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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10日前后,H7N9——一種不屬于所有已知亞型的、全新的甲流病毒,在一個70人的課題團隊近半個月的緊張篩查之后,被上海公共衛(wèi)生臨床中心初步確認。再經“一丁點誤判都不能有”的反復核查之后報送國家疾控中心,H7N9于2013年3月29日被最終確認。
疑云初現
2013年2月19日,農歷新年的余韻尚未散去。上海閔行開發(fā)區(qū)附近的一處老式公寓里,88歲的李成有點咳嗽,痰也不少。
對這個山東老人而言,偶感風寒并不奇怪,況且,55歲的七兒子和69歲的大兒子先后生病住院,家里將近半個月沒人。要不是大兒子放心不下,25日晚連夜從醫(yī)院趕回來探視,沒人知道老人發(fā)著超過38度的燒。
此時李成已負病一周了,大兒子不敢怠慢,急忙將父親送到自己和七弟就醫(yī)的上海市第五人民醫(yī)院(下簡稱“五院”)。
正當李家忙作一團時,幾公里外,27歲的江蘇鹽城人吳亮亮正開始新一年的生意。這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來上海不過1個多月,帶著掙錢養(yǎng)家的平凡心愿,剛熟悉了景川菜市場的環(huán)境。
他和妻子吳曉雅在這兒賣豬肉,冷鮮的,從江蘇泰州送來。盡管相隔十多米就有一對相識的江蘇老鄉(xiāng)賣活禽,吳曉雅和丈夫卻從未光顧,也很久沒吃雞鴨。和他們一樣,李成牙齒不好,連肉都不碰了,除了幾周前在超市里買過一只叫花雞,還是給兒子吃的。
和大多數中國尋常百姓一樣,吳李兩家對禽流感是既熟悉又陌生,電視里聽過不少,卻又像是遠得沒邊的事兒。但這一次,一種后來才被查明的代號為“H7N9”的陌生流感病毒悄然降臨他們身上。
因而,李成入院之初,五院的醫(yī)生在病例上記錄:李成除了發(fā)熱外,還“神志清、口唇紅潤”、“兩肺叩診呈清音”。醫(yī)生們懷疑他們感染了甲型流感,對他們采取了隔離措施,但閔行區(qū)疾控中心把能測的甲型流感亞型全都測了一遍,結果均為陰性(即都沒有感染)。李成的三兒子稱由于病情不明,醫(yī)院對父親采用了“全覆蓋”式治療,也就是按疑似病例用不同的藥治,一個一個地排除,又一個一個地嘗試。
一家三口齊住院的跡象還是讓醫(yī)生們不敢怠慢。2月26日,盧洪洲被請到五院,參與會診。
作為上海市公共衛(wèi)生中心副主任,盧洪洲對甲型流感并不陌生。盧洪洲參與會診后,對已知亞型的檢測均為陰性,即排除了感染這些病毒的可能?!暗桥R床表現來看確實是病毒性感染?!北R對記者說。
向市里送檢樣本的程序隨之啟動。盧洪洲在電話里告訴同事,“這可能是一種未知的新型病毒。”
在一片未知中,疾控人員開始了最初的探索。兩根塑料桿拭子伸進李氏父子的嘴,同時擦拭他們兩側的咽扁桃體和咽后壁;扔掉塑料棒,拭子頭被浸入含有3毫升采樣液的試管中,旋緊蓋子,咽拭子標本制作完成。
血清標本則來自抽出的5毫升血液。在室溫下放30分鐘,用離心機以1500到2000rpm的轉速離心10分鐘,就能用2毫升的無菌螺口塑料管收集血清了。
李氏父子還被要求坐立、深咳,以便收集痰液;其胸腔、皮膚則被穿刺,以取出胸水和肺組織活檢標本。
一切就緒后,所有標本被裝入低溫瓶,顛簸四十多公里,來到位于市郊金山區(qū)山陽鎮(zhèn)的上海公共衛(wèi)生臨床中心。
篩查被認為是確認病毒的第一步,人類文明的既有經驗,讓醫(yī)療人員已經能夠排除感染季節(jié)性H1N1和H3N2流感、甲型H1N1流感、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以及SARS、新型冠狀病毒的可能。
大約用了三天時間,到3月1日左右,李峰所在的70人團隊確認了“(屬于李成樣本的)病毒是一種甲流,但不是已知的甲流”——經過常用的甲型流感通用引物檢測,結果顯示陽性,而已有的幾種甲流亞型檢測都顯示陰性。
