮源起的朦朧渴望，也是遠(yuǎn)古人類探求月亮奧秘的最初幻想。

“意象”是一種內(nèi)心觀照，是詩人的心靈從對象的客觀性相轉(zhuǎn)回來，沉浸到心靈的本身，觀照自己的意識，而且意象的出現(xiàn)，“讓人只就它本身來看，而更多地使人想起一種本來外在于它的內(nèi)容和意義”。②這樣看來，文人眼中的月亮被賦予某種美感和情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一輪明月的背后應(yīng)該有超越其形的情趣和意義存在，這種情趣和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月亮是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明月高懸千古，很多詩人的詠月詩都浸染著濃重的歷史滄桑感。屈原詠嘆“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共代序”（《離騷》），李白詩吟“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蘇臺覽古》），劉禹錫詩云“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石頭城》）。亙古之月高懸中天，周而復(fù)始，冷眼觀察人間紛紛擾擾的變化，仿佛能洞曉人間社會的一切滄海桑田與世事變遷。詩人把自己暫時從現(xiàn)實中脫離出來，走進(jìn)歷史，將自己短暫的生 命提高到永恒月亮的高度，以便更深刻、更自由地觀察社會和人生，用俯視古今的情懷去緬懷歷代興亡之感。

其次，月亮意象包涵著詩人們對宇宙的求索意識?！肮缕獧M絕，竟為大家”的張若虛在澄碧晶瑩、夢幻般的“春江花月夜”中，向寂寥的蒼穹發(fā)出了他的千古一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春江花月夜》），月與人，誰是那最初的邂逅，最初的遇合？誰能回答？問天？問月？“他得到的是一個更神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③月亮作為一種永恒而寧靜的存在，它吸引著詩人那顆敏感而好奇的心，啟迪詩人叩問蒼穹，探求宇宙奧秘。像張若虛這樣直接追問人與月二者的關(guān)系，實在是前無古人。此后李白的“青天有月幾時來，我欲停杯一問之”（《把酒問月》），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水調(diào)歌頭》），都在繼續(xù)著探求者的腳步。

再次，月亮還是詩人人格的化身。古代詩人中，最愛月、最懂月的莫過于李白，他在許多詩篇中借寫月來抒發(fā)自己的豪情壯志與開闊胸襟，人們仿佛看到的是“月人”李白?！扒睫o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云》），“倒海索明月，凌山采芳蓀”（《書情贈蔡舍人雄》），詩人的熱情、飄逸、灑脫、執(zhí)著和超凡脫俗令人羨煞，這些詩句表達(dá)了一個共同的主題——愿與明月同在，明月就是詩人李白的人格化身。月亮還是詞人蘇軾清高脫俗、嘯傲山林的人格化身，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寫道：“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月亮成了詞人飄灑風(fēng)采、脫俗氣度的象征。

長期反復(fù)使用的意象必然帶有象征性，它以象征的形式貯存在我們祖先向文明邁進(jìn)的歷歷往事中，是千百年來我們祖先心靈顫動的印跡。正如L·克蘭默在《燈宴》的序言中寫道：“月亮懸掛在中國舊詩壇的上空，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隱秘、激情和歡樂，迅速地崩潰或是腐爛……是人間戲劇美麗而蒼白的觀眾……她把這些遠(yuǎn)隔萬水千山的情侶思念聯(lián)結(jié)起來?！雹茉铝寥菁{了“一切隱秘、激情和歡樂”，詩壇便有了無數(shù)的詠月佳作。詩人給月亮意象賦予了特有的歷史滄桑感，詩人也由月亮源起而產(chǎn)生了對宇宙的求索意識，月亮意象甚至是詩人的人格化身，月亮意象的這些審美特質(zhì)已超越了月亮本身作為自然物象的意義和情趣，因而在詩人的筆下，月亮意象就具有了很多的象征意蘊。

