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明媚有福
故鄉(xiāng)的太陽出得遲,但鮮艷,紅彤彤的,耀眼;故鄉(xiāng)的月亮落得早,但潔凈,白嫩嫩的,養(yǎng)眼。與之相對應的,是分明的四季,有毫不含糊的季節(jié)特征——熱就熱,冷就冷,雨則雨,晴則晴,清明爽利,不叫人費心揣摩。于是,人也就有了與之相對應的性情——質(zhì)直、率性、透亮,愛憎分明。
譬如老姑。從記事起,就分外地明白事理,穿得破舊,吃得寡淡,也從不抱怨。因為她知道,故鄉(xiāng)所有不過是瘦山與薄地,自然窮;其中所產(chǎn)不過是玉黍和小米,自然餓——既然都是沒有辦法的事,自然要安于忍。所以,她為人處世,一直是心胸坦蕩,隨遇而安。譬如夏旱,吃水緊張,洗漱類的用度,自然是廚炊后的剩水,她則安心享用,無額外憂煩,她說,只要臉子長得好,污水也能洗得白。譬如秋澇,田堰沖垮,玉米伏倒,眾人哀號,她卻從水里撈上來泛青苞米,放在柴草上燒烤,吃得近乎忘情,紅唇之上沾滿炭灰。她說,已然是澇了,不如撿回來一點兒快樂的心情。
到了上學的年齡,祖父找她商量: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哇,一是混學堂,二是隨你母親伺候豬狗。她脖子一梗,響脆地說道,當然是混學堂。她知道父親的心思——他內(nèi)心深處重男輕女,覺得女娃子早晚是別家的人,花錢上學純屬白搭,不如早點務農(nóng)幫襯家境。把一樁堂堂正正的事體,用一個“混”字形容,他的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絕不能讓這種不公得逞。她想,該上學就上學,該嫁人就嫁人,人生一世,應該過的日子,都是應該認真地過的,絕不能人為地節(jié)省。
初中畢業(yè),就“運動”了,各地學生扔掉書本到處“串連”。她自然是隨潮流而動,去了南方的幾個圣地。但不久,即便是全國山河一片紅,但她還是悄悄地回到了家鄉(xiāng),安心地務農(nóng)。問她緣由,她說,原因很簡單,即便是動機很動人,但坐車不給錢,吃飯不給錢,住店不給錢,還理直氣壯,咄咄逼人,大道理背后就沒道理了。之于她個人,高聲大嗓背后,感到的總是內(nèi)心的不寧。
祖父干干一笑,說,不叫你混學堂,你偏要混學堂,混來混去,只混了一個造反有理。老姑只是搖搖頭,沉默無語。然而她甘心務農(nóng),無論是刮風下雨,也不休歇,直至被評為“五好社員”,樂在??嘀小?/p>
那時節(jié),天天有最高指示發(fā)布,大隊(村)部便配備了一臺半導體收音機。為了落實上級傳達不過夜的硬性規(guī)定,便先由村干部收聽一下,然后再站在山的巔處,向村落里吼。也是因為山偏地遠,收音機里的聲音總是被雜音遮掩,一天,村干部吼道:社員同志們,偉大領袖就是跟咱貧下中農(nóng)心貼心,跟咱山里人一樣實在,他說,路上有根樁,樁是木樁。就是說,要想抓革命、促生產(chǎn),就是要把攔在路上的木樁徹底拔掉才行。
老姑聞之,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個不停。祖父說,有什么好笑的,難道老人家說的不是實在道理?老姑說,經(jīng)是好經(jīng),可惜被歪嘴和尚念歪了,人家那是: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一經(jīng)解釋,祖父說,我說的,領袖是站在高處的高人,怎么會講像廢話一樣的大白話?原來是村干部自己編排的哩咯隆啊。
老姑適時地給了祖父一句:說什么混學堂,你看見沒,這混學堂的跟不混學堂,到底是不同。祖父無言以對,白了她一眼。他始有所悟,一如山里的太陽太鮮艷,月亮太潔凈,這柔順的女娃子心里也藏著絕不溫吞的刀鋒。
由于老姑有文化,數(shù)算得準,字也寫得好,大隊(村)就讓她當了庫房保管員。有個-1柱子的青年,看上了老姑,便常常編排個理由來庫房里找她。老姑也喜歡他,每一見他來,總是笑臉相迎。喜歡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柱兒清潔——即便是家境貧寒,衣著破舊,但總是收拾得清清爽爽,而且身上總是有淡淡的皂莢的香味。她認為,有這樣的外在,必有潔凈的內(nèi)心,他尊重自己,必然會尊重別人。她對柱子說,來盡管來,別再編排什么不咸不淡的理由。柱子說,這么單刀直入,多不好意思。老姑說,連表達感情都這么曲里拐彎的,生活的路,也不會走得直。
多虧了當著保管,給了他們愛情發(fā)育的空間,月明星稀的時辰,他們不必尋覓與躲閃,能自自然然地“黏”在一起。但愛情如火如荼,肚腹卻饑腸轆轆,那時節(jié)天公刁難,口糧歉收,總是不給人以飽??粗鴰旆坷锏姆N子糧,柱子總是若有所思。終于在一次溫存之后,柱子把心中的用意明確地表達出來——他把褲腿扎嚴了,灌上燦黃飽滿的玉米。但當他走到庫房的門口時,老姑叫住了他,請你把褲腿的東西倒掉。柱子說,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老媽年邁,不耐饑。老姑說,這我自然知道,但孝道的背后,應該是干凈的人心。柱子有些惱,說,我把整個身心都給你了,還不值你幾粒玉米?老姑說,你的身心是私,庫房里的玉米是公,不能混為一談,要公私分明。
這雖然讓柱子頓生尷尬,但還是依了。只不過臨走前說了一句話,我以后就不來了。老姑一笑,說,你敢!隔了數(shù)日,柱子還是來了。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敬重。因為他不來老姑這里,自己就輾轉難眠,折磨自己一番之后,他突然大悟:這個女子內(nèi)心周正,能辨曲直,有靠得住的好,假如日后有愛情之外的愛情,她也是不會動心的。
果然就是那樣。
當柱子到十三陵修水庫,旬月不歸的時候,有一個人總是編排一些借口,不請自來。那個人是村里的隊副,也是一個有堂皇顏面的人。老姑知道他的用意,卻也不點破,因為她知道,每個人都有臉面、都有尊嚴,她尊重尊嚴。那天那個人喝了酒,說起話語無倫次,老姑雖然心生厭煩,但還是笑容以待。到了后來,那個人連語無倫次的話也不說了,只是不停地在老姑身后踅來踅去,終于從背后抱住了她。
老姑果決地掙脫了他,說,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哪能這樣造次?
那人說,誰讓你長得這么好看呢,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不管不顧地想。
老姑抄起一把利剪,毫不含糊地說,那好,你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卵子,那我就替你管一管。
那個人嚇壞了,落荒而逃。
一如太陽落了,還會升起來;月亮缺了,還會圓——再見到那個人,老姑還是晴朗無云,微笑以對。因為她有的是日月性情,不掛陰霾。那個人也就很快恢復了原有的自在,悄悄地對她說,本來是想報復的,把你的保管給抹稀了(撤掉),但看到你依舊是尊重的表情,我自然也就找回了自重與敬重,咱還是相敬著做一輩子好兄妹吧。
日后,那個人果然為人周正,不僅對老姑好,也對鄉(xiāng)親們好,經(jīng)商發(fā)了大財,也無暴發(fā)戶盛氣凌人的樣相,而是很謙和地為村里修了一條水泥馬路,走進人心里去了。
敘述至此,我心中有光,不禁想到,好的日月,自然要孕育出好的人。換句話說,透亮孕育透亮,明媚孕育明媚,在溫暖的作用下,曖昧和陰冷,是難以存在的。
喜樂無恙
祖父問我,在咱這個地界,哪個時辰大家都喜樂?
