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屹
父親給我的印象是知識特別淵博,從來沒有難住他的問題,物理題、化學題他都會,村子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會,但他跟人比較疏遠?,F(xiàn)在看來,父親身上的缺陷可以理解。他本來是一個大學生,在外面讀書和工作,突然下放到一個特別封閉的農(nóng)村里,干一些農(nóng)活,讓一些地痞、二流子天天領(lǐng)導他,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
我跟父母親真正相處應(yīng)該是在上小學、初中的時候,高中的兩年時間我都在外面住校,每個星期只回來一天,那一天還要拼命地學習。
我跟媽媽之間關(guān)系特別親近,跟我爸爸則有些疏遠。父親當時跟別人不太一樣。一直到上初中,我從心里面覺得我都是村里的一部分??墒俏业母改赣H,尤其是我的父親,覺得我們不是這個村子里面的一部分,而且也不想我們成為村里那樣的人,有些村里人能做的事都不讓我做。例如像山村里面的人特有的臟話,我父母親說這絕對不能講,如果講的話就受到懲罰??墒切r候我的同學都這樣講。
另外,別人不用做的事我們卻得做,這讓小時候的我很痛苦。比如從沒有換牙的時候就要刷牙,必須天天堅持。我們村子的人從來沒有刷過牙,爸爸天天逼著我刷牙,就這些細節(jié),我父親跟村子中的其他人不一樣。
爸爸性格很開朗、很堅強,他覺得在這個環(huán)境中人一定要堅強,所以他反復跟我強調(diào)。他說,要在農(nóng)村里面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生活下去,人一定不能夠太精致,你看村子里面多少女的祖祖輩輩都活得挺好、都很快樂,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都活下去了,你看你媽媽這樣溫柔、這樣漂亮、這樣精致,結(jié)果一來這個農(nóng)村,沒有三五年時間就癱瘓了,一直癱瘓到去世。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能太精致,這是我爸爸在農(nóng)村里面生存的哲學。
正因為如此,我現(xiàn)在特別能夠理解王石、任志強講話、吃飯穿個衣服大大咧咧的,我從心里面能夠理解他們這代人。
面對任何事情,爸爸都能笑呵呵的。只有一次我看到了他吃驚的樣子。我有一個堂哥,比我大一個月,是我大伯的孩子,叫克禮。大概五六歲的時候,克禮出了麻疹,導致并發(fā)癥肺炎,突然就死了。得到這個消息以后,我媽媽讓我趕緊到地里面告訴爸爸和叔叔。我們村子里的土話,小孩死了不叫死了,叫糟蹋了,死這個詞在村子里面是特別忌諱的。我媽媽跟我說:“你趕緊去到地里喊你爸爸,就說克禮糟蹋了?!蹦菚r候我歲數(shù)比較小,一出去我就忘了,想了一路,直到找到爸爸,糟蹋這個詞我還沒有想出來,我就說克禮死了。爸爸和叔叔聽說了非常吃驚,拽著我就往家跑。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的神情是那樣緊張。
我們自留地里面種了很多的辣椒,要賣出去。天不亮的時候,我背個小背簍,爸爸背個大背簍,去集市賣辣椒。到了集市后,我們的辣椒賣得特別好。開始我們在路口賣,那里有縣上唯一一個食堂,叫大眾食堂。不一會兒,那食堂里出來個人,穿個白顏色的衣服,說你們讓開,我們就讓開。過了幾分鐘這個人又出來,說你們趕緊離開,我們說好好,這個人就進去了。后來他又第三次出來趕我們離開,我和爸爸只好把背簍和秤拿上,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另外一個地方有個賣白菜的姑娘,20歲左右,她嫌我們擋了他們的路,她爸就過來打我爸,我嚇得哭了。賣白菜的姑娘一看,也過來勸她爸,我們四個人就糾纏在一起,衣服都打破了。這時圍過來很多人,都說他們兩個大人欺負小孩跟他爸,鄉(xiāng)下人都不容易,所有人都譴責他們。這個姑娘說:“你們冤枉我了,我根本沒打,我看著他們可憐,過來勸架的。”
我小時候得過一種病,身上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紅點,全身都有,嗓子里面也有,感覺都快活不下去了。村子里有一些偏方,讓我吃牛的苦膽,每天一勺,苦得要命,吃了半月,仍不見好。最后沒有辦法,用荊棘包在一起擦,擦得身上直流血。爸爸把我背到公社的衛(wèi)生院去看,差不多十幾里路,去了好幾次,開一些藥都不管用,回來以后越來越重,晚上睡不了覺,大片大片地紅,人都不像樣子了。最后快不行了,我爸背著我到解放軍的133醫(yī)院,一個醫(yī)生過來一看,說肯定是對什么物質(zhì)過敏,先什么藥都別吃。最后查出我對磺胺類的藥極度過敏,全身連嗓子里面都過敏,后來不吃藥慢慢就好了。
我爸帶著我去看病的時候,要走很遠的路,他來回背著我。爸爸個子不高,另外沒有在農(nóng)村里面勞動過,一直在外面讀書,也沒什么體力。我覺得爸爸背著我走這么遠的路特別累。
有一次我們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遇到村子里一個人,他要替爸爸背我一段,我爸答應(yīng)了。這個人很好心,但他的襯衣從來沒有洗過,熏得我快吐了,又不好意思說不讓他背。好在后來我爸又從他背上把我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