一、月色如水水如天——美麗景致

托爾斯泰說過這樣一句話，不是因為美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這就是說，當(dāng)生活中美的事物以它的“樣子”引起人們的美感時，人們就逐漸對那樣子相似的事物同樣產(chǎn)生美感。人們大凡喜歡看的，看得悅目的，引起人們精神振奮的，那就成為一種美。有誰拒絕過月亮的美麗呢？月之美是純潔寧靜的美，是朦朧渺遠(yuǎn)的美，月亮之美遠(yuǎn)不是幾個詞就能概括的。

月亮在詩人的筆下是有顏色的，辛棄疾的“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太常引·建康中秋為呂叔潛賦》），范大成的“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醉落魄》），他們看見的是金黃色的月亮，寧靜、清冷的夜色之中，是黃色的月亮給了人溫暖和熱情。更多的詩人把月亮描述成白色的，那句婦孺皆知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蘇軾的“清夜無塵，月色如銀”（《行香子》），庾信的“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guān)沙”（《舟中望月》），寫的都是白色的月亮，給人一種淡雅、清幽的純凈空靈之美。

月亮在文人的筆下不僅有色，還有聲。王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辛棄疾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西江月》），蘇味道的“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正月十五夜》），月亮給寧靜的夜空帶來了動感，讓人感覺到生命的律動和鮮活，動與靜的和諧統(tǒng)一展示了大自然的神奇與神秘。

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描繪月色的皎潔之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從此揭開了描寫美麗月色的大幕。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給人的是一個靜謐清澄的世界，山泉潺潺流瀉在山石上，好像一條潔白的素練，在月輝之下閃閃發(fā)光。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更是一首美月詩，全詩有十五句寫到月：“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婉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痹娙税炎x者帶到了一個江天海月飄渺的境界之中。月色之美，是中華詩壇永遠(yuǎn)寫不盡的一個主題。

二、月是故鄉(xiāng)明——思念懷鄉(xiāng)

因為求學(xué)求仕，或是因戰(zhàn)亂災(zāi)禍而背井離鄉(xiāng)的現(xiàn)象在古代十分普遍，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分別就極有可能意味著生離死別，思親懷鄉(xiāng)的苦痛時刻咬噬著人們那顆脆弱而焦灼的心。“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不知有多少游子面對著天上的明月，不禁想起遠(yuǎn)在萬里之遙的故鄉(xiāng)，無限鄉(xiāng)愁涌上心頭，“三湘愁鬢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盧綸《晚次鄂州》）的憂思與惆悵只能獨自品味，“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時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柳永《雨霖玲》）讓人痛徹心扉，“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的愛情消退更添無奈與惋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靜夜思》）就是明月朗照之時離人游子最濃重的心緒，就會有那種“關(guān)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州”（徐陵《關(guān)山月》）的見月思鄉(xiāng)的直言，“共看明月應(yīng)淚垂，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白居易《望月有感》）的凄惻則讓人潸然淚下，無數(shù)次地叩問“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泊船瓜洲》）在古代詩人筆下，思念不息，詠月不止。

中國文人有很濃重的思親懷鄉(xiāng)情結(jié)，詩人們常常把這種情緒消解在對風(fēng)花雪月的感懷中，在被文人感懷的自然物象中，只有月亮是永恒的。它穿越時空，無論何時何地，思念的人都能同在它的光輝之下，這是其他自然景物不能與之相比的。所以在游子心目中，永遠(yuǎn)“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

三、舉杯邀明月——失意孤寂

月亮的孤獨高潔常常引發(fā)詩人對各類人生問題的思考，這些思考又常常是詩人在主體情感受挫的情形下發(fā)生的。理想破滅、科舉無望、報國無門、宦海沉浮，失意傷感的孤寂占滿了他們的心緒，這一切似乎只有高懸夜空的孤月才能引起善感的詩人的共鳴，于是，借月書寫人生失意感傷的詠月詩就這樣產(chǎn)生了，詩人們借月托情，尋找心靈暫時的解脫和慰藉。

