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無罪

段志強

乾隆五十六年十月，吳省蘭升任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派充順天學(xué)政。吳氏遞上謝恩折子，其中提到“宣批諾之謨”，意指內(nèi)閣學(xué)士職責所系，上承皇帝意旨，批閱奏本。

乾隆看過折子后，對“諾”字很不以為然，特下口諭糾正：“諾字雖系用古，此處殊欠切當”，隨后又說自己“從不以語言文字責人”，只因該學(xué)政是讀書人，才特為其指出用字不當?shù)拿?，“伊亦不必稍有畏懼也?！?/p>

這本是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堪玩味的是，乾隆一朝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文字獄為禍最烈的時代，而在執(zhí)政尾聲，乾隆卻說出“從不以語言文字責人”的話。

乾隆不是第一次這樣說，僅僅翻閱《乾隆朝實錄》便可發(fā)現(xiàn)，“從不以語言文字責人”“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等說法，至少出現(xiàn)過四五次。早在乾隆六年查辦謝濟世著書案時，乾隆就強調(diào)“朕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到乾隆二十年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乾隆盛怒之下還不忘剖白幾句，說自己登極十余年來，臣下所進呈詩作何止成千上萬，字句之間偶然失檢的時候也不少，但都未嘗治罪，只是胡中藻的詩不但誹謗皇帝，而且指斥大清國統(tǒng)，措辭用意實非語言文字之罪可比，這才不得已而興大獄。乾隆四十七年方芬《濤浣亭詩》案，地方官對一本普通讀書人的牢騷詩集吹毛求疵，乾隆頒諭旨表示，“朕凡事不為已甚，豈于語言文字反過于推求？”他要求將這份諭旨公諸天下臣民，以示皇帝大公至正之心。

乾隆其實希望構(gòu)造起一種精致的思想控制系統(tǒng)，讓天下讀書人都逐漸領(lǐng)悟說話的邊界和文字的雷區(qū)，所以才會在諭旨里不厭其煩地解釋定罪緣由

一面大張旗鼓搞文字獄，致使天下士子噤若寒蟬，人人自危，甚至有些謹慎的大臣連字紙都不敢留下，每天焚毀所寫文書字跡，一面卻是皇帝信誓旦旦地講從沒有因文字而治過誰的罪。當權(quán)者的虛偽和欺騙于茲展露無疑。

就是乾隆本人，也明白這話靠不住，即如謝濟世著書案，他說完“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之后，緊接著就說此事甚有關(guān)系，不可置之不問，等于扭捏承認這回其實就是因言治罪。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發(fā)之后，有人挾私報復(fù)，誣告他人詩文悖逆，乾隆還說胡中藻情況特殊，不能因為他寫詩獲罪就對此案例作無限推廣。

然而單純地因思想異端而獲罪，并不是清代文字獄的主流。今天我們視為文字獄的大部分案件，在乾隆看來都不屬于因文字而生的過犯。他很可能根本不承認清朝有什么文字獄。

乾隆有他自己的邏輯：有些案子本身是謀反案，例如最著名的曾靜投書案，就是一件鼓動謀反的重案，只是后來牽扯到呂留良，才算跟文字獄搭上邊；有人寫詩鼓吹反清復(fù)明，那是要顛覆現(xiàn)政權(quán)，動搖統(tǒng)治基礎(chǔ)，也屬于危害國家安全一類；編纂《四庫全書》時爆發(fā)大量禁書案，是因為那些書籍威脅到政治和道德秩序，身為一國之君，不得不擔負起清除文化垃圾的責任。

以今日的眼光，這幾類案件對應(yīng)不同的法律觀念，籠統(tǒng)視為文字獄無助于增進對歷史的了解。在乾隆看來，不僅這些案例不算“以語言文字罪人”，而且他這樣說的時候，暗示著一種寬宏大量的態(tài)度：“語言文字”并非不能成為治罪的理由，文人們應(yīng)該慶幸趕上了如此開明的好皇帝。

也許只有傳說中朱元璋時代的文字獄，才符合乾隆所理解的“以語言文字罪人”。其中最典型者如編修高啟，他因“小犬隔墻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的詩句而被殺，此事很能反映帝王喜怒無常、猜疑濫殺的性格。乾隆一向以公平理性自詡，自然要與這位暴君劃清界限。

乾隆其實希望構(gòu)造起一種精致的思想控制系統(tǒng)，讓天下讀書人都逐漸領(lǐng)悟說話的邊界和文字的雷區(qū)，所以才會在諭旨里不厭其煩地解釋定罪緣由?！洞笄迓衫分袥]有以文字入罪的條款，卻有尋章摘句誣告他人應(yīng)予反坐的規(guī)定，也清楚表明當權(quán)者的意圖并不是單純在社會上制造恐怖氣氛，對讀書人的政策是規(guī)訓(xùn)而不是恐嚇。

可在非制度化的司法環(huán)境下，對于文字危險性的判定完全依賴于皇帝和官員的個人觀感，勢必造成定案的隨意。地方官的貪功冒進、朝臣的打擊異己，又往往成為以文字置人死地的推動力，于是在臣民眼中，就成了任意羅織的文字獄，“不以語言文字罪人”的話，皇帝敢說，天下人卻不敢信；文禍的泛濫，所反映的不僅是思想文化的控制，更是帝國政治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