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鋼
太陽被幾座山圍困了一夜,終于在早上七點多得以成功突圍,從山坳里奮力地彈跳到了浩瀚的天空。然后它就慢慢地?fù)Q了一層皮,又換了一層皮,最后把自己換成了用炭燒紅了的圓鏡形象。這面圓鏡一邊慢慢地從東邊往西邊滾,一邊不斷地往地上潑著火辣辣的熱浪。熱浪終于在這個大暑的季節(jié)跌宕開來。
這種熱將麥子折磨得幾近窒息,但麥子卻什么辦法也沒有?,F(xiàn)在她的車正游蕩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這條路通往一個叫嶺北鎮(zhèn)的地方,那是一個多山的江南小鎮(zhèn)。離這個鎮(zhèn)二十里的地方有個風(fēng)景區(qū),叫斗雞巖。麥子就是沖著這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斗雞巖來的。
那是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的故事。公雞仰天啼鳴,它正在向大地宣告它的愛情,宣告它的愛人即將生下它們愛的結(jié)晶。母雞臥于一隅,即時分娩,它用盡平生力氣,將與公雞愛情的結(jié)晶掛于屁股后。雞蛋尚未落地,雷聲一震,公雞與下蛋的母雞便定格了自己的姿勢。于是,斗雞巖又被叫成夫妻巖。當(dāng)然,斗雞巖的出名不僅僅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那美麗的神話,還有,就是那預(yù)言。預(yù)言說只要來到這里看過神雞或拜過神雞的,都能家庭和諧,夫壯妻賢子聰明。
本來只是來這里散散心,可是到了斗雞巖,眼見母雞下蛋,麥子便又想到小染,于是她的心便緊了,一陣一陣地收緊,直至緊到疼痛無比,無法呼吸?!靶∪荆业膶氊悆?,你在哪里?”
小染是麥子的女兒,現(xiàn)在八歲了。八歲的小染應(yīng)該是什么都懂、什么都會的小姑娘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墒?,現(xiàn)在的小染并沒有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讀書,這份麥子一直認(rèn)為是上天送來的禮物早就丟了。
說是上天送來的禮物,是因為麥子一直認(rèn)為,在你不想要、來不及要或沒準(zhǔn)備要的時候到來的東西不是驚喜就是意外。麥子是驚喜的。麥子的記憶很是清晰,就像寬銀幕電影,或是一盤磁帶,它可以倒退到任何一段,任何一個角落,麥子都記得清清楚楚。
婚后四年,麥子與強子仍然享受著二人世界。
麥子是一家五星級大酒店的市場部經(jīng)理,市場部是一個拓展業(yè)務(wù)的部門,這就需要麥子早出晚歸,跑東跑西,能喝酒會交際。說白了,麥子這個市場部經(jīng)理為了酒店的營業(yè)額,需要接受各種各樣的考驗,比如酒精,比如領(lǐng)導(dǎo),比如男人。
強子的工作其實與麥子有異曲同工之處。強子是醫(yī)藥代表,他總是身上背個包,穿梭在城市之間的各大醫(yī)院里,穿梭在醫(yī)院內(nèi)的眾多科室之間。同樣,強子也要接受各種各樣的考驗,比如冷眼,比如粗話,比如酒精。
所以,兩人一直享受著二人世界,也心照不宣,這樣的狀態(tài)下當(dāng)然不能要孩子。他們分頭忙碌,然后做周末夫妻,做月末夫妻。
初春的一個月末,原本暖洋洋的杭州無情地推開了太陽,麥子坐在杭州東站感到了料峭的春寒。她想著強子,就在此時,杭州東站伸出了幾只手,從懷里掏出了暖洋洋的強子,并把強子送給了麥子。
一夜?jié)M是甜言蜜語。當(dāng)然,僅有甜言蜜語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還要有動作,有瘋狂猛烈的動作。其實,有時候有些東西是說不清的,越是瘋狂猛烈的越是代表著言甜語蜜。麥子就在床上感受著這樣的甜蜜。她的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強子也喘息著,他吐出重重的氣息,他看見錢塘江白花花的潮水在眼前晃動著,然后他感覺潮水一陣一陣地拍打著堤岸,就像蘇軾詞里寫的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樣,堤岸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驚叫。這種音節(jié)的節(jié)奏隨著潮水猛漲的速度也極劇地加快,再加快,然后,戛然而止。
強子趴在麥子白花花的身體上,癱在那里。強子說,好想睡覺。每次強子在床上運動完畢,軟綿綿地癱在麥子身上的時候,總是有很多的睡意包圍過來,它們慢慢地卻又是肆無忌憚地沖過來,淹沒強子,然后再淹沒麥子。但是,這次麥子勝利了,她沒有被淹沒,還幫助強子打敗了睡意。麥子是用一根針扎了強子一下,強子的身體就彈了起來?!皬娮樱愕摹坝昱边€沒卸下來?!?/p>
強子的身體很快離開了白花花、軟綿綿的麥子,他說,該死的,都不讓人睡個好覺。強子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件剛才滑溜溜的“雨披”。
穿著“雨披”洗澡一直是強子不太愿意的,但有時候又必須穿著,還要感覺很舒服一樣。因為強子知道,老是吃藥對身體肯定不好,所以強子沒讓麥子吃藥,強子就一直穿著“雨披”,一直這樣,一直沒出過事。
但是,那次卻出事了。兩個月后,麥子的阿姐還是沒有來。麥子懷疑是不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可是醫(yī)院的大夫卻恭喜她了,說,有了!麥子一下子就傻了,那次強子明明穿著“雨披”的呀。不過,醫(yī)生說,目前世界上沒有一種避孕方法是百分之百可靠的,只能恭喜你們了。
然后麥子打電話給強子,強子的想法是暫時不要。強子說,眼前兩人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不適合要孩子??墒沁@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兩個月了,說不要就不要了嗎?其實,若不是為了工作,麥子早就想要孩子了。
思想斗爭了很久,最后,麥子還是決定保住孩子。她覺得在這樣的避孕措施下都能懷上孩子,說明這孩子真是上天送來的禮物,不收下實在過意不去。強子經(jīng)不住麥子的軟磨硬泡,終于同意了。于是麥子辭了市場部經(jīng)理的工作,做起了專職太太和專職媽媽。
可是,可是在孩子出生四年之后,在小染活蹦亂跳,已經(jīng)會呀咿呀咿講許多話的時候,突然不見了。她沒有任何征兆地,莫名其妙地在杭州這座人間天堂里“蒸發(fā)”了。
小染“蒸發(fā)”的過程是這樣的。麥子抱著小染到超市買完東西在公交車站等車,小染見到一米開外有人賣草莓就伸著手要,麥子見151路車還沒來,便把小染放下,牽著小染的手走到草莓?dāng)偳?。然后麥子抽回手專心地挑起草莓。要又紅又大的,要甜的,這樣的草莓小染才喜歡吃,才不至于吃一口就吐掉。準(zhǔn)備付錢的時候,麥子把裝著草莓的袋子遞給小染,她說:“小染,喏,接著,媽媽給你買草莓啰?!笨墒?,她的話沒有人應(yīng),也沒有一只小手接她手上的袋子。麥子看了一眼身后,這一看,麥子的臉就看白了,不止是白,那張臉一下子就扭曲了。麥子一撒手,手上的草莓就滾了一地,剎時地上就開出一朵朵鮮紅的花。在模糊的血花里,人流穿梭,哪里還有小染纖弱的身影?
“蒸發(fā)”的過程最多只有一分鐘的樣子。小染,從那時開始,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現(xiàn)在的小染已經(jīng)八歲了。四年的時間,一千五百多天啊,說長很長,長得令失去女兒的麥子望不見每一天太陽跳進海里的樣子。四年的時間,說短也短,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麥子用四年的時間把自己泡在注滿眼淚的腌缸里,把自己腌成了一個半老徐娘。而實際上,麥子才三十四歲,這是一個女人最有風(fēng)韻的年齡,可是,麥子卻已經(jīng)未老先衰了。
不過,未老先衰怕什么,枯木逢春還能重新發(fā)芽呢。麥子想,自己怎么樣都不要緊,最要緊的就是找到小染。現(xiàn)在,小染找到了,她就坐在麥子的車子里,臉上的“小蘋果”已經(jīng)熟了,紅透了,盡管看上去“蘋果皮”有些粗糙和開裂,但“蘋果”依然睡得很香。后視鏡里,“蘋果”的頭歪著,嘴角流出一滴又一滴的口水來,鼻子里跑出來的鼾聲一絲一絲地沖進麥子的耳朵里。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小染!