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確切的答案,便對他說,你說。
納涼和賞月的時候,大家都喜樂。他說。
為什么?
他說,你看,月掛高空,風吹闊地,空闊的地界,容不得小——沒有哪個人能獨自私昧起來,好風景被大家公有著,貪占之心就去了,就徑直享用,不生妄念,就沒心沒肺地樂。
祖父又說,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只要去掉一個“昧”字,也就是說不私取好處,不私藏秘密,一切都放在公處、放在明處,一如老爺兒(太陽)一旦直照到頭頂,立馬就消失了陰影,就人人溫暖,處處喜樂了。你要是不信,你且留心看吧。
一旦留心了,祖父的話,竟在許多地方都得到了驗證——
譬如西坡上有一片杏林,結的都是水杏。所謂水杏,就是果肉鮮美、甘甜,可徑直入口,給胃以撫慰。因為是美味,大家自然都關切,村里就做了一個規(guī)定,到了杏林之下,可以大快朵頤,即便是漲壞了肚子,不停地放屁,也是允許的,但就是不允許裝在兜里帶回家去。水杏大家共享,心情就敞亮,話語就稠密,大家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且都盼風調(diào)雨順滋潤樹木,讓杏子多結一些。如此一來,雖光陰荏苒,大地榮枯,但那片杏林卻至今依舊茁健繁盛,果實累累,無一絲衰相。我不禁感到,公德心不僅喂肥了鄉(xiāng)情,還涵養(yǎng)了樹木,喜樂也。
再譬如祖父房后的那群蜜蜂。本來祖父是羊倌,無心做蜂匠,但老天偏偏賞賜,給了他一群蜂。那天他趕羊歸欄,走到村口的大槐樹下,見到村里老少都圍聚著,指指點點,嘁嘁喳喳。上眼一瞧,一群野蜂繞樹飛翔,一如亂云飛渡。祖父說,它們失了蜂王,不認識回家的路了。有人問,你老精明,可有法子收束?祖父不緊不慢地圈好了羊,到了村部的庫房,那里有一個閑置的蜂箱和幾頁蜂胚,他借了出來。他泄了一碗白糖水,涂在蜂胚之上,舉到大槐樹下。野蜂居然都飛來落腳,竟至伏貼得密密麻麻。把蜂胚依次放入蜂箱,搬到房后,就成了一群家蜂。起初人們驚奇,再后人們陰沉。人們說,蜂飛在野處,是大家的,入了你的蜂箱,就是你的了,是不是有些不公平?祖父一笑,說,俗話說拔腿才看兩腳泥,你們真是心性小,連拔腿出水的耐心都沒有,請你們記住了,日后,這蜂還是你們的。
祖父把放羊之余的時光,都給了這群野蜂。耐心調(diào)教,悉心喂養(yǎng),把它們侍弄得馴順了。待荊花繁盛時節(jié),它們拼命釀蜜,給人以回報。搖下蜜來,祖父對村里人說,你們且拿碗來。蜜分到人們的碗里,好像也把喜樂分進人們的心田,他們品嘗著意外的甜蜜,心中的糾結解開了,感到蜂箱雖然放在祖父的屋檐下,好處卻放在眾人的心坎上,喜樂之余,對祖父多了敬重。祖父也樂在其中,添置了新的蜂箱,把蜂群繁衍得壯大了。他說,眾人皆大歡喜,我豈有不喜?既然人人皆喜,只管放開飼養(yǎng)就是了。
還譬如鄉(xiāng)村的雞蛋。
在貧寒的往昔日子,平常見不到現(xiàn)錢,老母雞便是莊稼人家的銀行。因為雞蛋可以換回日常生活的油鹽醬醋,也可以換回小學生的紙筆橡皮——一枚雞蛋,一如一枚金幣,是重的。而農(nóng)家的雞都是散養(yǎng)的,指望它們到山場草叢中覓吃食,腹中之卵,自然就擔心丟。婆娘們一早起來,便有一個習慣性動作——摳雞屁股——確定一下雞在當日是否有蛋孕育。一旦確定,婆娘們會把信息私密起來,兀自看管,兀自留心。但是,即便格外小心,因山場廣闊,人跡熙攘,雞蛋依舊會丟,便大呼小叫,懷疑鄰里,惹大家人人自危,鄉(xiāng)情生疏,空氣凝重。丟來丟去,婆娘們倒生出一絲豁達——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要是有人生了貪占之心,你怎么防備,也是沒用的。再說,母雞自己就長著腳,走東走西,也不由你,如果它自己弄丟失了,你還偏偏朝人群里尋覓,豈不是白白敗壞了鄰里關系?橫豎就是一枚蛋,何必弄得那么私密?再摳過雞屁股之后,索性公然宣布:我家的母雞今天是會下蛋的,至于下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奇怪地,不加小心之后,雞蛋反而丟得少了,甚至干脆就不丟了。探尋一番之后,我明白了:私家消息,一經(jīng)公布,就變成了公共信息,大家就都覺得,母雞腹中這枚蛋,是跟自己有關系的,承擔一份責任,是應該的。所以,無論那枚蛋下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人,都會自覺地幫助撿回來,放在事主的手心里。即便是有點貪念的人,一想到人家已把話說到明處,類似給了你一份信任,再不收手,就對不住良心了。如此一來,雞依舊散養(yǎng),雞蛋卻不再擔心丟——母雞自在,婆娘自在,鄰里自在,被疏淡了的鄉(xiāng)情,漸漸地又渾厚起來。
村里人享受到了透明的好處,索性就連門楣都敞開了——出工在外,或走親訪友,家門也不上鎖。即便是上了鎖,放鑰匙的地方也會讓鄰里知道。類似雞蛋的事,讓村里人有了豁然的醒悟:賊一般都偷上了鎖的,因為鎖背后的神秘,反而是一種深重誘惑。再說,屁大的一個小村莊,進出的都是些廝熟的人,一把鎖,反而離間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感情距離。一如廟門大開,來的都是善男信女;柴門不鎖,換來的是鄰里真心的照拂——你且放心遠行,鄉(xiāng)鄰的眼神就是不鎖之鎖。有友人從遠方來,看到整個山村,家家沒有院墻、戶戶沒有柵欄,驚異不已,說,山人厚樸,心中無賊。
對的,我說,環(huán)境就是造化,一如十個人中有九個君子一個賊,相處得久了,那個賊也會變成君子,善在善中了。
一天,祖父又問我,你看咱家里誰最喜樂?