當病毒在這幢市郊僻靜的大樓內初露端倪,李成的病卻突然加重了。2月27日,五院調整了用藥,還為老人氧療、平喘、化痰止咳,仍無法阻擋他呼吸的衰竭。
在為上海拉響了第一聲“警報”后,李成并沒有為醫(yī)護人員們留下太多救治時間。3月4日,老人去世,死亡證明上有“重度肺炎”、“呼吸衰竭”等字樣,但病因仍未沒徹底弄清。
信息焦慮
在李成離去的3月4日那一天,吳亮亮恰好也住進了五院14樓;在走廊里,吳曉雅瞥見幾個戴著口罩的家屬不斷進出同一間病房;晚上,消息靈通的病友告訴她,死了兩個人。
吳亮亮比李成小了足足一甲子,身子一貫好。3月2日,在發(fā)熱三天后,他到五院掛急診,照了肺部CT,醫(yī)生說,是肺炎。
對這樣平常的病人,醫(yī)生只做了普通處理??墒?天后燒還沒去,還開始咳嗽,吳亮亮決定住院,“能好得快一點”。
但事與愿違,咳嗽在加重。5號夜里,吳亮亮咳得沒法睡覺,叫妻子凌晨1點多去找值班醫(yī)生,醫(yī)生給病人加了點滴。
這個凌晨,所有人都沒意識到,剛奪走李成生命的H7N9病毒又一次逼近。
吳亮亮的病情以與李成相似的速度惡化。6日中午,醫(yī)生突然告訴吳曉雅,她的丈夫病情加重,要轉進重癥監(jiān)護室(ICU)。被送進去前,吳亮亮流著淚囑咐妻子去問母親借點錢。
這幾乎是吳亮亮最后一次與吳曉雅正常交談,被送入那間四五十平米的ICU后,醫(yī)生為他戴上了氧氣罩,有什么話只好拿紙筆寫下來。
在只有儀器“滴答”的重癥監(jiān)護室,吳亮亮在痛苦中與世隔絕,他也無從知曉,一則網絡消息正在流傳。
3月7日下午,吳亮亮病重次日,微博上有人稱,“上海第五人民醫(yī)院出現了幾例不明死亡病例,初步診斷為流感,有呼吸衰竭癥狀,希望院方公布真相?!蔽⒉┑玫酱罅哭D發(fā),但原文很快被刪除,發(fā)布者也更改了名稱。
五院和上海市衛(wèi)生局的反應很快。當天傍晚17時20分,五院就辟謠,稱李成“因高齡出現多器官功能衰竭”而醫(yī)治無效死亡,其七子的死因則是“重癥肺炎、呼吸衰竭”。上海市衛(wèi)生局也通過官方微博表示,已排除人禽流感等傳染病。
這個與日后結果不符的辟謠成為后來公眾質疑的重要依據之一,認為有緩報疫情的嫌疑。五院事后回應說,法定的傳染病疫情僅包括H1N1和H5N1等亞型禽流感病毒,并不包括當時尚未被確認的H7N9。
國家衛(wèi)計委在3月31日通報新型禽流感病例時也解釋,這種禽流感病毒,是全球首次發(fā)現的新亞型流感病毒,尚未納入我國法定報告?zhèn)魅静”O(jiān)測報告系統(tǒng)。
在整個城市陷入微妙的“信息焦慮”時,對H7N9的“偵破”工作當時仍在市郊的那幢大樓內緊張進行。專家們也陷入類似的信息困境,由于這是一種新病毒,幾乎沒有成熟的資料借鑒。
確認李成樣本中的病毒為甲流病毒、又非已知甲流病毒后,李峰所在的應急檢測實驗室和生物安全部課題組必須自己尋找“密碼本”。顯微鏡下,病毒將會被放大,它的每一個基因和核苷酸都會被逐一測量和比對。
這并非實驗室初次面對類似挑戰(zhàn)。還是2009年5月,實驗室曾成功分離出兩株甲型H1N1標本病毒,并通過序列分析,確認其和國際上已公布的“密碼本”高度同源。
現在的挑戰(zhàn)更進一步,中國是首個面對H7N9的國家,全球尚沒有成熟的先例可參照。
懸著的問號
這個病毒能否人際傳播成為懸在當時所有人頭上的問號,如果是,則不啻為一場災難。
這段疑云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一個更具震撼力的新聞將所有人的吸引力吸引過去。
3月5日,李成將死亡接力棒交給吳亮亮次日,黃浦江上游發(fā)現大量死豬。有的漂浮在水面,有的躺上了河堤,嚴重威脅中國經濟中心的水源地。
上海開始在江中打撈死豬,數字從最初的幾十頭發(fā)展到幾千頭;上海和浙江嘉興方面為死豬的來源發(fā)生了多次爭論。
相比實驗室里不為人知、面目尚模糊的新病毒,直觀的死豬引發(fā)了市民集中的關注,甚至直到后來H7N9查明,還有人將兩者聯系到一起。
香港大學教授、禽流感病毒國際權威管軼向記者確認,兩者無關;但人們的猜測并未因專家們的意見而停止。與此同時,全國兩會也正召開,吸引著舉國目光。