可麥子卻高興不起來。從杭州來嶺北鎮(zhèn)的一路上都有血跡,麥子每搖一下方向盤,血就滴一下,在這條彎來繞去的路上,她不知道搖了多少下方向盤,她的血也就一滴又一滴地灑著,都是從她心上流下的血。
是啊,麥子的心怎么會不流血呢?痛失孩子苦尋四年,嘗遍人間苦痛,而如今孩子尋到了,卻依然讓她心如刀割。
四年前的大悲,一個月前的大喜,有時大喜與大悲僅一線之隔,就像一臺織布機上來回穿梭的梭子,一會兒飛到左邊,一會兒飛到右邊,而這左邊或右邊就是地獄或者天堂。現(xiàn)在的麥子又走向了地獄,燥熱的心里陰冷一片,血流滿地。
麥子帶著女兒小染去醫(yī)院幾回了,生理醫(yī)生看了,心理醫(yī)生也看了,什么毛病都沒有,可女兒就是不吃飯。事實上,小染不僅是不吃飯,她天天傻乎乎地坐在麥子家里的地上,除了睡覺就是哭,睡覺是因為哭累了,而哭時總是眼淚鼻涕一起飛,飛著飛著便飛到麥子的臉上,麥子的心上,于是麥子也跟著哭,兩個人的眼淚弄得屋子里一片潮濕,一片粘稠。小染喊著,還我媽媽!我要媽媽!小染一直這樣喊著哭著,麥子的眼淚便更加洶涌地噴出,就如一股剛出地面的噴泉一般,無止無休。
麥子記得,最初的噴泉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心情,那是一種狂喜,喜極而泣。短短一個月,泉口還是同一個,但噴涌而出的泉水已經(jīng)完全不同?,F(xiàn)在是一種痛,心如刀割的痛。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因為小染瘦了一圈又一圈!
于是麥子帶著女兒小染重返嶺北鎮(zhèn)。
從杭州出發(fā)去嶺北鎮(zhèn)雖然只要兩個多小時,但道路卻曲曲彎彎,很不平順。這樣的山路感覺有太多的危險,至少初次走上這條路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車子沿著石壁水庫的邊緣盤旋而上,從車的擋風(fēng)玻璃望出去,幾乎沒有一段路是開闊長遠(yuǎn)的,總是很緊促、狹窄、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意思就是眼光放不長遠(yuǎn),是,在這條路上是永遠(yuǎn)看不遠(yuǎn)的,哪怕你想看遠(yuǎn)也不行,因為前面擋著一座又一座的山。你只能在山的盡頭突然轉(zhuǎn)個彎,轉(zhuǎn)九十度的彎,甚至一百八十度的彎。就像生活一樣,有時你必須學(xué)會這樣的轉(zhuǎn)彎,因為這樣才不致使人撞得頭破血流。
后視鏡里的小染,臉蛋上爬滿了小蚯蚓走路的痕跡。小蚯蚓在小染回到城里后就一直在她臉上爬啊爬。它們從兩口清澈的深井里爬出來,一直往下爬,爬出一條又一條的路,有時是羊腸小道,有時是高速公路。它們把她的眼皮弄得鼓起來,鼓成一雙青蛙的眼睛。這只青蛙每天都會張著嘴,呱呱地叫,青蛙的叫聲讓麥子想起小學(xué)課本里的一篇課文:《小蝌蚪找媽媽》。
一個月前,這張臉還是一個蘋果。麥子找到這個“蘋果”時,“蘋果”正與一對老夫妻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麥子說:“孩子,媽媽終于找到你了,快跟媽媽走!”麥子的話剛掉到這間簡陋的房子里,“蘋果”就被嚇了一跳,大哭起來?!疤O果”看見兩只魔爪伸向了自己,把自己緊緊地抱起來。而更多的魔爪伸向了桌邊的老夫妻,有幾只魔爪發(fā)出了嚴(yán)厲的聲音:不要動!
其實兩個老人根本就不曾動過,因為他們不會料到,自己好好吃著飯,會突然闖入這么一伙人,居然還把他們帶到了城里的派出所。當(dāng)然,那其實不叫帶,應(yīng)該叫抓。難道吃飯也犯法嗎?
就在這條蜿蜒的路上,那個老太太曾經(jīng)昏過去兩次。每次昏過去前,她都把喉嚨撕成碎片,碎片里夾雜著許許多多關(guān)于“蘋果”的聲音。然后“蘋果”就哭,不斷地喊著“我要媽媽”,她叫那個比麥子大十幾歲的老女人媽媽。這樣一來,麥子的眼淚也灑在了這條蜿蜒的路上,自己的女兒居然叫一個陌生的老女人媽媽!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時,小染與麥子一輛車,兩位老人在另一輛警車上。兩輛車滿載著沉重的哭聲和眼淚一路吼著跳著甩著頭扭著屁股,用一種狗刨式的泳姿,興奮得發(fā)狂般地游到了杭州,游進了杭州城東派出所。
不過,很快,兩位老人就被釋放了。在一個太陽潑著辣油的中午,一群人突然來到了派出所。他們齊齊地跪在派出所門口,還有大院里。這些人都來自那個叫嶺北鎮(zhèn)的地方。嶺北鎮(zhèn)有個村子叫嶺北周村,整個村子的人現(xiàn)在都跪在派出所的空地上。他們請了村里學(xué)校寫字最漂亮的老師寫了一封求情書,并在上面按了一個又一個、一排又一排的紅手印。警察對麥子說:“你知道這么多紅手印意味著什么嗎?紅手印的意思就是他們可以擔(dān)保,擔(dān)保兩位老人,不是人販子!”
那么人販子是誰?
麥子的車開始減速,她看到了石壁湖這條大魚的尾巴,那條大魚的身子慢慢地變小變尖,然后就呈現(xiàn)出一條柔和斯文的線。看到這條線,麥子知道,嶺北周村到了。這條彎彎曲曲的路上終于沒有沖出讓人心慌的大卡車和老黃牛來,麥子提了一個多小時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
小染還睡著,睡得很香,似乎在做夢。她的嘴角上翹著,微微露出一排小牙,然后口水不停地從這排站崗不力的小牙的縫隙里流出來。它們流到小染的衣領(lǐng)上,流到小染的膝蓋上。麥子就這樣看著小染,她的眼淚便又跑起步來。她發(fā)現(xiàn)車停下了,她看見一只手伸出去,摸了一下小染的“蘋果”,又摸了一下小染的“蘋果”。四年了,四年前這張臉比現(xiàn)在要小,很滑溜,用手撫摸就像撫在綢緞上一般??墒乾F(xiàn)在呢,盡管是一個大大的“紅富士”,但這個“紅富士”粗糙了,并且有開裂的表皮,現(xiàn)在小染的臉不再是綢緞,只是一塊粗布罷了??纱植家彩亲约旱男母窝健V徊贿^眼前睡得很甜的心肝已經(jīng)不愿意叫自己媽媽了,她要找另外一個女人,叫那個女人媽媽。麥子看見放在“蘋果”上的手抖了一下,這一抖就抖到了她的心。
眼前的這只手已經(jīng)無數(shù)次伸到過“蘋果”的臉上,又無數(shù)次被“蘋果”打落。“蘋果”的力氣當(dāng)然很小,八歲的小孩兒能有多大力氣,但那只手卻被打疼了,鉆心般地疼。而現(xiàn)在,看著這張臉,麥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越發(fā)痛起來,“小染,你怎么可以叫人家媽媽!我才是你的媽媽呀!”