我說,自然是您。
祖父搖搖頭,說,你這是在拍馬屁,其實你也知道,咱家最喜樂的人是你奶奶。她一輩子不會算計、不長私心,占一點便宜就臉紅,吃多大虧也傻笑,什么人在她眼里都是好人,進了家門的人就都當貴客,也不管那人是不是能給家里帶來好處。她常說,旁人走近,就是預備著讓你愛的,一如豬狗進家,就是預備著讓你養(yǎng)的,不需要更多的說法。就說那年八路在咱這里打游擊,小隊長張成銀受了重傷,昏迷中說了一句話:我就要死了,多想吃一碗燉豬肉??!你奶奶聽后,轉身就進了豬圈,把一口預備著過年的半大豬崽立馬就宰了。把張成銀攬在懷里,一口一口地喂他燉豬肉,肉下了肚子,張成銀居然活了,解放后還當了大干部。后來他帶著警衛(wèi)員回來看你奶奶,進門就跪下了,說,老嫂子,我是張成銀啊,是來報救命之恩的。你猜你奶奶說什么?她說,誰,張成銀?這個人咱壓根就不認識。好說歹說,就是不認,張成銀以為她糊涂了,悻悻地走了。人一走,你奶奶就樂了,說,我還不知道你是張成銀,細細的脖子,大大的腦袋,打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咱為什么不認你?這人一講恩德就遠,一談回報就重,咱就一個小腳老太太,沒有多余念想,承受不了遠和重的東西,只圖個心里輕松。你看你奶奶心里多空闊,空闊得能跑一掛馬車,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不喜樂?都說你奶奶沒心沒肺,其實她是不給自己多長心肺,一個從不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自然就喜樂在別人的喜樂里了。你看她都七老八十了,還長著一張娃娃臉,黑俊黑俊的,那是老天爺長眼,讓喜樂的人有了不老的歲月。
驚悚蕁麻
兒時的故鄉(xiāng),或山蔭之處,或埡壁之畔,或村路之側,均長著一片一片的蕁麻。
初次見到蕁麻的人,會欣喜于它葉片長得肥厚和潔凈;那齒狀葉裂上泛出的幽幽光澤,會把人的眼睛黏住。它的葉柄及株身,皆生著一層茸茸的、純白的細毛,使人生出一種強烈的欲望:便是輕輕地撫摸一番。
然而,當你那多情的手,一旦觸到那層溫柔的茸毛,你就會像被熱油濺了一般,呀地失聲叫。你迅速抽回來的手上,準確地說,那只手的手面上,會瞬間腫出一片紅色的“相思豆”,密密地擠在一起。一種難言的奇痛便噴射出來。你當然希望把噴射出的疼痛按回去,便用另一手去掩那一片紅腫或抓它一抓。然而,這一抓,會使你更加難耐,那本來向外噴射的疼痛會倏地折回去,朝你骨肉的深處奔攢。于是,你只能無可奈何地將手垂了,由它兀自地疼去。于是,面對美麗的蕁麻,你會破口大罵:
“娘的,怎是一個蛇蝎美人兒?!”
就是一個蛇蝎美人兒。
懂它的山里人,管它叫“蝎子草”,就是這個道理。
山里人既然知道它是蛇蝎美人,卻任其在路邊礙手腳,不但不鏟除它,而且還小心翼翼地與之相安無事。懂事之后,我曾問過祖父,祖父極嚴肅地告訴我:
“別看它叫‘蝎子草,卻萬萬動不得的,它是草神!”
我不解,“為什么偏偏它是草神?怎么就不能是大薊呢?!”在我心中,大薊是最了不起的;因為,山里所有野菜中,就屬大薊好吃,且好吃的大薊還生得繁,災荒的月份里,它給人以飽,活人多矣。
“因為它生得好看?!弊娓刚f。
“大薊也很好看哩!”我說。
祖父瞪我一眼:“它不好惹!”
我說:“這倒怪了,不好惹的倒金貴,又好看又好惹的卻輕賤,人怎么會這樣?!”
祖父就極不耐煩了,“你一邊歇著去吧,這草神是祖上傳就的,你說變就能變得了嗎?!”
祖父的指頭就在我的額前戳點著,我便害怕得很,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焉焉地退了。
在山里,廟自然是有一些,比如山神廟、灶王廟、藥王廟,甚至還有一處“碧霞元君”的娘娘廟。但廟的年代久了,山里又多災虐,大風和疾雨就將廟糟朽的骨架搞坍了。坍了的廟很難修成原樣,山里人就干脆不修。于是,廟就只剩下殘垣矮堞,就將山羊羯子柵進去,作羊圈用。
廟雖廢了,但災民卻常有。遇旱遇澇,還是要禱告一下子山神。人們便面對破廟的殘痕,虔誠地燒幾炷香,叩一些個響頭。但一切作罷,旱依舊是旱,澇依舊是澇,山里人就醒悟了:
“廟都讓羊臊漫了,還靈光個鳥!”
就不求廟了。
那年天大旱,數(shù)月未滴雨,村里人就極惶恐:若再無雨致,蝗蟲便飛來了;而蝗后就瘟疫,就不得了。
村里人就都說:“不能不求雨?!?/p>
求哪一個呢?“求草神唄?!庇腥苏f。
就求蕁麻。
路邊的蕁麻很多,人依路徑跪成行;也祈,也禱,也燭,也叩。然而人聲盡管嚶嗡如潮,雨云杳無半縷。就你覷覷我,我覷覷你,苦臉皆垂悠長,一聲接一聲疊嘆。
終于有人說:“是咱求得不誠吧?”
便有人吱聲:“是哩?!?/p>
就把揖作到蕁麻的棵子里去了,就將額面貼到蕁麻的根腳上了,奇痛便把眾人搞得顫抖。但這是神賜的痛苦啊,是萬萬哀怨不得的。就平心靜氣,就承受忍耐,執(zhí)著地將額面送依舊。
天終于黑了。眾人就理直氣壯地紅腫到屋里去了。
半夜里,果然有沉沉的風一渦一渦地在屋墻上撞,且有細雨淅瀝。疲累的人們便眠熟了。
但翌日看時,干裂的地上,并未有一星雨腳。便明白,夜半聽到的,只不過是一縷縷的干熱風——草神的笑聲。
這草神其實真無用,大家心里都知道,但誰也不說出來——草神雖帶不來雨水,但得罪了它,會降些災異給你,那是肯定的——村里人確實是這樣認為的。
雖然不再用蕁麻求雨了,但作為神,蕁麻仍被人恭敬著,做一些嚴肅的事體。
比如治偷。
那年三叔家年僅七歲的小豆子,為換幾根麻糖來嚼,悄悄拿了鄰人的三顆雞卵。幾根麻糖尚未嚼出境界,狀子已告到三叔那里了。三叔極要臉面,受了鄰人的揶揄,便很氣悶。踅到一方蔭處,作了三個揖:
“得罪了,跟您借把戒尺?!?/p>
便把那株蕁麻拔下來。
將小豆子喝到身邊:“把手伸過來!”小豆子已經(jīng)嚇得哭洪肆了,但三叔的蕁麻仍一絲不茍地撩少年的手。
——還敢偷嗎?!三叔問。
——不敢了,呃呃……
——說真的了?!
——真的不敢了!呃呃……
……
臭丫兒的父親常年在山那邊走窯,臭丫兒的母親獨守時就不甘寂寞,自然找相好的在腿上坐一坐。坐一坐就坐一坐吧,生生將臭丫兒給帶壞了,以致年方十四的臭丫兒也有私孩子生下來,遭村里人瞥。臭丫兒的父親其實極顓頇,對臭丫兒母親的放縱是頗容得下的,但女兒也壞下去了,就從根本上傷了他的心。便先用酒將自己灌得顛顛倒倒,然后就將一株蕁麻“請”到屋里來。將女人扒光了綁在門房上,用蕁麻撩女人的私處。
——還偷人不偷?!