李商隱的《無題》：“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正值暮春，百花凋殘，詩人面對人生的生死離別、命運的顛沛流離，眼中之月就成了凄厲的寒冷之月，折射出詩人在人生失意時的孤寂悵恨之感。一千二百年前，張繼落榜了。一個讀書人，在秋高雁冷的月明之夜，放肆了他的憂傷，羞慚沮喪的他徹夜難眠，一場不朽的失眠，成就了一個落榜文人的千古佳作——《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泵髟乱娮C了因科考名落孫山的讀書人最苦澀的人生失意。李白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痹娭械脑铝脸闪怂拍`魂的撫慰者。

人生在世，失意孤寂在所難免，這種時候人們最需要給心靈找一個安靜的家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月亮便是最好的選擇，也許淡泊嫻靜的月亮就是詩人心靈創(chuàng)傷的撫慰者。

四、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感懷歷史

對亡國大恨書寫最深刻的莫過于南唐后主李煜，亡了國的李煜只能把滿腔的愁恨對月訴說，《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笔ゼ覈墓示鎸σ琅f高懸于夜空中的明月，心中涌起的凄楚以及那種難以預(yù)料的世事變遷只有明月才能做證?！锻稀方杌ㄔ麓猴L(fēng)書寫對故國的眷戀，“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傾注了詩人對往昔生活的無限深情?！断嘁姎g》：“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鎖清秋”，此詞寫盡了李煜去國離家的錐心愴痛，一彎殘月照著孑然一身的亡國故君，對故國的懷念之思、眷戀之情引起他多少遐想，勾起他多少回憶，只有月最理解他的傷痛，他內(nèi)心的酸楚也只能對月傾訴。

唐代詩人王昌齡以明月表達(dá)他對戰(zhàn)爭的感慨，“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出塞》），一輪明月穿越時空照耀著秦朝漢朝時的邊疆關(guān)塞，給萬里邊關(guān)賦予了悠久的歷史感，秦漢時的邊關(guān)至今在月下依然如故，戰(zhàn)爭卻一直持續(xù)不斷。已有多少士卒血灑沙場至死未歸；又有多少戰(zhàn)士仍然戍守著邊關(guān)不能返鄉(xiāng)。詩人借助月亮意象創(chuàng)造出一個闊大、悠久的時空，慨嘆戰(zhàn)爭給秦漢以來的人民帶來的痛苦和災(zāi)難。姜夔《揚州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漾，冷月無聲?！倍臉蛉栽?，明月夜也仍有，那橋邊的紅芍藥年年花葉繁茂，而今無人欣賞，寂寞無聲的冷月更是平添了那種時移景遷、物是人非之感，詞人憂國憂民的深厚感情，擴展及于宇宙。

歷史的車輪無情地攆過時間的印跡，歷史的傷痛不堪回首，卻又讓人難以忘記，“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那種無奈和傷痛實在是讓人無法回避。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給后世讀者留下了紛繁的吟月佳作，月亮傳遞了千年的情愫，月亮成了古今溝通的媒介，后世子孫借助月亮同先人對話，尋找他們心靈的足跡。我國古典詩詞中的月亮意象可以被看做是一種符號，一種氛圍，一種情感紐帶，一種文化傳統(tǒng)，一種審美情趣。它傳承著中華民族的詩詞文化經(jīng)典，是我國文學(xué)遺產(chǎn)中一筆寶貴的財富。

① 高艷紅：《月亮別稱與神話傳說》，《昆明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3期，第81頁。

② 黑格爾：《美學(xu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11頁。

③ 聞一多：《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0—21頁。

④ [美]邁克爾·目卡茨：《艾米·洛威爾與東方》，張隆溪：《比較文學(xué)譯文選》，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184頁。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教育廳2013年人文社科基金項目[哈爾濱《文化報》啟蒙文學(xué)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2532097）

作 者：張麗娟，文學(xué)碩士，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教師教育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法；宋喜坤，文學(xué)博士、文藝學(xué)博士后，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