但是小染沒有聽見,小染還在她的夢鄉(xiāng)里,她正和她的媽媽一起摘野草莓。這種野草莓嶺北人喜歡叫它咖果。初夏,正值咖果成熟的季節(jié),紅彤彤的咖果全都躲藏在青翠欲滴的綠色里面,一層又一層,只要耐心地找,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害羞的紅著臉的咖果。每年的這個時候,爸爸和媽媽就會帶她到山上去。嶺北鎮(zhèn)是個開門見山的地方,只要想去摘咖果,哪里都有。小染摘一個吃一個,吃飽了,爸爸媽媽還會用狗尾巴草串起一個又一個咖果,就像一串紅珍珠一樣,讓她帶回家慢慢享用。
小染閉著眼睛笑了,她聞到了咖果的香味。
是的,車子已經(jīng)停在了那個叫嶺北周村的地方,停在了寶根家的門口。這個地方麥子已經(jīng)很熟悉了,馬路、店面、村口的大樹、破舊的房子,什么都沒變。那個餛飩攤也沒變。麥子就是在那個餛飩攤發(fā)現(xiàn)小染的。
去看過斗雞巖,看過母雞下蛋,麥子就坐在這家餛飩攤前吃餛飩,她想小染,想著想著眼淚就落到了餛飩碗里。眼淚在餛飩碗里濺出一大片聲音,“媽媽,我也要吃餛飩!”麥子的眼前閃過一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正望著一個五十歲開外的女人。
這一看,麥子渾身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然后渾身戰(zhàn)栗。四年了,小染不見四年了,麥子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小染,小染當(dāng)然也不認(rèn)識麥子了!可是麥子的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小染,這肯定是小染。小女孩兒說話的聲音不像小染,臉蛋也不像,但麥子就是覺得她是自己的女兒!麥子覺得自己就要撲過去了,她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要發(fā)瘋了??墒撬龥]有撲過去,她沒有哭出來,她沒有發(fā)瘋。她在這個鎮(zhèn)里住了下來,住了一個星期,一星期后麥子撥打了“110”。
麥子沒有叫強子來,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她也不知道強子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強子有沒有結(jié)婚,是不是正躺在另一個女人的懷里。去斗雞巖時,盡管一再想到強子,但想小染的時間勝過想強子百倍。因為她覺得只要找到小染,強子就會回來。強子一直對麥子很好,回家燒飯、洗衣、拖地,什么事都幫著干。但他們也會吵架,雖然少,但吵起來就很兇。那一次就是,麥子見女兒小染不聽話,就對強子說你女兒怎么樣怎么樣,都像你。她一直這樣說,強子就火了,強子說,你天天在外面跟人混,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我都不知道!離婚!一聽這話,麥子就更火了,居然懷疑我!那一次吵得很兇,他們兩人就此開始了一場戰(zhàn)爭,他們將火藥點燃,引爆。然后,他們將這些爆炸品一一放進冰箱的冷凍室里,等著起霜,等著結(jié)冰,等著它們凍成冰塊。
麥子之所以能記得這么清晰,是因為那場在冰箱里冷凍了兩個月的戰(zhàn)爭,是她后來用溫水慢慢化開的。麥子覺得吵架時無好話呀,總不能這樣下去吧。因而,盡管那次吵得很兇,盡管強子在話里表示懷疑女兒的身份,但畢竟只是一次吵架而已,吵架時的話怎么能當(dāng)真呢。所以,麥子就慢慢用溫水化開了這個結(jié)。當(dāng)然,強子也不執(zhí)拗,他回家依然搶著干活。
只是,只是后來就不一樣了。強子的眼睛里總躥起火苗,火苗噌噌地往上躥,把家里的火藥全點燃了。而且點燃引爆過后,麥子想放到冰箱里冷凍都放不了,因為強子說,“你,麥子,我們結(jié)束了!你把我心愛的女兒搞丟了!愛情的結(jié)晶都沒有了,那愛也沒了,我現(xiàn)在恨你已經(jīng)恨到了骨髓里。”麥子沒有崩潰,她記住了強子的話——你有本事去把我女兒找回來!麥子當(dāng)然會去找,不用強子說也會找,不停地尋找,哪怕是找一輩子?,F(xiàn)在小染找到了,而且小染還在自己的車上,但這輛車的車頭卻是朝著山里的。
麥子看見自己的心被割成了一片兒一片兒,她彎腰從車上的抽紙盒里抽出幾張紙放到臉上。紙一碰到麥子的臉就癱軟了,但麥子知道眼角上還是有層出不窮的羅漢豆長出來,一顆又一顆,瘋長著。麥子伸出右手食指,用力地在眼角上一掐,又一掐,于是,那些羅漢豆被她硬生生地掐得粉身碎骨。麥子還聽到了那些羅漢豆被掐碎的聲音,你好不容易把女兒救出來,現(xiàn)在又把女兒送回去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小染,你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你這樣瘦下去!
麥子現(xiàn)在什么都不去想了,強子回不回來,工作去不去做,強子跟誰在一起,公司的押金幾時退等等等等,都不再是麥子考慮的問題。麥子想的是,這兩個五十開外的人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是不是也跟曾經(jīng)的自己一樣發(fā)了瘋?他們會不會沖出來打自己?畢竟他們也養(yǎng)了小染四年。四年,可以讓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開口叫媽媽,可以讓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企業(yè)成長為大名鼎鼎的公司。而自己的四年,一直在尋找那個叫自己媽媽的小女孩兒;他們的四年,讓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兒喊他們爸爸和媽媽,并且不肯改變。
寶根夫婦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養(yǎng)了四年的閨女突然被人搶走了。更要命的是自己還被派出所的人抓了,說是販賣兒童。這事到現(xiàn)在也鬧不清。難道奎西是人販子?不可能!沒有見過這么好的人販子呀。
認(rèn)識奎西是在五六年前了,那時的奎西才三十歲出頭,背著包來到嶺北鎮(zhèn)。他是一頭驢,行走在戶外的驢。寶根想到驢總是要笑的,農(nóng)村人說誰是驢就是在嘲笑那人腦袋不行,而聽到人家說自己是驢是要把臉皮撕下來的。哪有人自己叫自己驢的啊,居然還叫驢友。不過,寶根沒笑出來,因為奎西正一身黃泥。血跡斑斑地面對著他,帶著鬼哭一樣的腔調(diào),說他的驢友們不見了。
驢友?
驢友!
寶根總算明白了,那是三頭驢,三頭從杭州跑到嶺北鎮(zhèn)來的驢,還是蠢驢。這一點寶根一直是這么認(rèn)為的。不是蠢驢就不會沒事做跑到大山里來瞎胡鬧,不是蠢驢就不會迷路。但,現(xiàn)在他們迷路了,而且遠(yuǎn)非迷路那么簡單,只要看看奎西身上的黃泥和血跡就可以明白了。
嶺北鎮(zhèn)有座山很出名,叫屏峰山,那里頭只要一撞進去,便是撞入了原始森林。三頭驢就撞進了原始森林,一頭驢出來了,帶著一身的泥和血跡,還有兩頭驢沒有走出來。沒有走出來就意味著很危險,意味著他們可能短時間出不來,或者永遠(yuǎn)都出不來了。這些城里人就是魯莽,以為只要年輕就沒有什么不可以做。實際上呢,到農(nóng)村到大山里,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可以想干嗎就干嗎。有時,僅憑會轉(zhuǎn)動的腦袋瓜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更何況是驢腦袋。
寶根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找到了那兩頭驢。這一天一夜,寶根一分鐘也沒合眼。寶根用嶺北人對屏峰山特有的感覺踏遍了所有的危險地帶,終于發(fā)現(xiàn)兩頭驢正在十幾米深的山谷里用喉嚨和眼淚唱著令人討厭的歌。說是山谷,是因為這里正好是屏峰山被神仙剪裂的地方,這座山被神仙剪開了一道縫,這樣一來,兩邊都成了懸崖。不過,只要當(dāng)時摔下去沒有摔到要害,一般都死不了。寶根知道,這條縫的底部有一些水,這些水救過很多人的命。而現(xiàn)在,那兩頭驢就在下面。寶根把手臂一樣粗的繩子綁在崖上最壯的一棵樹上,自己順著繩子一直到谷底。
兩只驢是上來了,但寶根沒上來。寶根用繩子把自己的身體綁好,往上爬了一段,那棵樹就有些不耐煩了,一下子從山崖上撲了下來,于是寶根就被那棵樹按倒在地。寶根感覺到自己的嘴巴張了一下,然后他聽到有很大的聲音沖向天空,他想,這樣的聲音會不會被誤以為是一種慘叫,會不會跟那兩頭蠢驢唱的歌一樣難聽,會不會被聽到的人笑話?于是,他就忍住了,他不能讓人知道他寶根這樣慘叫。當(dāng)然,他更知道在這座山里,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盡管現(xiàn)在他的左腿正噴著類似紹興老酒一樣顏色的泉水。
一天后,寶根自己爬出了屏峰山。三頭驢全部跪在了他面前,淚雨滂沱。從那以后,三頭驢時不時會來看寶根。兩年后,那兩只被困在山谷里的驢,寶根再也沒見過,但有一頭驢一直來,那頭驢的名字叫奎西。
奎西一年來一次,每次來都會捎一大袋東西給寶根和他老伴兒,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然后,寶根就跟奎西聊天,聊祖上的積德,聊自己的生活,聊老伴兒的性格,后來有一天,寶根說,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要是像人家一樣,有兒有女該多好啊。當(dāng)然,寶根只是隨便說說,他斷然不會想到奎西有一天會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兒來到他家,跟他說:“叔,不要嫌孩子小,自己養(yǎng)的跟親生的一樣??髡f,我有個親戚在蘇北農(nóng)村,一直想生個兒子,所以超生了好幾個女兒,現(xiàn)在連戶口都上不了,全黑著呢。你若要,這個就算是過繼給你們的,你們也算是幫他們解決困難。”
寶根老兩口眼淚都要出來了。這個奎西啊,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你給他一滴水,他不只是會回送給你一桶水,他還要送個孩子給我們,這可是一輩子的泉水啊。
為了不讓村里人說閑話,奎西還幫寶根夫婦想了點子,讓他們到外地去待幾年再回來,回來就跟人說是自己生的,盡管這樣還是會存在出去年份長短與孩子年齡的問題,但至少村里不會有人知道詳細(xì)的內(nèi)情。哪怕以后知道是收養(yǎng),也不要緊,就說是蘇北的朋友過繼給自己的,那時孩子都已經(jīng)成了親閨女了。
就這樣,寶根老兩口領(lǐng)著孩子不聲不響地到外地待了三年。他們先是在蘇北鹽城做勞力。寶根踩三輪車?yán)?,寶根媳婦就在路邊擺個縫補攤,日子雖然過得清貧,但在寶根夫妻看來,因為多了個小丫頭,這日子還是蠻帶勁的,以前什么盼頭都沒有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不過,寶根心里還是有一點點不踏實,那是因為小丫頭的過繼手續(xù)一直沒有辦,而且開始那段時間,小丫頭總是哭,說要找媽媽。寶根夫婦心里酸死了,不管對她怎樣好,總是人家的孩子。但奎西說,怕什么,人都給你了,還能有什么說法。孩子剛來與你們不熟嘛,這是正常的,總得有個過程呀。以后都叫你們爸爸媽媽了,還怕什么?有些東西不用那么繁瑣。后來寶根也沒再多問,因為奎西說,自己馬上要到一個很遠(yuǎn)的城市去了,一去要好幾年,這段時間就不來看二老了。那怎么辦?寶根其實一直是盼著奎西回來的,因為小丫頭的戶口還沒落呢,過繼也要有過繼手續(xù)呀,哪怕是撿來的孩子,好像也要到民政局去辦一系列手續(xù)的。不過,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寶根也淡忘了一些,因為小丫頭爸爸媽媽叫得親呢。
可是,他們沒有料到,這個天天叫自己爸爸媽媽的小丫頭幾分鐘之內(nèi)就被人家抱走了,而自己也被抓進了派出所。這個小丫頭居然是被拐賣的!難道真是奎西拐的?奎西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做這種事?奎西為了報恩,會去拐賣人家的孩子來給我做女兒?不太可能??墒强鬟@些年又到哪里去了呢?