——哎喲我的娘,不偷了!
——說真的了?!
——哎喲娘呃,假不了啦!
這叫懲淫。
用蕁麻治偷懲淫,是引人行善,是盡“神”的圣職;雖做得有些過,但村里人均理解,且給予一種默默的支持。于是,被懲治的人雖有奇痛雖覆奇辱,也悄悄地忍下去,是自然的事。
但那一年的事,卻很難讓人理解。
那一年,渾圓的一個山里村落,卻憑空分出兩個派來,且一派忠于,另一派也忠于。
皆忠于的兩派卻頻頻摩擦起來,就常有你斗我、我斗你的場面。
父親和三叔是親兄弟,但三叔和父親卻是兩個派。
有一天,三叔那派把父親抓了,且戴上紙糊的高帽游街。村子的街路上,便擁滿了人。
三叔那一派人就興致極高,就揮拳喊口號。當然是打倒父親的那一類口號。但圍在周遭的人卻只是怔怔地站著,并不喊打倒。三叔那派便悻悻地質(zhì)問:“他對你們有什么好,你們不打倒?!”
周遭的人便說:“當然沒什么好,但也沒什么壞呀!他只是愛會那一個相好,但他老婆都不管,我們管他作什么?!”
三叔的那一派就惱極。在村中古槐下,用桌凳搭一高臺,把父親架上去,任父親在岌岌危乎的境界中,兀自瑟縮。
那一派卻還有些言猶未盡,派人把父親的褲管高高地卷起,人群正在疑惑間,有人倒提著一株蕁麻向父親走近。果然就朝父親腿上撩。
父親便疼得牙齒打架,雙腿疲軟,就咣地從高臺上跌下來……
有人便悄悄地為父親落淚。
時間不久,三叔那一派終于也有人落到父親這一派手里。這個人正是三叔。
當然也要架到高臺上去。當然也要倒提一株蕁麻。父親被派里的同志推到前邊去,說是要向那一派討還血債云云。
父親抬起頭來,看到三叔眼中正氤氳著一團絕望的薄霧,心中有些酸澀,倒提著的那株蕁麻就頗躊躇。
就有人喊:“還猶豫個什么?他不僅僅是你的一個兄弟!”
這父親知道:起初睡在一個炕頭上時,三叔是他的兄弟;而現(xiàn)在卻不是了。
父親便緩緩地將蕁麻舉起了。
“哥!”三叔卻適時地一聲叫,叫得凄切而沉悶。
父親便迷惘了。
“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分水嶺,是忠于你的兄弟,還是忠于你的同志,立馬就要見分曉了!”就在這時,迷惘的父親聽到頗不迷惘的一個聲音。
父親的蕁麻便高高舉起,但卻是狠狠地撩在自己腿上。
這是如何的一撩啊!這一撩,撩得三叔哇哇大哭,撩得村人嚶嚶長泣。
農(nóng)民的父親,既沒有忠于他的兄弟也沒有忠于他的同志,他忠于了他自己!
這時的蕁麻,便不再是山里的蕁麻了。
山里的蕁麻,即便是神,其實最后也是敗在山里人自己手里。
那便是每年的深秋。
秋深以后,蕁麻的美麗便徹底凋枯了。葉片抽縮在葉柄上,株身也成一管瘦黃;那層柔中藏針的細白茸毛也脫落了,它再也沒有撩人的魔力。但山里人卻沒有忘記它,反而覺得它有些親切了。
因為它那層金貴的莖皮。
蕁麻的莖皮是一種韌性極強的纖維,能打成極柔韌的麻繩;而山里人的布鞋極費,就愛穿用蕁麻打成的布鞋。
于是,秋深了,村里人第一等覬覦,便是蕁麻。
山里采蕁麻的方式很奇異,要選在渾黑的晚上。
到了蕁麻邊上,采麻人要左顧右盼一番??纯粗茉獯_系無人,便低聲叨念:
“麻神,麻神,你老聽真,偷你的不是我,而是村西的二蛋。”
小心地叨念過了,便下鐮割那麻了。割麻人的身手,這時是極敏捷的。
山里人相信蕁麻黑天里不認人。人叨念給它什么人,它就記住什么了。那么災異就離割麻人遠了。
于是,割麻人叨念的,總是跟自己不太對勁兒的人。
然而,生活得久了,誰跟誰之間還沒點兒隔膜呢?你咒完我,我咒完他,他卻正巧咒的是你,就咒成循環(huán)了。實際看來,自己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但依然是咒。
其實,蕁麻若真的是神,是欺哄不了的;而欺哄了蕁麻的山里人,活得不仍然是故我不二嗎?!
植物到底是植物。
懂得這里的道理之后,村里人便不輕易信奉什么了。這樣一來,他們反而活得輕松起來、樂觀起來,鄰里關系也更加融洽了,一如風雨過后,自然是晴;大雪融化之后,自然是大地清明。
愛在愛中
父親雖然已離去十六個年頭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昨,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特別是一到年關,一到清明,一到送寒衣的時節(jié),他肯定會與我在夢中相遇——囁嚅的語態(tài),謙卑的表情,全如生前模樣。所以,明明知道是夢,也不愿醒來,與他促膝對話,纏綿在一起。
醒來就憂郁,恨長夜苦短,不照拂人的心情,使父子重歸永隔。便趕緊到路邊的荒處,依故鄉(xiāng)老例,畫一枚信封,寫上老家的地址和他的名姓,在信封的中央,燒幾串紙錢,給他“寄”去。明明是風勢暗猛,且風向不定,但火焰一旦生起,風竟和煦了,且徑直吹向故鄉(xiāng)的方向,令人驚奇不已。都說這是迷信,其實是生者對逝者牽掛得重,神情趨于恍惚,感應在感應里,直至不能自己。
從記事起,就感到父親的性情和他的身量是不統(tǒng)一的。他身材高大,面相俊峻,有天然之威。但他始終寡言,語調(diào)也和緩,給人以厚道,而不是怕。白日里在田堰里勞作,已然是累了,但一回到家中,就不言不語地去擔水。村人吃村西古井里的泉水,相通的道路窄而崎嶇,父親擔水的步態(tài)卻又疾又穩(wěn),如履大道與平地。總是把一口大缸擔得滿溢,才止步歇息。那時的日子很清苦,但見到家中缸滿,便陡然增添了在苦日子里隱忍的底氣。
有一個時節(jié),山村旱澇頻仍,收益幾稀,糧食只夠一季。糧斷之后,瓜菜代之,繼之以野菜樹皮。到了最后,滿眼禿樹,地面上也少有可充饑之物。三歲的三弟本可以直立,饑餓又使他復歸于爬。困厄之中,母親只有嘮叨與怨尤,空氣凝重,更添了幾分愁。父親凄然一笑,說,命運不理會廢話,溝坎不理會腿瘸,只理會不服軟的人——咬一咬自己的后槽牙,總會有活路可走。撂下這番話,他背起兩掛羊毛大繩,走了。
懸崖峭壁之上,居停著一種怪異的復齒鼯鼠,村里人稱之為“寒號鳥”。它體似松鼠,前后肢間生有寬大多毛的飛膜,孤傲地在山間滑翔,且常在夜深風高時發(fā)出凄哀的銳叫,一如啼饑號寒。名貴的是它的糞便,是上好的中藥,醫(yī)生的方箋上寫著:五靈脂。都知道五靈脂可以換錢,但它窩藏在陡處,采取之時,有生命之虞。在記憶里,已有人跌下山谷,落得無完整尸骨,所以,即便是村里的精壯,也大都望而卻步。父親的去處,就是這樣的陡處,家人的生路,讓他別無選擇,付以向死而生的決絕。父親走后,母親臉白而泣,因為這背后的預想,她心知肚明??薨盗颂斓?,升起了星斗,父親居然盈滿而歸,只是兩只膝蓋都磨破了,露出森然白骨。母親的心力只夠喊出一聲“我的天啊”,就暈倒于地。事后她說,肚餓可忍,不可忍的是設想中的驚怕,一如不死也死。