在這番熱鬧的映襯下,吳亮亮走向死亡的腳步顯得悄無聲息。3月9日晚上,吳亮亮開始發(fā)腫,人也沒了意識,第二天正午剛過,心跳停止。
吳亮亮至死仍不清楚自己的病因,但在他離去的3月10日前后,這個“元兇”被李峰和他的同事們初步捕獲了——李成樣本里含有的可能是甲型H7N9流感病毒。
“這個病毒能否人際傳播成為懸在當時所有人頭上的問號?!崩罘甯嬖V記者,如果病毒擁有人際傳播能力,那后果就將是SARS重演,不啻為一場災難。
從這個問題出發(fā),根據在李成身上找到的“密碼本”,核對李成兩個兒子的樣本就成為關鍵,如果他們感染了與父親相同的病毒,則H7N9很可能有人際傳播能力。70人的課題組團隊幾乎24小時連軸轉,險些虛脫者不下三四個。
幸運的是,兩人體內并未檢出類同的病毒,也就是尚無出現人際間傳染的證據。
初步捕獲了這個尚不具有大規(guī)模破壞力的新病毒,這是實驗室意義上的重大進展,在李峰和他的同事們看來,初步鎖定病毒的身份只是完成了第一步,還需要反復驗證和了解更多。他們需要更多的樣本,吳亮亮的死訊也很快傳到了實驗室,一起抵達的還有他的樣本,經過初步測定,發(fā)現與李成感染的是同一種病毒。研究人員決定在完成其余檢測后,和李成的病例一同上報。
新密碼
科研人員從3個病例里分離到3株病毒,并完成全基因組測序,正式寫就了新的“密碼本”,首次了解H7N9的特點。
在這個“空當期”內,H7N9病毒一邊在上海的實驗室里被反復審視,一邊繼續(xù)傳播。
從后來發(fā)布的病例看,包括上海在內,安徽、江蘇等地的多位患者都是在這段時間內發(fā)病的,并和李成、吳亮亮一樣,由于實驗室結論尚未經國家層面復核后反饋到醫(yī)院,他們一開始也未能獲得正確的救治。韓芳則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滁州主婦韓芳大約在3月9日左右到菜場里買過活雞,后發(fā)熱至40度,還伴有咳嗽。安徽當地醫(yī)院只是用阿奇霉素等普通抗生素治療,3月20日轉入中大醫(yī)院前,韓芳已需要用上呼吸機。
院方最初使用哌拉西林等廣譜抗菌藥物為她治療。一位廣州中山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的醫(yī)生在了解診治情況后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說,這一步屬于“診斷性治療”,也就是根據病情推測病因用藥,“發(fā)現無效后再用別的藥”。3月25日,病情再度惡化,用藥方案又隨即調整。
“分別用了亞胺培南、頭孢哌酮、萬古霉素等,實際上是在鎖定流感病毒之外,還鎖定了一些耐藥性特別強的細菌?!鼻笆鲠t(yī)生透露,“這個用藥是比較重、比較多的,目的是盡量不放過可能性?!?/p>
也幾乎是在同一天,國家層面的樣本檢測來了消息,韓芳被確認為H7N9感染者,得以獲得對癥治療。
3月22日,在度過謹慎的“空檔期”后,上海疾控中心向中國疾控中心送去了標本。李峰透露,國家層面要進行的復核程序相當于“再做一遍試卷”。
根據中國疾控中心后來為全國醫(yī)生培訓時的內部材料,李成、吳亮亮、韓芳的標本均于3月24日前后抵達疾控部門下屬的中國流感中心,并隨即被確認為“甲型/H7陽性”。
3月29日,科研人員從3個病例里分離到3株病毒,并完成全基因組測序,確定它們是同一基因類型,并正式寫就了新的“密碼本”。這也提供了分析依據,讓中國疾控方面頭一次有機會了解到這位新“對手”的特點。
按照分析,H7N9對烷胺類藥物耐藥,很可能對禽類“呈低致病性”。
相關分析很快被運用到治療中去。被確診為當時唯一一位活著的H7N9感染者后,韓芳立即成為特殊的病人,她被轉入全新的最高等級的負壓隔離病房——位于醫(yī)院新病房樓,利用屋里的負氣壓,使得空氣只進不出,以保證絕對安全——3月27日,國家衛(wèi)生部組織專家組會診,再次改變了此前剛調整好的用藥。
3天后,國家發(fā)布了有關H7N9的消息,40天來,這種新病毒第一次走出實驗室,向人們揭開了它神秘的面紗。(據《南方周末》)