五十多歲的寶根,突然感覺自己像是個做錯事的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更駝了,而那條左腿也更瘸了。這樣的姿勢實在不適合在嶺北鎮(zhèn)待下去了,但又無處可去,即便有地方去,他也不能去,他要等奎西回來說清楚。當(dāng)然,現(xiàn)在警察也正在四處尋找奎西這個人。
寶根聽到門咚咚地叫起來,心里便開始害怕。寶根想,千萬別再來抓我了,千萬別。但門總是要開的,何況,門一直在嘶啞地叫著。寶根的老伴兒經(jīng)過這一陣鬧,人一下子怏了,像是夏天里的一株草,本來活得很生猛,突然就被一劑濃濃的除草劑噴到了。所以,還是寶根瘸著腿,把門打開了。
門一打開,陽光就跳到了寶根的臉上,把寶根的臉一下子就照白了。寶根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能說出來。而躺在床上的老伴兒,遠(yuǎn)遠(yuǎn)地飄過來一句有氣無力的話,“是誰啊,告訴他們我們沒犯法!”不過她這句話一下就被另外一句更有力量的話淹沒了,那是句很簡單的話,只有四個字:爸爸!媽媽!
這四個字就好像伸出了四只手,一把將躺在床上的寶根媳婦拉了起來。她跌跌撞撞地沖過來,一把將小染攬入懷里,“孩子,孩子你回來了,你回來了!”然后她把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全涂到小染的臉上、脖子上。寶根也蹲了下來,只見幾顆淚滴穿過他滿是皺紋的臉頰,奮力地躍到了孩子的頭發(fā)上,跳到了地上。
陽光看見房子里的景象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它一會兒跳到麥子的頭上,一會兒跳到寶根的臉上,一會兒爬到寶根老伴兒的身上,一會兒又扭到小染的衣服上。
房子是老舊的房子,這間房里原本沒有太多的東西,現(xiàn)在卻被塞得滿滿的,四個人的眼淚和哭聲,你擠我,我擠你,將房子擠得有些透不過氣來。每個人都發(fā)出稀哩嘩啦的聲音,高低不同,長短各異,最后,它們抱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交響樂。
麥子心里亂成了一片,盡管自己來前想了千百遍,但面對這樣的場景時,還是心如刀割。明明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現(xiàn)在卻哭著喊著叫別人媽媽,最要命的是,這樣的場面還是自己制造的,是自己開著車將自己的孩子送到人家家里來,讓孩子叫人家爸爸媽媽。
可不這樣做又能怎么樣呢?
方法當(dāng)然是有的。可以將小染關(guān)在家里,關(guān)一個月兩個月,關(guān)五個月六個月,哪怕是關(guān)一年兩年,這樣,一個八歲的孩子肯定會慢慢地淡忘掉一些東西,慢慢地接受自己是她媽媽的事實,然后忘掉那個叫嶺北的小鎮(zhèn)和小山村??墒沁@樣做未免太殘忍了。麥子知道孩子失去媽媽的痛苦,如何能讓自己的女兒再承受一回!況且現(xiàn)在八歲的小染已經(jīng)懂得抗?fàn)幜?,她用絕食少食來抗?fàn)帲约河衷跄茏屔砩系粝碌娜膺M行這種自我折磨?怎能讓尋找了四年的孩子經(jīng)受這樣巨大的痛苦?現(xiàn)在的自己,婚姻已經(jīng)破碎,孩子便是自己的全部,要給她想要的一切,這才是一個母親最應(yīng)該做的。哪怕是讓她回到養(yǎng)父母的身邊!
當(dāng)然,麥子肯定不會偉大到把孩子送給寶根夫婦。一是骨肉親情無法割舍,二是寶根他們再愛孩子,對孩子的教育肯定是不一樣的,生長在農(nóng)村與生長在城市也是不一樣的。那么,怎么辦?
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也必須這樣走!
一頓簡便的晚飯,一夜簡陋的無眠。麥子并不是因為床的簡陋而睡不著,麥子的心思太多了。這是一個操心的女人。
雖然是簡便的晚飯,雖然是簡陋的睡眠,但談話并不簡單。不過,寶根夫婦并沒有講什么話,因為他們知道,派出所的人說這孩子不是他們的,不是奎西的侄女,不是蘇北來的,那肯定就不是?,F(xiàn)在不將他們兩個關(guān)起來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而眼前的這個女人,能把小染帶回來讓他們再看看,他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能說什么呢?什么都不該說,什么都不能說。做人是要有良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麥子帶著女兒小染上了車,這一次小染沒有哭,相反,小染笑得很開心。小染將喉嚨里的笑聲全部釋放出來,她憋得太久了?,F(xiàn)在她把一肚子的笑聲全都丟在車上,丟在崎嶇不平的路上,丟在石壁水庫旁。這些笑聲與寶根他們的笑聲牽著手,連在一起,他們一起跳著舞,跳著一曲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舞。
寶根說:“麥子,是我們對不起你,但我們真的不知道孩子的身世?!?/p>
麥子一聽,臉上跳著舞的笑就稍稍安靜了下來。她抬起眼睛,對著后視鏡說:“寶根叔,其實這也不是你們的錯,只是我們應(yīng)該找到奎西這個人。”
寶根與媳婦連聲說:“是是是!要找到奎西,要找到奎西……”
奎西到底是什么人?
奎西用兩只手抓住紅布的兩只角,然后他的手一動,那一張紅色的布便飛起來,飛成天邊火燒云的樣子,然后又飛成一種安靜的姿勢,這種姿勢最后在一張小圓桌上定格??骺偸前堰@種鋪桌布的姿勢做得很優(yōu)美。本來奎西是不需要這樣的工作的,至少以前他是厭惡的。厭惡給人抹桌子、鋪桌子,厭惡給人端盤子,厭惡看人家的臉色。但現(xiàn)在的他不厭惡了。因為他缺錢,而這里抹桌子、鋪桌子、端盤子、看人家的臉色,都是有錢的。這是這個城市里很高檔很有名的酒吧,他每天傍晚五點后進入,到凌晨一兩點或兩三點離開,工作就是讓來這里的人,高興地進來,高興地出去,在這樣的來去之間,就是奎西能賺到錢的時間。
奎西的老父親躺在床上五年多了。五年多,近兩千個日日夜夜啊,天天吃藥、輸液,難得起來也是靠人攙扶。聽姐姐說,自己出來的這段時間里,父親因為長期臥床,臀部已經(jīng)開始潰爛了??饕幌氲竭@些就心痛得不得了,人還活著,身上的肉卻爛了。這叫什么,這叫活爛啊。活爛是農(nóng)村人常講的一句話,罵人的話,吵起架來,把人罵狠了就用上這句活爛了。這幾年自己東掙西掙來的錢,都花在父親這病上,都花在阻止父親活爛的征程上了。
那天父親在家里聽電話,聽著聽著,就沒有動靜了??髯哌^去,他掏出懷里的“利群”,抽出一根遞給父親,父親沒有接。他說,爸,來,我給你點上。父親依然沒有接??靼严銦熑M父親的嘴巴里,但父親沒有把香煙叼住,父親的頭是歪的,眼睛是歪的,嘴巴也是歪的,口水從歪著的嘴巴里流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在電話機旁??鹘衅饋恚?,你怎么了!父親沒回答他,一直沒回答。背到醫(yī)院里醫(yī)生說,中風(fēng)了。奎西很奇怪,在家里哪兒來的風(fēng),從哪兒吹來的該死的風(fēng)?可是,父親確實中風(fēng)了。中風(fēng)后,這個詞就有了多種意思,比如半身不遂,比如癱瘓。父親癱瘓很久了,一直起不來。中藥西藥,針灸推拿,理療按摩,什么法兒都使上了,終于在一段時間里能靠人攙扶顫巍巍地站起來了。能站起來的時候,他也能吃面條了。
父親的左手垂著,一直垂著,就像他的口水一直朝左邊流一樣。現(xiàn)在他伸出右手,一只瘦如柴火的手,拿起筷子,將面條和雞蛋一次又一次地往嘴里送。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奎西和他的姐姐總是會哭,總是沒有聲音地哭。
可是后來,奎西和姐姐的哭聲大了起來,他們會哭出聲音,當(dāng)然,是在父親不知道的時候。那個時候,父親總說家里有鬼,總說他的床上有鬼。有好幾次,父親當(dāng)著奎西的面要找菜刀,要奎西找菜刀來把床上的鬼剁碎。越是這樣,奎西與姐姐就越是想哭,因為父親的床上只有他那沒有知覺的手和腿。這只手和這條腿就是鬼,這兩個鬼讓父親幾次自殘。再后來,父親就不再起床了,他覺得起床很麻煩很累,于是索性就不起了,然后他就開始了躺在床上聞著自己發(fā)臭的日子。
父親幾次央求奎西幫忙。他說:“奎西,你還是不是我兒子?你若是我兒子,你就幫我,幫我早點兒結(jié)束。你不要把醫(yī)生叫來折磨我,給我扎針,又給我吃苦藥,你到底想怎么樣?你這個劊子手,你為什么不干脆點兒?為什么!我白養(yǎng)了你了!”