五靈脂換來了幾口袋土豆和紅薯,療救了饑餓,膨大了父親的形象,我們心中敬重。那時的敬重不過是在苦寒面前不喊,在艱難面前忍受,不再給他增添憂煩。便很早就懂事、知趣,且以苦為樂,不怨天尤人。譬如到山外去讀書,中午的干糧總是粥,并且稀得可以照見自己的面影,喝進肚里,非但不能飽,而且還會招引饑餓。因此,村里的孩子大多都輟學了,我卻依舊堅持。心里想,粥再稀,究竟是干糧,究竟是貧賤父母的肥厚心腸,唯一的回報,就是埋頭苦讀。
父親后來當了支書,有了到縣城開會的機會。那天回來,他在我的那所學校落了一下腳,從布袋里掏出兩個饅頭,塞給我。我知道那是他撙下的會議用餐,關愛之下,是他自己的轆轆饑腸。心里自然是熱,眼角也自然是酸澀,但還是笑著收下來。父親也不說話,轉身就走。望著他的背影,我頓生感慨:父親的身材就是好,肩膀寬闊,腰身挺拔,即便是一個山里的農(nóng)民,一點也不猥瑣。
我把那兩個饅頭,收在書包的最底處,拿回家里,放到家人的餐桌之上。父親看到,眼圈立刻就紅了,忍了幾忍,還是掉下淚來。他說,你這樣做,更讓我感到做父親的無用。我說,你的饅頭,大家分享,情意自然就衍生開來,一如母豬下崽,讓大家愛在愛中,都感到溫暖,怎么能說無用?我的話,讓他很感動,以至于偌大的一條漢子,居然很羞澀地低下頭去,囁嚅道,你真是長大了。
后來我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報到那天,他說,我口袋里也沒有稀罕之物,唯一的貴重,是我本人的送。他背著我的鋪蓋,挾著我的胳膊,上了公共汽車。下車之后,還需走四里多的路程,背囊就顯得重。我?guī)状我蟾鎿Q一下,他都說,不用不用,既然是我送你,你就安心受用。一路上他也不說話,只是當頭上有飛機低低地飛過,他嘿嘿一笑,說,兒子,它飛得這么低,咋就不擔心掉下來?到了學校,我對他說,爸,你趕緊回吧,不然就趕不上末班車了。他說不急不急,我必須把鋪蓋給你送到宿舍,待徹底安頓了,我才松心如意。他執(zhí)意送到了宿舍,親自把被褥在床板上鋪舒展、弄妥帖,一舉一動,精心、細致,一如母親。到底是錯過了坐車的時辰,想到那幾十里的山路,我說,你就跟我擠上一晚吧。他說,不成不成,我又不是學生,不能占學校的便宜,再說,那幾十里山路對我來說是小意思,有星星月亮做伴,豈不更愜意。
然而愜意的事情是不屬于他的。在重點高中里就讀,學費、飯費、住宿費,加起來是貴的,而山村的家庭殊少財路,只有到了年底結算才能分到少許的現(xiàn)錢,平常用度,只能靠借。山村地瘦,生民無多余膏腴,朝人張口,頗費躊躇。急難之下,母親說,虧你還當著支書,就不能想一想“變”錢的路數(shù)。一個變字,讓父親的臉黑得凝重,他說,我父親是三八年的老黨員,一輩子以清正為榮,墻上總掛著偉人的手書: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爭取更大光榮。這一如鎮(zhèn)鬼的符咒,壓著心中的邪氣,便不敢歪。再說,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認真對待——對老要敬,俗稱孝;對小要愛,俗稱護。護小不能欺老,才是男人的周正。他考慮的是一個長遠的問題,就是忠實地延續(xù)被祖父造就并極端看重的家風。便做了一個悲壯的抉擇,到隔嶺的煤窯,當了一個窯工。
他的舉動,對我的觸動是大的,便不敢懈怠,終于學有所成——上了大學、當了干部,可謂一路順風。春節(jié)的一天,父子對酌,臉紅耳熱,都感到光景好。喜樂在喜樂中,父親突然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從房柁上取下來一個包袱,打開已褪了顏色的包袱皮,呈現(xiàn)在眼前的,竟是一摞小學生用的練習本。每個本子的封面,都一筆一畫地寫著他的大號,雖經(jīng)歲月,字體的顏色,還是重的。打開本子,密密麻麻的字體也是那么工整,簡直是筆筆不茍。那是他當支書時的會議記錄、生產(chǎn)計劃和工作日志,記得事無巨細,不分詳略,一如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應該好生過的日子,都值得愛惜。他嘿嘿一笑,說,我當支書的時候,上邊的每一次會議我都認真?zhèn)鬟_,生產(chǎn)的每一個季節(jié)我都沒有錯過,堰田的每一處地塊我都沒有荒疏,空口無憑,有字為證。
我突然明白了,在父親心中,家庭的事再大,也是小,村里的事再小,也是大,他真正的期許,還是要活得有社會作為。然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沒有縱橫捭闔、伸展自如的能力,終究是陷于小中,便在知足中有不甘,在周正中有遺憾。這一切,他都埋在心底,兀自承受,對他人,只送關愛,不說所以。
就這么周正的一個人,后來居然得了癌癥,讓我有了愧疚之上更多的愧疚。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官位,有了自己的專車、有了可以動用的人脈,便不顧一切地施以回報。看病的路上,父親說,你能不能不用公車拉我,我一個普通農(nóng)民,在這樣的車上坐著,屁股底下會著火。在病房里,看著你進我出的探視者,父親說,你能不能不讓他們來,我只是你一個人的父親,對旁人無恩。我說,不要計較這些,你只需安心養(yǎng)病。他說,就連閻老西(閻錫山)都知道,不慎于初,必悔于終,你這樣做,不但減輕不了我的病,還是在給你自己找病。
不敢拂逆他的意志,一切就輕減了。一個人陪他上醫(yī)院,來來去去都坐公共汽車。那一次去友誼醫(yī)院,抽血、穿刺、下胃管,一系列檢查下來,他整個人都散了身架,躺在醫(yī)院走廊的木椅上,無聲地縮成一團。我悲從心起,給司機打電話,要把車調(diào)過來。剛接通電話,他猛地坐起來,吼道,你敢!
坐在公共汽車的硬座上,由于久病的消瘦,他的臀部只剩下了兩塊骨頭,便總也坐不穩(wěn),左掂右轉,不停地替換,且發(fā)出細小的呻吟。我蹲在他身邊,給他換過來的一邊按摩。那曾經(jīng)是壯大的一個腰身,現(xiàn)在看來,卻一如八歲兒童一般弱小。為了緩解他的痛苦,我調(diào)侃道,爸,你竟返老還童了。他強睜開疲沓的眼皮,無奈地笑道,你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都這樣了,你還拿我開心。之后,他依舊搖晃,依舊呻吟。我感到了命運的力量——即便是這樣一個耿直自尊的人,畢竟也是一個肉身,也怕病苦,也怕疼。我哭了。
臨去世的那個晚上,他拉著我的手說,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我走之后,一把火燒掉。我說,咱山里允許土葬。他說,你想想,你是誰,我又是誰,即便不是支部書記了,還依舊是在組織的黨員。
送他火葬的那天,我沒有哭,因為內(nèi)心盈滿。他即便是離去,也給后人留下體貼與關愛。在世是父,去世是魂——我們心心相印,愛在愛中,已了無生死。
母親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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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母親的文字已經(jīng)很多了,但依然有一種別樣的意緒在心中久久回環(huán),便是在這個可親可敬、近于完美的母親身上,也有一些不盡完美的部分——在寫與不寫之間,我心游移,復生糾結。后來讀到一個詩人的一段文字,獲取了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最終還是決定寫。那個詩人說——
生活在低矮的空間和物質(zhì)與精神都嚴重缺失的時代,母親始終是我們心中的圖騰。每逢談論或誦讀“母親”這個光芒四射的字眼,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總不由得升起一股崇高、偉大和不朽之類的感覺,她是圣潔的伊甸園,是溫暖的代名詞,是我們情感的歸依。翻開人類文明史,母親如同一根血脈,貫穿人類發(fā)展的軌跡,對于我們?nèi)跣〉娜祟悂碚f,擁有母親,便是擁有了一顆瑰麗的太陽。然而,這一譬喻,與其說是人類懷舊的情結,不如說是人類進入時空夾縫時的自慰。走在生活的平面上,我們不得不面臨這樣一個現(xiàn)實:情感中的母親和生活中的母親之間是有落差的,有時落差之大,甚至超過我們的承受能力。至少,濃濃情愫中不免夾雜著幾縷不甘與失落,讓我們隱隱作痛。有沒有勇氣走出人為的禁忌,重新打量漸漸隱逝的母親世界,雖然是一種傷痛,但更是人類理性生存的一份證明。它區(qū)別于本能的愛,它進入了人性的深處,讓人看到了光之源,是覺醒之后的大愛,更能撼動人心,更美。
于是我便想,如果不想讓歲月將自己對母親的那份真實情感以及生成的軌跡扭曲和遮蔽,還是適時地寫一寫為好。
1
想一想對母親的感情,是在大愛中有微怨的,初時,怨竟多于愛。
七歲那年,一起戲耍的童子都去上學了,留下一個孤獨的我。我便求母親,要母親帶我見一見校長,讓校長開恩將我收下,那時的入學年齡偏遲一些,幼兒須到八歲才可入學。母親卻說,上學有什么好呢,還是在家里野著自在。話是不錯,但沒有伙伴了,你去和誰野呢?
就想上學。我說。
母親便打我,巴掌打在稚嫩的臉上,開了一朵五瓣梅。
我極委屈,扯嗓號啕,將天哭得黑去了一大爿。她只好帶我去見校長。校長問我的年齡,母親怯怯地、久久地支吾不語。倒是我情急之下,大喊八歲,竟將校長蒙騙過去了。終于如愿。
回家的路上,母親朝我歉然而討好地笑,說兒呀給你縫個好書包。
我卻高興不起來,為了她自己的怯懦,竟讓自己心愛的兒子挨了冤枉的一巴掌,她可真夠意思。
那些年,山里一俟夏深,便三天兩頭發(fā)一次洪水。當洪水的勢頭消去的時候,山溝里就留下一彎淺淺的很溫柔的水泊,童子們便到水泊里戲一戲,得一種陶然的酣暢。但母親卻不讓我去酣暢。她說,山陰里的水會讓人落下毛病,遠遠地躲開才是。她的意志是一把鎖,而少年的天性卻是一把鑰匙,我還是偷偷地跑到水泊里去。但母親太狡猾,總是適時將我捉住。她很會懲治我,將我岸上的衣褲統(tǒng)統(tǒng)拿在手里,讓我遠遠地跟著她。這給了我極端的羞辱。山里人戲水,均是脫得一絲不掛的,而這時的我,已是進學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心愛的女同學驚詫。我便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尷尬,雙手捂在小腹下,淚汩汩地流下來。
進了家門,我終于說,媽,你可真可惡啊。
母親吃了一驚,便要我餓飯。正不想吃你賞的飯呢,便決然地餓飯。餓飯將我餓迷糊了,羞辱的感覺竟?jié)u漸地淡下去,媽的,活著真沒意思。
母親給了我一種什么樣的人生體驗??!
少時,我有遺尿疾,長到十二歲才止(這在《怕之三昧》那一篇文字中有詳細的記述)。老大不小的一介少年,還天天在夜里遺尿,浸在冰涼的夢境中,對自身說來,乃是極痛苦的一件事。
我渴望一種安慰和愛??!
但母親卻給了我什么呢?她說,我是被一種魔纏身了,要驅除這無形的魔,須惡治。便在床頭備一把荊條。每到夜半,尿剛遺出端倪,母親便將荊條狠狠地抽在她兒子光光的身上。兒子猝然驚醒,身上的抽痕很肥厚,放射狀的疼痛拼命朝外奔躥。看母親時,她極像鶴立床頭的青顏厲鬼,無一絲溫厚模樣。為了少挨一些這樣的荊條,我總是半夜半夜地睜著眼,挨到雄雞唱曉的那一刻,才無奈地睡下去。少年的夜晚,本屬無憂無慮的夢境,卻這樣漫漫難熬,耿耿難眠,人生來便是受苦的嗎?!
我自然知道,這是母愛的一種方式;但她為什么不體恤一下童子的心,施予溫柔一些的懲戒呢?現(xiàn)在想來,母親的愛是從她自己的心理需要出發(fā)的,是一種極主觀的愛。太主觀的愛,是一種施暴,我們的母親,多么應該從兒女的那個角度,審視一下自己的愛,愛得融合一些,無私一些,易于接受一些啊!
2
十三歲的一天,老師叫我到她的辦公室去趟。她遞給我一個報紙包,說,這是一包剩米飯,扔了可惜,拿去喂雞吧?;氐郊?,急切地將紙包打開,看到那飯團白白的、糯糯的,像有一種甜蜜的東西在里邊顫動。心里很生驚罕,世間竟有這么白的米?。〈橐恍〈轱埩B勔宦?,很餿;但放到嘴里嚼一嚼,卻是甜甜的、黏黏的,且米粒粘在牙齒尖上不下來。這是一種誘人的異香,惹喉管低鳴不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傳說中的白色美食啊!