奎西一次又一次地抹眼淚,眼淚一次又一次地飛濺起來。太缺錢了,太缺錢了。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到錢?“瘦猴”那兒會不會有?能借的地方都借了,只有“瘦猴”因為不是很熟悉,一直沒對他開口?,F(xiàn)在沒辦法了,怎么樣都要試一試。
“瘦猴”在做什么生意奎西不知道,奎西對他不是很熟悉,但奎西知道他很有錢,好幾次朋友們吃飯,都是他埋單。只是他很瘦,一顆兩頭尖的香榧頭,一身的排骨,這很難讓人將他與有錢人聯(lián)系起來。有個朋友就說,“瘦猴”是用腦過度,太機靈的人往往胖不了?,F(xiàn)在,一臉尷尬的奎西就站在“瘦猴”面前。借錢總不是件容易的事,借錢這樁事總需要讓奎西思考個一百遍、一千遍。若能開口,就希望不要出丑。好在“瘦猴”沒讓他出丑,不僅沒讓他出丑,“瘦猴”還很干脆,他說,奎西啊奎西,你早該來找我了!你是不把我當(dāng)兄弟!你是不把你父親當(dāng)父親??骶驼驹凇笆莺铩泵媲埃笫执暧沂?,右手搓左手。“瘦猴”說:“這樣吧奎西,你先拿五千塊去。”
奎西把這五千塊錢放到那個沒有底的藥罐子里煮,煮了一個月,五千塊就煮沒了?!笆莺铩闭f:“奎西,你若愿意來我這兒干,有的是錢,這些錢足夠把父親救回來。而且你放心,放一百個心,我絕對不讓你做危險的事!告訴你,一點兒都不危險!先做這一樁事好了?!?h3>七
父親的肉還在爛著,每分鐘都在爛??鞯男木图绷耍彀?,不然,父親可能還來不及死,肉就爛光了??鞑桓叶嘞?,他就一心往嶺北鎮(zhèn)跑。
這個被幾座大山夾峙的地方,奎西是熟悉的。他曾經(jīng)為了父親的病到這里來過,帶著兩個朋友到那座叫屏峰山的地方采草藥,采傳說中能治中風(fēng)的偏方??墒撬帥]采著,人卻差點兒丟了命。所以,現(xiàn)在往嶺北鎮(zhèn)跑是對的??髟谶@個問題上考慮很久了。手上這個小女孩兒隨便哪里都可以賣,無非是價格高低的問題??墒?,嶺北鎮(zhèn)那個寶根大叔曾經(jīng)救過自己的命,如果要賣,也總要先賣給他。寶根曾經(jīng)說過,自己膝下無子想要有個孩子。那么,在這種條件下,寶根叔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首選!如果不是寶根夫婦,自己怕是比父親走得還要早,自己的肉怕是比父親的爛得還要快。
現(xiàn)在奎西分明看到了父親爛著的肉,他看到父親的兩瓣屁股只剩下一瓣了,不行不行,得趕緊,趕緊??縻@進了大山里,他用一種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鉆進去,于是,很快,奎西就被幾座大山吞沒了,被那圍困太陽的山吞沒了。這樣一來,他也就被黑暗吞沒了。
一層層的黑暗里,奎西看見水一樣的夜緩緩地流向嶺北鎮(zhèn),把嶺北鎮(zhèn)浸潤得透心涼。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心卻是滾燙的,跳動得厲害。其實他從杭州出發(fā),轉(zhuǎn)到杭金衢高速,下高速再走這條繞來繞去的山路,這一路上他就看了那小女孩兒一眼,又想了一下自己的父親,然后他的心就這樣一直快速地跳著。
嶺北鎮(zhèn)浸泡在水一樣冰冷的夜中。冰冷中,水聲嘩嘩,嘩嘩的水聲多了,就有了討價還價的意思。但其實,他們都沒有討價還價。寶根媳婦說:“奎西,真感謝你一直對我們好,我們吃的穿的用的,你老是買來。現(xiàn)在,你還不辭辛苦,幫我們找來了孩子。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樣去感謝你!”寶根媳婦從眼眶里一下子擠出了好幾顆眼淚,她的鼻子也塞住了,于是,她就用兩個手指捏住鼻子狠狠地擤了一下,“奎西,家里底子薄,真的沒什么錢,省吃儉用很多年了,總共才兩萬一,你拿著吧,千萬不要嫌少,拿給你那個親戚,他們把孩子養(yǎng)到這么大也不容易?!?/p>
奎西的心里一陣陣地發(fā)麻,他感覺有千百根針扎著他,他疼著痛著,他的喉嚨里翻出很多苦澀的東西來,他頓了頓,又頓了頓,他想說,你們不用給錢。但是他的舌頭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終于還是說了出來,他說,好吧,兩萬一就兩萬一吧,算是給我親戚一個補償吧。
奎西看見伸出去的手一直在那里發(fā)抖,他的嘴巴也顯得有些結(jié)巴。寶根媳婦說,奎西,這錢不是給你的,你也不會收我們的錢,這是給孩子父母的,她父母應(yīng)該要的。你就拿著吧,你不拿著我們也不安心。寶根媳婦的話還沒掉到地上,奎西的鼻子就感覺到一陣陣的酸,他看到寶根媳婦嘴里殺出一把劍來,嗖的一下,劍鋒就刺進了自己的眼眶,眼睛的灼痛讓他的眼淚噴涌而出。
奎西看著身邊的小女孩兒,他的眼淚滴在女孩兒的臉上,女孩兒咂了咂嘴,又睡了過去。小女孩兒一直是睡著的,很甜蜜地睡著。一路上奎西把她抱上車,抱下車,小女孩兒都沒有醒過。最多就是翻個身,還有就是咂一咂嘴。小女孩兒太累了,肯定是幾天沒睡覺了。她離開爸爸媽媽幾天了呢?奎西也不知道。
兩萬一,錢終于到手了。兩萬一,只能給父親煮兩個月的藥,因為還要拿一萬給“瘦猴”,畢竟沒有“瘦猴”,自己是賺不了這個錢的。
但是,“瘦猴”對奎西的好是奎西沒想到的。“瘦猴”說:“你這個沒用的家伙,兩萬一,五萬一也能賣的呀!你干嗎賣那么便宜?就沖小丫頭長得那個樣子,不是男孩兒也能賣個高價!算了算了,兩萬一你全拿去吧,以后自己要聰明些?!?/p>
以后?還會有以后嗎?奎西面對著“瘦猴”,他發(fā)現(xiàn)“瘦猴”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道的光,那種光讓人感到害怕??鳑]有說話,他點了下頭,又點了下頭,表示默認(rèn)“瘦猴”的意見,也表示對“瘦猴”的感謝。可是,在他點頭的時候,他卻看見父親正拿著刀向他追來,并一刀砍在他的后背上,這把刀發(fā)出尖厲的叫聲,“奎西,你這千刀萬剮的家伙,你這個人販子,你不得好死!”