這一包尷尬的米飯,讓我嘗到了渴望與恐懼交織的那一種滋味。
在我想吞咽它,又懼怕它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盯著飯團的目光。那目光是人在要攫取的時候,那種倏然亮起來的欲望。便心頭一震,原來,對米飯的覬覦者,還藏著一個母親。
“把它扔給雞婆忒可惜哩,讓我把它吃了吧,我的胃皮實?!彼K于發(fā)表了宣言。
當她把手伸過來的時候,我也搶著大口大口地吞咽。母親能吃得,兒子為什么不能吃得?!她從反面,催發(fā)了我的一種決心。
母親失聲叫,以她有力的手臂,與我拼搶。因了母子的這種奇特的競爭,餿米飯吃得好有味道??!奇怪的,這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米飯了。
其結局是意料中的,食物中毒。我把肚子拉空后,便昏迷不醒?;杳灾?,有一刻極清醒,但身體卻了無知覺。我以為這一次肯定要完了,清醒的意識被一團絕望塞滿了。睜一睜眼,看見母親立在身邊,她的胃確實皮實,她依然健康。她的臉上掛著兩串淚,是為她瀕死的兒子流的。但我不愿看她那兩串淚,覺著有一股假惺惺的味道。眼前又閃回著她跟我搶食餿飯的鏡頭,我感到一陣惡心。
父親踅到我身旁,拉一拉我軟綿綿的手,嘴角掛著一重很深的憂凄。我努力講出一句話來:這倒好了,免得再聽你們吵架了。聽了這話,父親咧嘴哭起來,嗚嚕嗚嚕的,像一種動物吃食的那種聲音。
從我記事起,便遇到父母失和的無奈。
父親是個要強的人。結婚當天,便與他的母親分了家。第二年獨自蓋了兩間房,欠了不小的一筆債。這筆債欠去了他在我母親心中的地位。她怨父親便宜了他的父母,理該得到的那一份財產(chǎn)和支持,被父親不值錢的那一種耿直徒然拋掉了。便每逢年關,孩子生病、添置家什等需要錢的當口,準能看到一幕母親同父親吵架的情景。父親被母親謾罵的時候,總是沉悶不語,甚至悄悄地流淚。我的感情當然傾斜到父親這一邊,常常心里煩:自己怎么撈上這么一個嘮叨不休,不懂體貼的人,甚至不講道理的母親呢?!
1972年臘月的一天深夜,我被從夢中驚醒。母親大聲地訓斥父親,聲聲急,聲聲厲,緣由極簡單,要過年了,家里無錢買肉。
老太婆有錢,老太婆買了一大扇豬肉呢,你去要哇。母親說。
怎么成呢?父親說。
怎么不成?她老不死的能吃上肉,她的孫子為什么就吃不上呢!
怎么張得開口呢?
張得開口得去,張不開口也得去,不說定了,晚上就甭想上炕睡安生!
父親赤身站在屋地上,臉色蒼白著,渾身顫抖著,佝僂著。山里夜風硬?。∧莻€偉岸的父親怎么成了這般模樣了呢?父尊的失落便使我心中作痛:
我不吃什么肉,吃了就惡心!我大聲-1。
不吃也得吃,你有個有骨氣的爹,他能不讓他的兒子吃肉?母親把一句譏諷適時地送上來。
沉悶的父親終于爆發(fā)了,他抄起柜櫥里的一撂碗,一只接一只地朝母親砸去。母親怔了。她根本沒想到,溫厚的父親會把這樣硬邦邦的東西朝她砸過來。
我當時并不曾想去將父親攔住,我覺得母親把父親欺辱苦了,她應該得到這樣的回報。
終于聽到一聲撕扯什么的聲音——破碎的碗碴把母親的腳面劃了深且長的一道口子,黑色的血爭相流出來,很快便把她那只瘦瘦的腳淹沒了。父親低低地吼過一聲后,鉆到冰冷的被窩里去了;愕然的母親,站在地上,兀自流血。
這時的我,感到真難過啊。不是心疼母親的流血,而是怕流血把母親流死。我撕了一片舊衫子,給她包腳。一邊包,我一邊流淚。母親,你為什么不給家人一種安靜的日子呢?貧窮的日子不會讓人憂愁,親人間的自殘卻讓人心碎??!
好容易熬到天亮,紅腫著眼睛的父親從被窩里鉆出來。走,咱們到公社去,離球的婚!他給了母親冷冰冰一個決然的聲音。父親摔門走出去了,母親驚慌不已:兒子,快去把你爹拽回來。待我穿衣服的時候,母親已等不及,拖著那只腫脹的腳,趑趑趄趄奔出門去了。
父親在前堅定地走,母親在后趑趄,我尾在他們身后流淚。一個偏僻的京西山村,竟有如此風景,不是個中人,是想象不到的。
他爸,回吧,回吧,咱再不好,也是你的女人啊!聽到母親的哀求。
這一聲哀求,使我的心亂了。我弄不清是母親可惡,還是父親可憎;反正,在一個少年的心中,父母不該是這種樣子。
3
寫到母親,我不能不寫以下這幾件事。
母親的生活習性,簡直太隨便了。比如一到夏天,便整日里袒著上身,上工、串門、做家什均照此辦理。
夏日的夜晚,村人在瓜棚豆架下乘涼,母親袒著上身,坐在杌凳上,手搖芭蕉扇,在男女混雜的小氛圍中,頗顯自得。
看到那些漢子們貪婪的目光,我為她難為情。我悄悄地提醒她,她竟仰頭闊笑起來。你媽就是這副土奶子,還金貴個啥?她說。
再到人群里去的時候,依舊袒得自在,且不緊不慢地在奶子上搓下泥捻子。她知道自家的奶子比旁的女人肥厚,是不是故意賣弄幾分風情出來,也未可知。
對此時的母親,我開始生出幾分厭惡。
那時,我漸漸地感到自己是個男子漢了,跟父母睡在一條土炕上,便有些不自在。但農(nóng)村只有那一條土炕啊。母親的睡相太恣肆。我心中暗祈:母親啊,您把自己包裹一下吧,您的兒子已不僅僅是您的兒子了。但母親全無察覺,山里人俗鄙的生活習慣使她麻痹了。
這一年大旱降臨,秋后無幾收成。大多人家都虧糧了,糧食再也不好借了;但也有余糧可借的,便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光棍、鰥夫。
那天剛擦黑,母親便去借糧了;她已瞄準了一個對象,是那個瘸腿的老光棍。
我和父親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她,怎么也等不到她歸來的影子。天快亮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手里提著半口袋玉米。她把口袋扔到地上,倒頭便睡了。她困極了,任父子千呼萬喚,都不醒轉。我與父親面面相覷,父親的嘴角在抽搐。
第二日,便有傳言說母親用什么什么換玉米吃。
我不相信這樣的傳言。我感到這個世道有幾分邪異,便去問母親。母親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很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倒頭又睡去了。父親暴怒了,將可憐的那半袋玉米撒到院子里,餓的雞婆飛奔過來,嗦嗦地,啄搶那散落到石縫里的玉米。我用棍棒將兩只埋頭啄食的雞婆打死了,蹲在地上,一顆一顆地往口袋里撿玉米。
那玉米粒很大很圓,雖未經(jīng)蒸煮,卻已聞到了沁人的香味。
玉米雖無邪昧,再看,已不敢正眼看母親,似感到母親身上,確有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遙遙地傳出來。
人??!
那年我考到了山外的重點高中,是年冬日,大雪封了山,公共汽車停運,只有拉私貨的汽車敢到山里去冒險。開學了,雪仍未化,急得我痛咒爹娘。母親打了我一巴掌,號什么號,跟著娘,還愁坐不上車嗎?
到了路口,正有一輛車滑下來。母親遠遠地站在路中央,一邊揮手,一邊媚笑。
車終于停住,司機卻大罵不止。
母親依舊媚笑著,走近那個中年的司機。別生氣啊,大兄弟,她一把捉住司機的手,看大兄弟凍的,讓嫂子焐焐吧,便把那雙拘澀的手拉到胸窩里去。
瞬間,司機僵硬的臉,霍然地柔軟了。
我坐上了他的車??吭谲囎谋成希缓仙涎?,便看到了母親拉進自己胸窩的那雙手。奇怪地,心中全無對母親的感謝,只感到一種莫名的恥辱。
大學二年級那年,我?guī)Щ亓宋业牡谝粋€戀人。那個姑娘很美麗,很溫柔,很可人,見到母親第一面,竟能甜甜地叫出母親。晚上,父母騰出正房到側屋去住,我亦尾在其后,留姑娘一人在屋里憩息。母親將我攔住,怎不跟她在一起呢?早晚是一家人,弄哪門子假斯文,斯文雖好,再把姑娘斯文跑了。不容我申說,便把我推進屋去了。
姑娘正脫去外衣,小小窄窄的胸衣,遮不住她飽滿的青春的美麗。我被空前地震懾了。但也感到了一種空前的慚愧,一如我在《蜂擎荊旗》中描繪的那樣——當我的手,觸到她的胸房的時候,彈性與堅挺,有金子一般的質(zhì)地,不由得想到,這樣的貴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屬稀有之財,不到生命攸關時刻,是不能輕易花銷的。謙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我止于吻。之后就毫不猶豫地退了出來,再之后就是心中嘆念:母親怎么能這樣?
現(xiàn)在想來,母親對兒女的情感,乃至生命的狀態(tài),有多么大的濡染之力啊。母親對兒女有一種潛在的、強勁的同化欲望。這種欲望,是通過愛的形式浸淋到兒女的身上的。有多少兒女有自覺的抵御同化的力量呀?所以,如果母親不是一個正常的健康的賢智的母親,母愛便是一種毒素。我有了這一層切身的體驗后,才真正理解了那個著名的民間傳說:
兒子在臨刑前,獄吏問他還有什么要求。他說,我只想看一眼母親;母親問兒子還有什么要說,兒子說死前多想吃兩口母親的奶;當奶頭放到兒子的口中,卻被兒子狠狠地咬掉了。
為什么你當初不盡一盡母親的責任呢?!兒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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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母親,雖然有幾分怨,幾分厭,但終究是埋在心底。母親是太底層的一個母親,同所有底層的母親一樣,她把她的一切,甚至來生,均寄托在兒子身上了。她自己也認為自己不是個好母親,但她卻渴望著有一個好兒子,并得到這個好兒子的愛。這是一種脆弱的感情,我不忍心戳破它。母親頭發(fā)已花白,目光已有些呆滯,她不會得到更多的什么了。
于是,后來的感情,竟?jié)u漸地發(fā)生了變化。
記得我在平原讀高中的時候,母親從一百多里的老家來看我。下了車,她不認識去學校的路,一公里的路程,競走了一個多小時。汗水把她那件補丁袖口的舊衫子泅透了。要她擦一擦臉,毛巾從臉上過一過,雪白的毛巾,便如墨染了一般。她蒙了多少風塵??!
我?guī)赣H去飯店。問她想吃什么,她說,來碗白米飯最好。
飯店快關門了,只剩下兩碗冷飯。母親說,冷飯也好。我去要兩個熱菜,店里說,掌勺的走了。母親掀開桌上的一個瓷壺,這不是有醬油么?便將醬油淋到飯上,埋頭吞咽。望著紅白相雜的一碗冷飯和吃出津津味道的母親,我心中亦酸澀摻雜:
母親的兒子,也并沒有使他的母親從餿飯的境地中走出多遠??!
母親不是也無一聲怨嗎?!我相信,即便是在她的潛意識中,也不會有怨的一絲影子。于是,油然生出一種慚愧,竟覺得以往對母親的種種情怨,都來得有些奢侈。
母親坐在我們宿舍的大通鋪上,讓我把上衣脫下來,上衣的領子已起了破碴兒。她掀開她的大襟,里邊別著大、中、小三根針。她一針一針地縫著,花白的頭發(fā)浴著學生宿舍那昏黃的燈光。同學們都圍攏過來,看著這一個母親抽她母愛的絲。有個小個子同學,竟讓淚水在他窄窄的小臉臉掛滿了。我心中極熱,倏然生出這么一種感覺:感到母親在的地方,就是家之所在,即便這個母親再丑陋,即便這個家再殘破,也溫厚。眼前的母親,仿佛就坐在老家炕頭上,那一方針笸籮跟前。
那年休假時,回老家去,正趕上刨地點種。雖然已多年不下地了,但歸家的兒子不是客,就隨母親到堰田上去。堰田離家頗有段路徑,便裝了干糧和水。堰田很窄,正容我與母親并排點種。起初還與母親保持相同的節(jié)奏,愈到后來愈跟不上母親的步調(diào)了,便被母親遠遠地甩在身后。母親回過頭來,看著她氣喘吁吁、力不可支的兒子,憐愛地微笑著。在她眼里,她的兒子并不是個壯年人,仍是個弱弱的幼兒,仍需母親頻頻的垂顧。
到中午了,我感到極端的疲乏,筋骨似被抽去。母親將干糧攤在地頭,我無一點胃口。這時我總想笑,神經(jīng)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我呵呵地笑起來:看到一只螞蟻爬進地隙里,呵呵地笑;看到一尾蜣蟲在樹梢上蠕動,也呵呵地笑。
你是累脫了神經(jīng)了。她說。
于是,進入膂力強健的壯年了,竟感受了疲倦的真滋味:便是神經(jīng)的極度興奮,以至于無法自控,無因由地笑而不止。
待我把下巴笑酸了,眼皮重得再也睜不開,我極想睡上一覺。
你在干草上仰一會兒吧,千萬別睡著了,四月的風還硬哩。母親說。
母親獨自點種去了,我在干草上仰著,怕我睡著了,隔一會兒便喊我一聲。一種母性的呵護?。?/p>
不老的山谷,一片空茫;荷鎬而立的一介農(nóng)婦,相映之下,幾近虛無。
我心頭酸重——對母親,你有什么理由苛求?
5
對母親與我的關系,作了長時間的冷靜地回顧之后,感到以往對母親的怨尤、厭惡,其實是一種淺薄和無知,這一切,其實亦是生長在主觀和自私的土壤上的。
從自己的母親,感到天下的母親,均是兩面的:有溫厚、嫵媚、偉大的一面,亦有粗鄙、俗陋和渺小的一面——母親沒有天使般不食人間煙火的母親。
然而,母親是文人文章的源泉是無疑的。郭沫若說女性是文化的源泉;那么,母親便是這種源泉中的源泉,我們必須欽佩和贊美為母親寫出高昂樂章的人!而我這樣寫了母親,或許要被那些持為尊者諱理念的人所不齒,但是,我心生暖意,靈魂安妥,因為,這個母親才是我的“這一個”。
審視世人與母親的關系,我認為:對母親,敬慕熱愛者,有之,但少;挾恨厭棄者亦有之,更少;眾多的是,對母親抱以真實的理解。而理解能產(chǎn)生一種最美好的東西,便是自覺的尊重。
兒女因敬慕熱愛而孝,是可貴的,令人羨慕的。
而真正的孝,可靠的孝,卻正是產(chǎn)生于理解中的這一種。因為這種孝道的背后,是兒女們既不迷失自己,又心甘情愿地與母親契合在一起,愛進肉里。
責任編輯 寧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