自從將小女孩兒賣給寶根,從寶根媳婦那里拿了兩萬一千塊錢后,奎西就離開了杭州。他把錢與父親全交給了姐姐奎寧??髦?,兩萬一對于父親的病來講是杯水車薪,頂多只能讓屁股上那片花瓣延遲幾天潰爛而已。他還得想辦法掙錢,掙許多錢,不管干些什么。但不能再去做人販子,不能犯法。
現(xiàn)在奎西待在鎮(zhèn)江的長江路已經(jīng)三年多了。三年多的時間里,他晚上是長江路南端最高檔的那家酒吧的服務(wù)生,白天是長江路北端碼頭上的一名搬運工。
長江路很長,從最南端到最北端足足四公里??髅刻煸缟蠌哪隙顺霭l(fā),一路生風(fēng)地奔跑到碼頭,然后每天傍晚又從碼頭疾走到酒吧邊上的宿舍。他的作息時間規(guī)律得驚人,他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五點半鐘離開宿舍,沿江邊向北跑。酒吧的同事說,奎西的精神真好,好得跟機器人一般,每天晚上兩三點才睡,早上五點就能起來。酒吧的同事還說,這人啊,估計腦子有病,這樣折騰干什么?
奎西聽了就拉開嘴角,大笑,說:“你們不懂,生命在于運動??!”
生命在于運動的奎西每個白天的運動強度都讓碼頭上的人吃驚。每天早上六點左右,就有幾艘船從北或南運來一些貨物,需要將它們卸下來。卸完之后,又要將該運出的貨物裝到船上。如此反復(fù)。
別人背一只袋子,奎西就肩扛一只手拎一只。別人十分鐘一趟,他就盡可能十五分鐘走兩趟。在這一天又一天的時間里,奎西有時總會看見一只只蝦,在船與碼頭之間運動著。是的,是蝦。但更大的那只蝦是自己,肩上扛一只,手上拎一只,剛開始時還好,后來,奎西的身子就彎了下去,拱了起來,然后蝦的形狀就更明顯了。他知道,蝦是不能伸直的,一伸直就是死了。所以,奎西不允許自己歇下來。汗珠是插上電的,一層一層前赴后繼地從皮膚里往外滲往外跑往外跳,它們與長江路旁樹上的知了一起叫著累啊累啊累啊,但奎西不管它們,衣服濕了干,干了濕,兩三個小時的工夫衣服上就結(jié)起了白白的鹽霜。
工友說:“奎西,你歇會兒吧,這樣玩命干什么?!?/p>
奎西說:“年輕時能玩命就玩玩嘛,到老了想這樣玩都玩不了了?!彼麄冏匀徊恢揽骷抑欣细赣H的肉爛了一點兒又一點兒,這讓奎西不能歇下來,這讓他覺得多背一包貨,老父親的肉就能少爛一毫米。可是,這樣也吃不消啊,歇歇吧。但奎西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能歇下來,他一歇下來,就想到一些人一些事,主要就是那個小女孩兒,是他給這個孩子換了父母,這是怎樣的罪過?這個孩子以前在哪兒,她的爸爸媽媽現(xiàn)在又在哪兒,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一樣被逼瘋了,還是家已不家,人已不人了?還有,寶根夫婦對她怎么樣,盡管寶根夫婦是大好人,但不是親生的孩子能得到他們?nèi)硇牡膼蹎??還有,“瘦猴”在哪里,他還在做這樣的事情嗎?不要說小孩子了,現(xiàn)在自己的父親爛在床上,自己都舍不得,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哪個父母能舍得……每每歇下來一會兒,就跟深夜躺在床上的時間里一樣,奎西便頭痛欲裂,腦子里總是爬進稀奇古怪的東西,像蚯蚓,像螞蟥,像毛毛蟲,這個刺一下,那個蜇一下,這個咬一口,那個噬一嘴。奎西就歇不住了,站起來,奔跑,扛,背,拎,能來多少就來多少,他要讓自己筋疲力盡,否則就會有千千萬萬只蟲子從四面八方趕來……
晚上在酒吧稍稍好點兒。燈光鬧騰,聲音鬧騰,各種酒鬧騰??饕苏f話,要遞毛巾,要幫人點歌,所以,那些蟲子就只能在黑暗的角落里窺伺。這個時候,它們進不了奎西的腦子,因為奎西忙不過來??鞑粌H幫人遞毛巾,幫人點歌,偶爾也幫人唱歌。碰到一些白白胖胖的老女人,奎西也會幫著唱情歌,然后奎西就發(fā)現(xiàn)有些手在自己手上亂摸,再然后,奎西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錢包里的票子慢慢多了。這是讓客人滿意后的小費。
他是厭惡這些動作的,但他不能厭惡錢,不能!因為父親屁股上的花還在怒放著。
三年多的時間,奎西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氣在慢慢地少下去,以前可以肩扛一袋手拎一袋,現(xiàn)在卻只能肩扛一袋了。以前晚上三點睡,早上五點起,完全沒問題,現(xiàn)在這么早怎么也起不來了。好在,腰包總算鼓了些,奎西突然想,如果身體沒有了,再年輕也沒用了,一副空空的皮囊是救不了父親的。
這樣一想,奎西就決定回杭州了。
他買了火車票,急急地趕到火車站,他聽到了杭州的呼喚,聽到了父親腰身以下那朵殘花開花的聲音。得趕緊回去,回去看看父親的屁股。聽姐姐說,父親的屁股又爛了些。這讓奎西很焦躁??髀牭胶韲道镉新曇粼诟Z動,快快快,快回杭州。
可是,他越想快,就越是快不了。有個人攔住他,說,對不起,麻煩把你的身份證出示一下。
麥子與寶根自然沒有找到奎西這個人。但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所以,找到廟并不是件太難的事。
麥子是想去罵人的!麥子早就想好了,一進門就要罵,罵他祖宗十八代!她甚至想拿把刀去砍了他,連他的家人全砍了才能泄心頭之恨!
只是寶根與他媳婦一再說奎西這個人心不壞,從那次來嶺北鎮(zhèn)摔下懸崖到送來小染,這之間,奎西對他們做的任何事沒有一件是喪良心的,相反都是來報恩的。如果一定要說奎西有問題,只能說當(dāng)時他收了那兩萬一千塊錢??墒沁@個怎么能怪他呢,是他們一定要給他的,說要安慰一下孩子的親生父母。怎么想奎西都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他怎么會做拐賣孩子的事?寶根與媳婦百思不得其解,或者,或者他一定有難以告人的苦衷吧。
麥子說你就是再苦再難,也不能拐賣人家的孩子吧。麥子早就想好了,一進門就要罵,罵他祖宗十八代,讓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進了廟,見了菩薩,麥子一下子懵了。
一進廟門,一股臭味張牙舞爪地向麥子撲來,一陣又一陣,而廟里的菩薩并沒有微笑,也沒有端坐著,那尊菩薩就那樣癱在床上,歪著頭,涎水還掛在嘴邊,成了一條直線,一頭連在嘴里,一頭連在衣領(lǐng)上,衣領(lǐng)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麥子突然間就傻了,幾年來想了一千遍一萬遍的詛咒全卡了殼,就像一顆炸彈,眼看著導(dǎo)火索嗞嗞地叫囂著,準(zhǔn)備爆炸的片刻,卻一下子熄了火。麥子怔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擋了擋鼻子,臭味還在狂奔亂跳著,這樣的臭味和場景將麥子腦袋中洶涌的波濤一下子撫平了,將麥子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吹滅了。
當(dāng)然,想平是不可能的,想滅也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有天塌下來的苦難,你也不應(yīng)該拐賣我的孩子!只是,面對眼前這尊菩薩,怎么罵得出口呢?麥子畢竟是個有素質(zhì)的人,她知道,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
一時間,麥子與寶根面面相覷,罵肯定是罵不出來了,但有些事情必須要弄清楚。菩薩看見他們就跟沒看見一樣,涎水依然流著,頭依然歪著,只不過嘴里多了些吱吱呀呀的聲音,這聲音一出來,嘴角邊上的直線就變粗了,衣領(lǐng)上甚至冒起了小泡泡。這讓寶根媳婦眼圈越發(fā)紅了,她一個箭步過去,用自己的手帕把這條直線割斷了。一邊割,一邊說:“哎呀,其他人呢?”
“誰呀?”隨著寶根媳婦的聲音落地,門外響起了聲音。幾個人回頭一看,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手上拿著一把草藥,臉色蠟黃而粗糙,面容憔悴。寶根一看長相就知道了,這個人一定是奎西的姐姐了。奎西跟寶根說過自己有一個姐姐,只是寶根沒有想到,他姐姐比他大太多了,感覺起碼相差十五六歲。
“是奎西的姐姐吧,我們是來找奎西的?!睂毟f。
“噢,你們好,我是奎寧,要不門口坐吧,屋里的味道實在太重了?!笨鼘幰贿叞岢隽说首?,一邊趕緊去看了下父親,然后又給他擦了臉擦了手。麥子看到奎寧吃力地扶正父親,只正了一下,老人馬上又歪了,再扶一下,又歪了。麥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有想去伸手幫忙的沖動,但在伸手的一瞬間,她又縮了回來。腦子里忽然蹦出來一個詞,惡人有惡報。
凳子放在門口,門口有太陽。麥子站在門口,她沒有坐,她不想坐。
寶根與媳婦兩個人在屋子里,他們正幫著奎寧打水、洗毛巾、擦桌子、看藥。這是奎西的父親,是那個叫奎西的孩子的父親!奎西在哪兒呢?放著老父親癱瘓在床都不管了?
奎寧說:“哪里不管啊,我弟弟一定苦死了,他也不告訴我他具體在哪兒,只說在鎮(zhèn)江。他每個月寄回家五千塊錢。我想想,每個月能寄回家五千塊,說明掙的不止五千塊,可是,憑他那點兒本事,這五千塊是怎么掙來的,肯定苦死了?!?/p>
寶根的鼻子吸了一下,感覺有點兒酸,他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可是,即便是一個月寄來五千塊,仍然不夠用??魅昵皠偝鋈r父親還好,五千塊錢能夠抵一陣子了,可是現(xiàn)在我爸這樣子與三年前完全不同了。有時我真害怕,怕奎西再不回來的話,有一天他想看都看不見父親了。
寶根本來想說什么的,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寶根媳婦說,不會的不會的,奎西那么懂事的孩子,肯定會回來的,他不回來一定有他的苦衷。
麥子聽著他們講話,心里翻了江倒了海。他當(dāng)然有苦衷!拐賣孩子啊,抓起來要坐牢的!還不是畏罪潛逃嘛!
可是回頭一想,每個月都能寄回家這么多錢,說明他的日子好過得很!
寶根沒有看奎寧,寶根也在心里說,奎西你快回來吧,你寄再多的錢也要多回來看父親啊。
奎寧說,你們來找奎西做什么?是不是他欠你們的錢?奎西已經(jīng)三個月沒寄錢回來了,我現(xiàn)在很害怕,不知道奎西在那邊干什么,出什么事了。以前寄回來這么多錢我害怕,怕他去干什么違法的事情,現(xiàn)在沒錢寄回來我更害怕。眼前是我爸,不管怎么樣我都能看見,而那邊的奎西,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樣了。
麥子本來想沖進去,大吼一聲,他不僅欠人家的錢,他還拐賣了人家的孩子,他是人販子!
但麥子沒有沖進去,麥子的眼神沖進去時,寶根把她攔住了,寶根也是用眼神攔住她的。寶根輕輕地對奎寧說:“奎西沒有欠我們錢,但我們找他,有……有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p>
奎寧有點兒懵了,她說:“到底有什么事情,你們就直說吧。如果我能幫忙我一定會幫的,現(xiàn)在奎西三個月沒與家里聯(lián)系了,也沒有寄錢,我也很擔(dān)心他。是不是他在外邊出什么事了?”
寶根看了看麥子,寶根媳婦也看了看麥子。這樣一來,奎寧也轉(zhuǎn)過頭來,盯著麥子看,眼神里寫滿了問號,似乎只有麥子才能給出奎西到底怎么樣了的結(jié)果。
麥子的臉色很不自然,一陣紅一陣白,他們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們,她想說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話,她想罵,把奎寧連帶老人罵個狗血噴頭。她的臉色瞬間千變?nèi)f化,陰著晴著。這時,屋內(nèi)床上突然暴出一聲重重的咳嗽,本來就歪著頭的老人差點兒栽下床來,幾個人一時慌亂了。
一直站在屋外的麥子,終于抬起了腳,在臭味瘋狂地將她包圍時,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奎西現(xiàn)在有沒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來看看奎西,我們以前是朋友,很多年沒有見面了?!?h3>十
初秋的陽光從窗口溜進來,曾經(jīng)一度令人窒息的熱氣開始漸行漸遠(yuǎn)。小染正坐在窗前,把自己晾在陽光下,她左手捏著一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右手翻著一本小人書。書里,正在進行著奧特曼打小怪獸的故事。
小染問:“媽媽,奧特曼是什么人?”
然后,寶根媳婦就說:“你去問媽媽?!?/p>
于是,麥子坐了下來,她要給小染講奧特曼的故事。城里這個年齡的孩子沒有不知道奧特曼的,但小染不知道。在許多城里的孩子看來,幸福就是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麥子也要讓小染知道奧特曼打小怪獸的事。
這里是四口之家了。四口之家的熱鬧就完全不一樣了,小染有兩個媽媽,一個是麥子,一個是寶根媳婦,還有一個爸爸,就是寶根。
那次麥子帶小染到嶺北去,麥子就跟寶根說:“小染是我的親生女兒,我愛她勝過愛自己,我肯定不能讓她離開我,我連丈夫都沒有了,再也不能失去我的女兒?!?/p>
寶根在旁邊點頭,是是是。
“但是,你們呢,照料她四年,如今在她心里你們才是她的爸爸媽媽。我想了,為了小染,我們就在一起過,可以在城里住一段時間,也可以到嶺北鎮(zhèn)住一段時間?!?/p>
這一說,寶根沒有點頭,寶根不是不想點頭,是他來不及點頭,因為他與媳婦的眼淚搶在了前面,那些眼淚交織在一起,唱起歌來,一陣又一陣。這樣一來,麥子也鼻子發(fā)酸,恍恍惚惚地加入到了讓眼淚唱歌的行列。
四年多啊,一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這么長的時間里,麥子從痛苦到麻木,只有尋找未曾停止過。而小染的爸爸強子,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了麥子。當(dāng)然,麥子是不會怪他的,因為是她把小染弄丟了,是她把強子的骨肉弄丟了。強子沒有瘋掉,只是離開了自己,這是對自己的懲罰,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麥子給小染講了一會兒奧特曼的故事,然后讓小染自己再慢慢看下去。之后,麥子開始一點一點地清理這個家。太久沒有整理了,今天,麥子準(zhǔn)備好好清理一番。拖地、擦窗戶這些工作就交給寶根兩個人了。兩個農(nóng)村里的人是閑不住的,總要給他們一些事做做。若不是為了小染,他們怎么也不會愿意到城里來。農(nóng)村人在城里是待不慣的,隨手關(guān)門不習(xí)慣,一直在家看電視不習(xí)慣,出門逛街也不習(xí)慣,總之,沒事干就不習(xí)慣。但,為了能看到小染,寶根與媳婦至少是暫時放棄了農(nóng)活,他們的心全在這兒了。
在寶根與媳婦兩人開始大掃除的同時,麥子開始整理她的書房,還有電腦?,F(xiàn)在她就坐在電腦前面,她要把電腦也來一次大清理,內(nèi)存、硬盤,一點點掃描過去。
半小時后,麥子的眼睛停留在F盤的一個文件夾上。這個文件夾一層又一層,就像冬天穿了很多件衣服的人,而現(xiàn)在,它被麥子剝得只剩一件衣服了。這件衣服上有個漂亮的名字,叫“愛如潮水”。麥子的鼠標(biāo)在“愛如潮水”上動了又動,但這個文件夾總是跳出一個對話框。麥子終于明白,原來這個對話框就是一把鎖,只有找到鑰匙才能打開這把鎖。
麥子不想打開這把鎖。這個文件夾既然不是自己建立的,那么還會是誰,當(dāng)然是強子。強子把自己的愛,都鎖在了“愛如潮水”里。麥子一想到這里,她就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晚上,強子坐在電腦前,把與自己相愛的點點滴滴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去,比如火車站的相逢,比如三清山的蜜月,比如西湖旁邊北山路上的咖啡廳,強子把所有這些敲成一行又一行的詩,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一篇又一篇的美文?,F(xiàn)在強子在哪里?聽人說,強子已經(jīng)有了歸宿。那么,自己應(yīng)該祝福他??墒?,因為小染被拐,曾經(jīng)那么相愛的兩個人終于分道揚鑣,錯又在誰呢?
突然,麥子想,強子是不是有話留在這里呢?強子素來不事張揚,他總是很含蓄,有時自己傷了他,他也像沒事人一般。還有,“愛如潮水”里會不會是強子留給小染的話?小染找不到了,強子就把想對她說的話做成一個文件夾,讓它塵封成永遠(yuǎn)的記憶?
可是強子,現(xiàn)在小染回來了,回來了!
麥子的臉色一直在變著,她開始擔(dān)心強子,開始心懷忐忑。她拿起手機,用力地摁了幾個數(shù)字,馬上,手機里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麥子,怎么想起我來了,有什么指示?”
麥子用力咳嗽了一下,她說:“小力,你懂電腦,懂網(wǎng)絡(luò),我想問一個很傻瓜的問題?!丙溩友b作很輕松,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說,“文件夾設(shè)了密碼,可我自己又忘了,現(xiàn)在要打開,怎么辦?”
手機里傳來呵呵的笑聲,笑聲里麥子完成了從網(wǎng)上下載文件夾解密軟件的過程。
強子要瘋了!
強子要瘋是因為他知道了兩個消息:一是小染找到了。二是拐賣小染的人販子抓到了。
麥子聽到自己的手機里傳出歇斯底里的叫聲,麥子知道,這種歇斯底里表達(dá)了另一種喜出望外的意思。
強子是瘋了,他一沖進麥子家里,就以最快的速度抱起八歲的小染拼命地親。小染一下子就被嚇哭了,小染說:“你是壞蛋你是壞蛋?!?/p>
這下小染的農(nóng)村爸媽倒是笑了,寶根抱起從強子懷里逃出來的小染,憨憨地說:“小芽啊,這才是你爸爸呢?!睂毟兴⊙?。小染到寶根家后,寶根與媳婦就叫她小芽,在他們眼里,小染是奎西送來的一棵芽,這棵芽會在寶根家里生根,然后長成一朵亭亭玉立的花。現(xiàn)在這芽到了城里,但她依然是寶根家的芽,只是有了更多的親人。一想到這些,寶根就從內(nèi)心里感激麥子,這個女人真不簡單。
寶根抱著小染,看了看麥子,寶根見麥子咽了咽口水,以為麥子會吐出幾句話來,但麥子什么都沒有說。
強子在麥子家里吃了飯后,問她有沒有見過奎西。麥子說:“你想去看嗎?”
強子立馬就從凳子上跳了起來,他把喉嚨里跑出來的聲音弄成很高的分貝,他說:“我不僅想看這狗東西,我還想親手殺了他!殺了這王八蛋!”
麥子說:“真的嗎,你真的想殺了奎西?”
強子把臉湊過來,對準(zhǔn)麥子。陽光讓麥子將強子的臉看得十分清楚,他的臉還是那么嫩,這是個白面書生。隨著強子嘴巴的開合,這張臉上那些細(xì)細(xì)的絨毛就像水泥地上站著的幾隊士兵,一會兒立正,一會兒稍息。在立正與稍息的聲音里,麥子聽清了意思,這個意思是,真的想殺!誰叫他拐了我的孩子!
“是,真該殺,好在是抓到了?!丙溩诱f。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強子見到了奎西。
強子在麥子一家的陪同下看到了奎西??鬟€被關(guān)在派出所,現(xiàn)在案子還沒有移交給檢察機關(guān)。因為案子尚未了結(jié),奎西本來說,孩子是自己拐的,是為了治父親的病不得已拐賣孩子的。那時他不想把“瘦猴”供出來,因為“瘦猴”曾經(jīng)給過他五千塊錢,而且把小染賣給寶根后,“瘦猴”把錢都給了他,讓他給父親治病。
可是后來,奎西又有些動搖了。因為他想到了寶根,想到了寶根媳婦,想到了麥子。他們本來活得好好的,突然之間被自己攪得一塌糊涂。就像月色下干凈而寧靜的西湖,突然被人砸進了一塊奇臭又骯臟的石頭,一下子西湖再也寧靜不了,再也干凈不了了。而自己就是那塊臭石頭。當(dāng)然,還有一塊更臭的石頭。那么,就不能讓那塊更臭的石頭去砸其他的湖了。
只是“瘦猴”好像早就料到奎西會叛變一樣,一下子鉆到了森林里。城市就是森林,鋼筋混凝土的森林,人群也是森林,黑壓壓的人頭森林。而猴子想藏身于森林,并不困難,只要縱身一躍,森林就會吃了猴子,讓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強子見到奎西,就發(fā)瘋了。強子說:“你這個人販子,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有沒有父母,你還要不要孩子?”
強子一口氣噴出許多話來,就像一把拉緊了的弓,箭在弦上已經(jīng)太久太久,強子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可惡的人販子啊,不僅拐賣了我的女兒,還拆散了我的家庭!強子覺得對這個奎西,光是罵罵真是太便宜他了,于是一只發(fā)瘋了的拳頭,帶著凌厲的風(fēng)沖向了奎西??鳑]躲閃,他知道自己罪有應(yīng)得??骺匆娺@只沖來的拳頭上還露出了一條明晃晃的小魚,魚兒很小,但在奎西這個角度看起來卻很是閃眼,這條魚翻著魚肚白,朝奎西奮勇地奔跑過來??髦?,這條小魚一旦跑到自己的胸口,肯定會把自己咬個窟窿,肯定會有一大束煙花從窟窿里噴出來,然后自己可能會柔弱無骨地倒下去,倒下去的時候一定會看到煙花一直噴到天花板上。這樣的畫面,肯定很美,所以,奎西一動也不動。奎西想看看這樣的景色。
巨大而怪異的慘叫聲把寶根嚇了一跳,而小染,簡直是傻了。不止小染嚇傻了,寶根媳婦也傻在那里。慘叫一聲接一聲,內(nèi)容是這樣的,抓我?抓我?你們有沒有搞錯?你們不抓人販子居然抓我?
這樣的轉(zhuǎn)變實在太快,寶根他們都沒看清警察是怎么把強子手上的刀卸了,又把強子銬上的。這下,幾個人全傻了,奎西也傻了,他們都看著強子在那里咆哮,在那里掙扎,在那里暴跳如雷。只有麥子很平靜。麥子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強子被抓后不久,“瘦猴”在溜出森林想曬曬太陽的時候,也被抓了起來。強子說,“‘瘦猴,我給你那么多錢,你怎么可以出賣我!”
“瘦猴”睬也沒睬強子,只是坐在那里傻傻地望著天花板。過了半晌,“瘦猴”才從鼻孔里擠出點兒氣來:“做人要有良心,我若出賣你怎么會是你先進來?還有,誰黑也沒你黑!連自己女兒都要賣!你說你老婆偷人就算了,就算你老婆偷人,孩子還是無辜的吧,你居然還賣女兒!噢,對了,你說反正不是你的女兒,就讓她嘗嘗偷人的苦果,這是你說的吧。要不是你他媽幾次求我,我才不會干這種事!盡管我拐賣過婦女,但我也不會拐賣小孩子!”
一段時間之后,強子、“瘦猴”、奎西都被判了。強子與“瘦猴”被重判重罰,而奎西只被判了六個月。那是因為麥子與寶根他們在法庭上為奎西求了情。寶根說,這是個懂得感恩的孩子,是個有良心的孩子。當(dāng)然,重要的是麥子也說,奎西是不得已,他本心不壞,而且,他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父親,他父親的屁股正像花瓣一樣慢慢地凋謝。
上午九點半,麥子帶著小染,小染拉著寶根,寶根挽著老伴兒,一家人來到北山路上的餛飩店。這家餛飩店聽說是金華人開的,風(fēng)味很獨特。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家餛飩店有專門的人在里面唱道情或講故事。一天講故事,一天唱道情,輪流著。
寶根看到這些就高興,他說:“想不到啊,杭州城里居然還會有這么讓人感覺親切的地方?!?/p>
今天,是單日,是講故事的日子。
于是,麥子他們一邊往嘴里塞餛飩,一邊把故事裝進耳朵。在肚子慢慢鼓起來的時候,他們的耳朵也慢慢地鼓了起來。講故事的人聲情并茂,語言夸張,表情豐富,小染從他開始說時就笑了。故事其實很簡單,但講故事的人手舞足蹈、擠眉弄眼,故事內(nèi)容就豐富了,至少小染聽得津津有味。
其實,故事真的很簡單,簡單到令麥子有些難過。如此簡單的故事,居然可以聽出很多苦澀的滋味來。麥子就想,這樣的故事適合孩子聽嗎?這樣的故事小染能聽懂嗎?
如果去掉講故事者的聲情并茂,抽去故事的血肉,那么這個故事只有幾根骨頭而已,但幾根骨頭就足以釀成幾個人的痛苦。比如故事中的男人懷疑老婆與他人有染,然后自己瘋狂愛上別人;比如在老婆不肯承認(rèn)自己偷人的時候,為逼她承認(rèn),男人在避孕套上戳了個眼兒;比如男人以孩子是野種為由要離婚;比如最后男人設(shè)法讓人拐走了女兒,終于離婚成功……
現(xiàn)在麥子已經(jīng)絲毫不關(guān)心故事中那個男人的背后到底有幾個女人,是哪個女人幫他一起策劃了這一切。“愛如潮水”里,男人與另外的女人掀起了愛的高潮。愛如潮水,麥子曾經(jīng)高漲過的愛情已隨著潮水永遠(yuǎn)退去,無跡可尋。
在小染笑的時候,麥子沒有笑,麥子的臉上掛著淡淡的表情,當(dāng)然,她也沒有哭。寶根與媳婦兩個人沒有說話,他們就在吃餛飩,大口大口地吃,吃出吸溜吸溜的聲音。而小染,她在學(xué)著講故事的人手舞足蹈。麥子說:“小染,別跳了,我們?nèi)ソ邮迨灏伞!?/p>
寶根與媳婦也站了起來,他們知道,奎西應(yīng)該馬上就要走出喬司監(jiān)獄的大門了。
陽光從天上跳下來了,它們頑皮地跳到他們的臉上、身上。麥子深吸了一口氣,陽光便趁機鉆進了麥子的嘴巴里。麥子知道,他們的心里已經(jīng)裝滿了陽光。麥子帶著小染,小染拉著寶根,寶根挽著老伴兒,一家人的身影在陽光下歡快地躍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